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宗復與範文程等商議軍務,太宗道:「我兵依山據險,立住營寨,盡可無慮,只是彼此相持,曠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襲他輜重。」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糧草,我想定在杏山後面,莫非就在塔山這邊。」回應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閒筆。文程道:「據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無間道?」文程把遼西地圖,仔細審視,尋出一條僻徑,乃是從杏山左首,曲折繞出,可通塔山,忙將地圖呈閱。太宗閱過地圖,見有間道,心下大喜,便召多爾袞、阿濟格入帳,令率領步卒,夤夜去襲明軍輜重,並將地圖付給,囑他按圖覓路,不得有誤。二人領命,急選健卒數千名,靜悄悄的出營,靠著杏山左側,盤旋過去。可巧星月雙輝,如同白晝,疾走數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頭四望,並沒有什麼糧草。故作一折。阿濟格道:「這都是老范主使出來,叫咱們白跑了許多路程。」多爾袞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軍士停住山下,只帶親兵數十名,上山探視,見前面復有一岡,岡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無輜重,只岡下有七個營盤紮住,寂靜無聲。多爾袞對阿濟格道:「我看前面七營,定是護著糧草的人馬,正好乘他不備,殺將過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兩翼,阿濟格率左,多爾袞率右,向明營撲入。這明營內軍士,因有松山大營擋住敵兵,毫不防備,正是鼾聲四起的時候,猛被清兵搗入,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連逃走都是無暇,哪裡還能抵敵?霎時間七座營盤,統已潰散,清兵馳至岡上,見有數百車輜重,立即搬運下山,從原路馳回。至洪承疇聞報,率兵追趕,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疇面如土色。承疇之才,已可概見。
當承疇出師時,頗小心謹慎,不肯鹵莽,既到寧遠,又由祖大壽遣卒縋城,傳語切勿浪戰,只宜步步立營,逐漸出境。誰知兵部尚書,已換了陳新甲,屢遣人促承疇出戰,承疇只得出師松山,把糧草運至筆架岡,留兵七營守護,此次聞被劫去,安得不惱?安得不悔?遲了。沒奈何進逼清營,擬與清兵大戰一場,分個勝負。清太宗料知明軍前來,必捨命衝突,只飭部下堅壁不動。承疇率將士衝殺數次,毫不見效,想出一個偷營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隨令軍士飽了夜餐,扎束停當,靜待中軍號令。是夕天色微黑,談月無光,到了三鼓,傳令王樸、唐通為第一隊,白廣恩、王廷臣為第二隊,馬科、楊國柱為第三隊,曹變蛟、吳三桂為第四隊,依次進發,後先相應,自己與巡撫邱民仰守住大營。也算持重。王樸、唐通,率兵到清營附近,先敘第一隊。只見清營中裹著一股殺氣,陰森逼人。王樸素來膽怯,向唐通道:「我看清營有備,不如退歸。」唐通道:「奉命前來,有進無退,安可中道折回?」於是唐通在前,王樸在後,整隊望清營撲入。猛聽得一聲號炮,骨轆轆的彈子,豁喇喇的箭桿,從清營齊射出來,把前隊衝鋒的明軍,一半打倒。王樸、唐通,急令軍士退回,行不數步,兩邊突出兩支清兵,左系多爾袞,右系多鐸,以兩將對兩將。將明軍沖作兩截。唐通、王樸忙奪路逃走,清兵隨後趕來。正危急間,白廣恩、王廷臣已到,明軍第二隊出現。放過唐通、王樸,把清軍截住。兩邊酣鬥起來,互有殺傷。忽刺斜裡又殺到一支人馬,為首的有三員大將,紅頂花翎,乃是清降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將攻明將,是清軍二次接應。白廣恩、王廷臣,見有清兵續至,無心戀戰,遂且戰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趕,幸虧馬科、楊國柱兵到,明軍第三隊出現。得了援應,方得走脫。
那時曹變蛟、吳三桂一軍,本是明營內的後應兵,待三隊兵馬統行出發,方率兵出營。約里許,見唐通、王樸,率領殘兵回來,兩下晤談,始知清營有備。第一隊軍已經敗還,二將急策馬前進,接應第二、三隊人馬。敘明軍第四隊,另換筆法。忽聽後面鼓角聲喧,炮聲迭發,吳三桂回頭一望,向曹變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營。」曹變蛟道:「如何我們一路行來,並不見有清兵?」語尚未畢,忽一卒從背後趕到,氣喘吁吁的報說大帥有令,請二將軍速回。吳三桂問他情由,答說清兵闖入大營,所以調回二將軍,速去救應。吳、曹二人,忙令軍士轉身馳歸。到了大營相近,見有無數清兵,往來衝陣,洪承疇親自督戰,唐通、王樸等,亦協力抵禦,左阻右攔,尚是招架不住。曹變蛟一馬當先,殺入清兵隊裡,吳三桂率兵繼入,與清兵馳戰多時,清兵尚是氣勢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馬、楊四將齊到,方併力將清兵殺退。這一場惡戰,明軍損傷多人,方識得清兵厲害,人人畏懼。
原來清太宗料明營未敗而退,必有詐謀,令豪格、阿濟格等,從間道繞出明軍背後,襲擊明營,一面令多爾袞、多鐸,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應兩邊,所以明軍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後攻擊,受了損失。迤邐寫來,至此方一歸宿。太宗又料明軍經此一挫,勢必退走,當令得勝諸將,於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並一一授以密計;自己卻親督大軍,嚴陣以待。一朝易過,漸漸天昏,約值初更時候,探報明營已動,太宗即率軍馳向明營,明洪承疇、邱民仰,率領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當即迎戰。那時唐通、白廣恩、馬科、楊國柱、王樸、吳三桂六總兵,因營中餉絕,奉命退回寧遠。六總兵更番斷後,陸續退去,將到杏山,忽山側衝出一彪清軍,截住去路。明軍因前次劫營,受了苦惱,至此復見清兵在前,都嚇得毛髮直豎,勉強上前衝突,方交戰間,這膽小如鼷的王樸,已率部隊扒過山頭,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個總兵,與清兵相持,但見清兵刀削劍剁,勇悍異常,不由的心驚膽戰,爭先逃走,當即旗靡轍亂,無復行列。驀聽山腰裡鼓聲如雷,馳出一支人馬,高扯明軍旗號,五總兵各自驚異,還疑是寧遠救兵,前來接應,誰知到了面前,這支人馬,不殺清兵,專殺明軍,前授密計,至北始覺。弄得五總兵茫無頭緒,叫苦不住。霎時間七零八落,眼見得不能馳回寧遠,只得同王樸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內。清兵見他們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趕,只將明兵所棄的甲冑炮械,搬運一空,向別處去了。不回清營,暗伏下文。
且說洪承疇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戰許久,清兵有增無減,明軍有減無增,方思向西退走,誰知清兵厚集西面,無從殺出;營盤又站立不住,沒奈何退入松山城,鱉入甕中了。清兵將松山城圍住。過了一日,從杏山回來的清兵,都到御營報功,說是杏山兵欲奔寧遠,被我軍殺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積屍無數,逼入海裡的,也不可勝計。吳三桂、王樸等人,只帶了幾個殘兵,落荒逃去。此處恰從虛寫,免與上文重複。太宗大喜,命範文程一一記功,隨道:「此番洪承疇已中我計,恐插翅也難飛去,現請先生寫一招降書,令他來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疇,恐還沒有這般容易,現只有多寫數書,分致他部下各將,先擾惑他的軍心,方可下手。」太宗稱善,即連寫招降書,逐日射進城去。城中只是堅守,毫不回答。太宗令軍士猛攻,也未見效。這日,李永芳上帳獻計道:「城內有副將夏承德,與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書,餌他高官厚祿,令他獻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書為是。」永芳寫就書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這且不便,須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這是又費周折了。」範文程在旁道:「這也不難。」太宗問他何計?文程道:「臣料松山現已食盡,應想突圍出走,只因我軍四面圍住,無隙可鑽,所以閉城固守,現請暫開一面,令他出來突圍,我即伏兵堵截,不許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開城的機會,令幹員假扮漢裝,混入城內,便可致書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計而行。」立命豪格授計城西將士,令他遵辦。
是夜,松山城西面圍兵,撤去一角,果然曹變蛟開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當時投書的幹員,乘隙混入。次夜幹員回營,報稱與夏承德之子,縋城同來,當於明日夜間獻城。太宗喜甚,命將承德子留住營內,專待明日破城。是時松山城內,糧食已盡,洪承疇等束手無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閱一周,因清兵圍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黃昏時候,忽報清兵已經登城,承疇急命曹變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馬督戰,驀見軍士來報道:「王總兵陣亡。」承疇大驚。少頃,邱民仰又踉蹌趨入,說是:「曹變蛟亦已戰死,公宜自行設法,邱某一死報君便了。」道言未絕,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疇此時,亦拔劍向項,轉思我死亦須保全屍首,不如投繯為是,要死就死,全屍何用?就解下腰帶,掛在樑上。不防背後來了一人,將他一把抱住,旁邊又轉出數人,把承疇捆縛而去。這抱住承疇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縛承疇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疇知己身被擒,閉目無語,被夏承德等牽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範文程代為解縛,並勸令歸降。承疇道:「不降!不降!」範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無益,不如歸順清朝,圖後半生的事業。」承疇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時恰是滿懷忠義。旁邊惱了多鐸、豪格等,齊說道:「他既要死,賞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鐸、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來殺承疇。太宗喝令出帳。即將承疇交與範文程,令他慢慢勸降。原來承疇頗有威望,素為孔、耿諸人所推重,稟明太宗,此次太宗費盡心機,方將承疇擒住,必欲降他以資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疇到自己營中,把什麼時務不時務,俊傑不俊傑,足足的談了半夜。偏這洪老先生垂著頭,屏著息,像死人一般,隨你口吐蓮花,他終不發一語。次日,仍自閉目危坐,飯也不吃,茶也不喝。範文程又變了一套言語,與他談論許久,他總是一個沒有回答,文程也不覺懊惱起來。惟御營內接連報捷,錦州下了,祖大壽投降了,數年倔強,又出此著。如何對得住何可綱?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營回國,範文程帶了洪承疇,同到國都,又勸了承疇一回,只是不理,回報太宗,太宗也無可如何。但因得勝回來,文武百官,上朝稱賀,原是照例的規矩,宮裡各妃嬪,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齊的賀喜請安。太宗最愛的,是永福宮莊妃,生得輕盈娥媚,聰明伶俐,她本是科爾沁部貝勒寨桑的女兒,姓博爾濟吉特氏,大書特書。自獻與清太宗後,列為西宮,生下一子,就是入關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臨。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宮。次日辰刻,太宗出宮視事,問範文程道:「洪承疇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執太甚,看來是無可曉諭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報明朝遣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等,持書乞和,現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來乞和,理應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壽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訖,太宗亦退入便殿。才過午牌,有永福宮太監入見,跪報洪承疇已被娘娘說下了。太宗驚喜道:
「果有此事麼?」連我也自驚異。
原來洪承疇人本剛正,只是有一樁好色的奇癖。這日正幽在別室,他是立意待死,毫無他念,到了巳牌,紅日滿窗,幾明室淨,正是看花時節。聽門外叮-一聲,開去了鎖,半扉漸辟,進來了一個青年美婦,裊裊婷婷的走近前來,頓覺一種異香,撲入鼻中。承疇不由的抬頭一望,但見這美婦真是絕色,髻雲高擁,鬟鳳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風楊柳,更有一雙纖纖玉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手中捧著一把玉壺,映著柔荑,格外潔白。妖耶仙耶。承疇暗訝不已,正在胡思亂想,那美婦櫻口半開,瓠犀微啟,輕輕的呼出將軍二字。承疇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輕輕的應了一聲。這一聲相應,引出那美婦問長道短,先把那承疇被擄的情形,問了一遍。承疇約略相告。隨後美婦又問起承疇家眷,知承疇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卻佯作淒惶的情狀,一雙俏眼,含淚兩眶,虧她裝得像。頓令承疇思家心動,不由的酸楚起來。那美婦又設詞勸慰,隨即提起玉壺,令承疇喝飲。承疇此時,已覺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張開嘴喝了數口,把味一辨,乃是參湯。美婦知已入彀,索性與他暢說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憐將軍而來。將軍今日死,於國無益,於家有害。」承疇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難道真個降清不成?」其心已動。美婦道:「實告將軍,我家皇帝,並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屢次投書,與明議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屢與此地反對,因此常要打仗。今請將軍暫時降順,為我家皇帝主持和議,兩下息爭,一面請將軍作一密書,報知明帝,說是身在滿洲,心在本國。現在明朝內亂相尋,聞知將軍為國調停,斷不至與將軍家屬為難。那時家也保了,國也報了,將來兩國議和,將軍在此固可,回國亦可,豈不是兩全之計麼?」娓娓動人,真好口才。這一席話,說得承疇心悅誠服,不由的歎息道:「語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這般舉動否?」五體投地了。美婦道:「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復提起玉壺,與承疇喝了數口,令承疇說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這美婦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寵愛的莊妃。因聞承疇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薦的毛生,不料她竟勸降承疇,立了一個大大的功勞。只小子恰有一詩諷洪承疇道:
浩氣千秋別有真,殺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為娥眉劫,史傳留遺號貳臣?
從此清太宗益寵愛莊妃,竟立她所生子福臨為太子,以後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話。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楊鎬率二十餘萬人山塞,洪承疇率十三萬人赴援,兵不可謂不眾,乃一遇清軍,統遭敗衄。清軍雖強,豈真無敵?咎在將帥之非材。且鎬止喪師,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於鎬矣,讀《貳臣傳》,可知洪承疇之事跡,讀此書,更見洪承疇之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