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又名《木蘭情殤》、《情殤》、《木蘭花謝了》。
《木蘭花》於一九二五年首刊於英國《皇家》雜誌。)
1
文森特-伊斯頓正在維多利亞車站大鐘下等候。他不時地抬頭瞟一眼時間,心裡煩躁不安。他暗想:「有多少男人已經在這裡等過一個不來赴約的女人?」
他渾身感到一陣發緊。假如西奧不來了,假如她改變了主意?女人們都會這樣的。他對她有把握嗎——他曾經對她有過把握嗎?他是否真的瞭解她,哪怕是她的一個側面。
她不是從一開始就使他困惑不解嗎?他所結識的似乎是兩個女人——一個是理查德-達雷爾的妻子,樣子很可愛,整日笑吟吟的;另外一位,總是那麼緘口不語、神神秘秘,她曾和他一起在海莫爾大院的花園裡肩井肩地散步。宛如一枝術蘭花——他一直這麼想她——或許因為他們是在木蘭樹下品嚐了那如癡如醉、不可思議的初吻。清新的空氣裡瀰漫著木蘭花的香氣,一兩片柔滑、芳香的木蘭花瓣飄落下來,浮在那張仰起的臉上。那張臉如木蘭花般光潔、柔和、無聲無息。木蘭花——奇異、馨香、神秘。
那是兩個星期前——他見她的第二天。而此刻,他正在等待她來到他的身邊永遠伴他。他再次動搖起來。她不會來了。他怎麼會相信她會來呢,白費一番心機而已。美麗的達雷爾夫人不會暗自做這種事的。那肯定會成為一件轟動一時的奇事,一件廣為傳揚、絕對不會被輕易忘卻的醜聞。對這類事情,有更好的更加穩妥的解決辦法——比如說,慎重地離婚。
然而,他們從來一刻也沒有想到過離婚——至少他沒有。她呢?他不知道。他絲毫也不瞭解她的內心世界。他請求她跟他一起私奔的時候,幾乎是用戰戰兢兢的口氣——畢竟,他算什麼人呀?一點也不顯眼——德蘭士瓦省(南非)上千個柑橘種植者中的普通一員。他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生活——經歷了原來在倫敦的豪華富麗!然而,既然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他就必須提出這個問題。
她異常平靜地同意了,沒有猶豫不決沒有任何反駁,彷彿他請求她要做的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明天嗎?」她當時這麼問了一句。他感到驚訝,簡直不敢相信。
她答應了,聲音柔和、時斷時續,這與她在社交場合耀眼的微笑風采截然不民他第一眼看見她就把她比作一顆鑽石——一團閃爍的火,四面八方映射著光芒。而當他第一次碰她的時候,那次初吻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神奇,一種珍珠般掩飾著的溫柔——儼然一技木蘭花,米黃色的。
她答應了。而此刻,他正等著她履行自己的諾言。
他又看了看大鐘。如果她過一會仍然不來,他們就會錯過這列火車。
他頓時又疑心大起。她不會來了!當然她不會來了。一直盼望她來,真是傻瓜一個!許諾算什麼?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時會發現有封信的——解釋,反駁,舉出種種理由說自己缺乏勇氣,這是女人的慣常伎倆。
他感到憤怒——憤怒以及失望的痛苦。
就在這時,他看見她下了月台向他走來,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她緩緩而行,不慌不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永恆。她一身黑裝——柔和的黑色緊身套裝,頭上一頂小黑帽,襯出她那張白皙、光潔、妙不可言的臉。
他發覺自己攥住她的手,神思恍惚地小聲嘟噥:
「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終於!」
「當然。」
她的聲音聽起來多麼平靜!多麼平靜!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著,鬆開她的手,喘著粗氣。
她睜大了眼睛——又大又美的眼睛。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孩子般天真的好奇。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而是轉向一旁雇了一個路過的行李工。他們時間不多了。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們忙得不亦樂乎。最終,他們坐進了預訂的包廂裡,倫敦南郊一排排色調灰暗的房屋飛快地向後退去。
2
西奧多拉-達雷爾正坐在他的對面。她終於成了他的人了。而他現在知道,即使在她露面之前的一剎那,他仍舊那麼不相信她會來。他那時不敢讓自己相信,她迷人的氣質、難以捉摸的性格,使他望而生畏。她會屬於他,這簡直不可能。
現在他不再擔心了。關鍵的一步邁了出去,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他端詳著她。她倚在角落裡,十分恬靜的樣子。
淡淡的微笑依然掛在她的唇邊,目光下垂,長長的黑睫毛拂掠著曲線柔美的面頰。
他想:「她現在腦子裡裝著什麼念頭?她在想什麼?她在想誰?我?她的丈夫?她到底對他如何呢?她曾經喜歡過他嗎?或者她從來沒有喜歡過他?她討厭他嗎?或者她對他冷淡嗎?」他頓時產生一個念頭:「我不知道,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她,而我一點也不瞭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情感。」
他的思想開始轉向西奧多拉-達雷爾的丈夫。他認識很多已婚女人,她們巴不得談論自己的丈夫——他們如何不理解她們,如何忽視她們細膩的感情。文森特-伊斯頓悲觀地認為這是此類話題眾所周知的開場白之一。
可是,西奧除了偶爾說上幾句,從未談起過理查德-達雷爾。伊斯頓和每個人一樣僅僅知曉他的大概情況。他是個頗有些名氣的男子,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總是顯得那麼輕鬆愉快。大家都喜歡達雷爾。他的妻子與他的關係似乎一向十分融洽。然而那說明不了什麼,文森特明白。西奧有良好的教養,她不會公開表現出自己的不滿。
而他和西奧兩人之間也沒有什麼過多的交流。他們見面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花園裡散步,兩人都沉默不語。彼此的肩膀緊挨著,他一碰她就感到她全身輕微的戰慄,而兩個人誰也不做任何解釋,誰也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她回吻他,一言不發,渾身顫抖,完全抹去了往日那種耀眼的風采;
這,加上她令人驚羨的美貌,她曾獲取多少青睞的目光。然而,她從未曾談論過自己的丈夫。文森特每每對此感激不盡。他為免去一個女人可能引起的爭吵而感到高興,這個女人希望向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證明他們雙方陷入愛情是正當的行為。
然而現在,這種默契的攻守同盟使他憂慮不安。他再次產生了那種惶恐的感覺——這個奇怪的女人甘願把自己的生命托忖給他,而他卻對她一無所知,他感到害怕。
為了消除疑慮,衝動之下,他向前欠欠身體,把手放到正對著他的裹在黑色衣服裡的那只膝蓋上。他又一次感覺到她身體的輕微戰慄,於是他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彎下身子,長久地深情地親吻那隻手掌。他覺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傳遞的細微感情。他仰起臉,與她的視線碰到一起,他感到心滿意足。
他在座位上向後靠去。他暫時不再需求什麼。他們在一起了。她是他的。不一會兒,他用近乎玩笑的輕鬆語調說:
「你特別不愛說話?」
「是嗎?」
「是的。」他停了一會,然後換成鄭重些的口氣說:「你肯定你不——後悔?」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噢,不後悔!」
他對她的回答毫不懷疑,她的回答裡隱含著真實的自信。
「你在想什麼?我想知道。」
她用低低的嗓音答道:「我感到害怕。」
「害怕?」
「害怕幸福的到來。」
他興奮地移過去坐在她身邊,把她摟在懷裡,吻她柔滑的臉和脖頸。
「我愛你,」他說,「我愛你——愛你。」
她沒有說話,而是將自己的身體緊貼著他。
之後,他又回到自己的舖位上。他拿出一本雜誌,她也拿出一本。他們的目光不時地在雜誌的上方交織在一起,於是兩人相視而笑。
剛過五點鐘,他們抵達多佛。他們將在那裡過夜,第二天渡海去大陸。他們在一家旅館訂了房間。西奧走進房間裡的客廳,文森特緊隨其後。他手裡握著幾份晚報,順手扔在茶几上。兩個旅館服務員把行李搬進來,退了出去。
西奧進屋後就站到窗前向外瞭望,此時她轉過身來,立刻投入了對方的懷抱。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他們倆又分開了。
「真該死,」文森特說,「看起來好像我們還不會真正單獨呆在一起。」
西奧笑了笑。「看起來是這樣子,」她柔聲說道。她在沙發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
敲門的原來是個送茶的男恃。他把茶放在茶几上,把茶几向西奧坐著的沙發挪了挪,機靈地掃視了一下房間,詢問他們是否還需要什麼,然後退了出去。
文森特去隔壁房間瞧了瞧,就回到了客廳。
「該喝茶了,」他快活地說。但是,他突然在客廳中央停下腳步。「怎麼啦?」他問。
西奧僵直地坐在沙發上。她茫然注視著前方,面色變得如死灰般煞白。
文森特急忙跨上一步。
「什麼事,甜心?」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份報紙遞給他,手指指向大標題。
文森特接過報紙,「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的衰敗」,他讀道。他們城市裡的這家大商行起初並未使他產生什麼特別的感覺,儘管他潛意識裡認定會有那種感覺並為此心緒不佳。他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西奧。
「理查德就是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她解釋了一句。
「你的丈夫?」
「是的。」
文森特重新拿起報紙,仔細地閱讀那些赤裸裸的文字。
一些短語,譬如「突然倒閉」、「重大內幕隨後揭秘」、「其它商行亦受影響」等等使他覺得很刺眼。
他感到有什麼響動,於是抬起頭來。西奧正在鏡子前整理她的小黑帽。她聽到動靜,轉過臉來,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文森特,我必須回到理查德身邊。」
他霍地直起身來。
「西奧——別那麼荒唐。」
她面元表情地重複道:
「我必須回到理查德身邊。」
「可是,親愛的——」
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報紙。
「那意味著毀滅——破產。無論如何我不能選擇這一天離開他。」
「你得知這個消息之前就已經離開他了。請你理智些!」
她搖搖頭,神情憂傷。
「你不明白。我必須回到理查德身邊。」
她一旦下決心那樣做,他就無法勸阻她了。真奇怪,性情如此溫和、柔順的一個女人有時竟會如此冥頑不化。她解釋一次後,就不再與他爭執。她任憑他不加掩飾地陳述己見。他又把她擁在懷裡,試圖通過征服她的感官來軟化她的意志,但是儘管她溫軟的嘴唇不斷地回吻他,他從她身上依然察覺到一種高不可攀、難以馴服的東西,這使他所有的懇求化為烏有。
他最終放開了她。一切努力均屬枉然,他又難過又疲憊。他不再懇求她,轉而痛苦地責備她從來不曾愛過他。聽到這裡,她仍舊沉默不語,不加反駁。而她無聲而又淒楚的表情卻分明向他證實,他在說謊。最後,他忍無可忍,大發雷霆,把能夠想起的所有刻薄惡毒的話語連炮珠似地拋向她,一心想挫敗她,使她遭受重創而跪倒在地。
惡言惡語終於發洩完畢,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坐在那裡,手捧著頭,呆呆地盯著紅色的絨毛地毯。西奧多拉立在門口,黑色的身影襯著蒼白的面孔。
一切都結束了。
她平靜他說:「再見,文森特。」
他沒有反應。
門打開了——又關上了。
3
達雷爾一家住在切爾西的一幢房子裡——一幢古色古香的漂亮房屋,矗立在他們自家的一個小花園裡。房子的前面長著一棵木蘭樹,樹上沾滿了油煙、塵埃和煤灰,然而它仍然是一棵木蘭。
大約三小時後,西奧站在了家門口。她抬眼望了望房子。她忽然笑了起來,嘴角痛苦地抽搐著。
她徑直走向房子後部的書房。一個男子正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一個年輕英俊卻面容憔悴男子。
她步人房間,他頓時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你終於露面了,西奧。他們說你帶著行李去城外某個地方了。」
「我聽到消息就回來了。」
理查德-達雷爾伸手摟住她,擁她一起走向長沙發,相互依偎著坐下。西奧從環著她的胳膊裡脫出身來,顯得相當隨意、自然。
「事情究竟壞到什麼地步,理查德?」她平靜地問道。
「能有多壞就有多壞——人們議論得夠多的了。」
「告訴我!」
他一邊說,一邊又開始來回踱起步來。西奧坐在那裡注視著他。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房間裡的光線逐漸地暗下來,她漸漸地聽不清他的聲音了,而同時,在多佛一家旅館裡另外一個房間裡的情景清晰地浮現於她的眼前。
然而,她還是努力地聽他講,盡量聽懂他的話。他踱回來,在沙發上她的身邊坐下來。
「萬幸的是,」他結束自己的談話,「他們不會剝奪你婚後的合法居留權。房子還是你的。」
西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無論怎樣,我們還將擁有我們的房子。」她說,「既然如此,事情還不算太糟糕吧?這意味著一個新的起點,就這樣。」
「晤!說的很對。是的。」
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帶有虛假的成分,西奧於是忽然想到:「還有另外的事情。他沒有把全部情況告訴我。」
「再沒有什麼事了嗎,理查德?」她輕輕地問,「沒有什麼更糟的事兒?」
他猶豫片刻,然後說:「更糟的?應該有什麼呢?」
「我不知道。」西奧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理查德說。他在安慰西奧,不過更多的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當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突然用胳膊摟住她。
「你在這裡我很高興,」他說,「既然你在這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情,我有你陪我,是不是?」
她柔聲說:「是的,你有我。」這一次,她沒有推開他的胳膊。
他吻她,緊緊地摟著她,似乎他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從與她的親熱中獲得慰藉。
「我有你,西奧,」他不大一會又說了一遍,而她也像剛才一樣回答:「是的,理查德。」
他從沙發裡滑到地板上,坐在她的腳邊。
「我累壞了,」他苦惱他說,「我的上帝,就這麼挨過了一天,如噩夢一般!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在這裡陪我我該怎麼辦。妻子畢竟是妻子,我說的對嗎?」
她沒有答話,只是低下頭以示同意。
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他的歎息就像一個疲倦的孩子發出的聲音。
西奧又暗暗尋思:「他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那會是什麼呢?」
她的手習慣性地落在他滿頭光滑的黑髮上,輕柔地撫摩著它,彷彿一位母親在哄自己的孩子。
理查德含混不清地嘟噥著:
「既然你在這裡上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不會撇下我不管的。」
他的呼吸逐漸和緩、平穩起來,他睡了。她的手仍然撫摩著他的頭。
然而,她的眼睛卻呆滯地凝視著前方的黑暗,儘管什麼也看不見。
「理查德,」西奧多拉說,「難道你不認為你最好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嗎?」
已經是三天以後了。他們晚飯前一起坐在客廳裡。
理查德心裡驚了一下,臉上泛起紅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迴避道。
「不明白?」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
「當然還有——呃——細節問題。」
「如果要我幫你,我應當瞭解全部情況,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詫異地看著她。
「你怎麼會認為我想要你幫我?」
她有些愕然。
「我親愛的理查德,我是你的妻子。」
他突然笑了,笑得依然那麼迷人那麼無憂無慮。
「你是的,西奧,而且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妻子。我這人永遠不能忍受醜臉婆。」
他開始在房間裡來回走動。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遇到煩心事時他就會這樣。
「我不否認從某種角度上說你是對的,」他停了一會兒說道,「確實有什麼事情。」
他打住了。
「什麼事情?」
「這種事太難向女人解釋了。她們總會誤解的——試想一下,一件事情並非——呃,它實質上所指的內容。」
西奧什麼也沒有說。
「你知道,」理查德接著說,「法律是一方面,而正誤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方面。我做一件事情,可能非常誠實、正當,可在法律上也許不會這麼認為。十次中有九次,一切都順順當當,可到了第十次——不行了,碰到了麻煩。」
西奧開始明白了。她暗自琢磨:「我為什麼不感到驚訝呢?我內心深處是不是一直清楚他總這麼遮遮掩掩的?」
理查德繼續講下去。他不厭其煩地試圖把自己的意思解釋清楚。西奧心甘情願地聽憑他在其冗言贅語的粉飾下掩蓋事情的真實細節。事情涉及到一大宗南非的地產。理查德究竟在其中幹了些什麼,她無權得知。從道義上講,他向她保證,一切都公平合理、光明正大;法律上——沒辦法,算是出了漏子;由於無法逃避事實,他已經把自己推到了可能受到刑事起訴的境地。
他講述的過程中一直頻頻瞧他的妻子,他每每感到神經緊張、坐立不安。可是他仍然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試圖通過解釋減輕他的過錯,消除他的緊張情緒,而即使一個孩子也可能會從中看出他蓄意遮蓋的那種赤裸裸的真實。最後,一陣竭力辯護之後,他的精神全然崩潰了。或許,西奧那雙不時地顯出鄙夷神色的眼睛最終摧毀了他苦苦支撐的精神防線。他坍倒在火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捂著腦袋。
「情況就是這樣,西奧,」他傷心地說,「你說該怎麼辦呢?」
她立即向他走過去,跪到椅子旁邊,把臉貼在他的臉上。
「能做什麼呢,理查德?我們能做什麼呢?」
他抱住她。
「你說的是實話嗎?你對我不會變心?」
「當然不會。親愛的,當然不會。」
他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實情:「我是個賊,西奧。剝去花言巧語的外衣,剩下的就是活生生的現實——我只不過是個賊。」
「那麼我就是賊婆了,理查德。我們將沉浮與共、患難同當。」
他們沉默片刻。不大一會兒,理查德稍稍恢復了輕鬆活潑的性格。
「你知道,西奧,我有個計劃,不過我們將隨後再談。快到晚餐時間了,我們得去換餐服了。穿上你的那件柔滑的叫什麼來著,你知道——卡尤款式的晚禮服。」
西奧好奇地抬起眼睛。
「為了在家裡吃一頓晚餐?」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過我喜歡它。穿上它,好姑娘。
看見你最漂亮的樣子,我會很高興的。」
西奧穿著卡尤服下樓用餐。那是用柔滑織錦面料做成的一件巧奪天工的禮服,淡淡的金色圖紋貫穿其中,淺黃色調意在為光滑細膩的織錦平添幾許暖意。背部開得很低,沒有設計得比這更好的款式能夠展示西奧脖頸和肩膀令人目眩的白皙肌膚了。她此時真的成了一朵木蘭花。
理查德的眼睛熱烈地注視著她,讚許之情溢於言表。
「好姑娘。你知道,穿這身衣服,你真的美極了。」
他們進入餐廳開始用餐。整個晚飯時間,理查德如坐針氈,他簡直找不到自己了,無聊透頂地開玩笑、大笑不止,彷彿在徒然地努力消除他的種種憂慮。有幾次,西奧試圖引他回到他們之前一直在討論的話題,可他總是避而不談。
當她起身準備去睡覺的時候,他才突然進入了正題。
「不,先不要走,我有話對你說。你知道,關於這件不幸的事情。」
她重新坐下來。
他開始迅速他講起來。如果運氣好一點,整個事情就可以不使它張揚出去。他把自己原來的所作所為掩蓋得天衣無縫。「目前只要某些文件不落人他人之手——」
他意味深長地停下來。
「文件?」西奧一臉困惑,「你是說你要銷毀它們?」
理查德做了個鬼臉。
「一旦得到文件,我馬上就毀掉它們。這才是我最頭疼的事情。」
「那麼,誰拿著這些文件呢?」
「我們都認識的一個人——文森特-伊斯頓。」
西奧不由得發出一聲很輕很輕的驚叫。她極力抑制住自己,可理查德已經覺察到了。
「我懷疑他一直清楚這件事情的某些內幕。這就是我好幾次請他到家裡來的原因。你也許記得我曾讓你對他好一些?」
「我記得。」西奧說。
「不知怎的,我似乎永遠不會與他真正友好相處。搞不清為什麼。可他喜歡你。我敢說他非常喜歡你。」
西奧用相當清晰的嗓音說:「是的,他喜歡我。」
「啊!」理查德感激地說,「那就好。現在你明自我的用意了吧。我確信,如果你去見文森特-伊斯頓,請他把那些文件交給你,他不會拒絕的。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就那種事。」
「我不能那樣做!」西奧急切地抗議。
「豈有此理。」
「絕對不可能。」
漸漸地,理查德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她看得出他動怒了。
「我親愛的,我覺得你還是不太清楚我的處境。如果這件事張揚開了,我可能會坐牢的。那就全完了——丟人現眼呀。」
「文森特-伊斯頓不會借用那些文件攻擊你的,我敢肯定。」
「其實那不是問題的關鍵。他也許沒有意識到它們和我有牽連。那只與——與我的事情——與他們一定要查出的數據有關係。噢!詳情我就不細說了。他在不瞭解自己所做所為的情況下會毀了我的,除非有人向他挑明利害關係。」
「你自己當然也可以這麼做。給他寫信。」
「那不會有什麼用處的!不,西奧,我們只有這一線希望了。你是這張王牌。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須幫助我。今晚去見伊斯頓——」
西奧禁不住叫了起來:
「今晚不行。明天怎麼樣?」
「上帝,西奧,難道你還不明白個中究裡?明天大概就太晚了。求求你,現在就去——馬上去——去伊斯頓的寓所。」
他見她有些畏縮,試圖安慰她,「我知道,親愛的,我知道。這樣做有點不近人情,可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情。西奧,你不會讓我失望吧?你說過你會盡力幫我的——」
西奧聽見自己用生澀、冷漠的聲音說:「不是這種事。有原因的。」
「生死攸關呀,西奧。我說的是實話。你瞧!」
他摹地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把左輪手槍。那個動作有些演戲的成分,她沒有怎麼在意。
「要麼你去要麼我就自殺。我不能面對所謂的非法行為。如果你不按照我告訴你的去做,天亮前我將不在人世。
我向你鄭重起誓這是真的。」
西奧低聲喊道:「不,理查德,不要那樣!」
「那就幫我一把。」
他把手槍扔在桌子上,跪到她的身邊。「西奧我親愛的——如果你愛我——如果你曾經愛過我——就為我做這件事吧。你是我的妻子,西奧,再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幫我了。」
他不停他說呀說呀,咕哦,懇求。最後,西奧聽到自己在說:「很好——很好。」
理查德送她到門口,為她叫了一輛出租車。
4
「西奧!」
文森特-伊斯頓霍地站起身來,他喜出望外。她站在門口,素潔的白鼬毛皮圍巾從肩上垂下來。伊斯頓心想,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
「你終究還是來了。」
他走向她時,她擺擺手讓他停住。
「不,文森特,情況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她的聲音低沉而急促。
「我從我丈夫身邊來這兒的。他認為你這裡有一些文件,可能會對他——有害處。我來是請求你把它們交給我。」
文森特腳下像生了根一樣,站在那裡,直視著她。隨後,他發出短促的笑聲。
「這麼說的確如此了?那天我就覺得霍布森、傑基爾和盧卡斯聽起來耳熟,可我當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名字。
真不知道你的丈夫與這家商號聯繫在一起。商號出問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受委託調查此事。我原來懷疑某個下屬,絕沒有料到會是商號的這位上層人物。」
西奧一言不發。文森特好奇地看著她。
「這件事,對你沒有什麼影響吧?」他問,「那——呃,坦白地講,你的丈夫是一個騙子那件事?」
她搖了搖頭。
「這讓我很傷心,」文森特說,接著又心平氣和地補充道:「請你等一會兒,我去取文件。」
西奧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走進另外一個房間,不久就回來把一個小包裹交到她手裡。
「謝謝你,」西奧說,「你有火柴嗎?」
她接過他遞給她的火柴盒,在壁爐旁邊跪下來。當那些文件燒成一堆灰燼時,她立起身來。
「謝謝你。」她又說道。
「別客氣,」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幫你叫輛出租車。」
他送她上了出租車,看她遠去了。一次奇特的正式的小型會見。自從第一眼後,他們甚至一直不敢正眼瞧對方。好啦,就這樣了,結束了。他也要離開了,離開這個國度,努力忘掉這一切。
西奧倚著車窗,把頭伸出窗外,向司機交待了幾句。她不能馬上回到切爾西的家中,她必須有個單獨的空間喘口氣。再次見到文森特,使她倍受震動。要是——要是……然而她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儘管她絲毫不愛她的丈夫,可她不能不對他忠誠。他萎靡不振的時候她得陪在他身邊。不管他可能做過什麼,他無疑是愛她的;他犯下的過錯是針對社會的,不是針對她的。
出租車在漢普斯特德寬闊的大街上前行,駛出城外駛人灌木叢生的荒野,一股涼爽、怡人的氣息拂過西奧的面頰。不過此時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出租車調轉方向,朝切爾西疾馳而去。
理查德走出房間來到門廳裡迎候她。
「噢,」他用詢問的口吻說,「你去了很長時間。」
「是嗎?」
「是的——很長時間。事情——辦妥了嗎?」
他跟在她身後,眼睛裡透出狡黠的神色。他的雙手顫抖著。
「事情——事情辦妥了,呃?」他又問。
「我親手燒了它們。」
「噢!」
她繼續往裡走,進入書房,一下子癱倒在寬大的扶手椅上。她臉色慘白,身心交瘁。她晴想:「但願我現在能夠睡著,永遠,永遠不再醒來!」
理查德正注視著她。他的目光靦腆、詭秘、始終轉來轉去。她絲毫沒有察覺。她已經不可能察覺到什麼。
「事情解決得十分圓滿,是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肯定你燒的就是那些文件嗎?你檢查沒有?」
「沒有。」
「那麼——」
「我肯定,我告訴你。別煩我了,理查德,今晚我已經受夠了。」
理查德忐忑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
「不說了,不說了。我明白了。」
他在房間裡坐臥不寧。不大一會,他湊到她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甩掉它。
「別碰我,」她勉強笑了笑,「對不起,理查德,我感到心煩意亂。我覺得你現在碰我我會受不了的。」
「我知道。我理解。」
他又來回走動起來。
「西奧,」他突然冒出一句,「我非常抱歉。」
「什麼?」她驚訝地抬起眼來,神情茫然。
「我不該讓你在夜裡這個時辰去那裡。我絕對沒有料到你會這麼——不愉快。」
「不愉快?」她笑了,她似乎覺得這個詞很好笑,「你不知道!噢,理查德,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她直視著前方,認認真真他說:「今天夜裡我所有的付出。」
「上帝!西奧!我本意絲毫不想讓你——你,你為我,做那種事?豬羅!西奧——西奧——我竟然不知道你會那樣。
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的上帝!」
他跪在她身邊,用胳膊摟著她,結結巴巴地說個不停。
她轉過頭來,用略顯詫異的眼光瞪著他,似乎他的話語最終才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我——我本意絲毫不想——」
「你本意絲毫不想幹什麼,理查德?」
她的聲音使他驚懼。
「告訴我,你本意絲毫不想幹什麼?」
「西奧,我們不要再談這事了。我不想知道。我永遠不要回想起它。」
她逼視著他。她此時完全清醒了,她身上的每一個器官都是警醒的。她的話語響亮而清晰:
「你本意絲毫不想——你以為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西奧。我們權且假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她仍然瞪著他,最後才如實陳述她的想法。
「你以為——」
「我不想——」
她打斷他:「你以為文森特-伊斯頓因為那些文件跟我討價還價?你以為我——向他償忖了什麼?」
理查德的神情半信半疑,他無力地說:「我——我絕對沒想過他是那樣的人。」
5
「你沒有想過?」她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他低下頭避開了。「你為什麼今天晚上讓我穿上這身衣服?你為什麼夜裡這個時候讓我單獨去那裡?你揣摩著他——喜歡我。你想保全自己的臉面——不惜任何代價保全臉面——甚至不惜毀掉我的名聲。」她站起身來。
「我現在明白了。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那麼做——或者至少你認為那樣做是可能的,於是你就依計而行了。」
「西奧——」
「你否認不了的。理查德,我以為幾年前我就完全瞭解了你。幾乎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待人接物很不坦誠,可我以為你對我是以誠相待的。」
「西奧——」
「你能否認我剛才所講的一切嗎?」
他不由地沉默下來。
「聽著,理查德。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三天前這次打擊降臨到你頭上時,傭人們告訴你我走了——去鄉下了。那只不過有部分是正確的。我是和文森特-伊斯頓一起出走的——」
理查德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麼。她伸出一隻手止住他。
「等等。我們本來已到了多佛。我看到一份報紙——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於是,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回來了。」
她停了停。
理查德抓住她的手腕,睜大眼睛瞧著她。
「你回來了——及時地回來了?」
西奧短促而又痛心地五笑。
「是的,我回來了,如你所言,『及時地回來了』,理查德。」
她的丈夫放開了抓住她的手。他站在壁爐架一旁,頭向後仰過去。他顯得英俊而又高貴。
「那樣的話,」他說,「我會原諒你的。」
「我不會。」
這幾個字眼說得乾脆利索,在靜謐的房間裡宛如一顆炸彈在理查德面前爆炸了。理查德驚愕得向前跨上一步,呆視著西奧,下巴下垂著,看上去很是滑稽。
「你——呃——你說什麼,西奧?」
「我說我不會原諒你!離開你去投奔另一個男人,我違犯了天條——也許,不是專門為之,而是有意去做的,其實二者是一回事。可如果說我違犯了天條,我是為了愛而違犯的。我們結婚以來,你對我也井非忠貞不渝。噢,是的,我知道,我以前原諒你這一點,是因為我確實相信你是愛我的。
然而你今晚的所做所為不一樣了。這是卑劣的行為,理查德——作為女人都不會原諒這件事的。為了獲取安全,你出賣了我,你自己的妻子!」
她抓起自己的圍巾,向門口走去。
「西奧,」他嗑嗑巴巴地說,「你去哪裡?」
她回頭乜斜了他一眼。
「這段生活中,我們雙方都不得不付出代價,理查德。我犯了罪孽,我必須忍受孤獨的煎熬,你犯了罪孽——喔,你拿你所愛的人去賭博,你就失去了她!」
「你要走嗎?」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為了自由。這裡沒有什麼可以令我留戀的了。」
他聽見門關上了。幾年過去了,或者只是幾分鐘?窗外,什麼東西「啪嗒啪嗒」飄落下來——最後的幾片木蘭花瓣,輕柔而又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