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學生罷課,已閱旬餘,徐政府外迫日使,內顧曹章,不能不促令上課,令文有云:
國家設置學校,慎定學程,固將造就人才,儲為異日之用。在校各生,惟當以殫精學業,為唯一之天職,內政外交,各有專責,越俎而代,則必治絲而棼。譬一家然,使在塾子弟,鹹操家政,未有能理者也。前者北京大學等校學生聚眾遊行,釀成縱火傷人之舉,政府以青年學子,激於意氣,多方啟導,冀其感悟,直至舉動逾軌,構成非法行為,不能不聽諸法律之裁製,而政府咎其暴行,憫其蒙昧,固猶是愛惜諸生意也。在諸生日言青島問題,多所誤會,業經另令詳切宣示,俾釋群疑。諸生為愛國計,當求其有利國家者,若徒公開演說,嫉視外交,既損鄰交,何裨國計?況值邦家多難,群情紛擾,甚有挾過激之見,為駭俗之資,雖凌蔑法紀,破壞國家而不恤,潮流所激,必至舉國騷然,無所托命,神州奧區,坐召陸沉,以愛國始,以禍國終,彼時蒿目顛危,雖追悔始謀之不臧,嗟何及矣!諸生奔走負笈,亦為求學計耳,一時血氣之偏,至以罷課為要挾之具。抑知學業良窳,為畢生事業所基,虛廢居諸,適成自誤。況在校各生,類多勤勉向學,以少數學生之憧擾,致使失時廢業,其痛心疾首,又將何如?國家為儲才計,務在範圍曲成,用宏作育,茲以大義,正告諸生:於學校則當守規程,於國家則當循法律。學校規程之設,未嘗因人而異,國家法律之設,亦惟依罪科罰,不容枉法徇人。政府雖重愛諸生,何能-棄法規,以相容隱?諸生劬業有年,不乏洞明律學之士,誠為權衡事理,內返良知,其將何以自解?在京著責成教育部,在外責成省長暨教育廳,督飭各校職員,約束諸生,即日一律上課,毋得借端曠廢,致荒本業。其聯合會、義勇隊等項名目尤應切實查禁。糾眾滋事,擾及公安者,仍依前令辦理。政府於諸生期許之重,凡茲再三申諭,固期有所鑒戒,勉為成材。其各砥礪濯磨,毋負諄諄誥誡之意!此令。
各校學生,聞悉此令,當然不願受命,罷課如故。並由學生聯合會中派遣演講團,分頭至京城內外,舉行露天演講,數約千餘人。這邊說得慷慨激昂,那邊說得淋漓感奮,甚至聲淚俱下,引起一班行人的感情,統是傾耳靜聽。東一簇,西一團,好像聽文明戲一般,越來越眾。警察廳又出來干涉,特派保安馬隊若干人,到處彈壓,先勸學生不得演講,學生置諸不理,仍然侃侃而談。嗣由警隊動怒,拍動馬頭,竟向人多處衝突進去,聽講諸人,恐遭蹂躪,陸續奔散,只剩了演講學生,被警隊強加驅迫,押入北京大學,閉置法科理科各室,不准自由出入。且由警士環守學校大門,再從步軍統領署內,派出兵士數百,竟在門前紮營,視學生如俘虜,日夜監束。還想加用壓力。各校教職諸員,均向政府遞呈,要求釋放學生,撤退軍警,政府並不批答。教育次長袁希濤,見學校風潮愈緊,未免左右為難,因亦慨然告辭,政府准令免職,另命傅岳-為教育次長,攝行部務。北京各學校,不得不通電外省,聲明曲直。上海灘頭,學校最多,消息最靈,聽得北京各學生一再被拘,自然憤氣填胸,立即號召各界,續開大會,時已為六月初旬了。會場決議,以學界為首倡,以商界為後繼,務要罷斥曹、章、陸三人,及釋放北京被拘學生,然後了事。當下繕成一篇宣言書,分佈如下:
嗚呼!事變紛乘,外侮日亟,正國民同心戮力之時,而事與願違,吾人日夕之所呼籲,終於無毫髮之效,前途瞻望,實用痛心。本會同人,謹再披肝瀝膽,以危苦之詞,求國人之聽。自外交警信傳來,北京學生,適當先覺之任,士氣一振,奸佞寒心,義聲所播,咸知奮發,而政府橫加罪戾,是已失吾人之望,乃以此咎及教育負責之人,致傅、蔡諸公紛紛引去。夫段祺瑞、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迭與日本借債訂約,辱國喪權,憑假外援,營植私利,逆跡昭著,中外共瞻,全國國民,皆有欲得甘心之意。政府於人民之所惡,則必百計保全,於人民之所欲,則且一網打盡,更屢頒文告,嚴懲學生,並集會演說刊布文字,公民所有之自由,亦加剝削,是政府不欲國民有一分覺悟,國勢有一分進步也。
愛國者科罪,而賣國者稱功,誠不知公理良心之安在?爭亂頻年,民曰勞止,政府猶不從事於根本之改革,肅清武人勢力,建設永久和平,反借口於枝葉細故,以求人之見諒。繼此紛爭,國於何有?此皆最近之事實,足以令人恐懼危疑,不知死所者。政府既受吾民之付託,當使政治與民意相符,若一意孤行,以國家為孤注,吾民何罪?當從為奴隸。嗚呼國人!幸垂聽焉。共和國家之事,人民當負其責,方今時機迫切,非獨強鄰乘機謀我,即素懷親善之邦,亦無不切齒憤恨,以吾內政之昏亂,我縱甘心,人將不忍,生死存亡,近在眉睫,豈可再蹈故習常,依違容忍,慕穩健之虛名,速淪胥之實禍?夫政府之與人民,譬猶兄弟骨肉,兄弟有過,危及國家,固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終不見聽,雖奮臂與鬥,亦所不辭。何則?切膚之痛在身,有所不暇計也。吾人求學,將以致用,若使吾人明知禍機之迫不及待,而曰姑俟吾學業既畢,徐以遠者大者,貢獻於國家,非獨失近世教育之精神,即國家亦何貴有此學子?吾人幸得讀書問道,不敢自棄責任,謹自五月二十六日始,一致罷課,期全國國民,聞而興起,以要求政府懲辦國賊為唯一之職志。
政治肅清,然後國基強固,轉危為安,庶幾在此。同人雖出重大之代價,心實甘之。所冀政府徹底覺悟,幡然改圖,全國同胞,亦各奮公誠,同匡危難,中國前途,實利賴之。同人不敏,請任前驅,戮力同心,還期繼起。
上海商民,為了學界宣言,都不知不覺的流露一種熱誠,與學生共表同情。六月四日,南商會開會集議,各商人聞風前往,不下千餘,偏警兵無理取鬧,硬要把他攔阻,遂致眾情大憤,以為如此壓迫,非罷市不足對待,越宿便即實行。南市各商肆,先行罷市,法租界各商家,照樣閉門,公共租界,一律照辦。又俄而英租界中,如永安、先施兩大公司,亦皆杜門謝客。到了午後,無論華租各界,所有大小商店,統已關門閉戶,不納主顧,街上只有學生奔走,分發傳單,巡警往來,防備鬧事,余外無非是各處行旅,偵探消息,好好一個大商埠,弄得煙雲失色,簫鼓無聲。過了一宵,商店仍舊閉市,華界一帶,由警官挨戶曉示,勒令開門,照常交易。商人早已將答語預備,說是賣買自由,不勞警官過問。好一個回話手本。警官倒也無詞可駁,悻悻自去。租界中的洋巡捕,不過沿路巡查,維持秩序,卻未曾硬行干涉。惟商肆各懸掛白旗,上面寫著,無非是「萬眾一心,同聲呼籲,力抗漢奸,喚醒政府」等語。全市旗布飄-,做了一種特別的招牌。又越一日,華界租界,只有幾家吃食店,半開半掩,略賣些餅餌糕粽,惠顧行人,此外依然抱著關門主義。警察署不能漠視,又派出武裝警察,遊行華市,用了一派威嚇的厲詞,逼令開市。商民或怕他凶焰,勉強除去排門,及警察去後,復將排門關好,拒絕買賣。再過兩天,閉市如故。
看官你想上海一隅,是中外各國交通的埠頭,行人似蟻,比戶如鱗,怎能好幾日不做買賣?華人為反對政府起見,就使受些困難,尚是甘心,那洋商豈肯無端受累,聽他過去?當下由中外官吏,迭電中央,報明情狀。政府至此,也不得不改變方針,就是安福派亦無法擺佈,只好聽令政府,自行處置。政府乃擬將曹、陸、章三人,一併免職,並釋放先後拘禁的學生。這消息傳到上海,閉市已經六日了。商會因遍發通告,傳知各業,所有要求各事,目的已達,應即於次日開市交易等語。到了翌晨,各商人購閱新聞紙,尚未載有免除曹、陸、章三人命令,恐京中所傳未確,仍然閉市,直到晚間,方得駐滬總領事法磊斯,轉奉駐京英公使朱爾典氏來電,證明曹、章、陸三人免職命令,已由徐政府頒布,確鑿無訛。電文由英公使寄滬,可知曹、陸、章之免職,還是假手外人。且由總領事勸告商學兩界,開市上課。商界已有一星期停止交易,既已得遂一部分的請求,乃全體開市,照常營業,並在門首各掛五色國旗,作為民意勝利的慶賀。學生團又拍電至京,問明被拘學生情狀,旋得京中各學校復電,已經一律釋放。於是學生團選出代表,向大小商號道謝,自歸各校上課去了。
是時南京、杭州、武昌、漢口、天津、九江、山東、廈門各處,因聞滬上罷市,亦皆先後相繼,一致要求,或五日,或三日,連工界亦相約罷工,群起抵制,所以安福派不能堅持,徐政府方得行使命令,這也好算得眾志成城,有此效果哩。惟曹汝霖既已罷職,交通總長一缺,暫任次長曾毓雋代理。徐總統尚恐得罪安福,且慮國民為了青島問題,再有要求,因提出辭職咨文,送交參眾兩議院,一面通電各省,自述咨文內容。略云:
國步艱難,百度糾紛,世昌力絀能鮮,謹於昨日咨行參眾兩院辭職。其文曰:「本大總統猥以衰年,謬膺眾選,——之性,本不承任。惟以邦人責望之殷,督以大義,固辭不獲。其時歐會肇始,關係綦巨,而國內和平之望,亦甫在萌芽,一線曙光,萬流-矚。私衷竊揣,以為此時對內對外,皆為貞元絕續之交,不乘茲著手,迅圖挽救,後將無及,所以躊躇再四,不得不勉膺巨任者,固期有所匡救也。歐會成立以來,經過詳情,業經咨達國會在案,原擬全約簽字,惟提出關於膠澳各條,聲明保留此項,原屬不得已辦法。但體察現情,保留一層,已難辦到,即使保留辦到,於日、德間應有效力,並不變更,而日人於交還一舉,轉可借端變計,是否於我有利,此中尚待考量。若因保留不能辦到,而並不簽字,不特日、德關係,不受牽制,而吾國對於草約全案,先已明示放棄,一切有利條件及國際地位,均有妨礙,故為兩害從輕之計,仍以簽字為宜。前此因膠澳交還,未有確證,政府亦深為顧慮。近日迭接全權委員等報告,日代表在三國會議中,已有宣言可證,英外部亦正式來函,聲明日本將膠澳連同完全主權,交還中國一層,系屬切實。
日外部對於還付膠澳問題,亦已有半公式之聲明,由駐京日使送達外部。凡茲各節,雖未列在草約,固已足資證明。即美總統前於保留辦法,極表贊助,近亦謂須與公法家詳慎考酌。此時內審國情外觀大勢,惟有重視英、美、法、日各國之意見,毅然全約簽字,以維持我國際之地位。惟我國內輿論,堅拒簽字如出一轍,在人民昧於外交情形,固亦在意計之中。而共和國家,民為主體,總統以下同屬公僕,欲徑情措理,既非服從民意之初衷,欲以民意為從違,而熟籌利害,又不忍坐視國步之顛躓,此自對外言之,不能不引咎者一也。至於和平計劃,不外法律事實諸端,曩在就任之初,目睹兵氛未銷,時局危迫,竊以為非促進統一,無以謀政治之進行,即無以圖對外之發展,迭經往返商榷,信使交馳,始有會議之舉。果其誠意言和,互謀讓步,則數月以來,從容籌議,何難早圖結束。乃滬議中輟,群情失望,在南方徒言接近,而未有完全解決之方,在中央欲進和平,而終乏積極進行之效,執成不悟,事勢多歧,築室道謀,蹉跎時日。循此以推,即使會議重開,而雙方隔閡尚多,必至仍前決裂,一摘再摘,國事何堪?此皆本大總統德薄才疏,無統治國家收拾時局之智能,知難而退,竊慕哲人,此就對內言之,不能不引咎者一也。抑且民為邦本,古訓昭然,本大總統來自閭閻,深知疾苦,亦冀厲行民治,加惠群生,稍盡藐躬之責,乃以統一未成之故,——凋零,萑苻四起,士卒暴露,老弱流離,每念小民痛苦之情,惻然難安寢饋,心餘力絀,愧疚滋深。自維澹定本懷,原無名位之見,經歲以來,既竭疏庸,無裨國計,雖閣制推行,責任有屬,國人或能相諒,而揆諸平昔律己之切,既未能挈領提綱,轉移元會,猶冀以難進易退之義,率我國人。謹咨達貴院聲請辭職,幸早日提議公決,另行選舉,以重國政。至此項選舉,手續紛繁,在未經選舉新任大總統以前,本大總統一日在職,仍當盡一日之責,相應咨達貴院查照辦理」等語。各該地方長官,務當督飭所屬,保衛地方,毋稍疏虞,是為至要!
各省督軍省長,得了徐電,正想復電挽留,旋接參議院議長李盛鐸,及眾議院議長王揖唐,通電各省云:
本日大總統咨送蓋用大總統印文一件到院,聲明辭職。查現行《約法》,行政之組織,系責任內閣制,一切外交內政,由國務院負其責任,大總統無引咎辭職之規定。且來文未經國務總理副署,在法律不生效力,當由盛鐸、揖唐即日躬繼繳還,籲請大總統照常任職。恐有訛傳,馳電奉聞,敬希鑒察!
自兩議院有此電文,各省督軍省長,越加向徐巴結,紛紛電達中央,挽留徐駕。徐東海原是虛與周旋,並非真欲去位,既得內外慰留,自然不生另議。惟國務總理錢能訓,不得不呈請辭職。總理一辭,全體閣員,當然連帶關係,一併告退。原來此時為責任內閣,一切政治,當由內閣負責,總統尚可推諉,所以老徐通電,也有閣制推行、責任有屬的明文。錢總理無可諉咎,還是卸職自去,離開此煩惱場。總計錢內閣成立半年有餘,至此似山窮水盡,不可復延了。小子有詩道:
揆席原來不易居,況經世變迫淪胥。
何如卸職歸休去,好向家園賦遂初。
錢內閣既倒,徐總統亦許令歸休,欲知繼任為誰,下回再行表明。
古人有言:「眾怒難犯,專欲難成」,滬上罷市,即其見端也。夫曹、陸、章三人之親日,非真欲賣國也,但欲見好於武夫,為之借資運械,竭盡機謀,顧目前而忘大局,誤國適同賣國耳。老徐亦何嘗愛此三人,無非因安福派之掣肘,不得不下禁令以顧鄰誼,促上課以抑學潮,迨致激動公憤,全滬罷市,而各省又相繼響應,於是安福派之計窮,而曹、陸、章免職之令乃下,此未始非武夫專擅之反動力,而亦由老徐欲擒故縱之謀有以致之也。然三人雖去,而安福系之勢力猶張,徐乃復提出辭職咨文以免安福派之非議,此中之煞費苦心不足為外人道,然徐雖留而錢則已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