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愛過無數的男人,也有無數的男人愛她。可是她最後剩下的,竟是一個不完整的男人。由他,送她上路。
清明節後幾天,天天下雨,從長安城市區到太平公主曲江池邊的山莊道路,被車馬輾得泥濘不堪。而偏偏這時,這條路上行人陡增,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且都是行色匆匆的公家人。從他們個個繃緊的面孔看。估計又有什麼大事變發生了。
太平公主的山莊被一片迷-的春雨洗刷著,綠得可愛,但卻靜得可怕。沒有絲竹聲,沒有喧鬧聲,更沒有歡笑聲。整個山莊靜悄悄的,看不到一絲活氣,就是聚集在山莊議事廳裡的人們也都沉默不語,任雨水打得樹枝樹葉沙沙響。
太平公主今天的打扮與往常不同,一身戎裝,英姿勃勃,除了沒戴沉重的頭盔外,其餘全部佩戴整齊,甚至箭袋裡插滿了箭。她坐在上首,挨次打量著兩旁或坐或站的心腹們:一邊是崔-,竇懷貞、岑羲、肖至忠、慧范、陸象先;另一邊是左羽林軍大將軍常元楷、右羽林將軍李慈、左金吾將軍李欽、右散騎常侍賈膺福,濟濟一堂。
太平公主從椅子上站起來,環顧四周,用堅決的口氣說:
「好幾天了,宮中全無動靜,從宮裡來的消息說,看不出異常情況。據我看,可能出現變故,故今日邀請各位共議大計。」
常元楷搶先說道:
「李隆基以幼奪長,剛愎自用,豈是當皇上的料?我今日投在皇太公主麾下,一切聽命。李慈、李欽、賈膺服諸將都是心腹朋友,只要公主一聲令下,不消兩個時辰,全城將盡在我的掌握之中。只是時間緊迫,事不宜遲……」
竇懷貞說:「明日太上皇早朝於含元殿,請常將軍率羽林軍從此門突入,捉拿李隆基。我與肖至忠、李慈在南面策應,定能一舉成功。」
肖至忠說:「從這兩日情況看,官中定有準備,不能拖延時日,吾意今晚行動,突然襲擊東宮,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行,」慧范說,「今晚一是太倉促,二是日子不吉利。明日,乃黃道吉日,出師大利。」
議論結果是多數人同意明早舉事。
見陸象先一言不發,太平公主問道:
「陸卿有何高見?」
陸象先說:「臣以為玄宗皇上乃以平韋之功繼承大統,上下擁戴;如除之,當有正當理由,否則,恐人心不服。」
常元楷卻說:「陸承相所言乃書生之見,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秦始皇以武力治國誰敢不服?則天女皇在位十餘年,誰敢不服?」
太平公主說道:「陸卿之言雖不無道理,但李隆基以微薄功德,潛居長上,今又登基為皇帝,朝野難服;且他離間宮廷,私通父妃,早應該廢除了,只是太上皇昏庸,不明事理,才成全了他。這些都請陸卿細細思量。」
崔-說:「陸兄,你的官爵,系小弟保舉,太平公主一手提拔。公主今有事,理應知恩圖報,勇往直前才是,否則,大家只有等死了。」
陸象先不語,起身向太平公主告辭道:「小臣年老,又膽小怕事,此事我就不參加了。」
太平公主冷笑道:「好呀,你去告密領賞去吧!」
「小臣不能在公主需要時盡力,已深感抱歉,豈能去做告密的禽獸勾當?」陸象先說罷,向太平公主再次拱手,出門而去。
李慈大怒,拔劍攆了出去。太平公主急把他喊住:「李將軍且慢,放他去吧。」
正在此時,從簾後走出太平公主的長子薛崇簡。他向母親下跪說:
「母親,請聽兒一言:明日之事千萬幹不得。我家有良田萬頃,房舍千間,財帛金銀堆積如山,何必去冒險造反?若事成,於我何補?如事敗,九族遭誅。望母親三思。」
太平公主沒想到兒子會反對自己,氣得她上前揪住兒子的頭髮,一陣拳打腳踢。又命左右把他捆了,送牢中關起來再說。
薛崇簡不顧滿臉鮮血直淌,一再向母親求道:「兒冒死進言,請母親立即回頭。若不聽,悔之不及。」他又轉過臉對崔-罵道:「都是你這個無恥小人,權迷心竅,我家就敗在你的手上,你是不會得到好死的!」
陸象先的退卻,兒子薛崇簡的背叛,都不足以動搖太平公主。為防止陸象先告密,她決定提前行動,命常元楷三更時分攻打東官,她將率府兵支援,務求一舉成功。
豈知一切謀亂的佈署都被薛崇簡派乳母告了密,玄宗早有準備,防守嚴密。
三更時分,常元楷。李慈等人的御林軍攻東宮遭挫。久攻不下,傷亡慘重;又被兵部尚書郭元振指揮的龍武將軍王毛仲、果毅將軍李守德所領禁軍從外圍殺來。常元楷遭到夾擊,頃刻間全軍覆沒。常元楷、李慈等被斬於馬下。
太平公主見攻東宮失敗,只得從山莊撤退,攜崔-帶些細軟逃到南山寺中藏匿。其餘肖至忠、慧范、岑羲、薛崇訓等,皆被殺。
郭元振領兵到南山寺,裡裡外外搜了一遍也沒找到太平公主和崔。一氣之下,舉火燒了寺廟。
太平公主與崔-從地下通道逃出南山廟,相互攙扶著走了一天一夜,至第二天黃昏,見前面半山上有一個道觀,二人一癲一跛走了上來。
走近一看,原來是個破舊的道觀。
當太平公主抬頭見道觀門額上那三個大字時,頓時暈了過去。
崔-一邊扶著她,一邊抬眼望去,那上面明明是「太平觀」三個字。
半晌,太平公主才醒來。她與崔-交換了無奈的目光,硬著頭皮朝裡走。
進了觀門,見一白髮銀鬚的老道站在門邊笑吟吟地說道:
「貧道在此迎候二位貴客多時了。」
說罷,在前引路,進了客廳。
二人感到吃驚,但已疲勞至極,只有隨他入內。
「這位是崔相國吧,不知還認得貧道不?」
崔-抬眼細看,他想起來了,原來是當年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天子之命的金術士。那時,崔-任吏部侍郎,曾參與過此案的調查審理,與金術士有一面之緣,不想今日在此地相會。
「認識認識,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金道長還如此精神。」
「二位路上辛苦了,貧道早已準備了茶飯,請二位用後再敘。」
說罷,從後院端出一個大缽,裡面是熱氣騰騰的小米稀飯。二人也不拘禮,舀了就吃。接著,老道又端來窩頭和酸菜,都是太平公主從來沒有吃過的粗食。但在飢餓中,那小米稀飯能比過她愛吃的春秋戰國宮廷名小吃「桂髓鶉羹」,那窩頭較之西漢文帝之母薄太后愛吃的「太后餅」有過之而無不及。
吃炮喝足之後,崔-問道:
「金道長,這附近有集鎮嗎?」
「向南去五七里地有一集鎮。」
「我欲去集上賣些衣物食品,內人在此,請多照看。」崔-說罷,與太平公主依依告別。大步下山去了。
「平平,你還記得我麼?」崔-走遠後,金道長問太平公主。
她聽到叫她的小名,心中一驚。她的小名只有父母等很少幾個人知道,怎麼這個從不相識的老道會知道呢?
「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叔公。」
「什麼?」
「你小時候,我到宮裡還抱過你。」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那時你太小了,不過,我倒第一眼就認出了你。」
「你的眼力就那麼好?」
「是你左眉上的那顆痣告訴我的。」
「你既是我的叔公,那就是太宗皇上的兄弟,那你怎麼出家當了道長?」
「與你現在一樣,在皇室鬥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巖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裡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與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慾的道觀生活。不知你願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與塵世就這麼了斷了麼?」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兒?」
「他是男人!」
「與你現在一樣,在皇室鬥爭中失敗,被你母親武氏追殺,落荒山野,出家當了道士。」
「啊!怪不得你為張昌宗看相說他有帝王之相,原來你是推他到懸崖邊……」
「不,是他自己要到懸崖邊的,我只不過引引路。」
「那叔公給我引引路吧,不過不要引我到懸巖崖邊。」
「平平,我為了給你引路,在這破道觀裡等了好久了。」
「先謝過叔公,請叔公指點迷津。」
「你一生已兩為道冠,看來你與道家還有些緣分。現在,是第三次。不過這次不比往常,這次是要當真的。從此割斷塵緣,再不涉人世事,過清心寡慾的道觀生活。不知你願意否?」
「叔公,您是得道高士,請您告訴我,難道我與塵世就這麼了斷了麼?」
「平平,不可為的事,不要強求。你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沒看透這個理。」
「可我不服,他李隆基比我又強到哪兒?」
「他是男人!」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機遇。」
「那我回頭,與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願意嗎?」
「他願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幾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可我母親則天大皇帝也是女人呀!」
「那是千年來唯一的一個機遇。」
「那我回頭,與崔提一道逃往江南,改名換姓,去過男耕女織的平淡日子。」
「他願意嗎?」
「他願意。我拿了些手飾給他,到鎮上去賣了,買幾件百姓衣服換了,和他一道走。」
「他要是不回來了呢?」
「不會。」
「他要是真的不回來,倒好了,就怕他回來時帶的不是衣服食品……」
「是什麼?」
「是來捉拿你的兵。」
「更不會。」
「唉!」金道長歎了口氣說:「看來,平平,我對你的一番心思算白費了。那好,我們就此告別。你就在這裡耐心等他吧!」
金老道走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聽山下馬嘶人叫,漫山遍野的兵丁包圍了上來,領頭的正是她深深愛戀、絕對信任的崔。
太平公主束手就擒。她冷笑著望了望崔-,崔-把頭轉過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當士兵請示如何處置崔-時,那騎馬的軍官嘴一歪。只聽「卡嚓」一聲,崔-的人頭就被砍了下來,像一塊爛石頭滾下山谷裡去了。
太平公主親眼看到這一切,但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太平公主被押回長安,關在皇宮的一個靜僻的院落裡。她要求見皇兄,她知道,只有兄皇能救他。李隆基更清楚這一點,他不能讓父皇知道,只說太平公主逃無蹤跡,尚未找著。他本可以殺了她,但他覺得就這麼殺了太便宜她了。她太可惡,在朝堂大庭廣眾下多次戲弄我,辱罵我,對我下毒、暗殺,什麼手段都用上了。一定要讓她在死以前與自己見上一面,讓這個強悍的女人嘗嘗失敗者的痛苦。
「姑媽在上,請受小侄一拜。」李隆基來到拘押太平公主的小院,向她請安。
「難得你有這片孝心,就不必了。」太平公主坦然地說。
「昨日,讓姑媽受驚了,小侄特來請罪。」
「兵家交戰,敗者當受辱,何罪之有?」
「姑媽大量,侄兒不及。」
「其實,你不及的遠不止此。」
「請姑媽指教。」
「也許,你的文才是我不及的,但除此之外,講韜略,講計謀,講權變,你都不是姑姑我的對手。想當年則天母后當政,十個兄妹中只有我一個是順順當當過來的。他們死的死,貶的貶,我卻能在夾縫中如魚得水地過日子。你呢?還是男子漢,遇到一點挫折就退卻撂挑子;可現在,小有勝利就洋洋自得,忘乎所以,在姑姑面前擺威風……」
「姑媽,您……」
「再說,那次剿滅韋氏的行動,如果不是我的策劃配合,主動出擊,你早就死於非命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成了你的,哈哈哈……」
「姑媽,我也沒說那全是我的功勞……」
「這是你滑頭的地方,也正是你笨拙的表現。臣僚們把功勞都記在你帳上,為的是讓你去當太子,進而當皇上,他們好跟著你沾光;你表面上假惺惺地推給這個,讓給那個,背地裡又使絆子,最後非你莫屬。皇太子當上了,皇帝也當上了,謙讓的美名也有了……」
「姑媽,您這話也未免過分,我隻身深入大內指揮,冒生命危險挽救唐室。這也是眾目所見……」
「可是比起姑姑我,你那點算什麼?」
「姑媽的能耐,侄兒是佩服的。」
「那你讓這個,讓那個,為什麼沒想到讓我……」
「姑媽,因為你是女人。」
「哈哈哈,你算說對了。可我要問你,女人為什麼就不行呢?」
「自古如此,天經地義。」
「什麼『天經』,什麼『地義』?都是人編出來的,準確說,都是你們男人編出來的。不過這話在則天大皇帝時代很少聽說,誰說誰的官位、俸祿和腦袋都保不住。可見『天經地義』遠遠沒有官位、俸祿和腦袋重要。」
「姑媽把女的看得這麼高,可今日您……」
「我今日也是敗在你們男人手上,出賣我的陸象先、崔-,我的兒子薛崇簡,都是男人……」
「姑媽,我看您年紀大了,改改脾氣,就住在這宮中,不問政事,安安靜靜度晚年,也算侄兒盡最後一點孝心……」
「打入冷宮?就在這兒?」
「難道不好?」
「放我回山莊,讓我自由自在地活……」
「恐怕民心通不過……」
「那就讓我死!」
李隆基搖搖頭,向姑媽告別。太平公主臉朝裡,看都不看他一眼。
是晚,烏雲滿天,雷聲由遠而近。太平公主躺在床上等候那最後的時刻。
她在歎息。
才五十多一點,可母親六十二歲才登基。
她知道她的時間不會太長了。兒女、情人,一個都不想見,她不願意最後留給他們的是一個失敗者的形象。
「來人!」她像以前那樣發號施令。
「公主有何吩咐?」門上的衛兵照樣尊敬地回答。
「對他們說,把我出席慶典的衣冠拿來。」
「是。」
沒多久,果然都拿來了。
她慢條斯理地穿戴著。對著鏡子反反覆覆地照來照去,直到滿意為止。
這時的太平公主雲髻高聳,鳳釵搖曳,襯托出白皙胖圓的臉龐。身著紅綢絲襖,杏黃色輕柔的紗裙高束於豐滿的胸前。腳下,穿一雙金線精繡的高頭卷雲靴,意氣自得地坐在那裡,像是等待上朝。
「公主殿下,恭喜嘍!」一個執事太監進來向她輕輕一跪,說。
「知道了。」她明白「恭喜」的含意,但她不驚不詫。
「聖旨到!」第二個執事太監手捧聖旨進來了。
「公主接旨。」太監提示她要跪接聖旨。
「你念吧,我聽著哩!」她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太監把她也沒法,只有隨她,便捧著聖旨念道:
「太平公主謀反作亂,著賜死。欽此。」
「聽見了,下去吧!」她語氣一如平常。
第三個執事太監進來了,手捧一張漆金盤子,向公主雙膝跪下,用悲壯蒼涼的聲音說:
「公主殿下,請上路。」
好熟悉的聲音。啊!原來是二桂。
剛才緊繃的肌肉,一下鬆弛了下來,要不是那椅子兩邊有高高的扶手,她幾乎要癱倒下去。
「公主殿下,請上路吧!有奴才相送,您路上不寂寞。」
二桂的聲音是悲涼的,更是淒慘的。
他邊說,邊用兩膝向前「走」,直「走」到太平公主的膝前。
他,白白胖胖的,稀疏地長著幾根鬍鬚,眼皮搭拉著,像以往見她一樣,不敢正視。
他的胸前是那張金光閃閃的盤子,他的兩隻肥肥的手把它端著,慢慢地舉上來,一直舉到太平公主的胸前。
盤子裡面整齊疊著一條白綾。
太平公主慢慢伸出手來,去取那白綾。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動,那白綾在她手上便出現了些好看的波紋。她把白綾一圈一回地挽過來,挽到最後一圈時,白綾下面露出的一個物件立刻跳進她的眼簾。她只覺得頭髮脹,眼發黑,一串亮晶晶的淚水掉下來,滴在她手中的白綾上,頓時,打濕了一片。
那物件就是那把二桂給她準備的用來打他一輩子的手形木板。
她很久都沒用過它了,但她忘不了它。
「殿下,拿著它打吧,最後一次……」二桂真誠地請求著。
太平公主從盤子裡輕輕取過那板子,輕輕地摩挲著。
「二桂,你怎麼想起做這個?」太平公主問道:
「我怕殿下手痛。」
「那你不更痛了?」
「只要您不痛……」
「你的心也太好了……」
「殿下,您拿著它打吧。」
太平公主搖搖頭,任淚水湧泉而出。哭著,她拿起那板子,把有把的那頭遞給二桂,說道:
「二桂,你接住打我吧,我打了你一輩子,你還這一次,你大膽地接過板子打!」
二桂勾著頭跪著,靜靜地不說話,也不去接那板子。幾十年了,他就等這天,他算定有這天。是恨,是愛,是怨,他覺得樣樣都有,又樣樣都沒有。他說不清楚。
「拿著。」太平公主將板子遞到他鼻子下。
他接了過來,兩手用力一折,斷成兩截,順手就丟到牆角去了。
太平公主雙目無神地端坐在那裡。
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追悔,看到怨憤,甚至看到恐懼。一絲冷笑停留在她的嘴角,久久不願散去。
二桂在為她收拾那段白綾。他先把兩個頭並在一起,死死地挽個疙瘩,於是白綾就成了個圈……
太平公主看那條白綾在他手上翻來飛去,她就想起他為她編鳥籠。他那雙肥大的手,那麼靈巧,那麼有力。有幾年,那手給了她好多歡愉,就是現在想起來,還餘味未消。可是,當她抬眼看他的臉,她的心便抖動起來。當年的英俊已蕩然無存,鬆弛的肉堆在臉上,紙似的蒼白,白得-人。說的話媚聲媚氣,聽了叫人提不起氣。怎麼太監都這調門?她感到實在對不起他。
她想到那次對他的補償,便問道:
「二桂,你爸呢?」
「回老家去了。」
「他跟敏兒結親有一年多了,該有孩子了吧?」
「聽說給我生了個弟弟。」
「那好,你家香火算續上了。」
「謝公主殿下。」
她還想跟他說話。又問:
「這些年,你在幹什麼?」
「殿下,這些年,先掃地,後打更,現在哪兒忙就在哪兒。」
「那空閒時間呢?」
「空閒時間我就讀書。」
「啊,沒想到,我們的二桂還讀書認字了。那你喜歡看什麼書?」
「古書。」
「什麼古書?」
「什麼古書都愛看。」
「那你給我講一段你喜歡看的古書,好嗎?」
二桂想了想,就揀一段輕鬆的講。
周穆王得到一個美女,叫盛姬,有傾國傾城之貌,見之者無不動心。周穆王宮中有一個會做機械人的能工巧匠名偃師,奉命做了個機械人給皇上開心。
這天,偃師帶一個俊美的男子進宮,一起向周穆王叩拜行禮,周穆王見了問道:「這男子是誰?」偃師說:「這是我奉命做的機械人」。周穆王見那機械人舉止行為如同真人,十分驚奇。偃師說:「臣請向大王獻藝。」周穆王說:「好,讓他試試。」
偃師走到機械人身邊,在他嘴邊一摸,他便唱起歌來,唱得委婉嘹亮,悅耳動聽,周穆王和盛姬聽了很高興。
偃師又去拉拉機械人的手,他便左轉右旋,舞姿翩翩地跳起來,腰肢柔軟,姿態優美。穆王看得開懷大笑。不過立刻他就變臉發怒了,因為他看見那機械人在向他的愛妃盛姬又送媚眼,又打招呼。他便大喝一聲:
「停下!」接著嚴厲地問道:「偃師,你知罪嗎?」
「大王,小臣何罪之有?」
「你敢說你這是機械人?機械人會公然調戲朕的愛妃?」
「大王您看。」但師走到機械人旁邊,將他衣服一扯,頓時就攤成一堆。分解開看,都是些木料、皮革、棉絮、膠漆之類。
周穆王見了才轉怒為喜,趕快叫他復原。
太平公主聽得津津有味。
「二桂,你這是從什麼書上看來的?」
「殿下,奴才是從《穆天子傳》裡看來的。」
「這麼好的書,我怎麼沒看過?」
「這書您書房裡就有。」
「啊!」她後悔過去淨瞎忙,連這樣好的書都沒看,還不如一個太監。她確實被書中的故事打動了:「這太有意思了,怪不得人那麼難看透,就連個木頭人都難看透……」
「是啊!一個木頭人見了女人都身不由己啊……」
「二桂你說什麼?」
「我說……我沒說什麼……」
沉默,良久的沉默。
二桂繼續他的工作:他站上椅子,把那圈白綾甩過屋樑。一切準備停當後,他說:
「公主殿下,奴才準備好了,您看,這有疙瘩的地方我都錯開了,不會讓你感到不舒服……殿下,時辰到了,您就安穩上路……」
在二桂的攙扶下,她上了椅子,把那白色的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轟」的一聲,她把椅子蹬倒了……
「公主殿下,您走好!」
二桂匐伏在地,叩頭至出血。
是年,為唐玄宗開元元年,即公元713年,太平公主五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