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邱裡-波洛對一臉不悅的珍妮說:
「非常感謝你。你真是太好了。」
珍妮噘著嘴唇,走出房去,這些外國人!他們所問的問題,真是沒規矩!說什麼他是個專家,對沒有人懷疑的亞伯尼瑟先生的心臟病感到興趣,主人一定是心臟病突發死的……非常突然的就走了,醫生也感到意外。但是這關這個外國醫生什麼事,跑來問東問西的?
裡奧太太可好,說什麼:「請回答潘達禮爾的問話,他有充足的理由問。」
問話,老是問話,有時候是要你盡可能回答一張表上的問題……到底政府或其他人要知道你的私事作什麼?竟然在普查問卷中問你的年齡……真是沒規矩,她也沒老實告訴他們!她自己少報了五歲,有什麼不可以?如果她覺得自己只有54歲,那她就可以自稱54歲!
不過潘達禮爾先生倒是沒問她年齡。他還算蠻高尚的,只是問主人吃些什麼藥,藥放在什麼地方,以及要是他覺得不太舒服,可不可能服用過量……或是他忘了已經吃過了又再吃,好像她應該記得這些芝麻小事似的……主人自己知道他在幹什麼!還問說他吃過的藥還有沒有剩下來,當然早就丟光了。心臟病……他還說了一些長長難懂的醫學名詞,總是想出些新名堂來,這些做醫生的,看他們告訴老羅哲士說他脊髓骨長了個什麼奇奇怪怪的瘤之類的就知道了,其實他的毛病,根本就是腰痛而已。她父親也是個園丁,就是常受腰痛的折磨。什麼醫生嘛!
自稱為醫生的男人歎了一口氣,下樓去找藍斯坎伯。他沒從珍妮身上問出多少來,不過他沒指望能問出什麼來,他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查對一下海倫-亞伯尼瑟所提供給他的資料,而海倫-亞伯尼瑟所提供給他的資料也是來自同一源頭……不過她比較容易得到,因為珍妮認為裡奧太太有權問她,而且珍妮自己也喜歡對她主人最後幾個星期的生活發表長篇大論,生病和死亡的話題很對她的胃口。
波洛心想,他是可以依賴海倫所提供給他的資料。他也真的這樣做,不過基於他的本性和長久養成的習慣,他在印證之前是不信任任何人的。
不管怎麼說,證據很少而且令人不滿意。總之只有一個事實,那就是理查-亞伯尼瑟的藥方里有維他命膠囊,這些膠囊裝在一個大藥瓶裡,到他死去時瓶子裡的藥已所剩無幾,任何有心人,都可以在這些膠囊上動手腳,只要用一根皮下注射器就成了,而且可以重新安排一下藥瓶裡的膠囊,讓那顆注射過致命毒劑的膠囊在動手腳的人離開幾星期之後,才會被吃掉。或是某人可能在理查-亞伯尼瑟死去前一天溜進屋子裡,在藥瓶裡放進一顆致命的膠囊……或者,更可能的是……掉換一顆放在床頭櫃上的安眠藥,或者更直截了當的是在他的食物或飲料中動手腳。
赫邱裡-波洛自己做過了實驗,前門一直上鎖,不過靠花園有道側門,入晚之前不加鎖。大約一點過一刻,園丁和所有的家人都去吃午飯時,波洛走進花園,來到側門,上樓到理查-亞伯尼瑟的臥房,沒有遇見任何人。他換另一種方式,推開一道紗門,溜進食物貯藏室,他聽得到走道盡頭廚房裡有人講話的聲音,但是沒有人看到他。
不錯,是辦得到,但是事實是不是這樣?並沒有任何線索顯示事實就是如此,波洛真正的用意並不是在找證據……他只是想印證一下各種可能性,理查-亞伯尼瑟被人謀殺可能僅僅是假設而已,真正需要證據的是柯娜-藍斯貴尼特的謀殺案,他的目的在於研究那天聚集在葬禮上的那些人,然後歸納出自己的結論,他心中已有了腹案,不過他想先跟老藍斯坎伯談一談。
藍斯坎伯態度謙恭,但卻保持相當距離,不像珍妮那樣易怒,然而卻把這位有如暴發戶一般的外國人看成是聖經舊約但以理第五章「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象化,看來真是在劫難逃!
他放下一塊他用來擦拭一隻喬治王時茶壺的皮革,挺直腰背。
「有事嗎,先生?」他禮貌地說。
波洛慎重其事地在一張圓凳上坐下來。
「亞伯尼瑟太太告訴我你退休後希望住到北門那邊的那幢小屋子裡去?」
「是這樣沒錯,先生。當然現在一切都改變了。這裡賣掉之後……」
波洛巧妙地打斷他的話:
「那還是有可能,園丁有小平房可住。那間小屋子用不上,還是可以設法安排一下。」
「噢,謝謝你的提示,先生。但是我不敢想……未來住這裡的人……大部分都是外國人是吧?」
「是的,是外國人。大部分由歐洲其他地區逃奔這裡的都是年老體弱的人。如果他們回到自己祖國去,不可能有前途,因為這些人,你知道,他們留在自己祖國的親友都已死光了。他們在這裡又無法像一般人一樣謀生,因此便設立了一個基金會,由我所代表的機構來管理,到各地鄉下去替他們找安身之所。我想,這個地方非常合適,這件事實際上已成定局。」
藍斯坎伯歎了一口氣。
「你能瞭解,先生,我一想到這個地方不再是私人住家就感到傷心。不過我也知道時下的情況,沒有人能擔負得起住這麼大的房子……而且我也不認為年輕的一代想住這種地方,時下傭人太難請了,而且即使請得到也很貴,而且水準令人不滿意,我相當瞭解這些美好的大宅都該功成身退了。」藍斯坎伯又歎了一口氣。「如果它不得不成為一種機構用地,我倒很高興是你提到的那種。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倖免於難,先生,是由於我們海空軍的力量和我們勇敢的青年,還有幸好我們國家是個海島。如果當年希特勒在這裡登陸,我們早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的眼力不太好,開槍瞄不準,但是我會用草耙,先生,而且我當時也下定決心如果必要時要這樣做,我們這個國家一向歡迎遭逢不幸的人,先生,這是我們的驕傲。我們會一直保持這樣。」
「謝謝你,藍斯坎伯,」波洛和善地說:「你家主人去世對你來說一定是一大打擊。」
「是的,先生。我從我家主人還很年輕時就跟隨他。我真是非常幸運,先生。沒有人能服侍比他更好的主人。」
「我跟我的朋友……呃……同事賴拉比醫生說過。我們懷疑你家主人在去世前一天有沒有可能有任何令他格外擔心的事……或跟任何人有過不愉快的談話?你不記得那天有任何訪客來過吧?」
「我想是沒有,先生。我想不起來。」
「那個時候沒有任何人來訪?」
「那天牧師來喝過茶。其他的……一些修女來募捐……還有一個年輕人到後門去想賣給瑪嬌娜一些刷子和洗鍋盤的用具。他非常纏人,除了這些人外便沒有了。」
藍斯坎伯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波洛沒再追問下去,藍斯坎伯已經把一切告訴安惠所先生了。他對赫邱裡-波洛到底還是存有戒心。
波洛在瑪嬌娜方面倒是很成功。瑪嬌娜沒有傳統傭人的「死忠」。她是個一流的廚師而要打動她的心必須由烹調著手。波洛到廚房去找她。別具慧眼地讚賞她做的幾道菜,這麼一來,瑪嬌娜馬上瞭解這是個言之有物的行家,傾心跟他交談。他不必費多少工夫就問出了理查-亞伯尼瑟死前一晚吃的是些什麼東西。瑪嬌娜一點也沒懷疑他的居心,說「亞伯尼瑟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巧克力蛋白奶酥。我特地留了六個蛋,送奶品的是我的朋友,我也弄到了一些奶油。最好不要問是怎麼弄到的。亞伯尼瑟先生吃得津津有味。」其他的餐點也是描述得歷歷如繪。餐廳沒吃完的都端回廚房裡由廚房裡的人吃完。瑪嬌娜話匣大開,波洛卻從她身上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資料來。
他回去披上大衣和一條圍巾,迎著北地的涼風,走出門去找正在剪下一些遲開的玫瑰的海倫-亞伯尼瑟。
「你有沒有發現什麼新鮮的?」她問道。
「沒有。不過我本來就不抱什麼希望。」
「我知道。自從安惠所先生告訴我你要來的消息,我便一直到處探問,不過真的沒什麼成果。」
她頓了頓,然後滿懷希望地說:
「也許只是空穴來風?」
「被斧頭殺害會是空穴來風?」
「我指的不是柯娜。」
「但是我想的是柯娜。為什麼有人非殺她不可?安惠所先生告訴過我,那一天,她突然說出那句語驚四座的話來的那一刻,你自己感到有某個地方不對勁。是這樣沒錯吧?」
「哦……是的,但是我不知道……」
波洛緊緊追問下去!
「怎麼不對勁?出人意料?驚訝?或是……我們該怎麼說……不安?不祥?」
「噢不,不是不祥?只是有某個地方不……噢,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而且這並不重要。」
「但是你為什麼記不起來……因為其他的事把它擠出了你的腦海……更重要的事?」
「是的……是的……我想你說對了。我想,是提到謀殺的那些話,把其他的一切都掃除掉了。」
「也許,是某一個人聽到『謀殺』時的反應吧?」
「也許……但是我不記得當時我特別看著某一個人,我們大家都瞪著柯娜。」
「也許是你聽到什麼……也許某一樣東西掉了……或是破了……」
海倫皺起眉頭盡力想著。
「不……我不認為是這樣……」
「啊,算了,總有一天會想起來。而且可能沒有什麼重要性。現在請告訴我,這裡的人,誰跟柯娜最熟?」
海倫想了想。
「我想是藍斯坎伯,他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情形,珍妮是在她出嫁離去後才來的。」
「再來呢?」
海倫若有所思地說:「我想……是我。摩迪幾乎可以說不認識她。」
「那麼,姑且把你當作是最瞭解她的人,你認為她為什麼會問那個問題?」
海倫微微一笑。
「那跟柯娜的個性非常吻合!」
「我的意思是,那是不是純粹只是惡作劇?她是不假思索地就冒出那句話來?或是她心懷不軌--想要令每個人不安而自得其樂?」
海倫回想著。
「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不是嗎?我從不知道柯娜究竟是真的天真無邪……或是她有意製造某種效果。你的意思是指這個,不是嗎?」
「不錯,我在想:假如這位柯娜太太對自己說,『問他們理查是不是被人謀殺的,然後看看他們的表情該是多麼有趣的事!』這像是她會做的事嗎?」
海倫一臉疑惑。
「有可能。她的確具有孩子般頑皮的幽默感。但是這有什麼不同?」
「這強調了一點,那就是拿謀殺來開玩笑的話題是不智之舉,」波洛冷冷地說。
海倫不寒而慄。
「可憐的柯娜。」
波洛改變話題。
「葬禮過後提莫西-亞伯尼瑟太太留下來過夜?」
「是的。」
「她有沒有跟你談過柯娜所說的話?」
「有,她說那真是要不得,而且只有柯娜才會那樣!」
「她沒把它當真?」
「噢,沒有。沒有,我確信她不……」
第二句「沒有」,波洛心想,讓人聽起來覺得她有點懷疑。但是,這不正是當你回想某件事時常有的現象嗎?
「你呢,你有沒有把它當真?」
海倫-亞伯尼瑟在一頭灰髮下的雙眼看起來湛藍深邃,而且顯得出奇的年輕,她滿腹心思地說:
「是的,波洛先生,我想我是把她的話當真。」
「因為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也許。」
他等著……但是她並沒有再說下去,他繼續說:
「藍斯貴尼特太太和她娘家的人,疏遠了好幾年是吧?」
「是的,我們沒有人喜歡她先生,她很憤怒,所以就疏遠了。」
「然後,你大伯突然去見她。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他知道,或是猜測,他活不長久了,想要跟她和好……不過我真的不知道。」
「他沒告訴你?」
「告訴我?」
「是的。你在這裡,跟他在一起,就在他去見她之前。他甚至沒對你提過他的用意?」
他看出她的態度有所保留。
「他告訴我他要去見他弟弟提莫西……他真去了。他從沒提過柯娜。我們進去吧?快吃午飯了。」
她捧著剪下來的花朵,走在他身旁。他們走進側門時,波洛說:
「你確信,十分確信,你來這裡做客時,亞伯尼瑟沒有對你提過任何可能有所關聯的家人?」
海倫有點憤慨地說:
「你的語氣就像個警察一樣。」
「我是個警察……曾經是。我沒有資格……沒有權力質問你。但是你想知道真相……我有這種感覺,不是嗎?」
他們進入綠色調的客廳。海倫歎口氣說:
「理查對年輕人的一代感到失望。老一輩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多方貶抑他們……但是並沒有什麼……完全沒有,你知道嗎……可能引起謀殺動機的。」
「啊,」波洛說。她走到一隻中國花盆前,開始插起玫瑰來。直到自認為滿意後,她四周找尋擺置的地方。
「你的插花技術真令人羨慕,太太,」赫邱裡說。「我想你不管做什麼事,都能做得盡善盡美。」
「謝謝你。我喜歡花。我想這盆花擺在那張綠色孔雀石桌上會很好看。」
那張孔雀石桌原來有一束玻璃罩著的蠟制花。她把那束花移走時,波洛不經意地說:
「有沒有任何人告訴亞伯尼瑟先生說他的侄女蘇珊的先生有一次差點配藥毒死一個顧客?啊,真是對不起!」
他躍向前去。
那維多利亞時代的裝飾品從海倫手中滑落。波洛動作不夠快。那束蠟制花掉落到地上,玻璃罩破碎了。海倫一臉懊惱。
「我太不小心了。還好,花沒傷到。我可以訂做一個玻璃罩。我先把它放到樓梯底下的大櫥子裡去。」
波洛幫她把那束蠟花放進那個黝暗的壁櫥裡。回到客廳後,他說:
「是我的錯。我不該嚇著了你。」
「你剛剛問我什麼?我忘了。」
「噢,不需要重複我的問題。真的……我自己也忘了。」
海倫走向他,一隻手擱在他臂上。
「波洛先生,有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生活真的經得起嚴密的調查?人們的私生活有必要被這樣追根問底,在他們跟……跟……」
「跟柯娜-藍斯貴尼特之死毫無瓜葛時?不錯。是有必要。因為不得不徹底調查。啊!沒錯……這是一個老格言……每個人都有所隱藏。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句實話……也許對你來說也是,太太。但是我告訴你,沒有什麼可以忽視的。這就是我的朋友,安惠所先生,他找上我的原因。因為我不是警察。我小心謹慎而且我所知道的跟我無關。但是我必須知道。而且既然這件事的主要證據是在於人……那麼我就從人身上著手。我需要,太太,見葬禮那天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而且如果我能在這裡見他們……那將是一大方便……而且符合我的策略。」
「這,」海倫緩緩地說,「恐怕太難……」
「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難。我已經想好一個辦法。房子,已經賣出去了。安惠所先生可以對他們這樣宣佈。邀請他們聚集在這裡,在傢俱擺設等等拍賣出去之前,各自挑選他們自己喜愛的東西。可以挑個大家方便的週末。」
他頓了頓然後說:
「你看,這不是很容易嗎?」
海倫注視著他。她的一對藍眼顯得冰冷……幾近於結凍。
「你是在為某人設下圈套嗎,波洛先生?」
「啊呀!我真希望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不,我仍然在虛心求證中。」
「可能,」赫邱裡-波洛若有所思地說,「會作某些考驗……」
「考驗?什麼樣的考驗?」
「我還沒有想好。再說不管怎麼樣,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我才能也接受你的考驗?」
「你,太太,已經被剔除到幕後。現在有一點不能確定,我想,年輕的那些都會來,但是很難保證提莫西-亞伯尼瑟先生一定會來,不是嗎?我聽說他從沒離過家。」
海倫突然微微一笑。
「我想這一點你倒是很幸運,波洛先生。我昨天聽摩迪說,她們家正有工人在油漆,而提莫西非常受不了油漆的味道。他說那很嚴重傷害到他的健康。我想他和摩迪會樂於到這裡來……也許待個一兩星期。摩迪還不太能走動……你知道她的腳踝斷了?」
「我沒聽說過。真是不幸。」
「幸好他們有柯娜的伴從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幫忙。好像她已成了他們一項珍寶。」
「那是怎麼一回事?」波洛突然面向海倫。「他們要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去的?誰提議的?」
「我想是蘇珊安排的。蘇珊-班克斯。」
「啊哈,」波洛很有興味地說,「原來是小蘇珊出的點子。她倒很喜歡替人安排。」
「蘇珊是個非常能幹的女孩,我很驚訝。」
「不錯。她是能幹。你有沒有聽說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差一點被一塊下過毒的結婚蛋糕毒死?」
「沒有!」海倫一臉驚嚇。「我現在想起來了,摩迪是在電話中說過紀爾克莉斯特小姐剛出院,不過我沒想到她為什麼住院。中毒?可是,波洛先生……為什麼?」
「你真的想知道嗎?」
海倫突然激動地說:
「噢!把他們都找來這裡!找出真相!不能再有任何謀殺了。」
「這麼說你願意合作?」
「是的……我願意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