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風雲錄 第十九章
    吉兒縱馬飛奔,趟過渭水,直到突厥營門前。守衛上前喝止,吉兒道:「我要見你們的突利可汗。」

    守衛道:「突利可汗不在這裡,他還在馬邑那邊。」

    吉兒心想:「世民倒沒騙我。這可如何是好?」但已立定了決心便是死也不會再回入長安,便問:「除了頡利可汗,營中還有誰?」

    「還有阿史那燕公主。」

    「阿史那燕公主?」她眼前一亮,「是頡利可汗的女兒、突利可汗的妹妹嗎?」

    「正是。」

    「好,我要見她。」

    守衛入帳中通報。不一忽兒,只見帳簾一掀,一人閃身而出,俏立夜風之中,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史燕兒!

    二人一朝相,燕兒一怔,柳眉一立,厲聲道:「你來幹什麼?」

    「我來找突利。」

    燕兒大感意料之外,道:「什麼?你要找突利?找他幹什麼?代李世民來做說客,說動他與唐軍勾結,好夾擊害死我父汗,是不是?」

    「你誤會了。」吉兒溫言道,「我是離開李世民,來投奔突利的。」

    燕兒乾笑道:「是嗎?你以為我是誰?三歲小孩?會信你這套鬼話?「說著「嚓」的一下拔劍在手,劍尖抵在吉兒胸前,喝道:「我勸你還是跟我說老實話吧!」

    吉兒神色不變,也不閃避,道:「我說的就是老實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已抱了見不著突利便求一死之心來這裡,你要殺我,這就請動手吧!」

    燕兒眼中一陣神色搖動,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信她,轉念想到:「她一個弱質女子,能濟得甚事?我要殺她,也不忙這一時三刻。」於是撤回長劍,道:「突利不在這兒,你要找他,可得到馬邑去呢。」

    吉兒誠懇的道:「我求見你,就是想請你帶我去找突利。」

    燕兒勃然道:「好啊!這是李世民教你這麼說來羞辱我的,是也不是?」

    吉兒奇道:「你怎麼這樣說呢?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燕兒恨恨的道:「還在這裡裝蒜!你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要嫁給他,卻來說這種話?是不是李世民有心悔婚?是就直截了當說出來好了,何必這樣拐變抹角的閃爍其辭?」

    「什麼?你……你明天要嫁……嫁……」吉兒腦中一陣眩昏,「這……這是真的?」

    燕兒見她面上那震駭之色不似作偽,也是疑惑,道:「你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吉兒吁出一口長氣,「竟會至此……」說著便默然了。

    燕兒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好久,才道:「進來說話吧。」轉身當先進了帳中。吉兒便似神遊天外似的跟了進去。

    二在帳裡隔著一張矮几盤膝坐下。燕兒遣退閒雜之人後,冷冷的道:「是不是都要說出來?是你先說你的,還是我先說我的?」

    吉兒定了定神,道:「我的太長了,真不知該從何說起,請你先說吧!」

    燕兒道:「我的也短不到哪兒去。」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就從頭說起!」

    她真的從頭說起,自她從突利口中得知李世民之名、她率突厥援軍助李淵攻打長安之事說起,一直講到今次隨頡利攻唐、頡利以她下嫁李世民來求和的緣由。

    吉兒聽得驚心動魄,過往許多模模糊糊、不明所以之事,如今聽她一番細訴,這才明白過來。

    燕兒說畢,道:「現下可輪到你了。」

    吉兒道:「你坦誠相告,我也自當不加隱瞞!」於是也從一開始在終南山上狩獵時偶遇李世民講起,追述到今夜她決意離開他。

    燕兒聽了,也是心旌搖蕩。她本對吉兒痛恨之極,後來對李世民絕了指望,這痛恨之心雖是淡了,成見卻一時難去。此時聽她敞開胸懷的述說往事,剎那間嫌忌盡消,反起了愧悔之心,站起來一揖道:「從前我對你誤會不淺,多有得罪了!」

    吉兒見她為人爽直,油然而生自愧不如之感,忙起身回了一禮,道:「過去的事情何必還放在心上?我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能不怪我,已是難能可貴之至了。」

    二人相視一笑,隔閡盡去,攜手並肩坐下,促膝而談。

    燕兒道:「這麼說,你是決計不再回他身邊的了?」

    吉兒輕聲卻堅決的道:「我心志已決,不會再如上次在洛陽時那樣了。」

    燕兒想了一下,道:「我雖不能親自護送你到突利那兒去,但我手下也有親兵,對我向來都忠心耿耿、赤誠無貳的。我讓他們明天護送你上路,此事只要不張揚出去,不讓我父汗知道,應無大礙。不若你改了男裝,扮作我親兵中的一員,便可掩人耳目。」

    吉兒感激的道:「一切全賴你為我打點了。」

    燕兒自嘲的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世事奇幻至此ˍˍ我要嫁給他,你卻要走了!」

    吉兒歎道:「我磕磕碰碰了這麼多年,才算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我已對他絕望,不能裝作還像從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燕兒道:「有些話我說出來,你興許會感到刺耳,但我自來便是這麼一副藏不住話的脾性,你不會怪我嗎?」

    吉兒忙道:「時到如今,我們之間還分什麼彼此?有什麼話你只管說好了。」

    燕兒望著搖曳不定的燭火,道:「你逃循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想得到些什麼呢?你從前逃離你父皇,失去了父女之愛;你如今再逃離李世民,又失去了夫婦之情。當初你投奔李世民,今日卻後悔;今天你投奔突利,難道又不怕他朝會後悔?」

    「突利是至誠君子,豈同於世民的為人?」

    燕兒苦笑道:「突利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他得不到你,自然當你是寶貝;真的得到了你,還不是如李世民一般?當年你還是大隋公主、李世民還高攀不上你的時候,他何嘗又不是像今天的突利那樣在你面前戴上一副至誠君子的面具?你對他的心狠手辣不以為然,那麼突利對我父汗的大位懷有覬覦之心又算是什麼?」

    「那是世民將他迷得昏昏乎乎的,他才會對你父汗如此無情。」

    「哼,君子固然是可欺之以方,但『蒼蠅不叮無縫之蛋』,若非突利有野心在先,李世民又怎能乘虛而入利用他於後?」

    吉兒登時啞口無言,好半晌才道:「你的話也有理在焉。但事到如今,我既決意離開世民,不欲受他操控,而他是中原之主,這中原之大已無我容身之所,唯有突厥還是他鞭長莫及、無能為力之地。若連突利我也不信,這世上還有什麼人可托負終生?如果這世上真如你所說那般處處污濁,還總有一死保我清白!」

    燕兒低頭不語良久。

    吉兒道:「我說得不對麼?」

    燕兒歎了口氣,道:「不,我是羨慕你如此看得開、放得下。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像你這樣?好比我自己,我何嘗想受李世民的罪?但我能置父汗於不顧、置突厥於不顧嗎?還有以前的太子妃冰兒,她是何等心比天高之人,難道甘心受李建成的齷齪氣不成?但她放得下太子妃、皇后的名號嗎?你瞧不起長孫無垢的軟弱,但她能怎樣?長孫家的盛衰存亡都在她手上,她可以不管嗎?可你呢,為著你自己的清白便可以將父親、丈夫、兒子……全都拋諸腦後。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可以像你這樣狠得下心來呢?」

    「你是在說我自私吧?」

    「或者我們都應該像你這樣『自私』才好呢。這樣為了別人而活,到頭來又怎麼樣呢?只怕不過是便宜了李世民這種人吧!」

    翌日,李世民和頡利在渭水便橋之上斬白馬盟誓。當夜,宮中舉行盛大婚禮,以賀突厥公主嫁與大唐皇帝。

    燕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這一切的。她頭上蓋了紅巾,眼前只見一片血紅,人影幢幢在那血後閃動。身邊的宮女扶持著她前進、後退、下跪、叩拜、起立、坐下……一切行禮如儀,好像是在夢中遊蕩一般,耳邊的絲竹聲、鑼鼓聲、笑語聲、贊禮聲……交織成一片混沌,如天際的悶雷隆隆的碾過。

    終於,入洞房了。終於,一切聲音歸於沉寂。她默默地坐在床邊,等待著新郎來掀頭蓋的那一刻。

    她忽然想到,這一刻本該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幸福喜悅的一刻,誰承想自己的這一刻卻是這般充滿著無奈與苦澀?

    她耳聽得李世民的腳步聲走進房來,在案前坐下,然後便是死一般的靜寂。時間一點點地流逝,桌案那邊卻始終沒有動靜,像是根本沒有人在似的。燕兒越等心裡便越氣恨,怒火與時俱增,漸漸的積聚成熊熊之勢。她終於忍無可忍,心想:「我好歹是突厥公主,你這般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我,算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突厥真的如此不堪,要受你這等欺辱?」她怒從心上起,忽地一手扯下紅頭巾,厲聲喝道:「你到底想……」話未說完,卻見李世民坐在桌邊,怔怔的望著燭火,面上竟是悲涼如絕之色,不覺心中一顫,惱怒頓化烏有,口氣一軟,輕聲道:「你怎麼了?」

    李世民的目光緩緩的移到她這邊來,但那眼神空空洞洞,目光透過她的身體落在背後遙遠的一點上,好像並沒看見她。他道:「吉兒走了?」

    燕兒抽了口冷氣,道:「是的,今天一早已經走了。」

    「她真的走了,永遠都不再回來?」

    「你死了這條心吧!她不屬於你,也不屬於任何人,她只屬於她自己!」

    夜色沉沉,卻似有千萬種聲音在響:火焰燒灼著房屋的畢剝聲,磚瓦木頭跌落在地的聲音,嬰孩的哭叫聲,人群的驚叫聲……

    李世民只覺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燒著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兒抱著哭喊不休的孩子,滿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伸出手去,向著她大叫:「吉兒,把手給我,我救你出去!」誰知她卻不伸手,仍矗立在烈焰之中,面上竟露出笑容來,輕輕的道:「不,我不用你來救我。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

    他正駭然不明所以,忽覺背後刮起一陣陰風,忙轉身一看,不由得全身發顫。只見身後站著兩個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時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樣。李建成左胸處還插著那支鏃頭洞穿而出的箭,還是雙眼圓睜、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見了便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懼意的樣子。他竭力要拔腿跑開,可是雙腳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點都不聽使喚,怎麼用力都動彈不了分毫,只是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他驚恐欲絕,忍不住大聲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麼了?快醒醒!」李世民覺得有人在用力地搖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兒、鬼怪什麼的忽都煙消雲散。他猛然醒覺這是一場噩夢,急忙睜眼,抬頭卻見燕兒正俯身看著自己。面上一陣涼颯颯的,原來不知不覺間已流下淚來!

    霎時之間,羞愧恥辱之情直湧上心頭,蓋過了夢中的驚悸恐懼:他竟在燕兒面前暴露出他的軟弱和驚恐!

    這是不可原諒的,這是不可忍受的!

    他,堂堂大唐天子;他,向以勇氣自負的昂藏七尺男兒,竟然在燕兒面前因一個虛幻的噩夢而失態地尖叫、流淚!

    奇恥大辱啊!

    他緊緊地咬著錦被,以抑止住自己再尖叫出來,但眼中的淚水卻無論如何怎麼也不聽使喚,一個勁的只是往外湧。

    燕兒舉起手,拿衣袖擦去他額上的虛汗,問:「你做噩夢了嗎?夢見什麼這樣可怕?」

    李世民索性連眼睛都閉上了。他怎能跟她說出夢裡的情景?他已經夠丟臉啦!還要被她窺見他內心的脆弱和驚懼?不,決不!

    燕兒見他這副神情,暗暗歎了口氣,道:「你不肯說就算了!」背靠著牆,雙手抱膝,默默的看著窗紙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雞高唱、東方放紅。

    第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夜。

    夜色沉沉,卻似有千萬種聲音在響:火焰燒灼著房屋的畢剝聲,磚瓦木頭跌落在地的聲音,嬰孩的哭叫聲,人群的驚叫聲……

    李世民只覺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燒著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兒抱著哭喊不休的孩子,滿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一把抓著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拉。豈料不知怎的,吉兒竟突然變作了李建成,左胸處還插著那支鏃頭洞穿而出的箭,還是雙眼圓睜、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見了便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懼意的樣子。他大駭之下急忙要抽回自己的手,李建成卻已手一翻緊緊扣住他的腕根,用力往火屋里拉。他竭力要穩住身子,卻聽得背後響起李元吉桀桀的怪笑聲:「進去受死吧!」一雙冰冷的手在他背上狠狠一推。他身不由己的便雙腳離地,直往那正燒得猛惡的烈火中心跌進去。他感到灼熱的火舌已舔到他面上來,忍不住大聲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麼了?快醒醒!」李世民覺得有人在用力地搖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兒、鬼怪什麼的忽都煙消雲散,飛在半空的身子卻還在往下急墮。他本能的雙手往下一撐,卻已馬上抵在堅實的床上,一虛一實間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然醒覺這又是一場噩夢,急忙睜眼,抬頭卻見燕兒正俯身看著自己。

    這時他腦中猶殘存著李建成獰笑的面孔、李元吉陰冷的笑聲和那似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到此境地,他已驚嚇得連昨夜的羞恥之心都蕩然無存了,尖叫著便一頭撲進燕兒懷中,一手緊緊扯著她的衣襟,另一手用盡全力的攥著她的手腕,似乎噩夢中的李建成還在執著他的手往火里拉,只要他抓著她的手腕就能倖免於難似的。

    他五指緊緊的捉著燕兒的手,便似一個鐵圈牢牢的套在她腕上,還在不斷的收緊。燕兒痛得忍不住也尖叫出來:「放手,放手!你要捏斷我的手啦!」說著伸出另一隻手要去扳開他的手指。但李世民此時已跡近瘋狂,用的是無情力,燕兒畢竟是個女子,力氣上哪裡比得上他?她竭盡平生之力連扳數下,都如蜻蜒撼石一般紋風不動,給他捏著的地方漸漸的腫起一圈淤血,手掌處卻因血流不進去而現出青紫之色,一片冰冷,似乎就要失去知覺了。

    燕兒知道自己決計扳不開他的手,只有先將他安撫下來,消去他心中的驚懼,讓他自己主動放手,才是辦法。於是她另一手輕輕撫拍著他背上,口中安慰道:「別怕,別怕,只是發夢而已!」

    李世民尖叫了一會兒,嗓子火辣辣的痛,全身冷汗淋漓、疲乏無力,終於止住了叫聲。又聽得燕兒柔聲相慰,神志慢慢的清醒過來,但仍是埋首在她溫暖的懷中,啜泣良久。

    燕兒見他已稍稍平靜,感到他捏著自己手腕的勁道也沒開始時那樣狠了,這才輕輕掰開他的手指,只覺他手心汗津津的猶如剛從水中撈出來。

    她一邊撫摸著自己的手腕,以疏通閉塞了太久的血脈,一邊低聲問:「你做噩夢了嗎?夢見什麼這樣可怕?」

    李世民猛的從她懷中抬起頭來,慘淡的月色下只見冷汗混著熱淚流滿他面上,臉色又青又白,有如鬼魅。他咬牙道:「我不說,我不說!厲鬼找上我啦!但是我不說!」說著反身撲在床上,面孔埋在枕上,仍是抽噎不止。

    燕兒又是暗暗歎了口氣,道:「你不肯說就算了!」背靠著牆,雙手抱膝,默默的看著窗紙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雞高唱、東方放紅。

    第二夜就這麼過去了。

    第三夜。

    夜色沉沉,卻似有千萬種聲音在響:火焰燒灼著房屋的畢剝聲,磚瓦木頭跌落在地的聲音,嬰孩的哭叫聲,人群的驚叫聲……

    這次李世民卻發現自己站在那燒得正旺的火屋之中,屋內熱浪逼人、火舌亂躥,前後左右無處不是毒蛇吐信一般的火焰在急起急落。他心中也是急如火燎,正不知該如何逃出這火場,忽聽得一陣「嘻嘻」、「哈哈」、「呵呵」、「哼哼」的似笑非笑的怪聲在身周響起。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嚇得全身發顫。只見前面站著兩個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時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樣。李建成左胸處還插著那支鏃頭洞穿而出的箭,還是雙眼圓睜、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見了便從心底升騰起一股懼意的樣子。他們後面影影綽綽的還跟著許多小鬼,似是被他誅殺的那十個小侄子。他們都伸出血淋淋的雙手,直著頸脖,平板板、陰森森的叫:「我們死得好慘啊!還我們的命來,還我們的命來!」也不見他們如何抬腳移步,已一點點的直向他逼來。

    他竭力要拔腿跑開,可是雙腳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點都不聽使喚,怎麼用力都動彈不了分毫。他驚駭之下一抬頭間,忽見吉兒正站在屋外,穿著一身白衣,在熱風的燎動下襟帶飄飄,直似綽約仙子,正欲乘風而去。他大喜過望,急叫:「吉兒,吉兒,快救我,救救我!」

    誰知吉兒站在那裡,手也不伸一下,反歡快的笑了起來,道:「我不是早說了,該是你救救你自己嗎?這是你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罪有應得!……」那聲音象銼子一樣銼進他耳中,像刀子一樣割在他心頭。痛!痛啊!

    他眼睜睜的看著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伸出的手指已冷冰冰的摸到他頸上,便如那天李元吉將弓弦套到他頸中絞扭收緊一樣,一點點的要將他喉中的空氣都擠出來。他伸手用力去扳,卻哪裡扳得動?他驚恐欲絕,忍不住大聲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麼了?快醒醒!」李世民覺得有人在用力地搖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兒、鬼怪什麼的忽都煙消雲散,分明是自己的手在叉著自己的喉嚨!他猛然醒覺這是一場噩夢,急忙睜眼,抬頭卻見燕兒正俯身看著自己。

    他騰的跳下床去,伏在地上,雙手抱頭大叫:「天啊,天啊!我想我快要瘋掉了!」

    燕兒急忙也跳下來,扶著他的雙肩,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噩夢,夢見了什麼?」

    李世民飲泣道:「我夢見……夢見在一個燒著的屋子裡,吉兒就在屋外。我……我向她求救,她不僅不肯,還……還在笑,好像很高興似的!」

    燕兒心想:「這確是夠傷你心的。但也不至於將你嚇成這個樣子啊?你一定還有話沒說出來。」於是追問一句:「就這樣嗎?沒有其它別的了嗎?」李世民眼波搖動,雙唇連張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再說出話來。她將臉一沉,道:「你若不肯說出來,叫我怎麼能幫你?難道你受這噩夢折磨了三夜還不夠,還想給它困你一輩子嗎?」

    李世民顫聲道:「還有……還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和他們的兒子,都……化成厲鬼……向我索命!」說著忍不住又怕得牙齒格格的直打架。

    燕兒心頭恍然,想:「原來他內心深處一直在為殺了自己的親兄弟而抱愧在心、良知受責!」霎時之間憐憫之心大盛,伸手將他摟入懷中,只覺他仍是渾身索索直抖如秋風中的落葉,哪裡是平日見到的那個威震敵膽、凜然無懼的李世民?分明只是一個在黑夜之中迷了路、找不著慈母胸懷的稚子孤兒!

    她定了定神,想了想眼下的情勢,自知自己決計難以獨力解決這事。但李世民為人如此自負,若讓外人看到他這副嚇掉了魂的樣子,那真比殺了他還要教他難受!

    「怎麼辦?怎麼辦好呢?」她一時六神無主,忽靈光一閃:「對了,應該找長孫無垢!只有她最瞭解他,只有她能想出救他的法子!」於是扶李世民坐到床上,說:「我去找無垢姐姐來,好不好?」

    李世民只是掩面而泣,一陣陣的抽急氣,好像已聽不到她的話,又好像有話也說不出來了。燕兒見他面如死灰,竟是現出癡癡呆呆之態,心中驚懼更甚,讓他靠在牆上,自己手腳伶俐的穿好衣服,提筆寫了一張便條,閃身出了臥室。

    出了殿門,只見涼風颯颯、星月在天、夜涼如水,與殿內那狂亂鬱悶之象簡直便是兩個世界。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胸中的煩躁去了大半。守夜的太監迎上來,低聲問:「娘娘有什麼吩咐嗎?」

    燕兒將那便條交給他,說:「你快去皇后那兒,便說皇上有急事要召見她。你見了皇后就將這條子給她看。」

    那太監領命而去,直到長孫無垢寢殿之外,將燕兒的話通傳了進去。

    長孫無垢一聽,忙起而披衣,趕出來,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太監遞上便條,長孫無垢就著燈籠的火光展開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帝危,勿語速來!燕妃手書」不禁面色大變,急急忙忙的便直往燕兒這邊而來。

    才到殿門,已見燕兒翹首以盼,忙趕上前低聲問:「是什麼事?」

    燕兒豎起食指在唇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揮手命太監宮女不必跟進來,一手拉著長孫無垢直入內室。

    長孫無垢一入門已見李世民俯伏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猶似死去一般,嚇得魂飛魄散,撲上前扶起他,輕叫:「世民,世民,你怎麼了?」

    李世民微微撐開眼睛一線,見是她,嘴角牽動了一下,擠出一個艱難的苦笑,又合上了眼。

    長孫無垢心頭砰砰亂跳,轉頭問燕兒:「怎麼會這樣的?」

    燕兒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宜現下就說。他如今是受驚過度,你看該怎麼先給他壓驚回神?」

    長孫無垢想了一下,道:「你這兒有『燒刀子』嗎?」

    燕兒會意,點點頭道:「有!」,出去取了一瓶來。

    長孫無垢擰開瓶蓋,一手扶起李世民的臉,一手將瓶口湊到他嘴邊將酒灌進去。卻見他一扭頭,口一張,竟將剛灌進去的酒全都吐了出來。

    二女對視一眼,面上神色都極是焦急沮喪。

    長孫無垢沉吟良久,忽一仰首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低下頭來,湊到他唇上,正欲微微張嘴,將酒注入他口中。

    李世民身子一震,伸手摟住了她腰間,主動的將嘴唇貼了上來。

    燕兒面上一陣發燒,心底不禁一陣擾動,忙轉身躡手躡腳的出去。她靠著門廊,仰首望月,浩歎不已。直到這一刻她才猛然領悟到:李世民不僅不是值得她愛的人,甚至不是值得她恨的人!今夜看到他這從不曾讓她見過的軟弱的一面,她對他的痛恨不覺煙消雲散,卻對自己起了自憐自歎之心。她注定了要孤獨一生啊!在這塵世之中,她沒有愛人,也沒有敵人!

    過了不知多久,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起,她仍是怔怔的望著烏藍的天穹,並不回頭。長孫無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呼吸聲甚是粗重,顯得十分激動。她緩緩的轉眼看去,只見長孫無垢平日蒼白的臉龐上罕有的泛起一片紅暈,眼中的神色又是羞澀又是欣喜。燕兒心中一動,自嘲的想:「她倒比我還像個新娘!」

    良久良久,長孫無垢才平靜下來,拉著燕兒也坐下,道:「燕兒妹妹,這是怎麼一回事?」

    燕兒便從吉兒四天之前晚上忽到她帳中之事說起,將李世民這三夜裡都發噩夢,見到吉兒及李建成、李元吉諸人等等情由一一說了。

    長孫無垢聽得心膽俱裂,道:「想不到他對那吉兒竟是如此迷戀入心肺中去!」忽流下淚來,「他這病根子,其實在八年前已種下了!那次他以為那吉兒死了,不也是這麼神志盡喪麼?唉,那吉兒真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除了迷害他,還做過什麼好事?」

    燕兒雖對她這話不以為然,但此時此刻也不便出言相駁,只道:「如今怨天尤人亦復無益,還是想想有什麼法子救他吧。」

    長孫無垢恨恨的道:「除了將那吉兒找回來待在他身邊,還能有什麼法子?」

    「這恐怕不大可能。吉兒是寧死也不會再回來的了。」

    長孫無垢急道:「難道她真是這麼忍心狠絕,對世民如此見死不救嗎?」

    燕兒沉思了一會,道:「若將世民現在的情形跟她說了,求懇她回來,或許她會心軟答應。但要她一輩子留在這兒,那是決無可能!今日雖一時救得了他,以後吉兒又要走,他這病豈不又要發作出來?那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啊。」

    「那怎麼辦?」長孫無垢掩面泣道,「難道世民真的就要死在這狐狸精的手上?」

    「唯今之計,還是得用上次的法子。」

    「上次的法子?」長孫無垢心念一動,眼前一亮,想:「不錯,不錯,我怎麼忘了有此一計?」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世民這病是心病,用藥石是治不好的,還是得再找一個女子來分去他心中對那吉兒的癡迷才是辦法。」

    「只是如今上哪兒去找這麼一個女子?」燕兒面上一紅,「這次我可無能為力了。」

    長孫無垢立時已想到一人,道:「這個倒不難,我已有一人選。」

    「誰?」

    「故齊王的元配妻子楊蕊兒!」

    燕兒大吃一驚,失聲道:「這可是亂倫!」

    長孫無垢慘然一笑,道:「事到如今已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哪裡還顧得上迴避這些虛忌?總得先設法保住世民的性命,別的可就管不了啦!」

    燕兒心中猶震駭不已,半晌才道:「可是,你怎知這楊蕊兒可代替吉兒,能分世民之心?」

    「聽說這蕊兒生得跟那吉兒一模一樣,而且……」長孫無垢忽地紅潮滿面,「而且吉兒走的那晚,世民已跟她好上了。」

    「什麼?」

    長孫無垢低下頭去:「哥哥前天來跟我說,大前晚世民不知怎麼心血來潮,領了一百名侍衛突然包圍齊王府,本要屠盡府中良幼。後來那齊王妃楊蕊兒出來見了他一面,就一個人也沒殺。他還跟那蕊兒在起鳳台勾留了一夜,那還能幹下什麼事來?如今聽你說起,才知那晚正是吉兒出走的時候,只怕這又是那狐狸精好事多為!」

    燕兒暗暗心驚,想:「長孫無忌好生厲害,竟連李世民這等私隱之事也查得一清二楚!對了,他知道自己妹妹相貌不佳,難以拴得住李世民的心,便這般嚴密監視著李世民的一舉一動,以防他作出不利於長孫無垢的皇后之位的事情來。無怪乎以李世民之寵愛吉兒,也不能以她來取代無垢的正妻名份。有長孫無忌這等心思縝密、心眼狹窄的人在背後撐持,她這皇后之位原是穩如磐石、無人可撼的啊!」想到長孫無忌的陰險,不覺生出凜懼自危之感,想:「所謂『一入侯門深似海』,入這宮門更是凶險無比。我可真要事事小心、處處提防,否則我身死事小,連累突厥事大啊!」

    長孫無垢見燕兒緊抿雙唇、神色不懌,哪想到她心中轉過這許多念頭?只道她在為引入一個蕊兒進來與她爭寵而不快,便道:「我這法子太糟糕了,是不是?唉,可是還能怎麼樣呢?妹妹,你替我想一想吧。」

    燕兒忙道:「不,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看來也非這麼辦不可了。只是……」她遲疑了一下,「恕我直言說一句,世民今次這心病,恐怕不僅僅與吉兒有關。」

    長孫無垢心中一寒,緩緩點了點頭,道:「不錯。還與……他們有關。」心想:「世民這是殺了兄長、四弟後中心難安,只是始終壓在心底,不讓人知道。直到這吉兒一走,他傷心之下不能自制,將這慘痛之事也勾了出來。」一時之間彷徨無計,道:「此事非女色而起,我們作女子的,只怕無能為力。」忽靈光一閃,「有了,這事應跟哥哥說一下,讓他來想辦法。」

    燕兒心下皺眉,想:「這一來,長孫無忌豈不是將李世民最要命之處也抓住了?以後他要控制世民,豈不是易如反掌?那還有誰能制服得住他?」但轉念一想,除此之外確是再無良策。在外臣之中,還有誰跟李世民的關係能比長孫無忌更親密?若說李世民肯讓誰知道他這秘密,那就只有長孫無忌了;若說誰能想出解治李世民這心病的法子,也只有長孫無忌了。無可奈何的道:「眼下情勢,確實只有求助於令兄了。」

    長孫無垢站起來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召哥哥來商議此事。無論如何明晚之前一定得琢磨出一個法子來。世民是再也受不住連續第四晚這噩夢的侵襲了。」

    只一頓飯的功夫,長孫無忌已在密室和妹妹坐在一起。長孫無垢將燕兒的話轉述了一遍,把她和燕兒商量的事情也說了。

    長孫無忌駭然浩歎道:「怪不得,怪不得!這幾天我總覺得世民跟平日有些不同,老是寒著臉不怎麼說話,只是聽我們說。我還道他是當皇帝當得久了,漸漸有些擺架子了,想不到他夜裡受這等煎熬,白天還硬挺著不露半句口風。唉,他也真是了得!這麼多天來誰都沒看出他半點破綻。我見他處事還是一樣的有條不紊、精明強幹,竟也沒起疑心,若不是你來跟我說,我還一無所知呢。」言下竟是有些自怨自艾,覺得自己向來自負對李世民的腑肺洞若觀火,今番竟看走了眼,真是失策!

    長孫無垢道:「哥哥,這件事該怎麼辦呢?再這樣下去,世民一定命不久矣。蕊兒那事我可以設法辦妥。但……其他那二人怎麼辦呢?」

    長孫無忌在室中踱步良久,搖頭道:「我看他這病,永遠也不能治好!」

    長孫無垢驚道:「為什麼?」

    「他這病是由親手射殺李建成而起,而今他們不死也死了,難道還能死而復活不成?他這弒兄殺弟、屠滅諸侄之罪已犯下,無論如何都不能挽回。既是如此,這心中的鬱結又豈能消去?這心病又豈能治癒?這是他終生都洗不脫的罪孽、一輩子都要承受的折磨!」

    長孫無垢怔立當地,半晌才道:「那麼……他是救不了啦?他就非要夜夜這麼給這噩夢折磨、給這厲鬼纏身,直至瘋狂而死?」

    「那倒不然。」長孫無忌坐回案邊,雙手虛按,「病雖不可根治,卻可以壓下去不讓它發作出來。」

    「此話何解?」

    「他殺了李建成、李元吉後,這心中的驚恐懼怕已經有了,但不是一直都壓在心底沒發作出來嗎?只因這吉兒忽然捨他而去,才令他心志崩潰、一發不可收拾。我們若能助他重獲勇氣,將這驚懼之念壓回心底去,自然就不會再作這噩夢,又可行若無事了。」

    長孫無垢皺眉道:「這道理誰不懂呢?但怎能助他不再作這噩夢?」

    「他屢屢夢鬼,那是邪氣、陰氣太盛之象。若找正氣、煞氣重的人宿衛宮中,想必就可以驅鬼逐妖。」

    長孫無垢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之色,道:「你這話怎地活脫像個茅山道士?哥哥飽讀詩書,豈會不知『子不曰怪、神、亂、力』這話?鬼神之道,虛無飄渺,豈可信之?」

    長孫無忌微微一笑,道:「世民這不是心病嗎?心病本就是虛無飄渺之病,要對症下藥,便也應用虛無飄渺之法。如今治的又不是你我之病,我們信不信鬼神有什麼要緊?只要世民信,那就行了。」

    長孫無垢搖頭道:「世民也是不信這一套的。」

    「他以前胸懷朗朗、心無隱私,當然不信;但現在內有隱痛,正當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之際,他就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這虛無飄渺之事,本來就是『信則靈、不信則不靈』,只怕真能收到奇效呢。」見長孫無垢仍是不搭嘴,又道:「再說,事到如今,可謂『死馬當活馬醫』,若不試試這法子,他就非死不可了。若這法子不成,那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及;若是成了,可就什麼都好辦了。」

    長孫無垢歎道:「哥哥說的是理。那麼,該找誰來宿衛宮中才能以正氣、煞氣嚇退妖魔鬼怪呢?」

    「秦瓊秦叔寶相貌堂堂、正氣凜然,由他來宿衛宮中,那是再好不過了。此外尉遲恭尉遲敬德,一副凶神惡煞之相,煞氣最重,定能教小鬼迴避。他二人向來忠於世民,穩重可靠,不會將這等隱秘之事隨便張揚出去。除了他們,再難找到更好的人選。就由他們二人輪流當值好了。」

    「目下只有這麼辦了。那麼哥哥快去跟他二人悄悄的說這件事,明晚就得將此事辦好。」

    次日夜裡,宮中後門悄然而開,一乘小轎將故齊王妃楊蕊兒抬了進去;前門則是秦瓊全副披掛、手執雙鑭的守衛。那晚果然一夜無事,再也聽不到李世民驚夢尖叫。第二晚,輪到尉遲恭守夜,李世民也是睡得安穩香甜,再無異聞。如是者一連數夜都平安渡過,知情眾人俱各欣喜。

    過了十日八日,再沒有邪崇之事出現,秦瓊、尉遲恭二人便不再通宵守衛,各回府中安歇。說來也怪,他二將一不守夜,李世民又連作噩夢,邪崇復生。但二人終究不能長此以往的守下去啊。最後又是長孫無忌想出妙計,命畫師描下二將的相貌,掛在寢殿兩扇門的一左一右,居然亦生奇效,震懾大小鬼怪,宮中從此不復再現邪崇。

    這事本是瞞得密不透風、滴水不漏,但不知怎的終於還是流傳到民間。愚夫愚婦競相畫下秦瓊、尉遲恭二人之像,貼在門上,拜為驅邪避禍之神,「貼門神」的風俗由此而起。此乃後話,無庸多提了。

    春去秋來,燕往雁歸,眨眼彈指之間三年已匆匆而逝。在漠北突利的御帳之南,有一個小小的帳幕,這時幕簾斜牽起一角,淡淡的夕陽從那一角射進去,落在一個女子的臉上。這裡雖是突厥的地方,那女子卻是一身漢人的裝束,正靠在一根撐持著帳幕的木樁上,眺望著天地相交的一線。

    她自然就是楊吉兒了。

    這時正是隆冬之際,大雪過後天上少有的放了睛。太陽掛在天邊一角,顯得有些兒有氣無力,只給茫茫白雪染了一層金黃,卻覺不出暖意來。

    還有兩個月多一點,便又是除夕了。

    吉兒合上眼,腦中馬上湧現出童年時所見的除夕夜的盛況:宮中燒起好幾堆松香,火光燭天之餘還濃香撲鼻。到處張燈結綵,不僅窗格、飛簷上都掛了綵燈,連樹枝上也系滿了絲絛。

    那一年,父皇在賞雪時忽長歎一聲:「朕雖為人間至尊,卻也無能左右天時,使春花冬開啊!」馬上便有湊趣的宮人妃嬪連夜的用各色綢緞裁剪出四時花卉和各種綠葉,綁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放眼望去只見「花紅葉綠」,點綴在皚皚白雪之中,蔚為奇觀。父皇大為高興,但仍感不足,道:「有花有葉,美則美矣,只是花葉俱是死物,少了生氣。」那些宮人妃嬪竟又想出妙法,用薄紗裁製成蝴蝶、蜻蜒、螢火蟲等物,喚來靈工巧匠在其中加上機括,上了發條後便能振翅飛上一忽兒。又有聰明的宮人將這些東西製成「孔明燈」,在中間點上燭火,便可使之冉冉升上半空。大家都事先不聲張出來,到父皇夜裡歡宴時,才忽地將燈燭都滅了,升起一盞盞「孔明燈」,向四面八方飛出各種紗制的小昆蟲。霎時只見燈火點點,「小昆蟲」四處飛動,真是賞心悅目、美不勝收!

    吉兒回想著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但忽想到:「聽說那一年天氣奇寒,不少百姓都沒衣穿、沒火燒,冷死了很多人。父皇宮中有這麼多綢緞衣物不拿出來救救這些可憐的人兒,卻用來制這等暖不了身、飽不了肚的玩意兒。這事傳入民間,惹起了很大的民憤。父皇只貪一時耳目聲色之樂,終於是丟掉了這花花江山。」她又想到:「如今的中原、如今的皇宮,大概不會再是以前我小時候那樣子了吧?」

    她自來了突厥之後,已絕少過問世事,在這苦寒之地,更是與中原音訊隔絕。但饒是如此,大唐那邊的消息仍是如絲如縷的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進耳來。據說李世民即位以來,中原一連三年饑荒、蝗害、水災接踵而至,處境原是艱危之極。但他興革除弊、勵精圖治,種種艱困都給一一捱了過去。災民雖是流離失所,卻無怨言,反國勢日強。而四夷諸邦如新羅、高麗、百濟、黨項、龜茲及西域各國眼見中土日盛,紛紛遣使通好,求為臣屬。這就給突厥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吉兒常聽突厥人私下歎說:「中原強盛之勢已成,我們卻日漸衰敗,這一進一退之間,已是今非昔比啊!」渭橋之盟後,突厥軍雖也曾一度在邊境集結兵力,但再也沒能像以往那樣深入中土,大唐臣服突厥之說已成癡人夢話。而對李世民的稱頌卻開始甚囂塵上。吉兒每每聽得有漢人到突厥境上的集市來時大讚自己的天子如何如何英明神武,開始覺得好笑,既而感到厭煩,到最後卻已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了。她忍不住想:「他是什麼樣的人,這天下有誰比我更清楚?有朝一日我死了,還有誰能知曉他的真面目?」轉念又想:「便是如今我還未死,他的真面目也已無人提起了。又有誰肯聽我說上一句真話?」

    正在這胡思亂想之際,忽聽得遠處一陣腳步聲傳來。她抬頭一望,只見突利踉踉蹌蹌的向這邊跑來。到得近處,更見他身上衣衫破碎,面上還帶著血跡。

    她嚇了一大跳,忙趕上前扶住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突利氣喘吁吁的揮臂狂叫:「頡利,頡利!我誓要與他不共戴天!」

    吉兒心中暗驚,扶他入帳中,取出傷藥給他包紮,只見他身上斑斑駁駁的全是鞭痕,說不出的觸目驚心,道:「是頡利干的?」

    「除了他,還有誰?」突利咬牙切齒的道,「他命我去打回紇人,一心裡卻只想損耗我的兵力,交戰時一兵一將都不增援我。我才沒那麼蠢,拼掉了自己的軍隊去為他爭土地。回紇人一來,我馬上就撤退了。那頡利卻說我打了敗仗,剛才叫了我去痛罵。哼,他是大汗,難道我就不是?他憑什麼這般羞辱我?何況明明是他裝了這陷阱來害我,難道我可以忍氣吞聲任他擺佈愚弄?我向他反唇相譏,質問他何以不派兵馬來幫我?我一支孤軍怎能跟回紇人那麼多兵馬對陣?頡利給我駁斥得啞口無言,惱羞成怒之下竟一手執起身邊的馬鞭,沒頭沒腦的便打我。當時帳中各親王大將都在場,這麼眾目睽睽之下他竟對我下此辣手,他眼中還有我嗎?若在這個時候還要忍他,我顏面何存?以後還有沒有人拿我當可汗來對待?」

    吉兒聽他一口氣的痛訴,暗暗歎息,道:「頡利剛才是喝了酒吧?」

    「這個……」突利一下憋得滿面通紅,好半天才咆哮出來,「那又怎麼樣?他吃了酒就可以撒潑使性了嗎?再這麼下去,豈不是只要他喝上幾杯就可以拿起刀子來殺我?我看他根本是存心要折辱我,平時還不敢公然對我怎麼樣,這次卻故意借酒喬瘋!」

    吉兒不好再說什麼,安撫他道:「你還是先靜養一下吧。這時受了傷,再動肝火,於身子無益呢。」

    突利道:「不,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帶你一起走,馬上就走!」

    「什麼?」吉兒大驚,「你說什麼?」

    「我……我在突厥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何必意氣用事呢?」

    「你不明白,」突利遲疑了一下,「我……我已經跟頡利撕破了臉啦!剛才他提鞭打我,我開始時還不提防,吃了他這幾下,頭上臉上火辣辣的痛,血也流出來了,口裡腥腥甜甜的好不難受。我一氣之下,夾手奪過他的鞭子,也『辟嚦啪啦』的打還他……」

    吉兒全身一震,道:「什麼?你……你也打了頡利?」

    突利聽她語氣中似有責備之意,不禁心頭有氣,大聲的道:「怎麼了?我這也是錯?是他先動手打我,我這才還手啊!」

    「可……可他畢竟是大可汗,你這麼在大庭廣眾之中鞭打他,豈不是惹下了殺身大禍?」

    突利面色有些發白:「所以……所以我這才馬上來找你,要帶你一起跑啊。如今頡利正在爛醉如泥,又給我打得一時爬不起來,乘他神志未清,正是逃脫他魔掌的大好機會!」

    「但這麼一來你可就當不成小可汗了。只要有頡利一日在,你永遠也不能回來突厥。」吉兒想到他的前景,不由得心寒若冰。

    突利冷笑道:「我在這裡做這小可汗也是徒有虛名,又有誰當真拿我作可汗來看待?我本來在突厥就沒什麼立足之地,如今一走,也不過是無家可歸罷了。那頡利已不是第一次逼走我了。吉兒,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吧。再多說下去,待那頡利酒一醒,我們就無路可逃啦!」

    「但你能到哪兒去呢?」

    「突厥我是決計待不下去的了。唯今之計,只有南下大唐,投奔大哥……」

    「投奔李世民?」吉兒跳起來驚叫,「我決不去李世民那兒!你要找他就自己去,我這輩子是寧死也不想再見他了。」

    突利急道:「吉兒,你這又何苦呢?如今天下之大,只有大哥可以保得你我周全。突厥雖是今不如昔,但在漠北、西域還是說一不二的強邦,其他蕞爾小國決計不敢冒犯頡利來收留我們。我們投奔其他人,一定會反而被他們綁回這兒來受死。只有大唐強盛,頡利決不敢興兵入境捉拿我們,大哥也決不容他如此欺侮我們。前些時候契丹人歸附大唐,頡利勃然大怒,卻又不敢跟大哥爭,便提議以他庇護的梁師都來交換契丹人。大哥卻對他置之不理,還一舉出兵兼併了梁師都。他對契丹人尚且不將他們出賣給頡利,又怎會出賣我們?」

    吉兒歎道:「那梁師都是中原之內最後一股割據勢力,他勢單力薄,向來依附突厥,又不敢隨便得罪大唐,這才苟延殘喘了這麼久。但縱是如此,李世民還是放不過他,早就想將他也吞併進大唐版圖。那次他借口與頡利爭奪契丹人,其實是要順勢滅了梁師都,又豈是真心為契丹人好?難道你沒想過,他這次又會重施故技,借口庇護我們,順勢卻將突厥也滅了?」

    突利呆了一呆,道:「那也不是我的錯!突厥敗落都這今天般田地,全是頡利不好!大哥答應過我的,他一定助我登上大汗之位。他敗了頡利,正好可以讓我重掌汗位。」

    吉兒聽他如此糊塗,真不知氣好還是不氣好,道:「李世民怎會對你安這樣的好心?他是一門心思想滅了突厥,怎會真的助你登上汗位?你這般跟頡利自相殘殺,正中他的下懷。」

    突利氣道:「當真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是頡利容不下我,可不是我忍不了頡利!投奔大哥,就算亡了國,至少還可活命;留在這裡,一時三刻之間就會給頡利殺了。突厥便是不亡,也不過是給頡利佔著,那豈不是白白讓他得了便宜去?」

    吉兒聽他口氣,簡直是寧可突厥亡在李世民手上,也決不願頡利坐穩那汗位,心中不覺淡了,知道自己多說也是無用。更何況自己是漢人,又怎能極力勸說突利為對付漢人而與突厥的大汗和解呢?當下只說:「你既堅決要走,我也無話可說,那就請便吧。」

    突利一驚,道:「你……你不跟我一起走?」

    吉兒搖搖頭,道:「我已下了決心,今生今世都不再回長安李世民那兒去!」

    突利聽她如此斬釘截鐵,不覺茫然失措。他滿心裡想勸她改變主意,但他對吉兒敬若天人,一生之中從來只有聽從她的,可不知道怎麼能扭轉她的心志,不由得抓耳撓腮,好不煩惱。

    吉兒道:「你不是說頡利很快就會來嗎?怎麼還不快走?遲了可就來不及啦。」

    「那你怎麼辦?頡利來到時找不著我,一怒之下將火氣發在你頭上,這……這可不是害了你?」

    吉兒淡淡的道:「他若真要對付我,我自然會搶先自行了斷,不會讓他有羞辱我的機會。」

    「那怎麼行?」突利跳起來道,「我怎能拋下你在這裡等死,自己卻去逃生?」

    「你便是留下,難道又能保得住我的性命?早在多年之前,我便該撒手塵寰,能偷生這許多年,算是佔了便宜。今天才死,已是天可憐見,我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這……這……」突利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忽道:「好,我不走了!」

    「這又是什麼意思?」吉兒心頭一震。

    「我一個人逃了出去,孤零零的活著,那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跟你在這裡一塊兒死。」

    吉兒心中一陣激盪,輕聲道:「突利,你不必這樣為我的。我……我已欠了你太多。」

    突利面上一陣緋紅,道:「你不要這麼說嘛!我自知在你心中,終是及不上大哥。但你可知道,至少我待你之心,並不比他差?」

    吉兒眼中一熱,險些兒掉下淚來,道:「你可錯了!在我心中,是他比不上你。否則,我怎會捨他而來你這兒?」

    突利搖頭歎道:「你的人離他遠,心卻離他近;你的人離我近,心卻離我遠。」

    吉兒心中一陣淒苦,想:「原來他內心深處仍是有著這樣的隔閡!唉,那也難怪,我以前對他實在是太狠心了。如果他心裡總是存著這麼一個塊壘,便跟我如何天長地久,他終是不能快活。難道我真是如此自私,還是我愛他當真不如對世民,不能為他犧牲半分?又或是其實我只是怕了世民,竟是連與他同處一城之內也是不敢?不,我是怕我自己!我怕自己一個把持不住,竟又寧可向世民屈服。難道我真是這麼一個心志懦弱之人?」心念至此,她胸中積鬱盡去,握住了突利的手,道:「你說得對,我們應該一起走。」

    突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真的願跟我一起走?」

    吉兒點點頭道:「我不能再這樣拖累你了。一起走,我們都可活命;一起留,徒然送了性命。我可以不畏一死,但你怎可輕生?我怎能只為了貪圖一死了之的痛快,卻害你一生傷心?」

    突利歡喜得結結巴巴,道:「你終於……終於肯為我一次了!你終於肯為我一次了!」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將眼前的大禍一時都置諸腦後了。

    吉兒心下一陣黯然,想:「世民待我,豈能如此?我有珠玉在前,當年竟還要捨近求遠,原來古人所言『買櫝還珠』,是真有其事的啊!」

    當下二人收拾了細軟,牽過兩騎,連夜的直往南奔。

    突利身為小可汗,有符牌在手,又熟知各處道路;再加上大漠之上難設關卡,即使遇上小隊突厥游騎,也未知突利與頡利鬧翻之事。這一路下來,竟是暢通無阻,幾天後便已抵達大唐、突厥兩國邊境。

    突利找到邊境守將,說明身份來歷,那守將大吃一驚,忙恭而敬之的迎入府中。突利親筆寫了奏章,要求晉見李世民,交給那守將飛馬送往長安。

    約一個月後,長安那邊批下指示,命那守將護送突利前往長安見駕。於是突利、吉兒二人輕車快馬,一路被送到長安驛館之中。吉兒留在館中歇息,突利就入宮見駕。

    午飯之後,突利才回來。吉兒見他進門已是滿面喜色,心中稍安,忙問端詳。

    突利喜孜孜的道:「大哥聽說我到了,很是高興,還特地叫了阿燕跟他一起見我,說我們兄妹好久沒見了,應好好敘一敘舊,便拉著我留下來吃了午飯才走。」

    「燕兒!」吉兒心中湧起一股往事如夢之感,「她怎麼樣了?跟你說了些什麼?」

    突利道:「她也沒說什麼,只是大哥在跟我談,她坐在一旁聽。不過後來我回來,大哥讓她送我出宮門,路上她忽然低聲對我說:『你怎麼對世民還開口『大哥』、閉口『大哥』的?連『皇上』也不叫一聲,小心他惱了你呢!』」

    「我嚇了一跳,說:『那怎麼會?我叫他『大哥』,他不是挺高興的應我嗎?他自己也不稱『朕』,還是叫我『兄弟』呢。』」

    「阿燕卻冷笑著說:『他這人是笑裡藏刀的好手,心裡便再恨你,也不會擺到臉上去讓你知道的。你如今給父汗逼得窮途末路的來投靠他,卻還不低首下心的向他稱臣,竟仍以兄弟自居,你以為他會怎麼看你?一個狂妄自大的討厭鬼!』」

    「我很不以為然,說:『大哥才不是這樣的人!』」

    「阿燕說:『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他是那種將你一口吞進肚子裡去連骨頭也不會吐出來的人!』」

    「我說:『你這麼說也太聳人聽聞啦!他若真是這樣的人,怎麼剛才這樣和顏悅色的待我?還叫你也一起來,讓我們兄妹可以見上一面。』」

    「阿燕歎起氣來,說:『你真是死心眼!他這麼做哪裡是對你安著好心?如今突厥未亡,他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自然還對你優禮有加。至於我為什麼也給他拉了來,哼哼,難道你真不明白?我不僅是你妹妹,還是父汗的女兒哩!他這是要讓我看到你對他如何倚賴依靠,通過我將這事傳到父汗那裡去,好教他感到眾叛親離、大難臨頭,以打擊突厥軍隊的士氣啊!』」

    「咳,阿燕怎麼會想到這個上面去啦?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看她太回護她那父親,才會這麼想歪了。」

    吉兒聽了,哭笑不得,想:「你才是太回護李世民,這才想歪了!唉,怎麼事到如今,你仍是如此受他蒙蔽?」轉念一想,已然明白:「突利的本性便是這樣的吧?好惡太過分明,對所愛、所信的人,總是那麼赤誠無私地去愛、去信;對所恨、所仇的人,卻是頑固不化地去恨、去仇。愛和信是不講道理地愛和信,仇和恨也是不講道理地仇和恨。他既能愛我而無怨無悔、恨頡利而不加反顧,那又怎能怪他信世民而不辨真偽?要說服他不再信李世民,只怕就跟說服他不要愛我、不要恨頡利一樣的難吧!」

    突利又道:「對了,我跟大哥說起你來了。」

    「什麼?」吉兒大吃一驚,「你……你怎麼能這麼做?」多年來第一次對突利生起氣來了。

    突利委屈的道:「他問我還有誰跟我一起,我難道能騙他嗎?我便是騙他,也騙不長啊。只要他一問護送我們的人,那就什麼謊話都要給拆穿了。反正他遲早也會知道,那又何必多此一舉的說謊呢?」

    吉兒無言可對,歎一口氣道:「那可就糟了。他一定會設法訛我回去的,那可如何是好?」

    「你不用擔心,我已跟他說了,你誰也不想見。」

    「那他怎麼說?」

    「他只短促地說了一句:『我明白的。』便轉到別的話題上去了。」

    吉兒想了好一會兒,道:「既是如此,那也只好這樣了。總而言之,不管他用什麼法子,我都不入他宮中半步;即使他到這驛館來,我也不見他!」

    一過完年,也就是貞觀四年正月,李世民下令李靖、徐世績二人各率大軍,兩路包抄向突厥發動滅國性的攻擊。李靖果然不負所托,短短兩個月間僅以三千精兵便接連兩次大敗頡利的十萬大軍。突厥軍非死即降,即使還有少數意欲抵抗者,全給俘虜。頡利身邊只剩一萬餘人,打算橫穿沙漠逃命,卻被徐世績的軍隊在磧口截住。頡利隻身逃向吐谷渾,最後還是被生擒活捉。

    這天,突利和吉兒忽聽到驛館外笑語喧天,遣人出去一問,原來突厥覆滅的消息這時傳到長安。

    突利道:「我們出去看看。」

    於是吉兒戴了帷帽,與他一起換了便服走到街上。只見大街小巷全擠滿了人,敲鑼打鼓者有之,嘻笑歡叫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載歌載舞者有之,當真是萬民歡騰。

    吉兒見突利面色發白,顯是心中又驚又怕,忙握住他一隻手輕輕捏了一下。

    突利轉頭望著她,顫聲道:「我……我從沒想到這裡的人原來……這麼恨我們突厥人。」

    吉兒默然。她想起以前常常聽別人咬牙切齒、涕泗橫流的痛斥突厥兵如何在中原姦淫婦女、擄殺壯丁、劫掠財物、踐踏田園、焚燒屋舍……種種慘無人道、令人髮指的暴行。又想起那一年她離開長安時在大街上策馬奔馳,目睹這一座繁華似錦的都城在中秋佳節之夜只因突厥大軍在外圍困而家家閉門、戶戶滅燈,有如廢墟死城的情景。她不知該怎麼向突利形容這一切,能讓他也感受到漢人受突厥人欺侮壓迫時的那種切膚之痛。猶豫了半天,只說出一句:「這裡的人曾飽受你們大軍鐵蹄之苦,如今終於有了翻身的一日,也難怪他們的。」

    突利也無言了好久,才道:「其實我們突厥人,也不是天生的殘暴,你應該明白的。我們住在漠北寒苦之地,只能逐草而居、狩獵為生。老天爺照顧的時候,牧草豐盛,可養活牛羊,日子還能過下去;老天爺哪一年翻了臉,該下雨時不雨,不該下雪時下大雪,我們就只有聽天由命,眼睜睜看著牲口病的病、死的死。沒了這填肚皮的口糧,教我們怎麼活呢?中原是花花世界,有的是黃金白銀、綾羅綢緞、豬馬牛羊、五穀糧草,我們不來搶你們的,還能怎樣?你們漢人的讀書漢,吃飽了肚子撐的,自是可以高談闊論,滿口仁義道德、禮樂詩書,斥責我們是蠻夷之族、禽獸不如。我們連飯都吃不飽,確是禽獸也不如,還顧得上這許多嗎?」說到沉痛處,一陣哽咽,低下頭去拿手背擦了擦眼角。

    吉兒心中激盪,握著他的手又緊了緊。突利喘過一口氣,又道:「就算是風調雨順、牲口繁盛之年,我們也得買你們漢人的糧食、日用什物來吃用。中原強盛之時,往往便願開放邊境,與我們貿易往來;中原衰弱之時,便是重兵鎖關,斷了我們的生路了。你倒來評評這理,這是誰的錯呢?再說打仗擄掠是平白得了金寶玉帛,不必辛辛苦苦的飼養牛羊來跟你們交換,我們有兵力來打中原時還怎麼願意錯過這大發橫財的好機會?是以中國強盛,四夷只好依附;中國衰敗,四夷免不了要來犯境,自古皆然,非獨我們突厥人才是這麼幹的。」

    吉兒歎道:「所謂『取亂侮亡』,就是這個意思了。這怪不得你們,錯的是我父皇。」

    正說著,忽見大批百姓如洪流般向南邊的順天門湧去,一邊還大叫:「皇上在順天樓受降頡利大汗,大家快去開開眼界啊!」街道上、店舖裡的人一聽,全都跟著加入,也異口同聲的叫喊。突利和吉兒只想抽身出來回驛館去,但所有人都朝同一個方向跑,二人被裹脅在人流之中,身不由己的也向順天門那邊走去。

    一路之上,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歡呼雀躍、聲勢驚人。來到順天門前,只見城門外廣場上早就擠滿了成千上百看熱鬧的人,各條街道上還不斷的有人湧進來,塞得水洩不通。靠近城牆處有好幾排手執兵戈的士兵將閒人擋在外面,圍出一個數十丈方圓的空地,裡面站著幾十個服飾各異、相貌奇特的人。看他們的裝束都極盡華貴豪奢,顯是四鄰的酋長君王。

    吉兒正打量這些人深目高鼻、碧眼黃發的模樣,忽覺臂上一緊,突利的聲音響起:「吉兒,你看城樓上!」

    吉兒仰起頭來,只見順天樓上正中一人,雖隔得遠看不清面目,但看他龍袍袞冕、正襟危坐的樣子,猜也猜得出是李世民了。他身旁一個女子戴著帷帽,吉兒從她瘦弱的身形上辨出是長孫無垢。她頭上那頂鳳冠幾乎遮去她半張臉龐,益發的顯得她嬴弱不堪,簡直像是支撐不住那金冠的重量一般。後面一排男女、有高有矮、有長有幼,想來都是太子、公主、諸王之屬。左首一批人,全都穿著文官的服飾,吉兒只認得長孫無忌一人,其餘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王圭等人她向來只聞其名不知其人。右首一批全是武將裝束,她就更不知道裡面有李靖、徐世績、侯君集、尉遲恭、秦瓊、程咬金等人了。李世民面前是一張長案,鋪著波斯進獻的綠絨毯,上面擺滿了各種奇珍玉器,在陽光之下耀眼生花。案邊跪著一人,雖是垂著頭,但突利和吉兒二人不用想都知道這一定是頡利。他身後兩名御前侍衛全副武裝的分左右監押著。

    這時城頭一通鼓響,軍樂齊奏,城下千百人眾都靜了下來。樂畢,一人手捧聖旨,立在城頭高聲宣讀,大意是列舉頡利的各種罪狀,最後勒令他到太僕館聽候發落等等。頡利趴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那兩名侍衛不容分說,將他挾了起來,半拖半拉的押了下去。

    城樓下的酋長君主之中,有一人走了出來,仰首提聲高叫:「中國皇帝威名赫赫,遠播四疆,我們都願歸附。請中國皇帝接受我們進獻的尊號ˍˍ天可汗!」眾胡人一齊大喊:「我們願世世代代歸附大唐,尊奉中國皇帝為天可汗!」

    李世民慢慢的站了起來,眾胡人都住了口,仰望著他。只聽他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朕為中國天子,難道還要兼行可汗之事嗎?」這話似是謙拒,但語氣之中全是洋洋自得之色,分明是語有憾焉而心實喜之。眾胡人齊聲高呼:「天可汗!天可汗!天可汗!……」久久不止。

    這時,城樓上左首文官中坐在第一位的長孫無忌起來道:「皇上英明神武、恩澤萬民,連四夷蠻虜都心悅誠服;陛下睿智聖勇、前無古人,便是堯舜禹湯也萬萬不及!」歌功頌德一番後忽屈膝下跪,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這一跪,霎時文官中自他而下、武將中自李靖而下、皇親國戚中自長孫無垢而下,都起而下跪,跟著他叫:「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城樓之下環衛眾胡人的士兵也「嗖」的全跪倒在地,向著城頭山呼萬歲起來。圍觀的成千上萬的百姓一見,忙也紛紛下跪,雜七雜八的跟著喊:「萬歲!」這幾千人一齊呼叫,當真是山搖地動、震耳欲聾。城上城下黑壓壓的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全都翹首向上,目光射在李世民身上。每個人都為身邊的吶喊之聲感染,不由自主的熱血沸騰、亢奮不已,竭盡全力的盡情呼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聲浪如一股勢不可擋的滔天巨浪直向吉兒壓來,她只覺耳邊嗡嗡直響,腦中一陣眩昏。忽地手上一沉,轉頭看時,只見身邊的突利望著高處的李世民,眼中閃出崇拜神靈一般的神色,雙膝屈曲,竟也要跪下地去。吉兒大驚,一把扯住他,喝道:「你幹什麼?」

    「我……我站不住了,我想跪下去。」他一邊說著,一邊雙眼竟仍是不能從李世民的身上挪開去。

    「你瘋了?你是突厥可汗,怎可跪他?」吉兒口中這麼說著,卻連她自己也覺得膝蓋上一陣酸軟,竟似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馬上便要跪倒在地。她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勉強撐住,那山呼「萬歲」的聲音像是一隻無形的巨掌懸在她頭頂,正不住地加重著壓力,要逼使她向下屈服。幸好她和突利早已退到牆邊,這時她一手拉著突利,一手扶在牆上,還有點依憑用力的地方。忽聽到「通」的一聲,突利終於支持不住跪了下去,扯得她幾乎也立足不穩。她忙鬆開他,兩隻手都抵在牆上,心中暗暗對自己反覆的說:「我不跪他!我不跪他!」

    她抬起頭來,只見李世民如鶴立雞群一般站在跪了一地的人之中,全身沐浴在陽光裡,穿戴著的金冠、皇袍反射出一層光芒,包裹在他身圍,彷彿真的是天神降臨人間!她悚然一驚,想:「怎麼連我也這麼想?不,我知道他是什麼人,我知道他只是血肉之軀!」這時他微微側轉,那金光燦爛的皇冠將陽光折射到她這邊來,耀得她眼前一陣金星亂舞。「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仍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向她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只想尖叫出來:「不!」眼前一黑,已是人事不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猛的醒轉,發現自己正躺在突利的懷中。突利焦慮的眼神與她目光一碰,馬上轉作大喜:「好了,你終於醒了!」

    吉兒似乎聽到耳邊還有「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在蜂鳴不已,不覺伸手指堵住耳朵,道:「我怎麼了?」

    「你剛才忽然暈了過去,我將你扶到這店子裡來。」

    吉兒這才看清自己正處身於一間雜貨店的後台,便扶著突利的手臂站了起來,仍是感到雙膝發軟,抖個不住,忙問:「剛才我跪下去了嗎?」

    「沒有。你一昏,我馬上便扶住了你。」

    吉兒長長的舒了口氣,彷彿放下心頭的一塊大石,笑道:「那還好。」見突利面上滿是迷惑不解之色,便道:「你們這許多人不知怎麼搞的,好似突然都中了邪,全跪了下來。我可絕不會跪他!」

    突利搔著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剛才……人人都跪,不跪好像很不應該似的。」

    正說著,一個老者走了進來,歡然道:「啊,這位夫人醒了嗎?剛才外面人太多了,又叫得驚天動地的,難怪夫人身子嬌弱會受不住。」聽他語氣,似是這店裡的老闆。

    突利向他連聲稱謝,道:「是啊,是啊,多虧你老心腸好,讓我娘子進來歇過一口氣。」

    老者笑道:「哪裡,哪裡!唉,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今天才算是不枉活了。到底讓我盼上了一位聖君賢主,這一輩子吃了那些暴君奸臣、異族蠻兵這許多苦頭,如今終於等到揚眉吐氣的出頭之日!皇上真是天上紫微星下凡的仙人,我老頭子緊趕慢趕的終能得見真命天子,那還有什麼可遺憾的?」說著老淚縱橫,卻是歡喜無限。

    那邊吉兒、突利卻聽得極是沒趣,尤其吉兒更是厭煩滿胸,卻也不便與他爭辯,只對突利說:「我很不舒服,快回去好吧?」

    突利自是沒口子的稱好,與那老者客套了幾句,便攙扶著吉兒出去。

    二人遠遠的看到順天門下的廣場鼓聲大作,正有百多名少年在舞蹈娛賓。他們可不知道,這舞就是由當年的《秦王破陣樂》改編而來,只是既已成了宮廷之樂,自不能再用「秦王破陣樂」這等粗俗的名稱,便引經據典的借用《左傳》中一句「武有七德」,文縐縐地稱作《七德舞》。二人只見那百多名少年的舞姿忽如鷹擊長空,忽如猛虎縱躍,極盡勇武雄壯之兵威,看得四周的百姓采聲不斷。

    吉兒凝視著高高在上的李世民的身影良久良久,歎了一口氣,道:「走吧!」拉著突利的手往驛館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仍見到不少人在眉飛色舞地講述剛才的「盛況」,聽者無不心醉神迷。吉兒心下歎道:「他真是如此了得,能迷倒天下蒼生?」不欲多聽這些愚夫愚婦之言,掩耳急奔回館。

    才一回到驛館,便有侍僕來報:「宮中燕妃娘娘派了一個宮女來求見夫人,已經在客廳等了很久啦!」

    吉兒驚道:「燕兒派人來找我?這是怎麼回事?」忙命急傳。

    一個宮女進來拜見,道:「奉燕妃娘娘口諭,請突利夫人明天務必單獨入宮見她鸞駕。」

    吉兒跳起來道:「這是李世民的陰謀,我不去!」

    「娘娘說,此事皇上決不知情,請夫人毋須擔心。」

    吉兒冷笑道:「李世民會不知道?我是這麼好騙的嗎?」

    那宮女道:「娘娘說,這次是她要獨自見夫人一面,決不會讓皇上知道這件事。若有違此言,她願以死謝罪。」

    吉兒一怔,道:「她有什麼要事,非見我不可?」

    「娘娘說夫人去見了她便會明白。此事關係到突厥、突利可汗的生死安危,請夫人看在突利的情份上一定要赴約!」

    吉兒轉頭看著突利,道:「她這是什麼意思?」

    突利道:「阿燕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跟你說,你不可不去。」

    吉兒對那宮女道:「你先出去一下,我一會兒再答覆你。」便遣走她,對突利道:「我只怕這是李世民在利用燕兒誘我入宮去。」

    突利不以為然的道:「大哥豈是這等人?」

    吉兒氣道:「你總是不分好歹的信他,我不跟你說了!」

    「你就算信不過大哥,總不會連阿燕也信不過吧?她為人爽直率真,怎麼會騙你?」

    吉兒頗覺有理,開始有些心志動搖了。

    突利又道:「如今突厥敗亡在即,阿燕在宮中不知有多麼尷尬難堪呢。她定是想求你幫她什麼忙,你總不成見死不救吧?」

    「我小小一個女子,能幫她什麼?」

    「深宮之中就只她孤零零的一個突厥人,只怕她連傾訴心事的人都沒有。你進宮去見見她,便只是跟她說說話、解解悶,那也是好的啊。」

    「她若要找人說話解悶,怎不叫你也一起去?」

    「哎呀,她是女的,我是男的,若她要見我,非驚動大哥不可。她正是不想被大哥知道這事,那才只見你一人嘛!」

    吉兒恍然道:「這麼說,李世民真的不會知道這件事?」

    突利懇切的道:「阿燕從來都不騙人的。你就幫她一次,好不好?」

    吉兒點點頭,道:「我不能這麼自私,只顧自己。她如今處境艱危,我應該盡力幫她的。」

    次日,那宮女又來驛館中,帶著吉兒從皇宮的後門進去。吉兒一路上環視四處,回憶起童年時在這兒的種種往事,不免有一番唏噓之情。又想到:「李世民終於是搬進來住了。」

    原來李世民曾向李淵許諾皇宮仍由父親居住,因此剛即位時在東宮視事、在西宮居住。但就在滅平突厥之前不久,他突然向裴寂發難,先是讓負責秘密監視李淵和裴寂等舊臣動靜的侯君集上遞密奏,聲稱沙門法雅常常出入皇宮和裴寂等人家中,妖言惑眾、心懷不軌。李世民於是借此「口出妖言」之名斬殺法雅,又以裴寂與妖人交往之罪削其司空之職,貶回故鄉。

    裴寂上表認罪,請求仍留在京師。李世民自然不加理睬,反斥責他道:「以你的功勞,根本就不配居此高位。當初不過是因了父皇的寵愛才讓你屍餐素位。當年父皇在位,朝中賄賂公行、法紀紊亂,都是因為你處事不公之故。朕只是念在你還在佐命首義之功,才從輕發落。你能活著回去,已屬萬幸!」嚇得裴寂屁滾尿流。

    但裴寂仍不死心,又跑到李淵那兒哭訴,只盼這老朋友能為自己出一出頭。但李淵除了陪著他痛哭一場、勸他乖乖從命之外,又能怎樣呢?裴寂終於還是帶著妻妻妾妾,淒淒涼涼的回到蒲州故里去。

    李世民處置了裴寂後,又大舉為劉文靜平反翻案,追封他為魯國公,並由其長子劉樹義承襲爵位。

    李淵眼見這種種事態,心知肚明李世民的用意了,「主動」提出要遷出皇宮,將太極宮讓給兒子。李世民不免要推搪一番的,但在李淵的再三「嚴命」之下,在眾臣的再三「懇請」之下,終於在貞觀三年四月四日,李淵遷居弘義宮,李世民正式搬入這太極殿。

    且說吉兒由那宮女領著,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會兒,終於來到燕兒的寢殿。只見殿外空空落落的沒有一個太監宮女,想是燕兒早將閒雜之人都遣退了。吉兒見了,更添幾分安心。那宮女進去傳報,一忽兒便出來道:「燕妃娘娘在裡面等候,請夫人自己進去吧。」說著也走開了。

    吉兒緩步入殿,只見燕兒一身胡裝打扮,面朝窗外,背對著她。吉兒輕輕叫了一聲:「燕兒!」

    燕兒霍的轉過身來。吉兒定神看她,見她相貌倒沒怎麼改變,但神色鬱鬱,頗有憔悴之態,一雙眸子卻比往日更是烏溜圓亮、如冰似刀。她想到燕兒這些日子來,以突厥人之身待在這深宮裡,有如強敵環伺,又似羊入狼窩,不知該如何飽受煎熬,心下不覺歉疚無已,又邁上一步,柔聲道:「燕兒!」

    燕兒冷冷的道:「突厥亡了!」

    吉兒不知說什麼才好,怔怔的立在當地。

    「突厥沒再來招惹大唐,大唐卻去招惹突厥,還將突厥也亡了!」說著一掌擊在几案上,震得杯盞直響。

    吉兒又叫一聲「燕兒!」卻始終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燕兒慘然道:「是我害了突厥!」

    吉兒一驚,道:「你怎麼這樣說?」

    「是我無意之中作了李世民的幫兇,離間了父汗和汗兄,才有今日之禍!」她沉痛的道。

    「這怎麼關你的事?頡利和突利一向都不和,就是沒有你,李世民也會有法子利用這一點的。」

    燕兒卻只是在殿中來回踱步,不住的說:「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難道突厥就這樣沒了?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著李世民殺盡我的族人?」

    吉兒忙道:「不至於此吧?」

    「不至於此?」燕兒悲涼的道,「你知道什麼?他恨突厥人!我知道的,他恨死突厥人!我親眼見過他面上的怨恨之色,你見過嗎?那神色可怕極了,可怕極了!」她舉手悲愴的叫道,「我們完了,我們完了!報復臨頭了,突厥國亡了,突厥人也要滅絕了!」說著撲倒在案上,一動也不動。

    吉兒上前扶著她雙肩,道:「或者不會這樣的。突厥人成千上萬,豈可說要屠滅就屠滅?」

    燕兒冷笑道:「他是天子,還是天可汗!他要做的事,從來可有辦不到的嗎?再說,突厥就算不滅族,當亡國奴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她在殿中又盤旋了幾圈,忽走到吉兒面前,一手拉起她道:「跟我來!」便向殿外跑去。

    吉兒身不由己的被她直拉出去,忙問:「到哪裡去?」

    「一會兒你就知道。」燕兒頭也不回望她一下,毫不猶豫的穿廊過殿,來到一座殿堂的背面,從後門進去。入了殿中,仍是從後面的小門走進去,只見一座大屏風將大殿隔成前殿和後堂,屏門上掛著簾幕,看不到前殿是什麼樣子。後堂裡站滿了手持拂塵、痰盂、香爐、扇子之屬的宮女太監。

    燕兒和吉兒一進去,那些宮女太監都面現驚奇之色。一個太監頭目模樣的人迎上前來。燕兒低聲吩咐他拿了兩個榻來,放在屏風之後,和吉兒並排坐在上面。吉兒想開口問這是怎麼一回事,但燕兒用嚴峻的目光制止著她。四周雖是站了這許多人,卻個個屏息凝氣,不作一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壓抑的氛圍,更將她剛到唇邊的話都壓了回去。

    過了一忽兒,只聽屏風另一面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似有十幾人先後走進前殿,但仍是沒人說話。腳步聲止後,靜了一下,忽聽得「通」的一聲大響,地面也震得搖了幾搖,十幾人的聲音一齊響起:「臣等叩見皇上!願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吉兒大吃一驚ˍˍ老天,李世民就在屏風那一面!她羞得要跳起來尖叫,燕兒早防她有此一著,一手按住她肩頭,一手捂著她的嘴。吉兒還想掙扎,燕兒左臂如鐵圈似的緊緊箍著她的雙手和腰肢,嘴巴湊到她耳邊,不發聲的用喉音道:「不要吵!你一吵,馬上便會驚動他,你再不想見他亦不可得了。」

    吉兒又羞又氣,想不到燕兒竟會對自己使這一招,惱恨之餘又是叫悔不迭。早知燕兒會這般引她入彀,她便打死也不會踏足這殿堂一步!但此時此地,李世民就在外面,她真的要與燕兒爭吵,他豈有不發現自己之理?只好壓下心頭怒氣,恨恨的橫了她一眼,卻不再掙扎了。

    只聽李世民的聲音透過屏風傳來:「突厥一國,已為我軍所滅。但突厥一族,仍存留於世,該如何處置他們,才可永絕外族之患,諸位不妨各抒己見。」

    吉兒心中一動,轉眼望向燕兒,見她臉色發白,雙唇顫動不已,心下霎時一片雪亮:「原來她早知世民要在這兒與大臣商討處置突厥的法子,便特意來這裡聽消息。」但仍有疑惑,「可是她怎麼將我也拉了來呢?我決不讓世民再見著我,便見著了我也不會與他說話!她應該明白我的心意,我又能幫得上她什麼忙?」

    正想著,只聽到外面李世民又道:「近日不少官員都向朕上書,建議應乘破滅突厥之勢,將突厥人全部遷往黃河以南古兗州及豫州一帶,拆散他們的部落,將他們零星地安置在各個州縣之中,授以耕織之術,以漢人之法將其同化為農人,以使塞北大漠之內永成虛空之地。眾卿家意下如何?」

    吉兒感到燕兒猛地執著自己的手腕,抖個不住,顯是心中驚恐之極,害怕李世民會採用這法子。

    只聽一人道:「臣中書侍郎顏師古以為,突厥蠻夷自上古以來就沒有一個朝代能臣服他們,直到今日聖天子在位,才終於使之屈膝於我中土天朝。皇上最好是將他們安置在黃河河套以北,分別遴選各個酋長管治各自的部落,才是永絕後患之道。」

    這顏師古一說完,吉兒感到燕兒的手微微放鬆了一點,似是她心中稍稍寬慰下來。

    又聽另一人道:「臣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突厥雖自成一國,但其實內裡有許多部落,各有各的酋長作頭領。如今我國應趁敗滅突厥之機,將他們重新分拆為多個部落,任其各自推選首領,各酋長之間應是平起平坐、互不隸屬。皇上即令慈悲為懷,不打算屠滅阿史那一族,也不能再讓他們總領突厥各部,只許他們做阿史那一部的首領。突厥汗國既被分割,力量就會削弱,我國要控制他們,易如反掌。各部落之間勢均力敵,也就難以互相吞併。他們各自為政、彼此獨立,就不可能與我們相抗衡。以微臣愚見,何不在定襄設立都護府,專門管治突厥各部?這才是安定邊境的長遠之計。」

    又一人道:「臣夏州都督竇靜以為,蠻族本性,有如禽獸!嚴刑不能威嚇之,仁義也無法感化之。他們今日雖是國破邦亡,心裡一定還是感懷故土、無時或忘。皇上若將他們安置在中國的心腹之地,有百害而無一利。還不如趁他們破敗之餘,施之以恩典,封給他們酋長王侯的稱號,將皇族的公主、郡主嫁給他們為妻,割其地而拆其部,使他們勢單力薄,永為我國藩屬,方可長保邊塞安寧。」

    吉兒心想:「這些人全都瞧不起突厥人是蠻夷之輩,一心只想拆散他們的部落,便是施以『恩寵』,亦非真正安著什麼好心,無怪乎燕兒會如此焦慮。」又看看燕兒,只見她上齒緊咬下唇,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心裡不禁湧起憐憫之情,對她的氣惱消了大半。

    只聽又一人道:「臣中書令溫彥博以為,將突厥人強行遷往古兗州、豫州一帶,乃不仁殘忍之舉,豈是聖人愛護子民之為?當初東漢之時,曾有將匈奴人安置在邊塞以內的前例,請皇上依古人之法,讓突厥人保有原來的部落從屬之制,尊重他們固有的風俗習慣,由他們來開墾北方人煙稀少的土地,使之成為中國的屏藩,這才是上策啊!」

    吉兒想:「這麼多人中,只有此人真正關心愛護突厥人。」又轉頭看燕兒,只見她雖仍是淚眼瑩然,面上卻已浮出笑容。

    忽聽一人鏗鏘之聲響起:「臣秘書監魏征以為,突厥世代侵擾邊疆,是百姓的仇敵。今天幸而破亡,皇上只因感念他們投降歸附,這才不忍心將之全部屠殺,但豈可再讓他們留在中原的地方,而不逐回故土?蠻族都是人面獸心之輩,衰弱時屈服、強大時背叛,那就是他們的本性!如今投降的突厥人將近十萬,幾年之後,子孫繁衍,人口將加倍增長,一定會成為我國的心腹大患,到時就悔之已晚了。當年晉帝在位之時,各蠻族分散在中原各地,郭欽、江統都勸他將蠻族驅逐出塞外,以斷亂源,晉帝卻不肯接受。結果只短短二十年後,伊洛一帶盡成蠻族巢穴,這就是前車之鑒了。」

    吉兒不知道魏征說話向來語氣激烈,只聽得心中咚咚亂跳想:「他怎地這般痛恨突厥人?聽說這魏征才學過人,何以對突厥的見識卻如此鄙俗?」

    只聽溫彥博揚聲反駁道:「皇上明鑒!君民之間應該親密如天蓋地承、絲絲入扣。而今突厥走投無路,向我國歸降,我們號稱禮儀之邦、仁義之國,豈可棄之不顧?子曰:『有教無類!』,突厥人也是人,皇上也應眷愛教化他們。如果今日將突厥人從絕境中救出來,授以自力更生之法、禮儀廉恥之道,數年之後,便也如漢人一樣是中國的子民。再選取他們的酋長到京師擔任侍衛禁軍之職,如此恩威並重,才能令他們對皇上既懼威嚴、又感恩德,又哪會有什麼後患呢?」

    魏征冷笑道:「突厥人算是什麼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初突厥欺辱我們之時,又何曾當我們漢人是人?皇上今日對突厥心慈手軟,他朝就要吞下五胡亂華的苦果!」

    溫彥博急道:「皇上……」話未說完,卻已被李世民打斷,道:「溫愛卿稍安毋躁。此事朕還要細細思量,今天暫且到此為止吧。」

    吉兒心中一沉,想:「糟了!李世民這分明是想採納魏征的意見。」望向燕兒時,果見她也是雙眼發直,滿臉絕望之色,看來她也想到這一點了。

    只聽得外面衣衫相擦之聲,似是眾大臣起立躬身退出。那些宮女太監都湧了出去侍候。不消一刻鐘,前殿後堂的人都散盡了,只餘燕兒和吉兒還呆坐在那裡。

    過了不知多久,燕兒低低地吁了口氣,鬆開了一直抓著吉兒的手。吉兒這才發覺燕兒手心滿是冷汗,將自己的手腕也染得涼颯颯的。

    燕兒掉頭往回走,吉兒默默的跟在後面。回到寢殿,燕兒又是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道:「我們真的完了!我們突厥真的完了!」

    吉兒安慰她道:「剛才你也聽到了,世民不至於屠盡你的族人,至少可保住性命吧?」

    「那又怎麼樣?他要拆散我們的部落,故意令我們各部之間互相憎恨、仇殺。他不一刀殺了我們,卻要我們自己自相殘殺,慢慢的滅絕!」

    吉兒默然了半晌,又道:「那溫彥博說的話可挺好呢。或者世民會考慮考慮他的話吧?」

    燕兒只是搖頭:「你不明白。他向來十分寵信那魏征,只要是魏征說的話,便再怎麼逆耳刺心,他都肯聽。」

    吉兒問:「那魏征是什麼人?我以前在秦王府裡只聽說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這三人是世民的心腹,好像沒聽過有什麼魏征的。」

    「那時魏征還是李建成的心腹,你當然不知。」

    吉兒一驚,道:「什麼?那魏征豈不是他的敵人?」

    「何止是敵人?我聽說這魏徵入東宮第一日就直言提議李建成明誅暗殺,剷除世民!」

    吉兒更奇,道:「那世民如今怎麼還對他這樣言聽計從?」

    燕兒歎道:「這就是他厲害之處啊!只要對他有用,便再是怎麼樣的深仇宿敵,他都有本事擺弄得那人對他心悅誠服、死心塌地。當初東宮之中的僚屬,除這魏征之外,文者如王圭、武者如薛萬徹等,現下全都受他重用,位望之尊崇,不下於秦王府的舊人呢。」

    吉兒張口結舌,道:「這些人都不記得今日的主子就是當初親手殺害自己舊主人的兇手了嗎?」

    「嘿嘿,那能怪得了他們嗎?你何不出去問問看,如今可還有人記得甚或知道曾有過一個叫李建成的大唐太子?咳,沒有,沒有了!這就叫做『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成者什麼都有,敗者就一無所得,便有也只有一個惡名。」她頓了一下,又道:「我們突厥,也將是這樣的下場啊!就如當年漢代匈奴何等強盛,而今安在呢?」

    到這般田地,吉兒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上來了。

    燕兒忽笑道:「你遠來是客,我還一直沒好好招呼你。你等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跳支舞給你看。」

    吉兒見她面容慘淡,卻這麼強擠出笑意來,真比見到她哭更難受,忙道:「不必了,我……」燕兒卻早翩然入內,吉兒只好住了口,想:「燕兒今天是怎麼了?說話行事在在都透著古怪,無一不是出人意表。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心下一陣疑惑不安,但轉念想到:「剛才李世民就在屏風那邊,她尚且沒有驚動他,讓他發現我在宮裡,可見她確實沒將我的事告知他。她既能信守言諾,對我就不會有什麼惡意吧?」

    正胡思亂想間,燕兒又已走回來。只見她穿著一襲白裙,吉兒可不知道這裙是她當年在李世民以為自己死後狂痛不能自制、她為他跳那支胡旋舞時穿過的,只覺她那本已白得沒有血色的臉給這裙一映襯,更是死一樣的慘白。她一想到這「死」字,心中一跳,忙暗暗自責,想:「我怎麼胡亂生出這種念頭來?」

    燕兒道:「你在突厥住了這幾年,會吹鬍茄吧?給我伴一曲《十八拍》如何?」

    吉兒道:「好。」接過她遞上來的胡笳吹了起來。

    燕兒隨著節拍跳起胡旋舞,揚手踢足之間雪白的裙裾飛舞起來,彷如一隻巨大的白蝴蝶扇起柔軟的雙翼在花間盤旋。

    燕兒漸漸的沉醉在舞蹈之中,面上憂憤之色退去,神采煥發起來。吉兒心中也自高興,想:「今天自見她以來,她總是一副鬱鬱之態,現在才終於顯出一點往日的無憂無慮。」

    燕兒越旋越快、越旋越急,白衣與青絲齊飛,吉兒看得一陣頭暈目眩,不覺停了手中的胡茄。只見燕兒終於旋得慢了下來,身子也漸漸的彎了下去,雙手抱在胸前,上身蜷伏在地上,衣裙張開合在身周,猶如一朵潔白的睡蓮正在盛放之中。她微微抬起頭,向著吉兒淒然一笑,輕輕的道:「人生在世,活著真是苦啊!」說畢將臉龐埋在裙裡,一動也不動。

    吉兒心中一片茫然,反覆回味她這一句話:「人生在世,活著真是苦啊!」種種不如意事忽全都兜上心頭,只想放聲大哭一場,以洩無邊的傷痛。

    過了良久良久,她慢慢的回過神來,見燕兒仍是埋首蜷伏在地上,便道:「燕兒,別傷心了,起來吧!」燕兒卻仍是一動不動的對她不理不睬。吉兒一陣心酸,走上前伸手拉她,道:「你別這……」忽摸到她的身子一片冰涼,心中一驚,忙扶起她的頭,只見她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更是驚疑不定,再一摸她鼻端,竟已是冷若寒冰!一低頭,卻見她雙手按在胸前,虎口之間露出一把匕首的銀柄,下面正不住的滲出血來。她忙掰開燕兒的手,果見是一把銀製的匕首正插在胸前,直沒至柄!她一拉開燕兒的手,鮮血不再受到堵迫,汨汨的直流出來,瞬間已浸透了燕兒的白裙。

    一剎那間,吉兒恍如置身夢中一樣,只覺這一切太突兀、太不可思議了,一定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在做夢,在做一個可怕卻荒誕的噩夢!她不懂得驚訝,也不懂得傷心,只是怔怔的抱著燕兒的屍身,怔怔的看著那血染過了燕兒的衣裙又染到自己身上,漸漸的凝成淤紅的一灘。

    不知這樣呆了多久,她隱隱聽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叫:「殿裡有人嗎?」但那聲音便如風吹草動一般,雖是傳入耳中,她卻意會不到這是什麼,仍是發著愣。

    一個太監走了進來,道:「皇上有命,要召見燕……」忽見到殿中血流遍地的慘狀,嚇得尖叫一聲:「這……這是什麼?」

    吉兒轉過頭來,似是見著他,又似是沒見著他;似是對他說,又似是對自己說:「燕兒死了。」語氣那麼平淡,倒似這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燕妃死了?」那太監跳了起來,一路尖叫著跑了出去。殿中又回復一片死寂,吉兒仍是失魂落魄的跪在那兒抱著燕兒,好像連她自己也已化成行屍走肉,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又過了一會兒,殿外一陣急促雜沓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急傳:「皇上駕到!」一人搶步進來,叫道:「燕兒,燕兒!」

    那聲音象閃電一樣劈在吉兒頭上,她猛地清醒過來,知覺來者正是李世民!她大駭之下只想馬上逃離這個地方,但雙腳發軟,完全不聽使喚,只一個勁兒的哆嗦,半步也挪動不了。

    吉兒迷迷惘惘間似乎感到李世民在慟哭失聲,她心裡也是一忽兒悲痛、一忽兒驚悸,全沒了主意,只好垂下頭也哭了起來。

    李世民抬起淚眼,看到吉兒低首而泣,還以為她只是個尋常的宮女,便問:「燕妃去的時候,是你在她身邊侍候嗎?」

    吉兒知道他誤會了,沒有認出自己來,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驚恐萬分下仍只是捂著臉哭。

    李世民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吉兒哪敢答他?哭得更加厲害了。

    李世民道:「你別忙哭,先答了朕的話。」說著便伸手來拉她。

    吉兒尖叫一聲,閃了開去,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叫道:「不,不要碰我!」

    她這一抬頭,李世民立時看清了她的面貌,不覺全身一震,失聲道:「吉兒?」

    吉兒嚇得心膽俱裂,抬腳便想衝出去,李世民早一手抓著她的手腕,道:「吉兒,真是你?你……你怎麼會在這兒?」聲音都顫抖起來。

    吉兒只想掙扎,但全身都酸軟無力,哪裡擺脫得了他的掌握?只得道:「是燕兒叫我來的。」

    「怎麼我不知道?」

    「若果我早知你會知道,我便死也不會踏足這兒一步!」

    「死!」李世民心中一寒,鬆開她的手,倒退一步,跌坐在榻上,望著燕兒的屍身,喃喃的道:「燕兒死了。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這樣做?」

    吉兒還未開口,一個太監飛奔進來道:「啟稟皇上,燕妃娘娘室內案上放著這封信。」說著雙手呈上一信,退了出去。

    李世民拆開封皮,掃了一眼,雙手一鬆,那紙悠悠的飄落下來,跌在血泊之中。吉兒低頭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國破家亡,生無可戀!惟願唐皇善待我突厥子民,則燕雖死而何憾?突厥公主阿史那燕絕筆」那紙浸在血水之中,已染得通紅,血色覆在墨色上,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吉兒心下一片雪亮:「燕兒知道突厥敗亡,大唐會對突厥大興報復,早抱了以死相諫以救突厥之心。」又想:「那她何以要叫我來呢?對了,她是要讓我作個見證。她知道自己一死,一定會驚動李世民來這兒的,那時我欲不見他亦不可得了。她曾說什麼若違言諾便以死謝罪。唉,她早懷必死之心,還怕什麼破了言諾?我既見到世民,又逢她自戕,勢不能不為她替突厥說情,她這是利用我啊!想不到她這麼一個直爽率真之人,入這宮中才三四年,便已學了滿腹計謀,臨死都算計了我一次!」但想到她所作所為,全是一片苦心為了突厥,又不覺愴然。

    吉兒轉頭望向李世民,只見他也正怔怔的望著那血泊中的信紙,眼中似是哀憐,又似是惋惜,心中一動,叫了一聲:「世民!」

    李世民緩緩的轉眼望著她:「她真是傻!」

    「她是為了突厥!」

    「但也不必尋死啊!」他不由得捏了捏拳頭,「她想替突厥說什麼話,可以來跟我說,我會……」他忽的停了下來。

    「你會怎麼樣?」吉兒黯然道,「你會答應她嗎?你會肯為了她而放過突厥人嗎?你是那種會將兒女私情置於國家大事之上的人嗎?不,你不是!李建成可以為了立燕兒為太子妃而不惜害得自己連太子之位、身家性命都丟了,你辦得到嗎?你不能!」

    「李建成」三字象芒刺一樣紮在李世民心上,他跳起來叫道:「你胡說些什麼?」

    吉兒望著他額上青筋畢現,冷笑道:「怎麼?皇帝做得久了,已經沒有人敢在你面前說這種錐心刺耳的話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咬牙,坐回原位,垂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沒有人會明白!」

    吉兒聽他說得淒然,心中不覺一軟,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剛才你跟大臣們商討安置突厥的法子,我跟燕兒都聽見了。她若不是絕望心死,又怎會如此自戕?她說,她親眼見過你有多恨突厥人的,何況你又那麼聽信那魏征……」

    「我早說了你們是不明白。我不恨突厥人,從來都不!」

    吉兒搖頭道:「時到如今,還何必撒這種彌天大謊?」

    李世民長歎一聲,雙手捂臉,好一會才道:「你還是不明白。我跟魏征不同。他是山東人,那兒的人將什麼門閥高下、胡漢之分看得極重。他耳濡目染見得多、聽得多,便不分青紅皂白的恨突厥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山東人這副臭脾性我向來厭恨之極。哼,前些時候我吩咐重修《氏族志》,那班老兒不竟敢仍將山東崔氏列為天下第一姓,我李氏卻連立足之地都沒有!我大發了一通脾氣,說當年劉邦、蕭何、曹參、樊噲、灌嬰等等,有哪一個不是貧賤出身,卻又有哪一個不被後人推為英雄賢才?山東崔氏不過是攀上了北齊的官位,如今早就成了破落戶,還算什麼天下第一姓?我勒令他們再修一次,要將李姓列為第一,皇親國戚居於其後,把那什麼崔氏降為三等。這些人口中連稱『遵旨』,但我知道他們心裡不以為然,背地裡也不知在怎麼樣取笑我血脈不純、算不上是漢人!他們瞧我不起,難道我又瞧得起他們?這群老傢伙死抱著祖宗十八代的牌位,自以為是什麼高門貴第,有什麼了不起似的,在我眼中看來,不過是老賊罷了。可恨那魏征竟還一門心思的去與崔家攀親結縭,分明是沒將我李氏放在眼內!哼,若不是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吉兒聽得暗暗心驚,想:「想不到李世民與魏征之間還有這一層齟齬,表面看來卻是何等的君臣相得有如魚水啊!終究是燕兒眼尖,看破他只是在利用魏征,便什麼新愁舊恨都可隱忍不發。但若有那一天他覺得已沒有用得著魏征之處,又或者他的容忍到了極限,那魏征豈不是危乎殆哉?魏征的生死榮辱,原是全在他一念之間啊!無怪乎古人云:『伴君如伴虎』,虎性無常,君心更是難測!他為人是如此深沉,對我又豈能有什麼真情?」心下更感無味。

    只聽李世民又道:「當年爹爹未入長安為官前,我們家在隴西,那兒靠近漠北之地,我從小就與突厥人結交,說他們的話、穿他們的衣服、學他們的馬技箭術……我喜歡突厥的馬、爹爹喜歡突厥的胡旋舞,我們都喜歡突厥的東西。我對突厥人,自小就覺得親近,何來痛恨厭惡之心?只是後來……」他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

    「後來你們被逼稱臣於突厥,你就開始恨他們了,是不是?」吉兒代他接了下去。

    李世民抬起頭來,臉上現出迷惘的神色,道:「我是氣惱突厥欺辱於我,但我決不是恨突厥人。突厥如今已亡,我只想求一個長治久安之計,突厥人是生是死、是合是散,我並不放在心上。」

    吉兒心想:「你這話也說得夠冷漠的了。說到底你也不是真的關心愛護突厥人,只是掛懷自己的成敗榮辱。」

    李世民轉眼又望向燕兒,道:「她何必非要這樣尋一死不可?只要她來問我一句,我總會讓她明白:我絕不會採納魏征那激憤之法。我只是不欲掃了魏征的顏面,被臣下誤以為我聽不進逆耳之言罷了。」

    吉兒道:「其實是你不明白燕兒的為人。她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又豈肯向你屈膝求情?為了突厥,她寧覓一死以明心志,也不願受你的羞辱或憐憫!你看她這絕命書,署的是突厥公主的名號,卻不是燕妃。你可以迷得連突利也向你下跪,卻甭想令她以妾妃自居來叫你一聲『皇上』。她至死都是傲骨錚錚、不卑不亢,無愧於她突厥公主的尊嚴!」

    李世民瞠目結舌半晌,才道:「你說的是,我不明白她。我從來沒當真將她放在心上,便從來都沒想過要去明白她的為人。」

    吉兒冷冷的道:「你便是將她放在心上,你也不會明白她。燕兒這樣的女子,不是你這種自以為是的男子可以明白,她……注定了要寂寞孤獨一生!」

    李世民一揚眉,卻見吉兒目光凜凜的直視著他,不覺又歎一口氣,道:「你是在說你自己吧?我也不明白你,你為什麼要離開我?」

    吉兒霍然起立道:「我要走了。」轉身便要出殿。

    「吉兒!」李世民急叫一聲,「當年我都可以容忍讓你走了,難道今天還會來逼你不成?你便跟我多說幾句話也不行?」

    吉兒不回過頭來,仍是背對著他,道:「我怎麼知道?你做皇帝久了,隨心所欲慣了,在你心中還會有『容忍』這兩個字嗎?」

    「你可錯了。做皇帝一點也不能隨心所欲,反是時時刻刻都得想著『容忍』二字。」

    「你若不是說的比做的漂亮,那就讓我現在走吧。」吉兒狠起心腸說。

    背後沉默了好久好久,終於聽到李世民冷冷的道:「那就請便吧!不過你得替我向突利傳個口信,叫他明天入宮來見我,我要跟他說安置突厥的事。」

    吉兒心頭一緊,想:「莫非他惱了我的執拗,要對突利不利?」但此時不容她多想,只怕再多待下去李世民會反悔,二話沒說便離去了。

    到了驛館,她回想適才情形,才忍不住一陣後怕,只覺身上粘粘稠稠的好不難受,原來已出了一身冷汗,將內衣都浸濕了。她換過衣衫,找來突利,將燕兒自殺、李世民要他明天入宮之事說了。

    突利悲痛之餘又感驚懼,道:「大哥叫我入宮,不知是何用意?他會怎麼處置我們突厥人?」

    吉兒道:「他是說了不會用魏征的法子,但他這人說的話,你最好別全信。我越是瞭解他多一點,就越是覺得看不透他。」

    突利道:「即使不用魏征之言,其他人除了那溫彥博外都不見得對突厥安著什麼好心。除非大哥是採納他的意見,否則我們也不過是被打入第十七層地獄、還是被打入第十八層地獄之別罷了。」

    「明天你最要緊的是多拿燕兒之事來打動他的惻隱之心。事到如今,除了動之以情外,不能怎樣呢?」

    突利眼睛一亮,道:「說到『動之以情』,吉兒,不如你明天跟我一起入宮見他吧。」

    吉兒嚇了一跳,道:「你說什麼?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呢?今天你不也見著他了嗎?他也沒將你吞下肚裡去。」

    吉兒氣道:「那怎麼同?今天我是逼不得以、防不勝防的才給他見到我。明天還要我主動去見他?那萬萬不可!這一來,他豈不是要以為我對他又動心了?他豈不是又要想入非非?」

    突利嘟長了嘴,道:「你本來就是對他動了心嘛,否則為什麼要這樣故意迴避他?」

    吉兒羞怒交加,道:「你怎麼能這樣對我說話?我若對他還有半分癡心妄想,當初我就不會千里迢迢的跑到突厥去找你。你到今天竟還是這麼看待我,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說到後來已轉怒為悲、掩面而泣起來。

    突利大驚,忙撲到她腳前,道:「吉兒,吉兒,你別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做了這亡國奴,連累你也受苦。」說著也是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吉兒心中一痛,道:「你怎麼說這種話呢?難道我就不曾當過亡國奴?國破山河在、物是人面非的滋味難道我不曾嘗過?你若真是男子漢大丈夫,就該像燕兒那樣,國亡志氣不墮、家破傲骨不折。李世民可以取你的性命,卻滅不掉你的威風!」

    突利軟倒在地,悲歎道:「你倒說得輕巧。阿燕是心無掛礙,真個是生無可戀。可我呢?我怎麼能拋撇得下你?若一死可以解脫這困局,當初又何必長途跋涉的從突厥逃亡到這兒來?難道只為了客死異鄉、做只冤魂野鬼?」

    吉兒心中一聲長歎,想:「我真是太傻了。突利不是燕兒,更不是李世民!他二人可以寧死不屈,身亡也要爭一口氣,突利又怎辦得到?」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道:「要我跟你入宮,也不是一定不行。但不到最後關頭、非要我出面為你求情之時,我也不願見他。」

    「這是什麼意思?」

    「明天我跟你入宮,但不會隨你一起見他。他若不肯放過你們突厥人,你就來找我去跟他評一評這個理。」

    突利遲疑道:「只怕我一入宮,就被他扣住了,再也不能來找你啦。」

    「我在宮門等你到黃昏日落之時,若還見不著你出來,我就去找他。這麼著,你不用怕啦?」

    突利喜不自勝,連聲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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