1
水面上涼颼颼的,凱伊緊擁著身上穿的一件小皮毛夾克。汽艇在「鷗岬」下方的河道上軋軋前進,然後踅進分隔「鷗岬」和那陰森森的斷崖頭的小河灣。
問題一兩度被人提出,可是巴陀督察長每次都舉起大手,有如通俗鬧劇的笨拙演員,暗示時間未到。因此除了水聲之外,一片沉默。凱伊和泰德站在一起,俯視水面。奈維爾跌坐在汽艇上,兩腿撐開。瑪麗-歐丁和湯瑪士-羅伊迪坐在船首。每個人都不時地以好奇的眼光瞄著站在船尾的馬克懷特那高大、疏遠的身影。他沒看他們,只是背對著他們,雙肩聳起,站在那裡。
直到他們身處斷崖頭的陰森陰影下,巴陀才降低引擎速度,開口說話。
他以深思熟慮的口吻,毫不怯場地說:
「這是個非常古怪的案子——我所見過的最古怪的案子之一,我想先大致談談謀殺這個主題。我要說的並不是我的創見——實際上是我旁聽到年輕的王室律師顧問丹尼爾斯先生說過的,而我想他可能也是聽別人說的——這一套他很行!
「以下就是!當你看到謀殺案的報導——或者,比方說,讀到一本謀殺案的小說時,通常你都是先看到謀殺案。這全錯了。謀殺案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一件謀殺案是很多不同情況的極點,這一切都在某一特定時刻彙集到某一特定地點。人們都為了不可預知的原因被從各個不同的地方帶到這裡面去。羅伊迪先生從馬來亞來到這裡。馬克懷特先生在這裡因為他想要重訪他曾經企圖自殺的舊地。謀殺本身是故事的結局。是『零時』。」
他停頓了一下。
「現在就是『零時』。」
五張臉轉向他——只有五張臉,因為馬克懷特先生沒有轉過頭來。五張茫然不解的臉。
瑪麗-歐丁說:
「你的意思是說崔西蓮夫人之死是很多情況的累積極點?」
「不,歐丁小姐,不是崔西蓮夫人之死。崔西蓮夫人之死只是兇手主要目標之外的連帶事件。我所說的謀殺是謀殺奧德莉-史春吉。」
他聽著每個人突然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他不知道是否有某個人突然害怕起來……
「這個罪案相當久之前就計劃好了——也許早在去年冬天。計劃周詳到每一最小的細節都安排好了。它有一個目標,而且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奧德莉-史春吉要被吊頸,直到她死去……
「這是個由某個自以為非常聰明的人所作的非常詭詐的計劃。兇手通常都自以為了不起。先安排讓我們看到一些浮面化,令人不滿意的不利於奈維爾-史春吉的證據。在看過了這一套假造的證據之後,兇手以為我們不可能認為這—套會重現。然而,如果你仔細地思考,就會發現所有不利於奧德莉-史春吉的證據也可能是假造的。從她房間壁爐取下的凶器,她的手套——左手沾滿血跡——藏在她房間窗外的長春籐裡。她所使用的化妝粉沾到外套的衣領內側,還有幾根頭髮。她的指紋,當然會出現在取自她房裡的膠布上。甚至她是個左撇子,正好符合兇案現場的位置關係。
「而最要命的證據是史春吉太太本人——我不相信你們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的那個人除外)在看到了我們拘捕她時她的那種表現之後,還能相信她是無辜的。她確實是認罪了,不是嗎?要不是因為我個人的一個經驗,我自己可能也不會相信她是無辜的……當我看到她那個樣子,聽到她所講的話時,我嚇了一跳——因為,你們知道,我知道另外一個女孩就是跟她完全一個樣子,承認自己有罪,其實是無辜的——奧德莉-史春吉看著我的眼神就跟另外那個女孩一樣……
「我得執行我的職務。這我知道。我們當警官的得根據證據行事——而不是根據我們的感覺和想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就在那一剎那之間,我祈禱奇跡出現——因為我不知道除了奇跡之外還有什麼救得了那可憐的女士。
「好了,我祈禱的奇跡出現了。立刻就出現了!」
「馬克懷特先生突然出現,說出了他的故事。」
他停頓下來。
「馬克懷特先生,你把在屋子裡告訴我的重述一遍好嗎?」
馬克懷特轉過身來。他以簡短、尖刻的句子訴說著,就因為簡明才具有說服力。
他告訴他們他去年一月被人從斷崖救起的事,以及他重訪舊地的心願。他繼續說下去。
「我週一晚上到那裡。我站在那裡陷入沉思。我想,那時一定是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望著岬頂上的那幢房子——我現在知道是『鷗岬』。」
他頓了頓,然後繼續:
「有一條繩子從那幢房子的一個窗口直垂落到海裡。我看到一個男人爬上那條繩子……」
過了一會兒。瑪麗-歐丁大聲說:
「那麼終究還是個外人?跟我們任何一個人都無關。是一般的竊賊!」
「不要太早下定論,」巴陀說,「是某個來自河的另一岸的人,不錯,因為他游泳過河。不過屋子裡得有人替他備好繩子,因此屋子裡某個人一定有關。」
他慢吞吞地繼續說下去。
「而我們知道某人那天晚上在河的另一岸一一某人在十點半到十一點十五分之間不見人影,而且他可能游過河再游回去。某個可能在屋子裡有內應的人。」
他補上一句說:「是吧,拉提莫先生?」
泰德退後一步。他尖聲大叫:
「可是我不會游泳!大家都知道我不會游泳。凱伊,告訴他們我不會游泳。」
「當然泰德是不會游泳!」凱伊大叫。
「是嗎?」巴陀和氣地問道。
他向前移動,泰德往另一方向移動。一個笨拙的動作,然後是落水聲。
「哎唷,」巴陀督察長深深擔憂地說,「拉提莫先生落水了。」
奈維爾正準備跳下去救他時,巴陀的手像一把老虎鉗般地夾住奈維爾的手臂。
「不,不,史春吉先生。不用把你的衣服弄濕了。那邊有我兩個手下——在那邊那條小船上釣魚。」他靠近船邊一看,「不錯,」他感興趣地說。「他是不會游泳。沒關係。他們已經把他救上去了。我稍後再向他道歉,不過真的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證實一個人不會游泳,那就是把他丟進水裡看看。你知道,史春吉先生,我喜歡做事徹底。我得先排除拉提莫先生。羅伊迪先生一隻手臂失靈;他不能爬繩子。」
巴陀的聲音帶著喉音。
「因此我們只好找你了,不是嗎,史春吉先生?一個優秀的運動員、登山家、游泳能手等等。你是搭十點半的渡船沒錯,可是在十一點十五分之前沒有人能證明你人在東頭灣旅館,儘管你自己說你那時在到處找拉提莫先生。」
奈維爾掙脫手臂。他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在暗示說我游過河,爬上繩子——」
「你先在你房間裡的窗口吊好繩子,」巴陀說。
「殺掉崔西蓮夫人然後再游回去?為什麼我要做這種異想天開的事?再說誰安排那些對我不利的線索?我猜你要說是我自己安排的吧!」
「正是,」巴陀說,「而且那絕對不是個壞主意。」
「那為什麼我想要殺害卡美拉-崔西蓮?」
「你並不想,」巴陀說,「可是你確實想要吊死那為了另一個男人而離開你的女人。你的精神有點異常,你知道。打從你小時候開始——順便告訴你,我已經查過了那件弓箭的案子。任何傷害到你的人都得受到懲罰——而死亡的懲罰對你來說並不覺得過分。對奧德莉來說,光是死還不夠——你所愛的奧德莉——噢,不錯,在你的愛轉變成恨之前你是愛她沒錯。你得為她想出某種特別的死法,某種拉長痛苦時間的特殊死法。當你想出這種特殊死法時,你一點也不在乎這個計劃連帶的勢必要殺掉一個對你有如母親一般的女人……」
奈維爾聲音相當溫柔地說:
「一派胡言!我沒瘋,我沒瘋。」
巴陀不屑地說:
「她刺到了你的痛處,不是嗎,當她離開你跟另一個男人跑掉時?傷到了你的虛榮心!一想到她竟然離你而去你就受不了。為了挽回你的面子,你裝作是你離開了她而娶了另一個女人,正好那個女人愛上你,可以取信別人。但是你一直在計劃對付奧德莉。你想不出比讓她被處吊刑更好的報復手法。高明的主意——可惜你的頭腦還不夠好!」
奈維爾的雙肩動了一下,一種古怪的蠕動。
巴陀繼續說:
「幼稚——那把鐵頭球桿的事!那些指向你的粗略線索!奧德莉一定一直都知道你想幹什麼!她一定在暗自偷笑!以為我沒懷疑到你!你們這些殺人兇手都是可笑的傢伙!這麼自鳴得意。總是自以為聰明機智過人,其實是幼稚得可憐……」
奈維爾發出奇怪的尖叫聲。
「這是個聰明的主意——是聰明!你絕對猜想不到。永遠猜想不到!要不是因為這愛管閒事的臭小子,這自大的蘇格蘭笨蛋。我每一個細節都計劃好了——每一個細節!出了差錯是我沒辦法的事。我怎麼知道羅伊迪竟然知道奧德莉和亞德瑞安之間的事?奧德莉和亞瑞德安……天殺的奧德莉———她該被吊死——你得吊死她——我要她慘死——要她死——要她死……我恨她。我告訴你我要她死……」
高亢的哀訴聲逐漸消失。奈維爾跌坐下去,開始靜靜地飲泣。
「噢,天啊,」瑪麗-歐丁說。
她的臉連嘴唇都是白的。
巴陀以低沉的聲音溫柔地說:
「抱歉,不過我得逼他自己招供出來……你知道,證據太少了。」
奈維爾仍然在抽噎地哭著,聲音有如孩子一般。
「我要她被吊死。我真的要她被吊死……」
瑪麗-歐丁顫抖起來,轉向湯瑪士-羅伊迪。
他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2
「我一直都感到恐懼,」奧德莉說。
他們坐在庭院陽台上。奧德莉坐在靠近巴陀督察長的地方。巴陀補度他的假期,以朋友的身份來到「鷗岬」。
「恐懼——一直都是,」奧德莉說。
巴陀點點頭,說:
「我第一次看到你時就知道你怕得要死。而且你表現得像壓抑住一種非常強烈情感的人那樣。可能是愛也可能是恨,但實際上是恐懼,不是嗎?」
她點點頭。
「我們婚後不久我就開始怕起奈維爾。可是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我瘋了。」
「瘋的人不是你,」巴陀說。
「當我嫁給他時,在我看來奈維爾似乎是那麼地正常——總是心情愉快,待人和氣。」
「有趣,」巴陀說,「他扮演的是優秀運動員的風範,你知道。所以他能在網球場上保持那麼好的風度,在他來說,優秀運動員的角色比贏得比賽更重要。可是這給了他不少心裡壓力,當然啦,扮演角色總是會這樣。他內心壓抑出了毛病。」
「內心,」奧德莉顫抖著低聲說,「總是深藏不露,讓你莫測高深,只是偶爾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就夠叫我想像……是有什麼古古怪怪的。如同我所說的,我以為一定是我自己古怪。後來我變得越來越害怕——那種不可理喻的莫名恐懼,你知道,讓你很難受!
「我告訴自己我快瘋了——可是我又莫可奈何。我感到我要不顧一切地逃走!後來亞德瑞安來了,告訴我說他愛我,我想跟他一起逃走一定很好而且安全……」
她停了下來。
「你知道後來怎麼啦?我逃出去要跟亞德瑞安會面——他卻永遠不會來了……他遇害了……我感到好像是奈維爾搞的鬼——」
「也許真是他,」巴陀說。
奧德莉轉向他,一臉驚嚇。
「噢,你這樣認為?」
「如今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車禍是可以安排的。不過,不要再去想它了,史春吉太太。也許,只是湊巧發生的車禍。」
「我——我那時完全崩潰了。我回到牧師宿舍去——亞德瑞安的家裡。我們本來打算寫信告訴他母親,不過既然她不知道,我想還是不要告訴她,免得她痛苦。然後奈維爾幾乎我一到他就到了。他非常好——而且仁慈——可是我跟他談話時心裡一直怕得很難過!他說沒有必要讓任何人知道亞德瑞安的事,說我可以跟他離婚,他會給我證據,說他離婚後會再娶。我覺得非常感激。我知道他一直認為凱伊有魅力,我希望一切好轉,而我可以擺脫我那古怪的強迫性觀念。我仍然以為一定是我自己古古怪怪的。
「可是我仍然沒有辦法擺脫——真的。我從不覺得我會真正逃脫。後來有一天我在公園遇見奈維爾,他說他真的很想要我和凱伊做個朋友,同時提議說我們九月份一起到這裡來。我無法拒絕,我怎能拒絕?在他做了那些寬宏大量的事後。」
「請君入甕,」巴陀督察長說。
奧德莉顫抖起來。
「是的,正是如此……」
「他那一招非常聰明,」巴陀說,「大聲地向每一個人抗議說是他出的主意,而每一個人都會立即認為不是。」
奧德莉說:
「然後我來到這裡——就像一場噩夢一樣。我知道有什麼可怕的事就要發生——我知道奈維爾一心一意要它發生——而且會發生在我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我以為,你知道,我真的就要發瘋了!我被嚇得癱瘓了——就像在一場夢中,某件事情就要發生了而你卻動也不能動……」
「我一直認為,」巴陀督察長說,「我想看到一條蛇把一隻小鳥嚇得呆住了,飛不掉了——如今我可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想看到這種景象。」
奧德莉繼續說:
「甚至崔西蓮夫人遇害時,我還不瞭解是怎麼一回事。我被迷惑住了。我甚至沒懷疑到奈維爾。我知道他不在乎錢——認為他會為了繼承五萬英鎊而殺害她實在是荒謬的想法。
「我一再地想著屈維斯先生以及他那天晚上講的故事。甚至那時候我也沒把它和奈維爾聯想在一起。屈維斯提過某個生理上的特徵讓他可以認出很久以前的那個孩子。我自己耳朵上有道疤痕,可是我不認為其他任何一個人有任何足以引起人家注意的標記。」
巴陀說:「歐丁小姐有一綹白髮。湯瑪士-羅伊迪右手僵硬可能不只是地震受傷的結果。泰德-拉提莫先生頭顱形狀有點古怪。而奈維爾-史春吉——」
他停頓下來。
「奈維爾當然沒有任何生理上的異常之處吧?」
「噢,有。他的左手小指比右手小指短。這非常不尋常,史春吉太太——真的非常不尋常。」
「原來就是這?」
「就是這。」
「那麼電梯故障的牌子是奈維爾吊上去的?」
「是的。悄悄溜到那裡去再回來,當羅伊迪和拉提莫在陪那老頭子喝酒時。聰明而且簡單省事的辦法——我懷疑我們是否有辦法證明那是謀殺。」
奧德莉再度顫抖起來。
「好了,好了,」巴陀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親愛的。繼續聊天吧。」
「你非常聰明……我有好幾年沒說過這麼多話了!」
「喂,錯就出在這裡。你什麼時候才悟出奈維爾大師的把戲?」
「我不知道確切是什麼時候。我突然間全明白過來了。他自己洗脫了罪嫌,剩下來的是我們。然後,突然之間,我看到他在看我——一種幸災樂禍、暗自發笑的眼神。當時我就知道了!就在那個時候——」
她突然停了下來。
「就在那個時候怎麼樣?」
奧德莉慢吞吞地說:
「就在那個時候我想快快了斷——最好。」
巴陀督察長搖搖頭。
「永不屈服。這是我的座右銘。」
「噢,你說的沒錯。可是你不知道長久的恐懼是什麼滋味。讓你整個人癱瘓——讓你沒有辦法思考——沒有辦法計劃——就只是在那裡等待著可怕的事情發生。然後,一旦真的發生了。」——她突然快速微微一笑——「那種解脫感會讓你感到驚訝!不用再等待、害怕——已經來到了。我想,你會認為我精神相當錯亂,如果我告訴你當你來到這裡以謀殺罪名逮捕我時,我一點也不在乎。奈維爾已經得逞了,而一切已經結束。跟李奇督察一起離開讓我感到那麼地安全。」
「這是我們那樣做的一部分原因。」巴陀說,「我要你脫離那個瘋子的魔爪。除此之外,要是我想要他精神崩潰,就勢必要仰仗震驚的效果。他以為他的計劃已經得逞了——這樣一來效果就更大。」
奧德莉低聲說:
「要是他沒有崩潰,會不會有任何證據?」
「不多。有馬克懷特說看到一個男人在月光下攀登繩子的證詞。還有那捆繩子證實他的說詞,放在閣樓上,還有點濕。那天晚上有雨,你知道。」
他停頓下來,直盯著奧德莉看,好像他在期待她說什麼。
由於她只是一副感興趣的樣子,他繼續說下去:
「還有那套條紋西裝。他脫了下來,當然,在東頭灣那邊夜色下的岩石地上,把他的西裝塞進岩石縫裡。正好放到一條兩天前被海浪沖上岸的死魚身上。肩頭上沾到一疤污點——而且有臭味。我發現,旅館那邊有人在說排水管出了毛病。那是奈維爾自己散佈出去的說法。他的西裝上頭加披著雨衣,但是臭味還是滲了出來。後來他擔心那套西裝會出問題,趕緊找個機會把它送去洗衣店洗,弄巧成拙的是,沒有告訴洗衣店他的真名。他隨便告訴他們一個他在旅館住宿登記簿上看到的名字。所以陰錯陽差,你的朋友拿到了那套西裝,他有個好頭腦,他把它跟他看到一個男人攀登繩索的事聯想在一起。除非是你在夜晚脫下衣服游泳,你的西裝肩頭是不會碰到死魚的,你只會踩到它而已,總不會故意拿臂膀去碰它。而且沒有人會在九月天的夜晚下水游泳取樂。他把整件事情串連起來。非常聰明的人,馬克懷特先生。」
「不只是聰明,」奧德莉說。
「嗯,也許吧。想不想多知道他一些?我可以告訴你他的一些過去的經歷。」
奧德莉聚精會神地聽著。巴陀發現她是個好聽眾。
她說:
「我欠他很多情一一還有你。」
「不要覺得欠我多少情,」巴陀督察長說,「如果我不是那麼笨,我早就該從叫人鈴看出來。」
「叫人鈴?什麼叫人鈴?」
「崔西蓮夫人房裡的叫人鈴。一直覺得它有點不對勁。當我從頂樓下樓梯,看到你們用來開窗子的那根木棍時,差一點就想出來了。」
奧德莉仍舊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
「知道吧,那個鈴的重點在——給予奈維爾-史春吉不在場證明。巴蕾特說崔西蓮夫人不記得拉鈴找她幹什麼——當然她不記得,因為她根本就沒拉鈴!奈維爾在外頭走道上用那根本棍扯動安在天花板上的鈴線。所以巴蕾特聽到鈴聲下樓看到奈維爾-史春吉下樓出門,而且她看到崔西蓮夫人好端端地活著。那個女僕的事是靠不住的。為了午夜之前就會發生的謀殺案而對她下麻醉藥有什麼好處?十之八九她到時藥性還不會完全發作。但是這可以顯示出謀殺案是自家人於的,而且可以給奈維爾一點時間扮演第—涉嫌人的角色——然後巴蕾特醒轉過來,奈維爾成功地洗脫罪嫌,沒有人會嚴查他到旅館去的確切時間。我們知道他沒有搭渡船回來。也沒有自己租條船過來。剩下來的可能性只有游泳。他是個游泳健將,可是對他來說,時間一定也是非常緊促。他爬上他原先吊在他房間窗口上的繩子,在地板上留下了很多水跡,如同我們所注意到的。
「遺憾的是我們當時沒看出個中意味來。然後穿上他的藍色外套和褲子,潛進崔西蓮夫人的房裡——接下去的就不用說了——要不了幾分鐘的事,他事先已經備好了那個鋼球——然後回房,脫下衣服,攀滑下繩子,回到東頭灣旅館——」
「萬一凱伊闖進他房裡呢?」
「她也被下了點麻醉藥,我想一定是。她從晚餐開始便一直打呵欠,他們這樣告訴過我。除此之外,他還存心跟她吵了一架,好讓她一氣之下,把門鎖起來不理會他,也正好不會壞了他的事。」
「我盡力在想,我是否注意到護欄上的鋼球不見了。我想我沒注意到。他什麼時候放回去的?」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吵吵鬧鬧的時候。他坐泰德-拉提莫的車子一回到這裡之後,有整個晚上的時間可以收拾殘局,把網球拍修好等等。對了,他是以打反手球的方式攻擊老夫人的。你知道,這就是為什麼看起來兇案是左撇子干的。史春吉的反手球一向是他的看家本領,你記得吧!」
「不要——不要再說了——」奧德莉舉起雙手,「我無法再聽下去了。」
他對她微微一笑。
「談一談對你有好處。史春吉太太.我可不可以冒昧給你一點忠告?」
「請說。」
「你跟一個瘋狂的殺人兇手在一起生活了八年——這足以令任何女人神經崩潰。可是如今你得逃脫這一切,史春吉太太。你不用再感到恐懼了——你自己得設法理解到這一點。」
奧德莉對他嫣然一笑。她臉上僵凍的表情已經消失,換上的是一張甜美,有點羞怯,但卻自信的臉孔,兩隻眼睛充滿了感激之情。
「我不知道,最好該怎麼著手?」
巴陀督察長思考著。
「盡力想出一件最困難的事,然後著手去做,」他忠告她說。
安德魯-馬克懷特正在收拾行囊。
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件襯衫放進衣箱裡,然後是那套他從洗衣店拿回來的深藍色西裝。兩個不同的「馬克懷特」送洗的兩套西裝可把那洗衣店裡的女孩搞糊塗了。
輕輕的敲門聲傳過來,他喊道:「進來。」
奧德莉-史春吉走了進來。她說:
「我來向你道謝——你在收拾行李?」
「是的。我今晚離開這裡。後天上船。」
「到南美去?」
「到智利。」
她說:「我來幫你收拾。」
他婉拒,她堅持得逞。他看著她熟練地整理得有條不紊。
「好了,」她收拾完畢說。
「你收拾得很好,」馬克懷特說。
一陣沉默。然後奧德莉說:
「你救了我一命。要不是你正好看到——」
她沒繼續說下去。
後來她又說:
「你是不是立刻瞭解到,那天晚上在斷崖上當你——你攔住我——當你說:回家去,我不會看著你被吊死』時——你是不是當時就瞭解到你有一些重要的證據?」
「不完全是,」馬克懷特說,「我得事後才想。」
「那麼你怎麼能說——怎麼能那樣說?」
馬克懷特向來在他得解說他單純的思想過程時都會感到不安。
「那正是我心裡的話——我打算保護你不被人吊死。」
奧德莉雙頰泛紅。
「萬一真的是我幹的呢,」
「那不會有什麼不同。」
「那麼,你是不是認為是我於的?」
「我並沒有去想這個問題。我倒相信你是無辜的,不過這對我的行動並未產生任何影響。」
「後來你想起了爬繩子的男人?」
馬克懷特沉默了幾分鐘。然後他清清嗓子。
「我想,讓你知道無妨。我並沒有真正看到一個男人在爬繩子——事實上我不可能看到,因為我是星期天晚上到斷崖頭去,不是星期一。我是從那套西裝推斷出來的,而閣樓上的那捆濕濕的繩子證實了我的推斷。」
奧德莉的臉色一下子由紅轉白。她難以置信地說:
「你的說詞是編出來的?」
「推斷不會受到警方的重視。我非得說是我親眼看見的不可。」
「可是——你可能得上法庭替我發誓作證。」
「是的。」
「你會那樣做?」
「我會。」
奧德莉叫了起來,
「而你——你是那個因為不願意說假話而丟掉工作來這裡跳崖自殺的人!」
「我很重視誠實。不過我已經發現還有比這更重要的。」
「比如?」
「你,」馬克懷特說,
奧德莉低下頭。他尷尬地清清喉嚨。
「你不用感到欠我一大筆人情之類的。今天過後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警方已經取得史春吉的口供,他們不需要我出面作證。無論如何,我聽說他情況很糟,可能活不到上法庭了。」
「那我倒感到高興,」奧德莉說。
「你曾經喜歡過他吧?」
「我喜歡的是我心目中的他。」
馬克懷特點點頭。
「也許,我們都有同感。」
他繼續說。
「一切都已好轉。巴陀督察長能採信我的說詞而讓那個人崩潰——」
奧德莉打斷他的話。她說:
「他跟我談起時,他提起過幸好你在月光下看到你所看到的,後來又加了——一兩句——說那天晚上有雨。」
馬克懷特畏縮了一下。
「那倒是事實。我懷疑在週一晚上我是否能看見任何東西。」
「這無所謂,」奧德莉說。
「他知道你假裝說你看到的就是實際上真正發生的。不過這倒說明了為什麼他要設法讓奈維爾崩潰。湯瑪土一告訴他關於我和亞德瑞安的事,他就懷疑奈維爾。他當時就知道如果他對那類型的罪案所知正確的話——他以前盯錯了人——那麼他所需要的是某些他可以用在奈維爾身上的證據。如同他所說的,他所需要的是奇跡——你的出現就是巴陀督察長祈禱靈驗的結果。」
「他這樣說倒是奇怪,」馬克懷特淡然說。
「因此,你知道,」奧德莉說,「你是奇跡。特別為我出現的奇跡。」
馬克懷特急急說:
「我不想要你感到欠我什麼情。我就將脫離你的生活圈子。」
「你一定要這樣嗎?」奧德莉說。
他睜大眼睛盯著她。紅暈出現,從耳朵一直紅到太陽穴。
她說:「你不帶我一起走?」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非常難的事——但卻是一件對我來說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我知道時間非常短促。順便告訴你,我是個守舊的人,我想在我們動身之前先結婚!」
「當然,」馬克懷特深感震驚地說,「你總不會認為我會作任何他想。」
「我信你不會,」奧德莉說。
馬克懷特說:
「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我以為你會跟那個喜歡了你那麼久的安安靜靜的傢伙結婚。」
「湯瑪士?親愛的,忠實的湯瑪士。他太忠實了。他是對多年前他愛上的那個女孩忠實。但是他真正喜歡的人是瑪麗-歐丁,儘管他自己還不知道。」
馬克懷特向她趨近一步。他堅定地說:
「你剛剛說的可是當真?」
「是的……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永不離開你。如果你走了,我就永遠找不到任何一個像你一樣的人,而我會水遠過著悲傷的日子。」
馬克懷特歎了一口氣。他取出皮夾,仔細地查看。
他喃喃說:
「一份特別結婚證書需要花不少錢。我明天一早得先去銀行提錢。」
「我可以借你一些錢,」奧德莉低聲說。
「你可不能做這種事。如果我要娶一個女人,結婚證書要是我付的錢。你懂嗎?」
「你不用,」奧德莉溫柔地說,「這麼嚴肅的樣子。」
他走向她,柔聲說:
「上次我抓住你的時候,你就像一隻小鳥——掙扎著要逃脫。現在你可永遠逃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