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漢演義 第四十七回 兩重喜竇後逢兄弟 一紙書文帝服蠻夷
    卻說文帝聞母后到來,便率領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佇候片時,見薄太后駕到,一齊跪

    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輿中,笑容可掬,但令車騎將軍薄昭,傳諭免禮。薄

    昭早已下馬,遵諭宣示,於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導後擁,奉輦入都,直至長樂宮中,

    由文帝扶母下輿。登御正殿,又與百官北面謁賀,禮畢始散。這位薄太后的履歷,小子早已

    敘過,毋庸贅述。見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貴,而且文帝竭

    盡孝思,在代郡時,曾因母病久延,親自侍奉,日夜不怠,飲食湯藥,必先嘗後進,薄氏因

    此得痊,所以賢孝著聞,終陟帝位。一位失寵的母妃,居然尊為皇太后,適應了許負所言,

    可見得苦盡甘回,凡事都有定數,毋庸強求呢。諷勸世人不少。

    說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際,原是出諸意外,還有文帝的繼室竇氏,也是反禍為福,無意

    中得著奇緣。隨筆遞入。竇氏系趙地觀津人,早喪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長君,

    弟名廣國,字少君。少君甚幼,長君亦尚年少,未善謀生,又值兵亂未平,人民離析,竇氏

    與兄弟二人,幾乎不能自存。巧值漢宮採選秀女,竇氏便去應選,得入宮中,侍奉呂後。既

    而呂後發放宮人,分賜諸王,每王五人,竇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隸觀津,自願往趙,好與家

    鄉接近,當下請托主管太監,陳述己意。主管太監卻也應允,不意事後失記,竟將竇氏姓

    名,派入代國,及至竇氏得知,向他詰問,他方自知錯誤,但已奏明呂後,不能再改,只得

    好言勸慰,敷衍一番。竇氏灑了許多珠淚,自悲命薄,悵悵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雖不

    至寂寞,總覺得無限淒涼。那知到了代國,竟蒙代王特別賞識,選列嬪嬙,春風幾度,遞結

    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長名啟,次名武。當時代王夫人,

    本有四男,啟與武乃是庶出,當然不及嫡室所生。竇氏卻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並囑二子

    聽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禮,格外寵愛。會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後宮雖尚有數人,總要算

    竇氏為領袖,隱隱有繼妃的希望,不過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

    連夭逝,於是竇氏二子,也得頭角嶄露,突出冠時。有福人自會湊機,不必預先擺佈。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諸官吏,聯名上書,請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謙讓,謂他

    日應推選賢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書固請,略言三代以來,立嗣必子,今皇子啟位次

    居長,敦厚慈仁,允宜立為太子,上承宗廟,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請,冊立東宮,即以

    皇子啟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復請立皇后。看官試想!太子啟既為竇氏所生,竇氏應該為

    後,尚何疑義?不過群臣未曾指名,讓與文帝乾綱獨斷,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須要稟承母

    命,才見孝思。當由薄太后下一明諭,飭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竇氏遂得為文帝繼室,正位

    中宮,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當年主管太監,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個妾媵,

    怎能平空一躍,升做國母呢?彼時幽共二王,內有悍婦,若竇氏做他姬妾,恐怕還要枉死,

    何止不能為國母呢!

    竇氏既得為後,長女嫖受封館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為淮陽王。就是竇後的父母,也由

    薄太后推類賜恩,並沐榮封。原來薄太后父母,並皆早歿,父葬會稽,母葬櫟陽,自從文帝

    即位,追尊薄父為靈文侯,就會稽郡置園邑三百家,奉守祠塚。薄母為靈文夫人,亦就櫟陽

    北添置園邑,如靈文侯園儀。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統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將竇後父母擱

    過不提。乃詔令有司,追尊竇後父為安成侯,母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觀津縣中,置園邑

    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塚的禮儀,如靈文園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還有車騎將軍薄昭,系薄

    太后弟,時已得封為軹侯,因此竇後兄長君,也得蒙特旨,厚賜田宅,使他移居長安。竇後

    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謝,待至長君奉旨到來,兄妹相見,當然憂喜交集,瑣敘離蹤。談到

    季弟少君,長君卻欷-流涕,說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問,生死未卜,竇後關情手足,也

    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長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囑令地方有司,訪覓少君,一時也無從尋

    著。

    竇後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內侍遞入一書,展開一看,卻是少君已到長安,自來認親。

    書中述及少時情事,謂與姊同出採桑,嘗失足墮地。竇後追憶起來,確有此事,因即向文帝

    說明,文帝乃召少君進見。少君與竇後闊別,差不多有十餘年,當時尚只四五歲,久別重

    逢,幾不相識,竇後未免錯愕,不便遽認。還是文帝在座細問,方由少君仔細具陳,他自與

    姊別後,被盜掠去,賣與人家為奴,又輾轉十餘家,直至宜陽,時已有十六七歲了。宜陽主

    人,命與眾僕入山燒炭,夜就山下搭篷,隨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眾僕約百餘人,統被壓

    死,只有少君脫禍。主人也為驚異,較前優待。少君又傭工數年,自思大難不死,或有後

    福,特向卜肆中問卜,卜人替他佔得一卦,說他剝極遇復,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窮,並且

    還要封侯。少君啞然失笑,疑為荒唐,不敢輕信。連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陽主人,徙居長

    安,少君也即隨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齊入賀,車蓋往來,很是

    熱鬧。當有都人傳說,謂皇后姓竇,乃是觀津人氏,從前不過做個宮奴,今日居然升為國

    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聽了傳言,回憶姊氏曾入宮備選,難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

    成?因此多方探聽,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膽上書,即將採桑事列入,作為證據。乃奉召入

    宮,經文帝和顏問及,乃詳陳始末情形。竇後還有疑意,因再盤問道:「汝可記得與姊相

    別,情跡如何?」少君道:「我姊西行時,我與兄曾送至郵捨,姊憐我年小,曾向郵捨中乞

    得米沈,為我沐頭,又乞飯一碗,給我食罷,方才動身。」說至此,不禁哽咽起來。那竇後

    聽了,比少君還要增悲,也顧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淚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憐可

    憐!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祐,重來聚首!」說到首字,竟不能再說下

    去,但與少君兩手相持,痛哭起來。少君亦涕淚交橫,內侍等站立左右,也為泣下。就是坐

    在上面的文帝,看到兩人情詞淒切,也為動容。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待至兩人悲泣多時,

    才為勸止,且召入後兄長君,叫他相會。兄弟重敘,更有一番問答的苦情,不在話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賜許多田宅,長君少君,方拜辭帝后,攜手同歸。右丞相周

    勃,太尉灌嬰聞知此事,私自商議道:「從前呂氏專權,我等幸得不死。今竇後兄弟,並集

    都中,將來或倚著後族,得官干政,豈非我等性命,又懸在兩人手中?且彼兩人出身寒微,

    未明禮義,一或得志,必且傚尤呂氏,今宜預為加防,替他慎擇師友,曲為陶熔,方不至有

    後患哩!」二人議定,隨即上奏文帝,請即選擇正士,與竇後兄弟交遊。文帝准奏,擇賢與

    處。竇氏兄弟,果然退讓有禮,不敢倚勢陵人。且文帝亦懲前毖後,但使他安居長安,不加

    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竇後為皇太后,乃擬加封二舅,適值長君已死,不獲受封,有子彭

    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竇嬰,乃是竇後從子,事見後文。

    且說文帝勵精圖治,發政施仁,賑窮民,養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視郡縣守令,甄

    別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國不得進獻珍物。海內大定,遠近翕然。乃加賞前時隨駕諸臣,

    封宋昌為壯武侯,張武等六人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趙兼為周陽侯,齊王舅駟鈞為靖郭侯,

    故常山丞相蔡兼為樊侯。又查得高祖時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餘人,各增封邑,無

    非是親舊不遺的意思。

    過了半年有餘,文帝益明習國事,特因臨朝時候,顧問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

    內,決獄幾何?」勃答稱未知。文帝又問每年錢谷,出入幾何?勃又詳說不出,仍言未知。

    口中雖然直答,心中卻很是懷慚,急得冷汗直流,濕透背上。文帝見勃不能言,更向左邊顧

    問陳平。平亦未嘗熟悉此事,靠著那一時急智,隨口答說道:「這兩事各有專職,陛下不必

    問臣。」文帝道:「這事何人專管?」平又答道:「陛下欲知決獄幾何,請問廷尉。就是錢

    谷出入,亦請問治粟內史便了!」文帝作色道:「照此說來,究竟君主管何事?」平伏地叩

    謝道:「陛下不知臣駑鈍,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職任,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撫

    萬民,明庶物,外鎮四夷諸侯,內使卿大夫各盡職務,關係卻很是重大呢。」真是一張利

    嘴。文帝聽著,乃點首稱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騙過。勃見平對答如流,更覺得相形

    見絀,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與平一同趨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忠

    厚人總覺帶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難道不知己職,倘若主上問君,說是長安盜賊,尚

    有幾人,試問君將如何對答哩?」勃無言可說,默然退歸,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

    有人語勃道:「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賞,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戀

    棧不去,禍即不遠了!」勃被他一嚇,越覺寒心,當即上書謝病,請還相印。文帝准奏,將

    勃免職,專任陳平為相,且與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趙佗,前曾受高祖冊封,歸漢稱臣。事見前文。至呂後四年,有司請禁南越關市

    鐵器,佗因此動怒,背了漢朝,僭稱南越武帝。且疑是長沙王吳回吳芮孫。進讒,遂發兵攻

    長沙,蹂躪數縣,大掠而去。長沙王上報朝廷,請兵援應,呂後特遣隆慮侯周灶,率兵往

    討。適值天時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見是不能前行,並且南嶺一帶,由佗派兵

    堵住,無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呂後病歿,索性班師回京。趙佗更橫行無忌,用了

    兵威財物,誘致閩越西甌,俱為屬國,共得東西萬餘裡地方,居然乘黃屋,建左纛,與漢天

    子儀制相同。文帝見四夷賓服,獨有趙佗倔強得很,意欲設法羈縻,用柔制剛,當下命真定

    官吏,為佗父母墳旁,特置守邑,歲時致祭。且召佗兄弟屬親,各給厚賜,然後選派使臣,

    南下招佗。這種命意,不能不與相臣商議,陳平遂將陸賈保薦上去,說他前番出使,不辱君

    命,此時正好叫他再往,駕輕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為然,遂召陸貿入朝,仍令為大中

    大夫,使他-著御書,往諭趙佗。賈奉命起程,好幾日到了南越,趙佗聞是熟客,當然接

    見。賈即取書交付,由佗接過手中,便即展閱,但見書中說是:

    朕,高皇帝側室子也,奉北藩於代,道路遼遠,壅蔽樸愚,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群

    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後自臨事,不幸有疾,日進不衰。諸呂為變,賴功臣之力,誅之已

    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諸罷長沙兩將

    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問,修治先人塚。前日聞王發兵於

    邊,為寇災不止,當時長沙王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

    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問

    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王也,朕不能擅變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

    不足以為富,嶺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為帝,兩帝並立,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

    也;爭而不讓,王者不為也。願與王分棄前惡,終今以來,通使如故,故使賈馳諭,告王朕

    意。

    趙佗閱畢,大為感動,便握賈手與語道:「漢天子真是長者,願奉明詔,永為藩臣。」

    賈即指示御書道:「這是天子的親筆,大王既願臣服天朝,對著天子手書,就與面謁一般,

    應該加敬。」趙佗聽著,就將御書懸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頓首謝罪。賈又令速去帝號,

    佗亦允諾,下令國中道:「我聞兩雄不並立,兩賢不並世。漢皇帝真賢天子,自今以後,我

    當去帝制黃屋左纛,仍為漢藩。」賈乃誇獎趙佗賢明。佗聞言大喜,與賈共敘契闊,盛筵相

    待。款留了好幾日,賈欲回朝報命,向佗取索復書,佗構思一番,亦繕成一書道:

    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針對側室子句。高皇帝

    幸賜臣佗璽,以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厚甚。高後用事,別異蠻

    夷,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處僻,馬牛羊齒已長,

    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輩,上書謝罪皆不返。又風聞老夫

    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與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於漢,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

    為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於天下。高皇后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

    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伐其邊。

    且南方卑濕,蠻夷中西有西甌,其眾半羸,南面稱王,東有閩越,其眾數千人,亦稱

    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處越四十九年,

    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

    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復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

    謹昧死再拜以聞。

    書既寫就,隨手封固,又取出許多方物,托賈帶還,作為貢獻,另外亦有贐儀贈賈。賈

    即別了趙佗,北還報命,及進見文帝,呈上書件,文帝看了一周,當然欣慰,也即厚賞陸

    賈,賈拜謝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無事,寰海承平,兩番使越的陸大夫,亦安然壽

    終,小子有詩詠道:

    武力何如文教優,御夷有道在懷柔,

    詔書一紙蠻王拜,伏地甘心五體投。

    未幾就是文帝二年,歲朝方過,便有一位大員,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

    表。

    有薄太后之為姑,復有竇皇后之為婦,兩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歡離合之情跡,則如出一

    轍,可謂姑婦之間,無獨有偶者矣。語有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兩後亦如是耳。長君少

    君,不期而會,先號後笑,命亦從同,得絳灌之代為設法,擇正士以保傅之,而長君少君,

    卒為退讓之君子,是何莫非竇氏之幸福歟。趙佗橫恣嶺南,第以一書招諭,即頓首謝罪,自

    去帝制,可見推誠待人,鮮有不為所感動者。忠信之道,行於蠻貊,奚必勞師動眾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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