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孫中山先生在廣西預備對北用兵,屢次電囑陳炯明籌餉,誰知陳炯明此時已暗和吳佩孚通款,不但不肯遵命,而且剋扣餉械,布散流言,惟恐北伐軍不敗。中山雖念他以前的勞績,不忍重懲,但為革命前途起見,又不得不將其停職,所以在四月二十一日那天,護法政府下令,罷免陳炯明廣東省長及粵軍總司令本兼各職,所遺廣東省長一職,以伍廷芳繼任,並將粵軍總司令一職裁撤。陳炯明得了這個命令,便帶領本部軍隊,連夜開到惠州駐紮,自己避到香港去了。第二天中山先生和許崇智、胡漢民等,回到廣州,和伍廷芳諸人說起這件事,彼此嗟歎不已。此時陳炯明雖去,廣州治安,並無變動,更兼中山自己回來佈置了一回,越覺四平八妥。
有人說陳炯明軍隊,並未解決,恐怕接連北方軍閥,為內顧之憂,須要根本剷除才好。卻非過慮。中山先生向來是忠厚待人的,聽了這話,便道:「競存雖然根性惡劣,決不至作反噬之事。此之謂以君子之心,測小人之腹。何況其部下不少明理的人,豈有異動?」因又和伍廷芳、廖仲愷等商議:「內部的事情雖多,北伐卻萬不可中止,我意欲即令李協和率師攻贛,你們以為何如?」雖在危急多事之秋,而無一時忘卻北伐,為國之忠,令人感泣。廖仲愷道:「總統日夜憂勤,無非為著護法,想解除北方人民被軍閥壓迫的痛苦,北伐不成功,護法的目的不能貫徹,北方的人民不能解除痛苦,總統的計劃,自是慮得重要。」伍廷芳也很贊成此說。中山大喜,便下令飭李協和攻贛,一面又派許崇智、梁鴻楷兩軍,同時出發,攻擊贛南。許、梁奉令,當即厲兵秣馬,紛紛出動,贛南的守備很弱,如何當得北伐軍的精銳,一見北伐軍的旗號,便相率潰退,因此許、梁兩人,兵不血刃的,得了龍南、虔南兩縣,略為佈置,便繼續推進。
此時陳炯明部隊,也陸續由桂返粵,到廣州以後,便向護法政府提出要求,一要求恢復陳炯明的廣東省長和粵軍總司令兩職,促其歸國,二罷免胡漢民。中山先生見了這兩項要求,想起陳炯明以前的功績,很覺惋惜,便又令他辦理兩廣軍務,所有兩廣地方軍隊,均准節制調遣。像總統這樣仁慈寬大,若在別人,不知道要如何的感激,知人則哲,惟帝其難。本來知人是最不容易的,但孫先生之於陳競存,卻不能以此相比,因先生非不知陳氏為人者,當時所以收容之故,必有難言之隱,不得已暫以相忍為政耳。誰知陳炯明受了吳佩孚的通款,竟忘了革命的天職,不但不肯就職,而且暗地囑使部將葉舉等通電請孫總統下野,一面派兵圍攻總統府,佔領行政各機關,並派兵進駐韶關,遏阻北伐軍的歸路。孫總統本是仁厚寬大之人,除卻心心唸唸,在於革命救國外,其餘的事情,不甚放在意中。近因疊報黃大偉佔領崇義,許崇智佔領信豐、南康、贛州,李烈鈞佔領大庾,十分高興,因出師未久,江西已半入護法政府管轄之下,不能沒有統轄的官吏,便下令任命謝遠涵為江西省長,徐元誥為政務廳長。
後來又據報北政府所派的援贛總司令蔡成勳,雖於六月十三日到南昌,卻和陳光遠不睦,傾軋甚烈。陳光遠憤而辭職,北政府已下令廢除江西督軍,以蔡成勳節制江西全省軍隊。江西省長楊慶-原是陳光遠的私人,當然連帶去職。北政府為要見好護法政府起見,不委別人,竟以謝遠涵繼任。也算苦心,一笑。這消息剛好和吳佩孚邀請中山先生北上的電報齊到,中山見了吳佩孚的電報,只付之一笑,並不回答,只催促北伐軍趕緊前進。
想不到六月十五日的晚上十點鐘,中山正在批閱軍牘,忽然接到一個軍官的電話報告,說今夜粵軍將有變動,請總統趕緊離府。中山不信,原是不肯逆詐工夫。批閱軍牘如故。又過了兩個鐘頭,忽見秘書林直勉匆匆的進來,向中山行了一個禮,便忙忙的說道:「報告總統,今夜消息很不好,請總統趕快離開公府,暫時避一避!」中山等他說完,很從容的說道:「請你先說明白,怎樣一個不好消息?」林直勉道:「據確實的報告,粵軍準定在今夜發動,圍攻公府,請總統趕快暫避。」中山微笑道:「競存便險惡,也決不至做出這種滅倫反常的事情,何況其部下又都是我久共患難的同志,就使競存確有此心,他們也未見得肯助桀為虐。你聽得的,莫非是些謠言罷?」正說著,參軍林樹巍也驚慌失色的走了進來。中山方要詢問,林樹巍已啟口說道:「請總統趕緊離開公府,粵軍要來圍攻公府了。」中山道:「你們不必驚疑,這必是不逞之徒,在那裡造謠,諸君萬一信以為實,反使粵軍生疑,倒是激之成變了。」林直勉道:「粵軍素來蠻不講理,總統決不可以常情度之。如其果有不利於總統時,總統將怎樣辦呢?」中山慨然道:「廣州的警衛軍,我已全部調赴韶關,即此便可見我並沒有一點疑忌彼等之心,就使他們要不利於我,也何必出此下策。自是仁人長者,明哲之見,其如直勉所言,不可以常理度之何?如敢明目張膽,謀叛作亂,以兵力加我,則其罪等於滅倫反常,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況我身當其衝,豈可不重職守,臨時退縮,屈服於暴力之下,貽笑中外,污辱民國,輕棄我人民付託的重任嗎?性命輕而體制重,先生可謂見大持重。我在今日,惟有為國除暴,討平叛亂,以正國典,生死成敗,非所計也。」其言慷慨,可泣鬼神。林直勉、林樹巍等見先生決心如此,不敢強勸,只得太息而退。
中山因時候已遲,便也退入私室就寢。誰知剛好睡倒,各處的電話,接連不斷的,都來報告這事,請中山速速離開公府,中山神態鎮定,一些也不變更。到了二點多鐘,粵軍又有軍官潛自出來報告,說:「粵軍各營,炊事已畢,約定兩點鐘出發,並備好現金二十萬,以為謀害總統的賞金。並且約定事成之後,准各營兵士,大放假三日。」按大放假為粵軍大搶劫之暗號。以大搶三天為攻擊先生之報酬,先生足以千古,而陳氏之罪惡不法,上通於天矣。中山聽了這話,還不肯十分相信,正待解說,忽聽一聲很尖厲的號聲,遠遠的飛入耳裡,接著到處也掌起號來,不一刻,號聲由模糊而漸漸清楚,方知粵軍確已發動,因即傳令衛隊,準備防禦,那軍官也告辭而去。這時已有三點多鐘,林直勉、林樹巍等,又來苦勸中山暫離公府。中山厲聲道:「競存果敢謀逆作亂,則戡亂平逆,是我的責任,豈可膽小畏避,放棄職守?萬一力不從心,亦惟有一死殉國,以謝國民,怎說暫避的話?」數言可貫金石,今日讀之,猶覺生氣食虎。第一次慨然,第二次厲聲,其意志愈堅矣。林直勉等再三相勸,中山只是執意不從。樹巍見他堅決如此,知道不是言語所可爭,也不管什麼,便上前挽住中山的手,想用強力扶他老人家出去,一人作倡,人人應和,一時間七手八腳的把一位鎮定不屈的中山先生四面扶住,用力挽出公府。中山先生掙扎不脫,只得和他們同走。先生不屈於強暴凶橫的威勢,卻屈於忠義懇摯的武力,為之一笑。
這時路上已佈滿了粵軍的步哨,見了中山一行人,莫不仔細盤詰。幸喜林直勉口才很好,才得通過。剛到財政廳前,粵軍的大隊已經到來,眾人因被盤詰得厲害,不能通過,中山先生只得單身雜在粵軍之中,一同行走。先生向來非常鎮定,臨到大事的時候,更是從容不迫,粵軍只道是自己隊伍中人,並不疑心,比及到了永漢馬路出口,方才脫險,便走到長堤海珠的海軍總司令部。海軍總司令溫樹德聽說中山到來,又驚又喜,驚的是粵軍必然確已發動,喜的是總統幸脫虎口,當下忙忙的迎接到裡面,談了幾句。樹德道:「此地無險可守,萬一叛軍大隊攻擊,必又發生危險,不如到楚豫艦上,召集各艦長,商議一個討賊的計劃罷。」中山然其言,便和他一同到楚豫艦上,召集各艦長商議平逆之策,各艦長不消說,自然義憤填膺,誓死擁護。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第三天,有人從公府逃出,向中山陳訴粵軍的殘暴。中山先問五十多個衛隊的情形,那人道:「衛隊在觀音山粵秀樓附近,對抗了三四個鐘頭,叛軍衝鋒十多次,都被衛隊用手機關鎗擊退。死傷的數目,總在三四百以上。後來因為子彈缺乏,才被叛軍繳械。還有守衛公府的警衛團,和叛軍抵抗了十多個鐘頭,後來子彈告絕,全被繳械。繳械以後,叛軍又用機關鎗掃射,全都被害了。」真可謂竭狠毒之能事,盡殘忍之大觀。中山太息不已,那人又道:「叛軍初時用速射炮注射公府,後來恐總統還在粵秀樓,又用煤油燒斷通公府的橋,以防總統出險。沿路伏著的叛軍更多,專等總統的汽車出來,突出截擊。後來始終沒見總統出府,還仔細搜檢了一回呢。」中山點頭微喟,揮手令退。
那人去後,忽報外交總長伍廷芳和衛戍司令魏邦平來見。中山立刻傳見,兩人進內見了中山,便議論討平叛逆的事情。中山令魏邦平將所部集中大沙頭,策應海軍進攻陸上的叛軍,恢復廣州防地。魏邦平唯唯遵命,中山又向伍廷芳道:「今天我必須帶領艦隊,討平叛軍,否則中外人士,必定要笑我沒有戡亂之方,而且不知我行蹤所在,更易使革命志士渙散。始終見大持重,不靳靳於小節。假如畏懼暴力,蟄伏黃埔,不盡討賊職守,徒為個人避難苟安之計,將怎樣曉示天下呢?」伍廷芳聽了非常贊服,立刻出艦登陸,通告各國駐粵領事,嚴守中立。
魏邦平也告辭而去。
中山當即統率永豐、永翔、楚豫、豫章、同安、廣玉、寶璧各艦出動,由黃埔經過車歪炮台,駛至白鵝潭,當令各艦對大沙頭、白雲山、沙河、觀音山、五層樓等處的粵軍發炮。粵軍因沒有障阻,不能抵抗,死傷的約達六七百人,大部頓時潰走。艦隊沿長堤向東前進,不料魏邦平所部陸軍,竟不能如期策應。粵軍乘勢復合,發炮抵抗。中山知道亂事不能即平,只得暫時率艦回至黃埔,商量第二次進剿方法。那陳炯明見海軍擁護中山,知道不收買海軍,決不能消滅中山的活動能力,便進行運動海軍中立。因海軍正在憤激的時候,急切未見效果,便勒軍廣州城內,實行其大放假的預約,搶掠燒殺,愈久愈烈,甚至白晝姦淫,肆無忌憚。有女子輪姦至五六次之多,腹脹如鼓而死者。殘酷的情形,令人聞之發指。中山在艦上聽見這些消息,愈加傷感,因陸軍力量薄弱,當即寫信給前敵李協和、許崇智、朱培德、黃大偉、梁鴻楷等,教他們迅速回粵平亂,有「堅守待援,以圖海陸夾攻,殲此叛逆,以彰法典」等語。自己又從楚豫艦移到永豐艦辦公。
此時各處起義的軍隊頗多,在黃埔一帶的,有徐樹榮、李天德、李安邦等所部約一千多人,軍威稍振。中山正思攻取魚珠、牛山各炮台,為掃滅叛軍的預備。忽然有人進來報說:「伍總長廷芳逝世。」不覺吃了一驚,把手中的筆,跌落地上,因流淚向左右說道:「本月十四日,廖仲愷因赴陳炯明惠州之約,不想被扣石龍,生死未卜,已使我十分傷感,現在伍總長忽棄民眾托付的重任,先我而逝,豈不可傷?」海軍將士聽了,也十分悲憤,誓必討賊。廖仲愷被扣事,亦屬重要,述諸總理口中,亦省筆之法也。並全體填寫誓約,加入中華革命黨,表示服從總統,始終不渝的決心。這時粵軍運動海軍,正在猛進,故各艦中的不良官長,已頗有不穩的舉動,因此也有帶兵來問中山道:「我們官長和叛軍訂立條約,是不是已得到總統的許可?」中山不好明言,又不願追問,只微微點頭而已。此等處不但顯見中山之仁厚寬大,其智慮亦非常人所及。蓋如一追問或明言己所不許,則事必立刻決裂矣。海圻各艦兵士,以此都疑心溫司令有不利中山之舉,要想拒絕司令回艦。中山聞知,再三調解,方才沒有實現。其實這時的海陸軍有顯明從逆的,有態度暗昧,主張中立的,不過尚在醞釀之中,尚未完全成為事實。所以中山惟出以鎮靜,全以至誠示人,大義感人,以期眾人感動,不為賊用。陳炯明此時本在暗中操縱指示叛軍的行動,並不曾公然露面,但是輿論上已唾罵得非常厲害。陳炯明沒法,只得差鍾惶可帶了自己的親筆信,到永豐艦上,晉謁總統,懇求和解。原信道:
大總統鈞鑒:國事至此,痛心何極!炯雖下野,萬難辭咎。自十六日奉到鈞諭,而省變已作,挽救無及矣。連日焦思苦慮,不得其道而行。惟念十年患難相從,此心未敢絲毫有負鈞座,不圖兵柄現已解除,此正怨尤語也。而事變之來,仍集一身,處境至此,亦云苦矣。現惟懇請開示一途,俾得遵行,庶北征部隊,免至相戕,保全人道,以召天和。國難方殷,此後圖報,為日正長也。專此即請鈞安。
陳炯明敬啟。六月二十九日晚。
中山見了這封信,還沒下什麼斷語,忽然魏邦平來見,中山便把這封信交給他看。魏邦平把信看了一遍道:「看他這封信,也還說得很懇切,或者有些誠意,不知總統可准調解?」中山正色道:「當初宋亡的時候,陸秀夫恐帝受辱,甚至負之投水而死。魏同志!今日之事,不可讓先烈專美於前,我雖才疏,也不敢不以文天祥自勉。宋代之亡,尚有文、陸,明代之亡,也有史可法等,如民國亡的時候,沒有文天祥、陸秀夫這樣的人,怎樣對得住為民國而死的無數同志,作將來國民的模範?既自污民國十一年來莊嚴燦爛的歷史,又自負三十年來效死民國的初心,還成什麼話?」聲裂金石,語驚鬼神。魏邦平見中山說得十分嚴正,不覺勃然變色。正是:
正語忽聞嚴斧鉞,厚顏應須冷冰霜。
未知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以中山先生之仁厚寬大,而竟有利用其仁厚寬大,以逞其干法亂紀悖逆不道之事者,則信乎叔世人心之不足恃,而君子之不易為也。然而盤根錯節,正以造成偉大人物之偉大歷史,而最後勝利亦終操於偉大人物之手。彼陰賊險狠之小人,徒為名教罪人,天壤魔蠢而已。吾人觀于先生與陳氏之事,乃又覺君子不易為而可為,小人可為而終不可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