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良又邀達、姚二人入內,便道:「二位的政聲,兄弟統已知悉,但上意恐有誤撫議,所以遣兄弟前來。」一面取出密旨,交與二人閱看,內有「此案如稍有隱飾,致朕賞罰不公,必誤撫局,將來朕別經察出,試問怡良當得何罪」等語。煬灶蔽聰,前後多自相矛盾。兩人閱過上諭,便道:「卑職等的隱情,已蒙大帥明察,甚是感德不忘,現只請大帥鈞示便了!」怡良道:「現在英人索交俘虜,台中擒住的英人,已多半殺卻,哪裡還交付得出?兄弟前時曾有公文寄達兩位,叫兩位不要殺戮洋人,兩位竟將他殺死一大半,所以今日有這種交涉。」達洪阿道:「這是奉旨照辦,並非卑鎮敢違鈞命。」怡良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專制時代的讕語。現在撫議已成,為了索交俘虜一事,弄得皇上為難,做臣子們也過意不去。為兩位計,只好自己請罪,供稱:『兩次洋船破損,一系遭風擊碎,一系被風擱沉,實無兵勇接仗等事。前次交出白人數十名,乃是台中救起的難民,此外已盡逐波臣,無處尋覓。」照此說來,政府可以藉詞答覆,免得交涉棘手了。」計策恰好,只難為了達、姚。達洪阿不禁氣忿道:「據大帥鈞意,飭卑鎮等無故認罪,事到其間,卑鎮等也不妨曲認。但一經認實,豈非將前次奏報戰仗,反成謊語?欺君罔上,罪很重大,這卻怎麼處?」怡良道:「這倒不妨,兄弟當為二位轉圜。」遂提筆寫道:「此事在未經就撫以前,各視其力所能為。該鎮、道志切同仇,理直氣壯,即辦理過當,尚屬激於義憤。」寫到此處,又停了筆,指示兩人道:「照這般說,兩位便不致犯成大罪,就使稍受委屈,將來再由兄弟替你洗刷,仍好復原。這是為皇上解圍,外面不得不把二位加罪,暗中卻自有轉圜餘地。兄弟准作保人,請兩位放心!」如此做作,可謂苦心孤詣。達、姚二人,沒奈何照辦。
怡良就將寫好數語,委文牘員添了首尾,並附入達、姚供狀,馳驛奏聞。道光帝一併瞧閱,見怡良奏中,末數語,乃是:「一意鋪張,致為借口指摘,咎有應得」三語。總不肯放過。遂密逮達、姚二人入都,交刑部會同軍機大臣審訊。隱瞞百姓,陽謝英人,苦極苦極!道光帝自己思想,無故將好人加罪,究竟過意不去,刑部等的定讞,也是不甚加重,遂由道光帝降旨道:
該革員等呈遞親供,朕詳加披閱,達洪阿等原奏,僅據各屬文武士民稟報,並未親自訪查,率行入奏,有應得之罪。姑念在台有年,於該處南北兩路匪徒,疊次滋擾,均迅速-事,不煩內地兵丁,尚有微勞足錄。達洪阿、姚瑩,著加恩免其治罪!業已革職,應毋庸議!欽此。
台灣的交涉,經這麼一辦,英人算無異言。這是怡制台的功勞。奈自洋人得勢後,氣焰日盛一日,法、美各國,先時嘗願作調人,江寧和約,不得與聞,免不得從旁譏議;況且中國的敗象,已見一斑,自然乘勢染指。是時欽差大臣伊裡布赴粵,與英使濮鼎查,開議通商章程,尚未告成,伊已病歿。清廷命兩江總督耆英,繼了後任,訂定通商章程十五條。自此英人知會各國,須就彼掛號,方可進出商船,輸納貨稅。法、美各商,以本國素未英屬,不肯仰英人鼻息,遂直接遣使至粵,請援例通商。耆英不能拒,奏請許法、美互市,朝旨批准,隨於道光二十四年,與美使柯身,協定中美商約三十四款,又與法使拉萼尼,協定中法商約三十五款,大旨仿照英例。惟約中有「利益均沾」四字,最關緊要。耆英莫名其妙,竟令他四字加入,添了後來無數糾葛,又上法、美的當。這且待後再詳。
只江寧條約,五口通商,廣州是排在第一個口岸,英人欲援約入城,粵民不肯,合詞請耆英申禁。耆英不肯,眾百姓遂創辦團練,按戶抽丁,除老弱殘廢,及單丁不計外,每戶三丁抽一,百人為一甲,八甲為一總,八總為一社,八社為一大總,懸燈設旗,自行抵制英人,不受官廳約束。會英使濮鼎查,自香港回國,英政府命達維斯接辦各事。達維斯到粵,請入見耆英。耆英曉得百姓厲害,即遣廣州知府劉潯,先赴英艦,要他略緩數日,等待曉諭居民,方可入城相見。
知照後打道回衙,適有一鄉民挑了油擔,在市中賣油,沖了劉本府馬頭,被衙役拿住,不由分說,撳倒地上,剝了下衣,露出黑臀,接連敲了數十百板。市民頓時嘩鬧,統說官府去迎洋鬼子入城,我們百姓的產業,將來要讓與洋人,應該打死。這句話,一傳兩,兩傳十,惱得眾人性起,趁勢嘯聚,跟了劉本府,噪入署中。劉本府下了輿,想去勸慰百姓,百姓都是惡狠狠一副面孔,張開臂膀,恨不得奉敬千拳。嚇得劉本府轉身就逃,躲入內宅。百姓追了進去,署中衙役,哪裡阻攔得住?此時闖入內宅的人,差不多有四五千。幸虧劉本府手長腳快,扒過後牆,逃出性命,剩得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慌做一團,殺雞似的亂抖。百姓也不去理他,只將他箱籠敲開,搬出朝衣朝冠等件,擺列堂上。內中有一個赳赳武夫,指手畫腳的說道:「強盜知府,已經投了洋人,還要這朝衣、朝冠何用?我們不如燒掉了他,叫他好做洋裝服色哩!」眾人齊聲贊成。當下七手八腳,將朝衣、朝冠等,移到堂下,簡直一把火,燒得都變黑灰。倒是爽快,但也未免野蠻。又四處搜尋劉本府,毫無蹤跡。只得罷手,一排一排的出署。
到了署外,督撫已遣衙役張貼告示,叫百姓亟速解散,如違重究。眾百姓道:「官府貼告示,難道我們不好貼告示麼?」奇聞。當由念過書的人,寫了幾行似通非通的文字,貼在告示旁邊,略說:「某日要焚劫十三洋行,官府不得干預,如違重究!」趣極。這信傳到達維斯耳內,也不敢入城,退到香港去了。百姓越發高興,常在城外尋覓洋人,洋人登岸,不是著打,就是被逐。英使憤甚,迭貽書耆英,責他背約。耆英辯無可辯,不得已招請紳士,求他約束百姓,休抗外人。紳士多說眾怒難犯,有幾個且說:「百姓多願從戎,不願從撫,若將軍督撫下令殺敵,某雖不武,倒也願效前驅。」越說越遠!耆英聽了,越加懊恨,當即掇茶謝客。返入內宅,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展毫磨墨,拂箋寫信,下筆數行,折成方勝,用官封粘固,差了一個得力家人,付了這信,並發給路費,叫他星夜進京,到穆相府內投遞。家人去訖,過了月餘,回報穆相已經應允,將來總有好音。耆英心中甚喜,只英使屢促遵約,耆英又想了一個救急的法兒,答覆英使,限期二年如約。於是耆英又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年。
道光二十七年春月,特召耆英入京,另授徐廣縉為兩廣總督,葉名琛為廣東巡撫。這旨一下,耆英額手稱慶,暗中深感穆相的大德,前信中所托之事,讀此方知。日日盼望徐、葉二人到來。等了數月,徐、葉已到,耆英接見,忙把公事交卸,匆匆的回京去了。撒了一泡瀾屎。
光陰如箭,倏忽間又是一年。英政府改任文翰為香港總督,申請二年入城的契約,舊事重提,新官不答。廣東紳士,已聞知消息,忙入督署求見,由徐廣縉延入。紳士便開口道:「英人要求無厭,我粵萬不能事事允行。粵民憾英已久,大公祖投袂一捨,負杖入保的人,立刻趨集,何慮不勝?」廣縉道:「諸君既同心禦侮,正是粵省之福,兄弟自然要借重大力。」
紳士辭去,忽由英使遞來照會,說要入城與總督議事。廣縉忙即照復,請他不必入城,若要會議,本督當親至虎門,上船相見。過了兩日,廣縉召集吏役,排好儀仗,出城至虎門口外,會晤英使文翰。相見之下,文翰無非要求入城通商,廣縉婉言謝卻。當即回入城中,與巡撫葉名琛,商議戰守事宜。名琛是個信仙好佛的人,一切事情,多不注意;況有總督在上,戰守的大計劃,應由總督作主。此時廣縉如何說,名琛即如何答。城中紳士,又都來探問,爭說:「義勇可立集十萬,若要開仗,都能效力,現正佇候鈞命!」廣縉道:「英人志期入城,我若執意不許,他必挾兵相迫,我當預先籌備。等他發作,然後應敵,那時便彼曲我直了。」紳士連聲稱妙。
不想隔了一宿,英船已闖入省河,連檣相接,輪煙蔽天,闔城人民,統要出去堵截。廣縉道:「且慢!待我先去勸導,叫他退去。他若不退,興兵未遲。」隨即出城,單舸往諭。文翰見廣縉只身前來,想劫住了他,以便要求入城。兩下方各執一詞,忽聞兩邊岸上,呼聲動地,遂往艙外一望,幾乎嚇倒。原來城內義勇,統已出來,站立兩岸,好像攢蟻一般,槍械森列,旗幟鮮明,眼睜睜的望著英船,口內不住的喝逐洋人。文翰一想,眾寡情形,迥不相同,萬一決裂,恐各船盡成齏粉,於是換了一副面龐,對著徐制台虛心下氣,情願罷兵修好,不復言入城事。中國百姓,能時時如此,何患洋人?廣縉亦溫言撫慰。勸他休犯眾怒,方好在廣州海口,開艙互市。文翰應允,就送廣縉回船,下令將英船一律退去。
廣縉遂與名琛合奏,道光帝覽奏大悅,即手諭道:
洋務之興,將十年矣。沿海擾累,糜餉勞師。近年雖累臻靜謐,而馭之之法,剛柔不得其平,流弊以漸而出。朕深恐沿海居民蹂躪,故一切隱忍待之,蓋小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昨因英使復申粵東入城之請,督臣徐廣縉等,迭次奏報,辦理悉合機宜。本日又由驛馳奏,該處商民,深明大義,捐資禦侮,紳士實力匡。入城之議已寢。該英人照舊通商,中外綏靖,不折一兵,不發一矢,該督撫安內撫外,處處皆抉摘根源,令外人馴服,無絲毫勉強,可以歷久相安。朕嘉悅之忱,難以盡述,允宜懋賞以獎殊勳。徐廣縉著加恩賞給子爵,准其世襲,並賞戴雙眼花翎。葉名琛著加恩賞給男爵,准其世襲,並賞戴花翎以昭優眷。發去花翎二枝,著即分別-領!穆特恩、烏蘭泰等,合力同心,各盡厥職,均著加恩照軍功例,交部從優議敘。候補道許祥光,候補郎中伍崇曜,著加恩以道員儘先選用;並賞給三品頂戴。至我粵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其天性之厚;難得十萬之眾,利不奪而勢不移。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於中乎?著徐廣縉、葉名琛宣佈朕言,俾家喻戶曉,益勵急公親上之心,共享樂業安居之福。其應如何獎勵,及給予扁額之處,著該督撫獎其勞-,錫以光榮,毋稍屯恩膏以慰朕意。余均著照所議辦理!欽此。
這道上諭,已是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內的事情。道光帝以英人就範,從此可以無患,所以有小屈大伸的諭旨。誰知英人死不肯放,今年不能如願,待到明年;明年又不能如願,待到後年;總要達到目的,方肯罷手。外人的長處,便在於此。這且慢表。
且說道光帝即位以來,克勤克儉,頗思振刷精神,及身致治,無如國家多難,將相乏材,內滿外漢的意見,橫著胸中,因此中英開釁,林則徐、鄧廷楨、楊芳等,幾個能員,不加信任,或反貶黜。琦善、弈山、弈經、文蔚、耆英、伊裡布等,庸弱昏昧,反將更迭任用。琦善、弈山、弈經、文蔚四人,雖因措置乖方,革職逮問,嗣後又復起用。御史陳慶鏞,直言抗奏,竟說是刑賞失措,未足服民。道光帝也嘉他敢言,復奪琦善等職。怎奈貴人善忘,不到二年,又賞弈經二等侍衛,授為葉爾羌參贊大臣,弈山二等侍衛,授為和闐辦事大臣,琦善二等侍衛,授為駐藏大臣,後竟升琦善四川總督,並授協辦大學士,弈山也調擢伊犁將軍。林、鄧二人,未始不蒙恩起復,林督雲貴,鄧撫陝西,然後究賢愚雜出,邪正混淆,又有權相穆彰阿,彷彿乾隆年間的和-,妒功忌能,貪贓聚斂,弄得外侮內訌,相逼而來。道光帝未免悒悒。俗語說得好:「憂勞足以致疾。」道光帝已年近古稀,到此安能不病?天下事往往禍不單行,皇太后竟一病長逝,道光帝素性純孝,悲傷過度。皇四子福晉薩克達氏,又復病歿。種種不如意事,叢集皇家,道光帝痛上加痛,憂上加憂,遂也病上加病了。總括一段,抑揚得體。
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究竟道光帝的病體,能否痊癒,待至下回續敘。
道光晚年,為民氣勃發之時。台灣讞案,達洪阿、姚瑩,幾含不白之冤,閩督怡良,又思借端報復,微台民之合詞訴枉,達、姚必遭冤戮。雖復奏案情,仍有「一意鋪張,致遭指摘」等語,然上文恰諭其志切同仇,激於義憤,於譴責之中,曲寓保全之意,皆台民一爭之效也。至若廣州通商,為江寧條約所特許,英人入城,粵民拒之,以約文言,似為彼直我曲之舉,然通商以海口為限,並非兼及城中,立約諸臣,當時不為指出界限,含糊其詞曰廣州,固有應得之咎,而於粵民無與。耆英誘約而去,徐廣縉銜命而來,微粵民之同心禦侮,廣縉且被劫盟,以此知吾國民氣,非真不可用也。但無教育以繼其後,則民氣只可暫用,而不可常用。本回於台、粵民氣,寫得十分充足,實為後文反擊張本。滿必招損,驕且致敗,作者已寓有微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