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村君知道,那對可疑的眼睛一直監視著自己,並且已漸漸露出殘忍的凶光。
凶光,也許來自千代田重工業公司和亞洲重工業公司?
一天早晨,當他走出家門上班。突然,莫名的直覺似乎在向自己發出警告。
今天,不是去調查組事務所,而是去航空部航空管理局上班。最近幾天來,尤令他關注的是,圍繞事故原因而明顯對立的兩家企業,忽然步調一致聯手檢查第四引擎。委員會的檢查報告,有關事故原因模稜兩可;關於責任追究,輕描淡寫,不涉及任何一家企業。
「製造失事飛機的美國斯普魯多公司,無論如何要把失事原因歸罪於飛行員操作上的失誤。可競爭對手、美國的庫魯薩公司則明確表態,無論擾流器異常變化引起的飛機失事,還是第四引擎在飛行中脫離造成的飛機失事,都無關緊要。
如果把失事原因歸罪於機身結構不合理,無疑有利於庫魯薩公司。對於全日航公司在新機型的選擇,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儘管自己是航空部的一名普通公務員,畢竟是調查組的成員。自己的主張,對於千代田重工業公司來說,理應是最有力的聲援。奇怪的是,在檢查第四引擎的時候,他們竟然相互攜手。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把目標對準我,企圖致我於死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人為什麼會如此害怕對第四引擎的檢查?」
——如果讓我參加檢查第四引擎,事故原因肯定會顯山露水。事故責任,肯定與他們中間的某家企業有關。記得我反駁檢查報告的時候,杉田一郎臉上的表情,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屈辱,好像有什麼難言……
「也許……?」
他愕然無語,仰起臉望著藍天。這……吉村君不敢再往下思索。
「他們背後,肯定還有……」
他的腦海裡閃現出一連串可怕的疑問,可他又連忙搖搖頭予以否定。
「那……好像不太可能!」他不斷否定自己。
電車,即將進站。他擠在蜂擁而至的人群中,被前推後搡地朝著站台走去。
電車,隨閃電般的呼嘯聲駛入站台。新的一天工作,將隨著電車的離站而開始。環視周圍,幾乎都是工薪階層的上班族。臉上,還留著昨天的倦意。疲憊不堪的眼神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期盼。
新的一天還剛開始,而個個臉上都無精打采,似乎不是去公司上班,而是在下班的回家途中。也許到傍晚時分,他們將步履蹣跚,神情頹然。彷彿在向大自然傾訴,伴隨著疲倦和辛勞,總算又熬過一個漫長的白天。
隨著企業的不斷集約和日益擴大,工作效率的要求迅速加碼,所有標準無秩序地直線上升。在這種幾乎失去正常時間標準的工作中,已很難找到人生的價值。吉村君每次在站台高峰,望著一群群臉上暗淡無光的上班族,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們比作機器人。
「與他們相比,我所從事的工作,至少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價值。」
吉村君想到這裡,心態上稍稍平衡了許多,不再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電車,漸漸駛到跟前。
說時遲那時快,有人在他背後突然發力猛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背後竟站著如此心懷叵測的傢伙。站台與停靠的電車之間,沒有安全隔離帶。一旦經受不住來自後面的撞擊,就會滾落到站台下的電車軌道上。
隨著一聲尖叫刺耳的剎車聲,電車停住了。車頭與自己悼落在電車軌道的位置,僅咫尺間距。幸虧站在站台右側的最前端,掉落在鐵軌的位置,湊巧在電車停靠區域的界外。
就在這當兒,剎車的尖叫聲、乘客的喊叫聲以及趕來湊熱鬧的腳步聲匯成一股熱浪,潮水般地向出事地點湧來。
「出什麼事了?」
「有人掉下去了!」
「喂,不要緊吧?」
人們爭先恐後地詢問目光呆滯的吉村君。吉村君茫然地站在那裡,耳朵嗡嗡直響,腦海裡一片空白。
殺手,無疑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也許對殺人未遂正懊惱莫及呢!
有人要暗害他!殺手是男的。回憶剛才背後的猛推,與人群中的誤推完全是兩碼事!殺手,就是那條尾巴!現在,終於凶相畢露下毒手了。
理由,吉村君一清二楚。早晨出門時已有預感,腦海裡曾閃過不寒而慄的刀光。眼下,已經變成現實。他們從幕後跳到台前,變跟蹤為下毒手。其目的,是為了永遠消失自己對飛機失事的正確判斷。
太可怕了!他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並暗暗告誡自己:不能低頭,也決不能認輸。
「我一定要與他們鬥下去!」
他朝迅速趕來表示慰問的站台工作人員,歇斯底里地嚷道。
2
事故調查組以及委員會的檢查報告,給全日航公司在機型的選擇上帶來極其複雜的影響。
在所有的航空公司看來,機型的選擇與公司的生死存亡密切相關,必須慎之又慎。尤其是全日航公司,在以往的歲月裡,由於機型選擇的失敗。曾喝下不少苦酒。
當全日航公司讓DC-7C客機在太平洋航線展現雄姿,在資本實力方面終於趕上美國航空公司的時候,美國航空公司突然採用更先進的波音707噴氣式客機,以致全日航公司捉襟見肘,無地自容。
當時,全日航公司也預測到國際航線上,客機即將升級換代,噴氣式客機即將面世。在公司創立初期,就向英國的戴哈比拉多飛機製造公司購買了慧星機。可該機事故不斷,勞民傷財,不得不將其退出航運。為此,全日航公司蒙受巨大損失,不得已中止續購合同,改為購入螺旋槳機型最好的DC-7C客機。與此同時,全日航公司又向達古拉斯飛機製造公司預訂噴氣式客機。
由於達古拉斯飛機製造公司交貨日期一拖再拖,噴氣式飛機遲遲不能上崗。而國際航線已經進入噴氣式客機時代,美英航空公司購入的噴氣式客機相繼出現在藍天上。而全日航公司還是懷抱著落後的螺旋槳機型,眼睜睜地看著國際航線上的翻天覆地變化。如果全日航公司一開始就選擇DC-8或波音707,就能站在第一次噴氣式飛機革命的浪尖上。
如今,面臨第二次噴氣式飛機革命。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機型選擇必須慎上加慎。它,關係到全日航公司在世界航空界的地位和生存。
就全日航公司來說,為在機型選擇上不再重蹈覆轍,成立了龐大的全日航公司機型選擇委員會,面向世界招標。對所有投標的機型,進行詳細而又周密的研究。為防止出現人為的隨意性和公司內部派別性的傾向性意見,所有數據一律採用計算機比較分析。這些數據,還包括航線分析及其經濟性和合算性等。
機型選擇委員會的委員長,由全日航公司總裁土屋大肋親自掛帥。組員有常務董事以上的企業高層幹部,加上總工程師、飛行員、裝備員和地面服務人員的代表,再從其他專業公司聘請一些權威人士。也就是說,該委員會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才。
可出乎意料的是,這個由各方人士組成的委員會,竟不知不覺地分成兩個主要派別。一派主張購買美國斯普魯多飛機製造公司的飛機,被稱之為斯普魯多派;另一派則堅持購買美國庫魯薩飛機製造公司的飛機,被稱之為庫魯薩派。
斯普魯多派,以全日航公司專務大竹義明為首,擁有二十三個委員。庫魯薩派,以全日航公司副總裁野村市松為中心,擁有十九個委員。其他十二名成員,則以全日航公司總裁土屋大助為首,屬中立派。
在派系人數方面,以專務大竹為核心的斯普魯多派稍稍佔優。而在數據方面,斯普魯多派也準備得比較充分。因而,中立派也開始逐漸向斯普魯多派傾斜。就在這節骨眼上,出現斯普魯多808型飛機墜毀事件。
以這起事故為契機,庫魯薩派向斯普魯多派展開猛烈反擊。好不容易朝斯普魯多派傾斜的中立派,迅速扭轉方向轉而朝庫魯薩派傾斜。可以這麼說,引擎檢查委員會的檢查報告,起到了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
如果事故原因是結構不合理,斯普魯多派將遭到訂單落空的慘敗。就在吉村君被人從站台推入電車鐵軌的幾天後,全日航公司的專務大竹義明向吉村君發出邀請。
大竹專務希望與吉村君共進晚餐,增加彼此之間的瞭解。起初,吉村君接到邀請猶豫了好一陣子。因為工作關係,相互間曾見過幾次面。見面時,也只是打打招呼、匆匆而過,還沒有無拘無束地在一起聊過天。這中間,也有身份不同的緣故。大竹專務,畢竟是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全日航大公司的首腦人物。而自己,則是國家航空部的一名小小官員。在職務上,在權力上,根本不具備向企業提供某種利益或某種方便的實力。
即便不是如此,作為公務員的吉村君,主觀上要求自己盡量避開與有關企業之間的個人交往。作為政府官吏,做到這一條是最起碼的。而吉村君,也常聽到有人把國家航空部比作全日航公司在霞關(國家機關聚集地)的辦事處。事實上,自己也多次親眼目睹,頂頭上司豐田局長及其心腹們,經常與亞洲重工業公司的高層幹部們出入高級酒店。對於一身正氣的吉村君來說,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倘若自己也跟著效仿,將會永遠抬不起頭來。這就是吉村君為什麼對大竹專務的邀請,遲遲不能明確答覆的主要原因。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他又覺得即便不迴避也可以。在工作中體現人生價值的本身,其實與晉陞之間沒有直接關係。在晉陞面前,往往出現許多你根本難以意料和無法接受的結果。對於何時晉陞,吉村君向來不抱任何希望,自認沒有官運。眼看同事們一個個晉陞,而自己還是原地踏步。
吉村君自決定接受大竹專務的邀請後,便不再思考大竹專務為什麼宴請自己的理由。
大竹專務指定的飯店,是東京都內某大商廈裡的敞開式西餐廳。雖談不上檔次很低,但也夠不上豪華和高檔。他認為大竹專務考慮得非常周密,沒有把會晤地點安排在被稱為秘密飯店的「料亭」和超豪華型的高級大酒店。
「第一次宴請,選擇在這樣的場所招待你,實在是對不起呵!」
大竹專務說這番話時,臉上充滿了歉意。而服務生遞上的菜餚,卻是一流的。
「不知這些菜餚是否合你口味?」
大竹專務十分謙遜客氣,不停地向吉村君獻慇勤。吉村君也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開懷大吃了,顯得興高采烈,喜不自禁。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兩人之間的隔閡彷彿不翼而飛。大竹專務不像大企業首腦那樣,裝模作樣,驕橫跋扈,目中無人,而是和藹可親,謙虛謹慎,十分熱情。
一打聽,才知道大竹專務年輕時曾擔任過國際航班的客艙乘務長,有長時間為旅客服務的經歷。
可大多數人,是什麼時候說什麼話。隨著地位不斷上升,許多人將過去的往事置於腦後,拋到九霄雲外。正因為人的可塑性強,即便習慣於發號施令,也會由於場合不同和對像變化而適時調整接待技巧和態度。
吉村君,生來就具有很強的戒備心理。可眼下,能夠在短短的晚餐時間裡與對方說話無拘無束,也許是對方擅長將乘務長服務經驗和人本能巧妙相結合的緣故。
當最後一道水果由服務生端來的時候,大竹專務又主動與他拉話,似乎將剛才用餐時的談話內容向縱深發展。
「吉村君,聽航空部裡的官員們說,由委員會提交調查組的檢查報告,受到了你義正詞嚴的駁斥。是這樣嗎?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對方眼睛深處,閃過一道劍一般寒冷的目光。這,沒能逃過吉村君的視線。
「總算言歸正傳了!」
吉村君暗自在想。
不過,大竹專務的這一提問,也是自己預料之中的。
對方的真實意圖,已經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因飛機墜毀而遭到責任追究的全日航公司首腦,不可能毫無目的地與一個普通公務員在賓館裡閒聊。
「事實上,我對委員會的檢查報告,也持有許多疑問。可以這麼說吧,報告上有許多地方讓人感到疑惑不解。」
大竹專務一邊吃水果,一邊補充剛才的開場白。
吉村君深知,在全日航公司內部,圍繞著機型選擇,籠罩著一種非常複雜的氣氛。有主張選擇斯普魯多機型的,有主張選擇庫魯薩機型的。總之,調查組的動向是全日航公司最為關心的。尤其被視為掌握事故原因鑰匙的委員會動向,更是兩大派最為關心的。
吉村君雖不清楚全日航公司內部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但能想像得到,機型選擇給該企業的勢力劃分帶來很大影響。對於吉村君來說,全日航公司無論選擇哪家公司的機型都與他無關。而查明事故的真正原因,才是自己神聖的職責。至於有可能給他個人帶來危害什麼的,他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至於委員會提請調查組討論的檢查報告,無論斯普魯多公司還是庫魯薩公司,按理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吉村君一意孤行,主張第四引擎是在空中脫落,屬於製造結構不合理範疇。這一主張,對斯普魯多派是極其不利的。
可全日航公司呢,堅決反對「飛行員操作上失誤」這種說法。當前,全日航公司正在與遇難家屬交涉賠償金數額。一旦允許飛行員操作上失誤的結論出台,不僅給與遇難者家屬之間的賠償交涉帶來不利影響,而且極大程度地損害全日航公司在社會上的形象。航空公司,向來以安全為第一作為企業信條的。
如果調查組結論不是飛行員操作上失誤,在機型選擇上,斯普魯多派將面臨解體的危機。作為該派核心人物的大竹義明,處境將更加艱難。
作為全日航首腦之一的大竹專務,無論如何不希望出現飛行員操作上失誤的結論。但就自己目前支持的斯普魯多公司來說,一旦飛機結構不合理的結論出籠,結局也不妙。局勢微妙複雜,他感到左右為難。
吉村君一直認為,自己的觀點可以對任何人說。何況遊說,是主張人最喜歡的辦法之一。只要有人願意聽,自己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闡述。眼下,調查組裡的兩大主導派別,居然聯合在一起。不用說。吉村君更希望主動闡明自己的觀點。既然大竹專務如此贊同和熱心於自己的觀點,不必考慮他的用心。再說,這種宣傳自己觀點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
頓時,吉村君像開了閘門的水庫,滔滔不絕,毫無顧忌地「演說」。大竹專務從頭到尾聽得十分仔細。在吉村君看來,能如此熱衷於關心自己觀點的人,至今一個也沒有出現。
「原來如此。」
大竹專務一邊聽吉村君的敘述,一邊深深地點了點頭。他伸出手端起桌上的咖啡,可咖啡已經沒有熱氣。服務員見狀,立即換上熱咖啡。大竹專務沒有喝,仍專心致志聽吉村演講。
「正如我剛才所說的那樣,幾乎所有的證據和情況都否定了委員會有關第四引擎觸及海面撞擊而脫離的結論。儘管客觀事實是這樣,可他們依仗自己是權威,無視我的解釋。」
吉村君為第一次得到熱心的聽眾,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
「從簡而易懂的概率角度分析,一台引擎上發生一種異常變化,其概率佔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發生與否的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斯普魯多808型飛機上,有四台引擎。因此,唯第四引擎發生異常變化,其偶然性是百分之五十乘以四。也就是說,十六分之一。可唯獨第四引擎,事實上出現了許多異常變化。第一,儀表盤上顯示的數值;第二,引擎轉換開關的上端部脫卸;第三,啟動槓桿的位置,處在啟動和停止的中間點位置;第四,螺栓受力架上的傷痕。所有傷痕的朝向都是向左旋轉。加之右翼端部第四引擎的脫落等等,異常變化竟有五點之多。即便無視其他的許多證據,而五個異常變化居然都發生在概率十六分之一的第四引擎上。既然如此,其概率應該是十六分之一乘以五。其結果,得出來的積完全不合邏輯。難道像這樣的情況,也能說成偶然?我可以完全有把握地說,第四引擎肯定在飛行中發生了異常變化,爾後,其與機身脫離而導致飛機墜毀。這,才是失事的真正原因。」
大竹專務聚精會神地聽著,沒有插話。他那兩顆深褐色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望著天花板,似乎在細細琢磨著吉村君的那番振振有詞的演說。
吉村君原打算深入展開,再說一些心裡的疑問。考慮到有可能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便欲言又止。
作為國家公務員,說話不應該過於主觀和輕率。何況,對方是機型選擇方面處於微妙立場的全日航首腦人物。倘若自己輕率發表意見,有可能加深企業內部之間的矛盾。再說,意欲想說的內容,確非同小可,決不可粗心大意,妄加猜測。
大竹專務的手指,在桌上頻頻地畫著數字模樣的符號。吉村君內心究竟在思索什麼?從大竹專務臉上的表情分析,似乎清楚又似乎不清楚。
吉村君注意著大竹專務的手勢。原來,他在寫16X16X16X16X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