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62年11月中旬。毛澤東獨自走出了中南海春藕齋,舞場裡的樂曲還在響著,節奏悠長舒緩……
稍頃,周恩來總理也走了出來,他們沿著中南海的林蔭道邊走邊談。
毛澤東望著滌著水面的柳絲,回頭問道:「信已經交出去了嗎?」
「已經全都交出去了。」
11月17日,中國總理周恩來給亞非20多個國家的首腦寫了一封長達20多頁的致函。全面闡述了中國政府在中印邊境衝突中的原則立場,表達了希望和平解決爭端的願望。
「一邊是軍事仗,一邊是外交仗,都要爭取主動。我看打得差不多了吧?」毛澤東問。
「總參送來的報告,部隊士氣高昂,東、西兩線都推進得很快,已經到達傳統習慣線,殲滅敵人5000餘人,繳獲了大批武器裝備。」
毛澤東滿意地點了點頭:「基本上是殲滅戰。」
「為了給和平談判造成有利條件,我們準備就地停火,部隊後撤。」
「我看可以,就地停火,退避三舍,我們讓他們一點,也看出談判的誠意。」毛澤東在甬道邊的石凳上坐下來,隨手又點上了一支煙。
周恩來雙手抱在胸前:「這樣做在國際上是沒有先例的。」
「我們做了這就是先例,總要有人先做吧。」毛澤東說這番話的時候,目光平視著遠處的紅牆。
1962年11月21日24日,中印邊境中國邊防部隊接到了毛澤東簽署的命令。
總參謀部用特急電報下發到各部隊。電文如下:西藏軍區前指、軍區、丁指、康指、新疆軍區並成都、蘭州、北京軍區:
為進一步爭取政治上的主動,中央決定我國政府發表聲明,宣佈為了促成中印邊界問題的和平解決,我軍決定於11月22日零時起,主動停火,並於12月1日開始,主動撤回到1959年11月7日雙方實際控制線的內側20公里地區。遵此,現將部隊下一步行動部署如下:……
總參謀部
1962年11月21日24時
11月21日清晨。新德里。
一隊高級轎車魚貫駛向新德里機場。街頭一片冷清,街夫正在清掃街角上的落葉和垃圾。
內政部長夏斯特緊裹著長領大衣,心急如焚地坐在轎車裡。他將到阿薩姆邦緊急視察,重整提斯浦爾行政機構,給民眾以勝利的希望和信心。他心裡明白此行兇多吉少,別說是他,就是總統親自來,也難有回天之力。
轎車在新德里機場候機廳外面停住了。他們正欲走進候機大廳。
在候機廳門口,報攤前面圍滿了人,不少人在爭購報紙,有的人異常興奮,互相握手擁抱。
部長秘書是個富有好奇心的年輕人,他走到了報攤跟前。
他看到了一行醒目的大標題:中國單方面宣佈就地停火,並將馬上撤兵。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條新聞。隨手抽了一份報紙跑了回來。
「部長先生,中國人宣佈就地停火了!」
「停火!」夏斯特大吃一驚,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該怎麼辦?」
夏斯特思忖了片刻說道:「回去,我們先回去。」
車隊又向新德里市區駛去。
「去總理私邸。」夏斯特對司機說。
汽車停在尼赫魯私邸外面的街上。夏斯特匆匆走進了客廳。
尼赫魯一邊整理上衣,一邊走了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情?」尼赫魯問。
「中國單方面宣佈停火。」夏斯特將報紙遞給尼赫魯。
尼赫魯接過報紙,一連看了幾遍,看來他根本不知道中國停火的消息。
「他們為什麼不打了!」尼赫魯自言自語道。
1962年11月22日零時。中國軍隊遵照毛澤東的命令,在中印邊界全線停火。
被中國軍隊包圍的印軍,大部分不知道停火的消息。包括帕塔尼亞少將對此也一無所知。
11月22日晨,整個戰區一片寧靜,瓦利少校帶著幾名印軍士兵,拖著飢腸轆轆奄奄一息的身子,在邦迪拉以北的密林中尋找可食之物時,碰上了一支中國巡邏隊。
一名中國軍官向他們走來。
瓦利少校有氣無力地拔出手槍,他的手哆嗦了一下,手槍掉到雪地上。
「你連開槍的力氣也沒有了。」中國軍官撿起瓦利掉在地上的手槍交給他。用流利的英語說:「中國政府已經宣佈全線停火。」
「這真……真是個好消息,有……有吃的嗎?」
中國軍官將一袋炒麵,扔給瓦利少校。
中國巡邏隊走了。
瓦利少校雙手捧著炒麵,凝噎無語。
帕塔尼亞少將在原始森林中已經躲藏了5天5夜了。
天亮時分,他從樹洞中爬了出來,扶著樹桿吃力地站起來,他身上的最後一點力氣已經消耗殆盡,他感到身子輕得如一張紙。
陽光將巨大的樹影投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慘淡如雪,他看到在不遠處的一個山頭,一隊印軍潰兵正在尋找著什麼,他們面帶喜悅,好像遇到了什麼令人高興的事。
天空中傳來了巨大的轟鳴聲。一架軍用直升機降在林中的空地上。從飛機上跳下來兩個印度軍官。
路透社提斯浦爾28日電:被中國人在色拉山口切斷的印軍司令帕塔尼亞少將昨晚被直升飛機安全載抵這裡,同一架直升飛機還運來了3名受傷的印度人。
帕塔尼亞將軍在山地的叢林裡走了5天,沒吃飯沒喝水,他是在直升飛機緊張地搜尋以後才被找到的。據這裡報道,被中國人切斷的其他軍官和士兵也開始從中國的防線後面奔向平原。
1962年12月1日,中國軍隊主動後撤。到1962年3月1日全部後撤到1959年9月7日的實際控制線20公里以內。這是中國政府出於保持中印友好關係的願望,再一次用實際行動表示中國主張通過和平談判而不是通過武力來解決中印邊界問題的誠意。
中國邊防部隊奉命將在反擊戰中繳獲的大批武器、車輛進行擦拭維修,將繳獲的其他軍用物資進行整理包裝,於12月中旬交還給印度。對被俘人員,一律不殺、不打、不罵、不侮辱、不沒收私人財物。生活上給予優待,受傷者給予治療。
1963年5月26日,春城昆明陽光明媚。在昆明機場的跑道上,停著一架印度航空公司的大型客機。
一大批中外記者等候在候機廳的門口。在候機大廳內,中印政府官員和國際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正在輕鬆地交談。
幾輛大轎車駛到了候機大廳門口。第一個從在轎車上下來的是印軍第7旅旅長達爾維准將,他身穿筆挺的藏灰色毛料西裝,臉色紅潤,面帶微笑向記者們擺手。跟在他身後的是幾十名被俘的印軍校級軍官。其中只有一名滿臉鬍鬚的印軍老兵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第11旅的馬盎營士兵車隆。
車隆被羅茲中校獨自丟在原始森林中,靠樹皮苦撐了3天3夜。一位頭部負傷的中國軍官上尉連長李榮漢,在水溝裡發現了昏死的車隆。
李榮漢用負傷的身子,背著車隆,爬出了原始森林。在山角下李榮漢攔住了一輛中國軍隊的吉普車。從車上下來的是54軍軍長丁盛和副軍長韋統泰。
「報告首長,這裡有一名印軍傷兵。」
丁盛將軍走到路邊,彎下腰間:「他還活著嗎?」
「還有一口氣。」李榮漢回答。
車隆吃力地睜開眼睛,映入他眼簾的是中國將軍肩上的金星。他嚇呆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中國軍隊的高級將領。
韋統泰看了一下手錶:「馬上用車把他送到後方醫院,要全力搶救,告訴院長這是我的命令!」
車隆終幹活了下來,而且今天將返回他的故鄉。
《泰晤士報》記者韋爾娜小姐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車隆先生,聽說是一名中國上尉和兩名中國將軍協力救了你的命,對此你有何感想?」
車隆顯得非常激動:「我當時嚇呆了,我不敢相信,神話。」
周圍的記者都笑了。
「你在中國的感受如何?」
「我樂意一輩子當中國的俘虜,他們愛我,我也愛他門,以前我恨他們,那是以前。」
達爾維准將被記者們團團圍住,他面對記者眾多的問題,已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想說,中國對待戰俘是充滿人道主義的,是非常尊重人權和人格的。我已經多次給我的妻子寫信,告知她,我在中國很好。我早已肯定的告訴她,我將很快返回印度。」
有記者問:「難道你從來沒有考慮過中國會不會處決戰俘?」
「這一點我是清楚的,戰前在陸軍總部我曾經認真研究過中國的戰俘政策,沒想到我又親自嘗試了一下,中國不會那樣做。」
法新社記者問:「您對這場戰爭有什麼見解?」
「我不想談更多的,我們的武器裝備勝過中國,訓練素質也不比中國差。但是我們誰也不會想到中國士兵會用身體滾過雷區,用胸口去抵槍眼。這是我們無法預料的。還有他們的俘虜政策,如果戰前印軍士兵瞭解了這一點,我想他們恐怕比現在更難指揮。」
印軍戰俘魚貫登上飛機。車隆擁抱著中國醫護人員,聲淚俱下。站在一邊的印度政府官員尷尬的轉過臉去。記者們抓緊時機按動照相機的快門。他們知道這種真實場面,不可能是中國政府精心安排的。
達爾維准將最後一個登上飛機,就像面對中國軍隊的進攻,他最後一個撤出章多一樣,仍然保持著他軍人的風度和尊嚴。
他舉目遙望了最後一眼中國蒼翠如碧似錦如畫的山河,心頭竟浮起一絲惜別之情。
達爾維准將回國後,曾兩次得到提拔。1965年指揮一個旅,參加過印巴戰爭。但他始終沒有被提為少將。這些都沒有影響他在陸軍中被公認為是一名傑出的將領。達爾維的重要軍事著作《喜馬拉雅的失策》對中印邊境戰爭的獨特看法,使其成為一部軍事名著。
印度國防部於1965年發表了中印邊境戰爭中,印度陸軍損失的數字:
死亡:1383名
失蹤:1696名
被俘:3968名
失蹤人數大於死亡人數,這的確是一個奇特的現象。如果中國軍隊推遲宣佈停火,如果印度上兵瞭解中國戰俘政策,那麼情況又會怎樣呢?
在中國軍隊停火之後,至少有5000到7000名印度士兵,從原始森林中得以生還。
中國遣返了全部戰俘,僅有26名印軍士兵因重傷搶救無效死亡。中國方面全部附有詳細的病歷和搶救記錄。
停火之後,印軍東部軍區司令森中將,第4軍軍長考爾中將,第4師師長帕塔尼亞少將,幾乎同時向喬杜裡參謀長提出了辭職。
喬杜裡中將批准了森中將和帕塔尼亞少將的辭呈。他勸說考爾到旁遮普邦從事軍訓工作。考爾一口回絕了。
尼赫魯曾勸說考爾不要辭職。他在給考爾的信中寫道:
親愛的畢奇:
對你的辭職,我感到遺憾。我曾努力勸你不要這樣,但是既然你堅持要這樣做,我也就無能為力了。導致你辭職的事件是傷心的,我們中間許多人也為此感到苦惱。但是我相信,關於這些事件也不能特別責怪你。有許多人要對這些事件負責,也許這些事件只是由於當時的環境所造成的。
我相信,像你這樣一個精力充沛、有愛國心的人是不應該無所事事,不為國家效勞。也許,不久你可以找到這類對國家有用的工作。……
你的新摯的
賈-尼赫魯
尼赫魯事後曾提議讓考爾擔任副部長一類的職務。即使這種有職無權,無足輕重的文官閒職,也遭到了強烈的反對。
後來金融資本家特賈博士聘用了考爾,考爾幹了一段金融,這一行實在不是職業軍人所為,考爾屢試不順,只好悻悻辭職,從此考爾在軍界、政界徹底消聲匿跡了。
中印邊界戰爭對任何人的影響都不能和尼赫魯比肩相齊。
尼赫魯的個人影響和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不結盟運動幾乎瓦解了。他整日病魔纏身,沮喪不堪。公開化的批評和攻擊與日懼增,有人公開叫他下台,人們感興趣的是誰來當尼赫魯的繼承人。真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
1964年1月8日,在布巴內斯瓦爾召開的國大黨年會上,坐在主席台上的尼赫魯突然中風,左側癱瘓。1月26日到4月2日,在徵得尼本人同意後,秘密為他的健康舉行了宗教祈禱儀式。1964年5月27日,尼赫魯的心臟病猝發,在家中去世。
中國軍隊後撤後,印軍自1963年開始,又逐步向前推進,繼續侵佔非法的「麥克馬洪線」以南的中國大片領土。對此,中國政府仍以維護中印兩國的傳統友誼為重,繼續主張通過和平淡判協商解決中印邊界問題。30年來,儘管中印兩國進行了多輪會談,但由於雙方意見分歧較大,中印邊界問題仍無長足進展。
30年過去了,歷史已經證明了中國的誠意。歷史還將證明多久?
喜瑪拉雅山上的積雪,年復一年,依然潔白。中印同為喜瑪拉雅山脈的兩大文明古國。當我們立足於世界屋脊,鳥瞰這個風雲變幻的旋轉球體,中國人民不希望看到來自任何一方的黑色煙塵玷染這座聖潔的冰峰。
中國5000年文明的歷史長卷,鐫刻著這個民族不容侵犯的意志和渴望和平的願望。
喜瑪拉雅山上雪,應該永遠潔白。
〔取材自孫曉、陳志斌《喜馬拉雅山的雪——中印戰爭實錄》(《北嶽文藝出版社》1991年11月版);宋任遠《建國後的四場自衛反擊戰》(《中外軍事歷史博覽》《軍事科學出版社》1991年元月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