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紹儀既赴天津,方具呈辭職,呈文中亦不說甚麼,但說:「因感風寒,牽動舊疾,所以赴津調治,請即開職另任」云云。袁總統當發電慰留,並給假休養,暫命外交總長陸征祥代任總理,一面遣秘書長梁士詒,赴津勸駕。
唐決意辭職,再具呈文,托梁帶回。袁已與唐有嫌,還願他做甚麼總理,不過表面上似難決絕,因做了一番挽留的虛文,敷衍門面。唐已窺袁肺腑,怎肯再來任事?老袁以為情義兼盡,由他自去,隨即批准呈文,改任總理。
相傳唐駐津門數月,乘舟南歸,途中遇刺客黃禎祥,為唐察破,幸得免刺。唐問系何人所使?禎祥爽然道:「我與君並無夙仇,今日奉極峰命,來此行刺,但看君來去坦白,我亦不忍下手,否則已早行事,恐君亦未能免禍呢。」此人尚有天良。唐乃答道:「你既存心良善,我也不必深究,只煩你寄語極峰,休要行此鬼蜮伎倆。他欲殺人,人亦將殺他,冤冤相報,莫謂天道無知呢。」老袁果聞言改過,當不至有後日事。禎祥唯唯自去,唐始安然南下,語且休表。
且說國務總理一職,因唐已辭去,當然需人接任,袁總統屬意陸征祥,仍援《臨時約法》第三十四條,提出參議院,求議員同意。陸字子欣,江蘇上海人,曾為廣方言館畢業生,嗣奉調出洋,才氣飆發,為歷任公使所倚重,不數年-升參贊,繼充荷蘭公使,又繼任海牙平和會專使。至民國第一次組閣,因他是外交熟手,遂召他回國,令為外交總長。陸性和平,且無一定的黨派,因此老袁欲令他繼任。這時候的參議院中,議長林森回籍,副議長王正廷,署理工商次長,兩人統已出院,乃改舉奉天吳景濂為議長,湖北湯化龍為副議長,議員約數十人,卻分作好幾黨。據政治家研究,以為外洋立憲國,沒一國不有政黨,沒一國不有數政黨,因為國家的政要,容易為一偏所誤,所以政治家各張一幟,號召徒黨,研究時政,彼有一是非,此亦有一是非,從兩方面剖辯起來,顯出一個真正的是非,方可切實履行,故外人有愈競愈進的恆言。從前滿清預備立憲,我國人已模仿外洋,集會結社,成一政黨的雛形,什麼憲友會,什麼憲政實進會,已是風行一時。到了民國初造,最彰明較著的黨員,就是革命黨,革命黨的起手,便是同盟會。同盟會中的重要人物,第一個是孫文,稱作總理,第二個是黃興,稱作協理,其次即為宋教仁、汪兆銘等,統是會中的幹事員。自革命告成,會中人變為政黨,宣佈黨綱,共有九條:(一)是完成行政統一,促進地方自治;(二)是實行種族同化;(三)是採用國家社會政策;(四)是普及義務教育;(五)是主張男女平權;(六)是勵行徵兵制度;(七)是整理財政,釐定稅則;(八)是力謀國際平等;(九)是注重移民開墾事業。依這九大黨綱看來,儼然有促進大同的氣象。
其後有浙人章炳麟、蘇人張謇發起的統一黨,還有憲友會化身的國民協進會,以及湖北人主動的民社,共計三部分,或是前清的碩學通儒,或是前清的舊官故吏,起初是各行各志,後來併合為共和黨,也有一種黨義,略分三則:(一)是保持全國統一,取國家主義;(二)是以國家權力,扶持國民進步;(三)是應世界大勢,以平和實利立國。這三條黨義,隱隱與同盟會反對,時人稱同盟會為民權主義,共和黨為國權主義。未幾,又有統一共和黨出現,即由滇人蔡鍔、直人王芝祥等組織而成,他有十餘條黨綱:(一)是畫定行政區域,實謀中央統一;(二)是釐定稅則,務期負擔公平;(三)是注重民生,採用社會政策;(四)是發達國民經濟,採用保護貿易政策;(五)是畫一幣制,採用金本位制;(六)是整頓金融機關,採用國家銀行制度;(七)是振興交通,速設鐵道幹線;(八)是實行軍國民教育,促進專門學術;(九)是振刷海陸軍備,採用徵兵制度;(十)是保護海外移民,勵行實邊開墾;(十一)是普及文化,融合國內民族;(十二)是注重外交,保持國家對等權利。統觀這十二條黨綱,是國權與民權俱重,介在同盟會共和黨的中間,彷彿是折衷主義,但總與兩黨若合若離。
參議院中的議員,就是由這三黨中,選舉出來。當時參議院內,除西藏議員尚未選派外,共一百二十一席,同盟會共和黨,各得四十餘席,統一共和黨,也得三四十人。一百二十一席中,分了三個黨派,若四萬萬人,不知要多少黨派。此次由袁總統提出陸總理,同盟會中極端反對,自在意中,惟共和黨人,已受袁總統籠絡,願表同意,且代為運動,把統一共和黨員,也聯為一致,因此全院投票,只同盟會議員否決,余皆投同意票。陸總理得多數贊成,當即通過。隔了一宿,即有大總統命令發出,特任陸征祥為國務總理。唐內閣變為陸內閣,所有從前的國務員,因與唐氏有連帶關係,提出辭職。交通總長施肇基,第一個上辭職書,是唐氏戚屬的關係。袁總統立即批准,教育總長蔡元培、司法總長王寵惠、農林總長宋教仁、未到任的工商總長陳其美,及署長王正廷,依次辭職。是唐氏同黨的關係。袁總統概不慰留,一律准請,財政總長熊希齡,見閣員多半辭去,也不好戀棧,照例遞呈辭職,偏亦邀老袁批准,只得卸職退閒。熊雖與唐氏絕無關係,但亦非袁系人物,故准他辭職。獨內務及陸海軍三部總長,依然就任,寂無變動。箇中情由,不言而喻。
袁總統乃另索夾袋中人物,提交參議院議決,財政總長,擬任周自齊;司法總長,擬任章宗祥;教育總長,擬任孫毓筠;農林總長,擬任王人文;工商總長,擬任沈秉坤;交通總長,擬任胡維德,先將名單發交陸總理,令至參議院宣佈,徵求同意。陸總理不置可否,惟命是從,唐組織閣員,半由唐氏自己主張,至陸氏組閣,已全屬老袁授意。當即乘了馬車,至參議院。全院議員,共表歡迎,總道他是歷任外交,必多經驗,且才名卓越,應有特別政見,因此大家起敬。待陸登演說壇時,拍手聲與爆竹相似,劈劈拍拍的有好幾千聲,到了聲浪漸息,大家都凝神注意,側著耳朵兒,恭聆偉論。形容盡致。哪知陸總理是善英語,不擅長國語,數典忘祖,中國的西學家,每蹈此弊。開口時已支支格格,說不出甚麼話兒,至表述閣員的時候,他卻發出大聲道:「有了國務總理,斷不可無國務員,若國務員沒有才望,單靠著一個總理,是斷斷不能成事的。鄙人忝任總理,自愧無才,全仗國務員選得能幹,方可共同辦事,不致溺職,現已擬有數人,望諸君秉公解決。譬如人家做生日,也須先開菜單,揀擇可口的菜蔬,況是重大的國務員呢。」說至此,全院並沒有拍掌聲,只聽有人嬉笑道:「總理迭使外洋,慣吃西餐,自然留意菜單,我等都從鄉里中來,連魚翅海參,都是未曾嘗過,曉得什麼大菜。」這邊的笑語未絕,那邊的笑語又起,復說道:「想是總理的生辰,就在這數日內,我等卻要登堂祝壽,叨光一餐。想總理府中的菜單,總是預先揀擇,格外精美哩。」挖苦太甚。陸總理並非癡聾,聽到這等譏評,不覺面紅耳赤,暗想:「外人何等厲害,卻沒有這般嘲笑,今到此地,偏受他們奚落,這真是出人意外呢。」事非經過不知難。當下無意演說,竟自下台,勉強把名單取出,交給議長,自己垂頭喪氣,踱出院門,乘輿竟去。總算跳出是非門。各議員由他自行,並沒有一人歡送,反大家指手劃腳,說短論長,統說:「民國初立,草昧經營,全靠有才幹的總理,才能興利除弊,今來了這等人物,要做總理,此外還有何望?」同盟會員,格外憤激,便道:「我等原是不贊成的,不知同院諸君,何多投同意票,莫非已受他買囑麼?」共和黨及統一共和黨,聽了買囑二字,自然禁受不起,便與同盟會員爭鬧起來,霎時間全院鼎沸,幾成一個械鬥場。好一班大議員。議長吳景濂,見秩序已亂,慌忙出來禁止,並搖鈴散會,大眾方一哄而散。
次日,復開會表決國務員,仍用投票的老法兒,取決可否。及開篋審視,純是不同意票。同盟會員又出席道:「今日同院諸君,完全投不同意票,顯見得人心未泯,公論難逃。但總理已經任命,就是易人提出,恐仍是這等腐敗人物,果欲改弦易轍,必須釜底抽薪,劾去老陸方好哩。」
大眾頗也贊成,遂提出彈劾總理案,公擬一篇咨文,送入總統府,老袁置諸高閣,陸征祥過意不去,呈請辭職。老袁不許,只另擬了幾個人物,再交參議院議決,財政總長,改擬周學熙;司法總長,改擬許世英;教育總長,改擬范源濂;農林總長,改擬陳振先;工商總長,改擬蔣作賓;交通總長,改擬朱啟鈐;因恐參議院仍未通過,先遣人諷示議員。果然各議員不肯贊同,仍然拒絕,老袁智慮深沈,並沒有一點倉皇,暗地裡卻佈置妥當。不到一日,軍警兩界,遍佈傳單,大約說是:「內閣中斷,急切需人,參議院有意為難,反令我輩鐵血鑄成的民國,害得沒政府一般,若長此阻礙政治,我等只有武力對待的一法。」這數語一經傳佈,都城裡面,又恐似前次的變亂,嚇得心膽俱裂。就是參議院中,也遞入好幾張傳單,竟要請一百多個議員,統吃衛生丸。這議員是血肉身軀,哪一個不怕彈丸?鎮日裡縮做一團,杜著門,裹著足,連都市上也不敢出頭。只有這些肝膽,何如不做議員。
老袁暗暗歡慰,一面辦好十多桌盛席,邀參議員入府宴會。始用硬力,繼用軟工,真好手段。各議員不好堅拒,又不敢徑去。大眾密議多時,方公決了一個「謝」字。袁總統料他膽怯,遂遣秘書長梁士詒往邀,各議員見梁到來,才敢應允。出院時由梁前導,大家魚貫後隨,一同到總統府。此時的梁財神,好似護法韋馱。袁總統也出來周旋,慇勤款待,到了就席的時候,卻令梁秘書長等相陪,自己踱了進去。酒過數巡,由梁秘書長略略敘談,表明總統微意,各議員哪敢再拒?自然唯唯連聲,到了酒酣席散,又見袁總統出談,說了幾句費心的套話,各議員很是謙恭,並表明謝忱,乃一齊告別。徒令老袁暗笑。越宿,復投票表決閣員,除蔣作賓一人外,得多數同意。嗣又由總統府提出劉揆一,充任工商總長,又經參議院通過,遂俱正式任命,陸內閣乃完全成立了。惟陸征祥以日前被嘲,未免慚忿,因托病請假,自入醫院,不理政務。自此國家重事,均由總統府取決,從前的國務會議,竟移至總統府去了。總統權力,日以加長。同盟會員,為軍人所逼,不得已通過總理及閣員,但心中總是不服,未免發生政論,謂軍警不應干預政治,且遍咨各省都督,浼他進陳利弊。袁總統乃頒發通令二道,一是勸誡政黨,一是諭禁軍警,本旨在注重前令。由小子次第錄出。其勸誡政黨云:
民國肇造,政黨勃興,我國民政治之思想發達,已有明征,較諸從前帝政時代,人民不知參政權之寶貴者,何止一日千里。環球各國,皆恃政黨,與政府相須為用,但黨派雖多,莫不以愛國為前提,而非參以各人之意見。我國政黨,方在萌芽,其發起之領袖,亦皆一時人傑,抱高尚之理想,本無絲毫利己之心,政見容有參差,心地皆類純潔。惟徒黨既盛,統系或歧,兩黨相持,言論不無激烈,深恐遷流所及,因個人之利害,忘國事之艱難。方今民國初興,尚未鞏固,倘有動搖,則國之不存,黨將焉附?無論何種政黨,均宜蠲除成見,專趨於國利民福之一途。若乃懷挾陰私,激成意氣,習非勝是,飛短流長,藐法令若弁髦,以國家為孤注,將使滅亡之禍,於共和時代而發生。揆諸經營締造之初心,其將何以自解?興言及此,憂從中來。凡我國民,務念鬩牆禦侮之忠言,懍同室操戈之大戒,折衷真理,互相提攜,忍此小嫌,同扶大局,本大總統有厚望焉!此令。
又諭禁軍警云:
軍人不准干預政治,迭經下令禁止在案,凡我軍人,自應確遵明令,以肅軍律。聞近日軍界警界,仍有干涉政治之行為,殊屬非是。須知軍人為國干城,整軍經武,目不暇給,豈可曠棄天職,越俎代庖,若挾持武力,率意徑行,萬一激成風潮,國家前途,曷勝危險?至警界職在維持治安,尤不應隨聲附和,致釀釁端。除令陸軍內務兩部傳諭禁止外,特再申告誡,其各守法奉公,以完我軍警高尚之人格!此令。
看官閱此兩令,當時總以為言言金玉,字字珠璣,哪知袁總統的本意,卻自有一番作用,小子也到民國五年,才知老袁命令,隱寓輕重呢。正是:
掩耳盜鈴成慣技,盲人瞎馬陷深池。
袁總統已脅服議員,又有一番手段,遣散各方軍隊,鞏固中央政權,欲知詳情,再閱下回。
政黨二字,利害參半,若為智識單簡,血氣未定之人物,一經結黨,必予智自雄,利未獲而害先見。故政黨之名,行於文化優美之國,或可收競爭競進之效,否則難矣。我國人民,罕受教育,道德學問,多半短淺。致以政黨之名,反為梟雄所利用,其反對者適受其侮弄而已。若夫內閣改組,易唐為陸,尚為老袁之過渡人物,袁之進步在此,政黨之退步亦在此,逐回細閱,耐人尋味不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