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過不多日,崔承熾和劉喜奎結婚消息,傳播京、津道上,各地報紙紛紛刊載二人的小照和結婚的消息、儀注等等。大家當作一件佳話珍聞,甚至有那消息靈敏的報館,竟連帶將曹、陸兩方情場角逐,和失敗於小菜之手的一段內幕,也盡情刊布出來。這樣一來,不但陸錦丟盡顏面,就是身居保定,貴為經略的曹三爺,也覺面上無光,心中不樂。誰教你們不知自量,須知年紀不饒人,品貌自天生,倒不是次長、經略之威,所能壓服和比擬的。但這是小事,他們既托庇於外人,匿身租界,也犯不著再去尋事,一幕三角戀愛公案,就從此作小結束,這是前數年的事情。如今曹三勢力愈盛,身份愈高,此番宏開壽域,男女名伶,群集一堂,卻獨獨見不到心上人兒劉喜奎,你教他如何不感傷追念咧?
曹三原是一個直爽長厚的人,恭維得妙。心有所思,面子上倒遮掩不住,登時長吁短歎的,鬱鬱不樂起來。這一來,別人倒還罷了,只有他那幾位親信人物,如高凌-、王毓芝、李彥青等,早都慌做一團,大有主憂臣死的意態。好一班忠臣。還是彥青比較密切,他原是一個廚子的少爺,廚子而有少爺,此少爺之所以不值錢也。少爺之父而為廚子,廚子之所以為廚子也,殊比眾不同。說起這廚子的來頭,卻也非同小可,因為他的東家,是外號智多星張志潭張部長的老太爺,曾有人見過他的名片,左角兒上,也寫著一大批官銜,這官銜,卻真威赫,凡是張氏父子兩代,在清朝民國歷任的各種銜頭,全都抄了上去。只於官銜之下,加了膳房主任四個小字,絕倒,此等人於今不少。下面便是這膳房主任領袖的姓名,列公別笑此公善於扯淡,委實除了少數之少數的幾位真正闊人之外,那批熱中朋友,誰不嘖嘖稱羨,暗暗拉攏?希冀借此作個終南的捷徑,可以親近張氏,營謀差缺。可歎。後來這位李主任李老太爺,終於犯了招搖納賄的罪名,被張老太爺驅逐出來,幸而他的少爺李彥青,亦已出山任事,在一家浴堂內充當扦腳專員,有此主任,才能出這等專員,雖非箕裘克紹,卻也不愧象賢。還兼理擦背事宜,本來每月收入,亦頗可觀,不料這位李專員的運氣,卻比他老太爺好得多,不曉以何因緣,見賞於這位四省經略大人曹三爺,一見傾心,三生緣訂。曹三爺一度出浴,就把這李專員帶回公館,有此闊東家,少爺的名片,當比老爺更風光。兩個人要好到了不得。不但曹三爺出浴時候,少他不得,甚至起居食息,隨時隨事,都有非他不可之勢。是正文,也是伏筆。李專員得此際遇,正是平地一聲雷的,大抖特抖起來,那時他的頭銜,又換過了,本來是普通浴室的扦腳員,現在卻升做經略府的洗澡主任。絕倒,深刻。另外還有曹大經略提拔他的什麼副官咧,參議咧,處長咧,種種道地官銜,官銜而有道地,非道地之分,語刻而奇趣。那倒真的是中華民國的薦簡職銜,並不是小子開的頑笑了。列公聽到這裡,或者有人奇怪,以為一個扦腳出身的人,怎麼能彀置身仕版呢?殊不知英雄出身,原本越低越好。妙語。趣語。以李彥青一生事業而論,此時還不過發軔之始,將來的富貴功名,真是未可意料。若照列公這等小見,只怕還要驚駭欲絕咧。
再說李彥青做了曹大經略身邊最最寵信之人,自有許多攀附的人,一般的稱他李大人李老爺,稱他老子是老太爺,還有和他同事之人,因求他在曹三面前吹噓幾句,也有和他拜把子,稱兄弟的。彥青志得意滿,自不消說,只有兩處地方,還不能十分討好,一個是吳大帥吳子玉,生性正直,最恨這等宵小之徒,太看輕這位主任了。常說曹大帥的事情,全是這班狐狗攪壞,言下之意,還不專指彥青一人。明知其無成,而抵死相從者,子玉之長處,也是子玉之短處。惟有曹三的正室太太劉夫人,罵得最為刻毒,她曾當著許多人的面,把彥青喊去,拍案大罵,說:「老帥春秋已高,精神日壞,大帥身子壞,精神不濟,自然只有夫人曉得,何意李主任也與有勞績,此真奇妙趣史,以極不堪事,寫得極乾淨,見得作者匠心。近來身子越衰,毛病越多,全是你這妖怪東西攪壞的。」妖怪東西,也是道地官銜麼?彥青素知曹三天不怕,地不怕,單單敬怕這位太太,他也只得以曹三之心為心,跟著敬畏太太,受了罵,兀自不敢聲辯,只有唯唯稱是,諾諾連聲。等曹太太氣平了些,方說:「小的不敢,小的原不肯的,怎奈老帥沒人伺候,小的也叫沒法兒罷了。」小的原不肯,小的沒法兒,語極普通,掩卷一想,妙不可言。曹太太聽了,更其怒不可遏,叱道:「憑他再沒伺候之人,也不配你這妖鬼跑在前頭。老實告訴你,你要想在這府中吃飯,從此以後,就不許近著老帥的身體。要是不然,我就有本事,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懂得麼?」彥青只得叩了個頭,含悲帶淚的出去,見了曹三,不覺倒在懷裡,大放悲聲。曹三也知他吃了太太的虧,又見他哭得哽哽咽咽,淒淒惻惻,心中老大不忍,只得用盡老力,將他抱了起來,再三安慰道:「好孩子!快別哭了!咱們爺兒似的,你有為難,咱全知道。好孩子!我也是敬重太太,此等地方,還見曹三古道。沒法子替你出氣,只有慢慢地賞你一個好差使,受了太太的虧,橫豎好在眾人面前討回便宜,李主任這生意做著了。給你頑頑,這等人當差使,非頑頑而何?曹三妙語,作者趣筆。消消你這口氣,不好麼?」彥青只得收淚道謝。又道:「大帥事情多,精神又不濟,身子是應該保養的,小的原再三對大帥說了,大帥總是……」說到這裡,不覺把臉兒微微一紅,嫣然一笑。曹三見此情形,心中早又搖搖大動起來,恨不得立刻馬上,要和他怎樣才好。你要怎樣。無奈青天白日的,還有許多公事沒有辦,只得將他捧了起來,下死勁的,咬了他幾口,咬得那個彥青吃吃地笑個不住。過了一天,曹錕果然又下了一個手諭,著他老太爺去署理一個縣缺,人人都曉得這是酬報李彥青受罵之功。後來這位廚子縣令,調任別處,交代未清,人家問起這事,他便大模大樣的說道:「那容易,咱已交給兒子辦去,咱兒子說,這些小事情,等大帥洗澡時,隨便說一句,就得啦。」趣甚,據作者說,確曾聽見有此一說。一時都下傳為佳話,那都是後來的事,先帶說幾句兒,以見他們君臣相得之隆,遇合之奇,真不愧為千秋佳話也。如此佳話,真合千秋。
如今卻說李彥青探明曹三意旨,知他故劍情深,不忘喜奎,若是別的事情,只消他一聲吩咐,自有許多能幹的人,奪著奉承,哪怕殺人放火,也得趕著替他辦好。只因這喜奎,是曹三心愛之人,喜奎一來,卻於彥青本身,有點關礙,礙他本身,妙不可言。因此倒正言勸諫道:正言勸諫,更有奇趣。「大帥身繫天下安危,為時局中心人物,犯不著為了劉喜奎這個小狐媚子,一個妖怪東西,一個小狐媚子,迷住了一個老怪物兒。想壞了貴體。依理而論,喜奎雖已嫁人,亦可設法弄來,只消等她來華界時候,一輛汽車,迎接了來,還怕不是大帥的人?諒那崔家小子,也不敢怎樣無禮。但聞喜奎嫁人以後,已得干血癆症,面黃肌瘦,簡直不成人樣兒了。此句吃重。大帥弄了回來,也不中意的,何必負著一個劫奪人妻的名聲,弄這癆病鬼回來。而且太太曉得了,又是淘氣。天下多美婦人,大帥若果有意納寵,小的將來親赴津、滬,挑選幾個絕色美人,替大帥消遣解悶,那時候,大帥有了這許多美人,別說劉喜奎那黃病鬼兒,應當貶入冷宮,就是小的也可請個三年五載的長假,用不著再捱太太的罵了。」說罷,秋波微暈的,嫣然-笑,又仰起頭勾著曹三的頸項,軟迷迷地,說道:「我的親老帥!親老子!不堪至此,肉麻煞人。你瞧瞧!這話可是不是哪?」曹三不覺呸了一聲,笑道:「好胡說的小子,咱不過一句空話罷咧,又惹你嘮叨個這一陣子,你要請假,咱就派你到上房,替太太擦地板去,看你可受得住這個磨折?」彥青聽了,急得抱住了曹三,扭股糖兒似的,嬌癡央告道:「我的親親老子,要這樣子狠心時,我的小性命兒也完了一半了。不堪至此,不忍卒讀。我要死在太太口中,寧可死在死在哪裡?死在……」只說了半句,忽把臉一紅,指指曹三,裝了一個手勢兒,什麼手勢?嗤的一聲,笑起來了。纏勾多時,把個英雄領袖的曹虎威,攪得喘吁吁地,笑而叱道:「小子!虧你說得出來,滾罷,咱要出去了。」說罷,振衣而起。虧他還能彀起身。彥青忙著伺候他穿衣,帶帽,將他打扮好了。奇事奇文。這曹三自去幹他的公事,從此再也不提劉喜奎三字。這曹三和喜奎的關係,總算斷絕於李彥青之口,喜奎要是得知此事,還不曉要怎樣感謝他咧。
書中暫時按下曹錕,卻言北京政府,每逢年節,沒有一次不是鬧窮,雖然船到橋門,不過也得過去,然而鬧窮的情形,也一年凶如一年。這時已屆年終,外而各省索餉,內而各處索薪,號饑號寒,聲振京邑。可稱餓鬼道。兼之這時還有中、交兩行兌現問題也鬧得非常棘手。那靳總理雲鵬,自知無術度歲,也惟是知難而退,這時最有總理希望的,自然要推金融界中握有經濟勢力,能彀拉動外債的人,頂為相宜。以借債為能事,此中國財政之所以越弄越糟也。並且除了這一流人,誰也不敢擔這艱難的責任。若問那項資格,雖然不止一人,比較起來,尤以梁大財神梁士詒最為出色。論資格,他又做過總理,當過財長;論勢力,眼前卻有奉天的張作霖,竭力捧場。他本人又是一個熱中仕宦、急欲上台之人,就是總統之意,也因年關難過,除了此公,實在也沒有比較更妥的人,堪以勝任。於是梁內閣三字,居然在這臘鼓聲中,輕鬆松地一躍而出,一面組織新閣,引用手下健將葉恭綽等,作自己黨援,一面設法籌款預備過年。正在興高采烈的當兒,忽然洛陽大帥吳子玉,因魯案問題,拍來一個急電,攻訐梁閣,有限他七日去職之語。梁氏經此打擊,真弄得上台容易下台難。問你還做總理不做?一個才大如山、錢可通神的樑上燕,竟被一電壓倒,大有進退維谷之勢。說者謂:吳氏之勢力驚人,但據小子看來,要不是梁閣親日有據,蹈了賣國之嫌,吳氏雖凶,亦安能憑著紙上數言,推之使去呢?
原來魯案交涉,如此帶起魯案交涉,筆姿靈動。中日兩方,相持已久,此次華府會議,中國代表施肇基、王寵惠、顧維鈞三人前往出席,日人一面聯絡英、美列強,恫嚇中國,大有氣吞全魯、惟我獨尊之概。幸而中國三代表,在外交界上也還有點小小名氣,中國人民,又怕政府力量薄弱,三代表畏葸延誤,特地公推蔣夢麟、餘日章二人,為人民代表,赴美為三代表作後盾。開會多日,各大議案,均已次第解決,只有中日兩國間的魯案,還是頭緒毫無。在人民之意,以無條件收回膠濟路為主要目的,萬一日方不允,則願以人民之力,備價贖回。無奈三代表因政府方面,宗旨游移,本人既為政府代表,一切須以政府之意旨,為交涉之目的,也自無可如何。一再遷延,至這年十二月十七日,蔣夢麟恐長此因循,愈難得有進步,因親至王寵惠寓所,詢其意見。寵惠原是一個學者,忠厚有餘,而才幹未足,對於蔣意,雖極贊同,仍以須請示政府為言,再往訪施、顧二人,也都以游移兩可之詞相對付。此等手段,對外人尚不可,況於自己人乎?夢麟無法可施,看看閉會期近,各國代表都已紛紛治裝,預備返國,夢麟只得一面拍電本國,報告情形,一面聯絡留美八大團體,公遞覺書,為最後之奮鬥。三代表不得已,才允即日提出交涉。不料到了議場,施肇基一開口,就提議贖路,並沒提到無條件收回一說。一個代表,連生意人討價本事,都沒有,可憐。日人方面,本來得步進步,當時即答應贖路辦法,但須向日本借債辦理。三代表再三爭持,又經各國調停,始於議妥,於十二年內,由中國分期贖路,但三年之後,中國得於六個月前,通知日本,一次贖回。又該路運輸總管,須用日本人,案經議決,雖然損失不資,總算將來可有收回希望。
不料日本代表雖迫於公論,及三代表之交涉,允許贖路辦法,同時政府方面,卻暗暗運動梁閣,誘以直接交涉。此等手段,未免卑鄙,中國雖然失敗,還不致如此丟臉。梁士詒為借款便利起見,竟於二十日密電三代表,令向日方讓步。三代表得此電令,都驚得目瞪口呆,不知為計。明知服從政府,必為人民所攻擊反抗,而代表為政府所簡派,反對政府,即不啻取消本身代表資格。恰巧蔣夢麟和八團體代表過來,三代表因出示電報,問他們有何意見?眾人見了,都大罵政府賣國,勸三代表切勿宣佈,逕將議案簽字,再作道理。夢麟說話,尤為激昂。他說:「與其得罪於真正的國民,寧可得罪於賣國政府。得罪政府,抵拚不做他的官,就完了,得罪國民,我們卻連人都不能做了。」官可不為,人不能不做,快人快語。三代表亦奮然道:「只得如此拚一下子,再看。但怕日政府方面,也有訓示到來,他們代表,未必再肯簽字呢。」眾人聽了,一個個愁顏相向,無計可施。果然到了開會之時,日代表劈頭便問三代表:「得了貴國訓令沒有?貴我兩國,已經在北京講妥,各種懸案,准在北京直接交涉,不再由大會議決了。本來中、日是近鄰同種之國,貴國古人說:『兄弟鬩牆,外御其侮,』如今倒為了我們弟兄之事,反和外人商量辦法起來,豈非丟臉?如今貴政府既已覺悟,我們代表的責任已算終了,敝代表明後天即欲動身回國去也。」卻虧他老臉說得出。三代表見說,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還算顧維鈞機伶,料道這事除了掩瞞以外,沒有別法,只得毅然答道:「貴代表所言,不曉是何內容?敝代表等並未奉有敝國政府何種訓令。關於膠濟一案,昨兒已經議定,今日何又出此反悔之言,不慮為各大國所笑麼?」卻也嚴正。日代表聽了,倒也紅了一紅臉兒,但對於維鈞之言,仍是半信半疑,總之無論怎樣,他既奉到本國訓令,自然不肯簽約,於是三代表並全國人民代表,和八團體等折衝壇坫,費盡唇舌,所得的一絲兒成績,幾乎又要擱置起來。雖然後來仍賴人民督促,各國調停,與代表堅持之功,仍得照議解決,而全國人民,已恨不食梁燕之肉,而寢其皮。該該該。就是華會各國代表,也都暗笑中國積弱之餘,好容易爬上台盤,對於偌大外交,兀自置棋不定,終為日人所欺。從此中國無能的笑話,愈加深印於外人腦筋中了。古人云:「人必自侮也,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也,而後人伐之。」象梁氏這等謀國,端的與自侮自伐何殊?這又何怪外人之騰笑不休,侵凌日甚呢!真是自取其辱。關於魯案條約,後回另有交代,本回仍須說到梁閣方面。原來梁士詒上台第一步計劃,專在聯日本為外援,鞏固他的勢力,豈知全國上下,群起而攻,人民公論雖不在他意中,卻不料觸怒了這位洛陽太歲,急電飛來,全閣失色。梁燕之內閣命運,真成了巢梁之燕,岌岌乎不可終日起來。正是:
內閣忽成樑上燕,人民都作釜中魚。
未知吳氏若何作對,且看下回分解。
曹三爺出身布販,自致高位,心目中安有所謂國家?更安知所謂政治?毋怪廚子可作縣官,澡役可充處長也。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夫曰官邪,邪而不失其為官。若曹三之官,則真不成其為官矣。哀我人民,何冤何罪。而有此似官非官之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