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差不多是六點左右吧,賴特雷爾上校抄小路朝這邊走過來,帶著散彈噴槍,手裡提著兩隻鴿子。
當我和他打招呼時,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意外地竟在這裡。
「唉唷,二位在這裡嗎?那個涼亭很危險,快要塌下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下來哪。會掉到頭頂上啊,伊麗莎白,你會滿身都是灰塵。」
「哦,不要緊,海斯亭上尉怕我衣服弄髒,已經犧牲了他的手帕了。」
上校不由得嘟喃著:「真的嗎?那沒關係。」
他抽著煙斗,不動地站在那裡。我們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
今晚的上校好像另有心事。但依然把心情轉變過來,開口說:「我剛剛去打鴿子,大有收穫。」
「聽說,你的射擊技術是頂呱呱的。」
「咦?你是聽誰說的?啊,可能是波德-卡林頓吧。那是很早以前的事。現在不行了,歲月不饒人啊。」
「視力不行了吧?」
「賴特雷爾上校立刻否定。「說什麼無聊,別看我視力依然不變。當然啦,要看書時,非戴眼鏡不可。但是看遠距離那邊時,一點都沒有減退。」
他稍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是的,尚未減退。問題是……」
他的聲音漸漸變低,終於變成像恍惚狀態那樣的嘟噥。
柯露小姐一面環顧左右,一面說:「多美麗的黃昏。」
誠如柯露小姐所說,太陽正在西沈,金光閃閃,把每一棵樹的綠色襯托得更深,更濃,發揮燦爛的效果。那是一個平靜,平穩而令人置身於遙遠的熱帶各國,那樣的英國式的黃昏。我照這樣說出我的感想。
賴特雷爾上校熱情地贊同。
「的確是的,我經常想念這樣的黃昏。那是我在印度那時候的事。一看到這種黃昏,總是令人期待退役後,可以過得優哉游哉的日子呢。」
我點頭。上校繼續說他的話,但是這一次聲調已經變了。「對,等到回國,穩定下來……可是,事事卻無法如願以償……真的。」
上校這種感慨,可能發自內心,經營高級客棧,被一天到晚嘮嘮叨叨,怨言猛烈的老婆拍著屁股團團轉,一面又須為收支能夠平衡而煩惱的自己的模樣,上校可能並沒有把它描於心頭吧。
我們漫步走向房子那邊去。諾頓與波德-卡林頓在涼台上。上校和我加入他們的夥伴,柯露小姐和我們分手進入房子裡面。
我們在那裡閒談。賴特雷爾上校的心情可能豁然開朗了。他說了一兩句笑話,比平常更明朗,那樣圓滑地。
「今天好熱,」諾頓說:「口渴了。」
「各位,喝一杯怎麼樣?今天我請客。」上校興高采烈地說。
我們道了謝,答應讓他請客。上校起身進入裡面。
我們所坐的涼台之一角位於餐廳臨窗的外側,窗戶打開著。
可以聽到上校在屋子裡面開窗的聲音,接著是塞緊塞子的聲音。
就在這一剎那忽然聽到賴特雷爾太太未曾有過的尖聲高叫。
「喬治,你在幹什麼?」
上校的聲音很低,幾乎無法聽到。只聽到「外頭的各位」與「飲料」的呢喃似的聲音。
尖銳、著急的聲音爆發似的變成憤怒。「不行,喬治。你打算怎麼樣?請各位喝酒,這個生意到底怎麼做下去?如果要在這裡喝酒,須規規矩矩地付錢。你雖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我可不同哪。要是沒有我在,這個家可能明天就會破產了。你這個人真是像個小孩子似的,老是找麻煩嘛。真的像個小孩,連一丁點辨別力都沒有。把那個瓶子給我,說給我就給我!」
又聽到正在拚命抗議的低沈的聲音。
賴特雷爾太太咆哮似的回答。「他們要怎麼樣想,我都不管,這個瓶子我要放回櫥櫃,從這裡上鎖。」
聽到鑰匙在鑰匙洞轉動的聲音。
「這樣就行了。」
這一次可以聽到上校比剛才清晰的聲音。「不必這樣絕吧,狄姬。不准你這樣做。」
「不准?我到想知道你算是老幾?你認為是誰在掌管這個生意的?是我呀!你怎麼可以忘了。」
聽到小小的衣服摩擦聲,賴特雷爾太太似乎走出房間。
片刻,賴特雷爾上校再回到涼台來。在這片刻之間,好像更老,氣力也更衰弱的模樣。
這時候沒有一個不對他寄予深厚的同情,索性把賴特雷爾太太給殺掉的念頭。
「非常抱歉,」上校以生硬、不自然的聲音說:「威士忌好像已經沒有了。」
他一定發覺剛才的一段話應該被我們聽到才對的。即使沒有發覺,可能已從我們的態度立刻覺察到了。我們都有無以自容的心情。諾頓已失去風度,首先很快地說,其實並不想喝的,因為晚飯時間很快就到,然後努力地改變話題,談起毫無相干的事來。我從來沒有這麼難堪過,使得我感到頭昏沈沈的。這時候唯一能夠收拾殘局的人物波德-卡林頓,因為諾頓喋喋講個不休,沒有機會插上一嘴。
我在眼角看到戴好院子工作用手套,手持除草機的類特雷爾太太向小路那邊走過去。雖然很能幹,但那時候的我,已對她感到討厭了。無論誰,應該都沒有侮辱他人的權利啊。
諾頓依然說得很熱心。從鴿子開始,話題轉移到小學生那時候,看到兔子被殺的情形而感到心情不好,被大家所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話題轉到雷鳥的獵場的事,以及追趕野獸的人中了流彈等發生於蘇格蘭的事故,說了些不得要領的冗長的故事。然後話題又轉到打獵時的各種意外事故,但終於被波德-卡林頓清清嗓門,開口說話。
「從前,我有一個勤務兵,曾經干了很有趣的事。他是愛爾蘭人。有一天他請假回到愛爾蘭去。他回來時我問他假期是否愉快。他說:
「是的,閣下,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的假期!」
「那很好。」我這樣說,但是看到他很激動,使我有點意外。
「是非常愜意的假期!因為,我開槍射殺哥哥。」
「什麼?你射殺了你哥哥!」
「正是。我在數年前就想把他幹掉。那一天我登上都柏林的家裡的屋頂,正巧我哥哥從道路向這邊走過來,而且我手裡拿著來福槍。不是我自誇,我很準。像打小鳥一樣,一槍就給打中了。啊--那時候真是心蕩神馳。我是一輩子忘不了的!」」
波德-卡林頓非常健談,添油加醬盡情暢談,所以大家都捧腹大笑,心情也輕鬆了。他站起來,說要在晚飯之前沖涼便走出去,諾頓很像受了感動似的,開口道破了我們的心情。
「真是好男兒。」
我一點頭,賴特雷爾也隨聲附和說:「嗯,是好人。」
「聽說他做什麼事,到處一帆風順。諾頓說:「他所經手的事,沒有一樣是不成功的。腦筋好,也有判斷力……知行合一。像那種人,才是真正的成功。」
賴特雷爾慢慢地說:「的確有這種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成功。從來沒有失敗過。有些人,總是獨佔著幸運。」
諾頓急忙地搖頭。
「不,不是這樣,上校。那不是運氣。」然後引用有意義的一句:「「若是,則罪惡不在於吾人之命運,乃是在於吾人本身矣!布魯達斯。」」
「大概這樣。」賴特雷爾說。
「總而言之,既然已繼承了拿頓的豪華公館了,應該可以說是幸運才對。可是,他非結婚不可,孑然一身住在那樣大的公館,可能寂寞了一點吧。」我急忙插上了一嘴。
諾頓笑了。「結婚,成家立業,然後,受妻欺壓……」
只好可以說全然說得不是時候。這是任何人都會說的。可是因時、地之不同,有時候成為不必說的,這一點,諾頓在開口時已經覺察到了。他結結巴巴,牛頭不對馬嘴地想以其他的話瞞過去。但是,結果還是生硬地把話給中斷。因而使事態更加嚴重。
他和我同時開始這樣說。我就黃昏的陽光,陳述愚蠢的感想。諾頓則提議晚飯後玩玩橋牌。
賴特雷爾上校一點都不理會我們說些什麼。他以奇妙、無表情的話說:「不,波德-卡林頓絕不會被老婆欺壓的。他不是受了欺壓仍然忍氣吞聲的人。那種男人不會的,他是個堂堂男子漢!」
真是多麼尷尬啊。諾頓又開始談起橋牌來。就在說話的時候,一隻很大的鴿子飛過頭頂上,停在離這裡不遠的樹枝上。
賴特雷爾上校拿起了槍。
「我也把這個幹掉!」
可是,他還未及瞄準,那只鴿子已飛到很不好打到的樹叢裡面去。
就在這一剎那,上校的注意力集中於在離這裡遠一點的斜面蠕動的物體。
「他媽的,兔子正在啃著果樹的樹皮。我本來想用鐵絲把那裡圍起來的。」
他端起槍瞄準,扣了扳機。於是,一看……
聽到女人哀叫的一聲。那聲音漸漸便系,變成怕人的聲音。
槍從上校的手滑下來,全身癱瘓無力,他咬緊了嘴唇。
「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是狄姬呀!」
就在這個時候,我已經跑到草坪上。諾頓也跟在後面趕來。我到了現場,蹲下來。那是賴特雷爾太太。她正蹲在那裡,把支撐用的棒子繫在果樹的小樹苗。那裡長了相等身高的草,使上校無法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子,可能只知道有什麼在草叢裡面移動而已。想必黃昏的陽光也成為錯失的原因。賴特雷爾太太被打中了肩部,鮮血從那裡流出來。
我彎下身驗傷,抬頭望了諾頓。諾頓靠在樹幹,臉上呈土色,像快嘔吐似的樣子。他辯解似地說:「我不能正面看著血。」
我尖聲高叫:「替我叫富蘭克林來,趕快。他不在,護士也好。」
諾頓點頭跑過去。
第一個趕來的是顧蕾絲護士。她很快地跑過來,立即很敏捷地替她止血。富蘭克林也很快地從後面趕來。然後由他們兩人把賴特雷爾太太抬進屋子裡讓她躺下來。然後醫治傷口,包紮,請來主治醫師,由顧蕾絲護士照料她。
我和剛掛了電話的富蘭克林照個正面。
「賴特雷爾太太她怎麼樣呢?」
「不要緊!沒什麼大礙。子彈沒打中要害,為什麼發生那種事?」
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
「原來如此。上校在哪裡呢?一定受到嚴重的打擊,這也難怪。我們要比太太更照料他。他的心臟平常就不很強。」
賴特雷爾上校在抽煙室。嘴巴周圍已變成土色,宛如處於恍惚狀態。他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狄姬呢?內人……她怎麼樣了?」
富蘭克林急忙地說:「不要緊,上校,不必擔心。」
「我以為兔子在啃著樹皮呢,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犯了那種錯誤,可能是光線刺進眼睛。」
「常有的事。」富蘭克林滿不在乎地說:「在我開業執醫那時候,曾經見過一、二相同之例。來吧上校,喝一杯振作振作。」
「我不打緊,能見到內人嗎?」
「現在不能馬上去看她。有顧蕾絲護士看護她。但是,不用擔心。太太是不要緊的,奧利維大夫快要來了,大夫想必也會這樣說。」
我把二人留下來,跑到傍晚霞光燦爛的外面去。這時候茱蒂絲與阿拉頓從小路那邊走過來。阿拉頓低下頭打量著茱蒂絲的臉。他倆都笑出了聲。
因為剛才發生那種意外,看到這個情景,使我無名火起。我提高嗓門叫她,茱蒂絲驚愕地抬起頭來。我告訴他們剛才所發生的意外。
「有這樣奇怪的事。」這就是我女兒的感想。
她當然會驚訝才對,但是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阿拉頓的態度,像是把這件意外當作最佳的鬧劇看待似的。
「活該。那位殘忍的老太婆,我認為是上校故意的。」
「胡說,」我疾言厲色地說:「這是意外。」
「也許是吧。不過,我知道這種意外。有時候是很方便的。如果這是故意開槍,那麼,我得脫帽向上校致敬。」
「不是這一回事。」我大喝一聲。
「怎麼可以這樣肯定?我認識兩個曾經開槍殺死自己老婆的人。一個正在整理手槍,另一個,據他本人說是開玩笑從正面開槍的。他說不知道裡面有子彈。後來幸運地逃出了法律的制裁,而這兩人都巧妙地擺脫了老婆的束縛哪。」
「賴特雷爾上校不是那種男人。」我冷淡地說。
「不,擺脫了束縛這件事,不一定老是一種目的吧。」阿拉頓還是執拗地說:「我們可以設想,在這以前他們伉儷可能吵過架。」
我勃然大怒,但是同時為了要隱瞞某種動搖而把身子轉過去。阿拉頓的想法並非全無理由。於是疑雲開始籠罩了我的心頭。
即使遇到波德-卡林頓,此疑雲也沒有淡薄。他說剛從湖邊散步回來。我把剛才發生的意外告訴他知道,他立即說:「你大概不會認為上校故意開槍射殺太太才對吧,海斯亭!」
「不!」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只是,這樣一來,誰也……太太……因為太太也太挑逗了上校呢。」
片刻之間,兩人都不發一聲,回想起無意中聽到的那個場面。
我抱著不安的心登上二樓,敲了白羅的門。
白羅已經由卡狄斯的報告知道所發生的意外,但很想更進一步瞭解得更詳細。自從我到史泰爾茲莊以來,我已經把我每天所見所聞,以及某人與某人之間的談話,向他盡量詳細報告的習慣。因為我想,這樣可以讓白羅不懷被社會疏遠的心情。也就是說,要讓他有自己也現實地參與外界所發生的事,這一個幻想。我的記憶力一向很正確,所以,要把聽來的各種會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對於我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白羅很仔細地聽我的報告。我現在希望白羅斬釘截鐵來否定這不安的力量,控制著我腦海的可怕見解,但是,在他尚未說明他的看法之前,有輕輕地敲門的聲音。
來人是顧蕾絲護士。她為打擾我們而道歉。
「對不起。我以為大夫在這裡。現在,賴特雷爾太太已經醒過來了,她正在擔心她先生的事。她說希望能看看他。海斯亭上尉,請問你知道上校在什麼地方嗎?我不願意把病患置之不理。」
我說我可以去找他。白羅也點頭表示同意。所以,顧蕾絲護士由衷地道了謝。
我在平常很少使用的小房間找到賴特雷爾上校,他站在窗邊望著外面。
我進去時,他倏地把頭擺過來。露出想要問什麼似的眼光。我發覺他仍是心有餘悸似的。
「夫人已經醒過來了,上校。她說要見見你。」
「喔唷--」漸漸地,他的臉上有了血色,這時候我才發覺他的臉色竟那麼蒼白。他像搖搖晃晃的老人一樣,一面結結巴巴地說:「她說要見我嗎?嗯,就去馬上就去。」
走到房門那邊去時,看他腳步不太穩定,由我靠近去扶他。上樓梯時,已軟綿綿地偎在我身上。呼吸侷促。富蘭克林說的不錯,他受的打擊非同小可!
終於走到病房前面來。我敲門,傳來顧蕾絲護士伶俐的聲音。「請進來。」
我扶著上校進入房間。病床前周圍被屏風圍住。我繞著屏風過去。
賴特雷爾太太的情況好像很嚴重,沒有血色,非常虛弱似的,閉著眼睛。當我們繞著屏風走近時,她已睜開眼睛了。
她以低得快要斷氣的聲音說:「喬治……喬治。」
「狄姬,你……」
她的一隻手紮了繃帶,安上護木。她沒有希望地把自由的那隻手伸向他那邊。上校向前一步,握住妻子沒有力氣的小手。
「狄姬……」他叫,生硬地說:「謝天謝地,你有救了。」
她仰望上校的臉,眼睛已經潤濕了,看到她那副充滿深摯的愛情與不安的神色,我為我自己和大家無情的想像,感到無以形容的羞恥。
我悄悄地走出房間。竟敢說這是偽裝的意外!那句真摯感謝的言詞,連一丁點也沒有虛偽的影子。我感到無與倫比的安心。
走在走廊上時,聽到鑼聲,使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竟忘記時間已經那麼晚了。只因發生意外而什麼都搞亂了。只有廚師仍然照常工作,在一定的時間準備好了晚飯。
所有的人幾乎都沒有為吃晚飯而換衣服,席上沒有看見賴特雷爾上校。可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富蘭克林太太今天晚上卻下樓來,她穿著淡粉紅色的晚禮服,格外美麗動人,今晚的她身心都很愉快的樣子。
晚飯後,使我困惱的是阿拉頓和茱蒂絲雙雙相偕到院子裡。我坐在椅子上,聽富蘭克林和諾頓正在談論熱帶的風土病問題。顯然諾頓說的遠離話題的主旨,我仍然以同感和關心,靜聽他的高論。
富蘭克林太太與波德-卡林頓在房間的另一邊裡面聊天。他手裡好像拿著窗啦椅罩啦等等素地的樣本。
伊麗莎白-柯露打開書本,讀得出神。有我在身邊,會不會讓她不自在,我這樣忖思。今天下午,她已經把身世向我吐露了,也難怪她。但是我畢竟覺得令人憐憫,希望她不會因向我吐露而後悔就好了。我很想明確告訴她我一定嚴守秘密,絕對不傳給任何人。但是,她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過了一會兒,我進入白羅的房間。
裡面只點了一盞小電燈,賴特雷爾上校就坐在燈光底下。
白羅正在聽上校所講的話。使我覺得上校與其說講話給對方聽,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似的。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狩獵會上的舞會的事。她穿著一身白色綢衣,再身體周圍飄湯著。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使我一見鍾情哪。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一定要討那個姑娘作老婆!」然而,你看,一箭就給我射中了。她有無法形容的可愛,口齒伶俐,你說多少,她一定頂回給你多少。」
他吃吃地笑著。
那個情景映進了我心坎裡的眼睛。可以想像出狄姬.賴特雷爾的年輕、自大的臉,和侃侃而談的風采。想當年定必迷倒眾生吧,但是,年紀越大,說起話來竟越是尖銳刻薄了。
可是,今天晚上賴特雷爾上校所回想的是當年的年輕姑娘,他名正言順的初戀女孩,他的狄姬。
於是又使我為大家在數小時前所說的內容,覺得羞恥。
好不容易等到賴特雷爾上校回到寢室之後,不用說,我把所發生的一切全部說給白羅知道。
白羅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從他的那副表情,無法判讀出什麼來。
「於是,你就認為那是故意射殺的吧,海斯亭?」
「就是嘛。現在想起來,慚愧得很。」白羅揮著手,驅走了我現在的心情。
「這是你自己的看法嗎?或是受誰的影響?」
「阿拉頓曾經這樣說過,是那個男人所能說得出來的。」
「還有呢?」
「波德-卡林頓也說過那樣的話嘛。」
「呵!波德-卡林頓。」
「無論如何,他既通情達理,而且對於這一點也有經驗。」
「嗯,正是。可是,他可沒有看到賴特雷爾太太被射中的情況吧?」
「是的,他正好去散步。他說這是晚飯以前的例行運動。」
「原來如此。」
我生硬地說:「我並不是真的相信那種看法。我只是……」
白羅打斷了我的話。
「可不必有這種懷疑而責備自己,海斯亭。在那種情況下,誰也這樣想。其實,這樣才合乎自然。」
白羅的態度好像很不瞭解的樣子。是客氣?他的眼睛流露出厭惡的神情,注視著我。
我慢吞吞地說:「也許這樣。可是,現在已經可以領會,原來上校是多麼愛夫人……」
「就是這樣嘛。這是常有的事。在吵嘴、誤會,每天的冷戰之下,即使潛在著真正的愛情也沒什麼奇怪的啊。」白羅點了一下頭這樣說。
我贊同他的意見。我想起了賴特雷爾太太仰望在床上彎下身的丈夫那時候,表露於眼睛充滿愛情的神色。這情況下沒有尖刻、沒有焦躁,也沒有不開心。
婚姻生活真是美妙的東西。我上了床,深切地這樣想。
白羅那種不能理會的態度,至今仍然使我掛懷。那種奇怪、細心的眼神……好像等待著我會發現什麼似的……可是,那是什麼呢?
當我就要躺下時,忽然發現一件事……我體會到似乎是眼睛與眼睛之間受到一擊的感覺。
如果賴特雷爾太太不幸死亡,其結果豈不和其他五個案件相同?表面上是賴特雷爾上校殺妻。可能以過失殺人來處理,但是恐怕沒有人能夠判斷這是過失或故意。雖然沒有充分證據足資證明謀殺,但就殺人嫌疑來說,證據卻很充分。
可是,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如果硬是要把話說得通……那麼,射殺了賴特雷爾太太的兇手,就不是賴特雷爾上校,而是X了。
然而,一看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從頭到尾,我是親眼看到的啊。開槍的是賴特雷爾上校,沒有其他的人開槍。
但是……不過那是不能想像的。不,也許不是不能想像……我只是說可能性非常少而已。不過,對了,這並不是不可能……如果某人伺機,在上校(瞄著兔子)發射的一瞬間,這個第三者如果開槍射殺了賴特雷爾夫人,那麼,將有怎麼樣的情形呢?如果這個理由說得通,照理只能聽到一聲槍聲才對。即使有微乎其微的差異,或許會被人誤認為是回聲吧(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確聽過回聲)。
不,這個想法太傻了。有各種方法可以正確地斷定發射過子彈的槍啊!留在子彈的痕跡,一定和槍膛的螺紋一致。
可是,推敲起來,這只能是警察追究發射子彈的那支槍時,才可以查得出來。以這一次來說,可能不會調查吧。為什麼呢?因為,和所有的人一樣,賴特雷爾上校一定斷然成認識他開槍的。這一點會被認為是毫無疑問之餘地的事實,既然如此,料必不會進行槍彈的試驗吧。唯一的疑問是到底由於誤失開槍,或在有犯罪意圖的情況下開槍的?可是,這是永遠無法得到正確答案的疑問。
所以,這一次的案件也就和其他一連串按鍵吻合一致了……雖說本人全然沒有記憶,諸如被視為犯了殺人罪的農夫李格斯的案件,還有只因自己沒有犯了殺人罪嫌,卻發瘋自首的瑪嘉麗.李芝費特的案件……
對了,這一次的案件,和其他的案件有巧合之處。至此,我已經瞭解白羅為什麼表露了那種態度了。原來,他正等待著我必會發現這一點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