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不舒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冰開、八九雁來,
九九加一九、犛牛遍地走。
這歌是九九歌,從冬至次日算起,每九日為一個時段,共九個時段,九九八十一日是冬天最冷的時刻,冷過了八十一日,天氣便要回暖了。在等待大地春回之際,口中念著九九歌,手邊畫著消寒圖,冬天的寒意似也一日消過一日,即使山上的冬天足以凍死人;即使……此刻正下著大雪……
「哈——啾!」
無力遏抑的生理狀況,無力阻卻的天寒。
不分大江南或北,一律教風雪覆蓋成白雪皚皚,更別說位於川蜀之境的穿雲山了。
穿雲山,顧名思義,以山峰險峻、尖入雲霄而得名。在四川一帶,向來有「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之名,而穿雲山更是此中之最。因此縱使穿雲山上蘊有千年古參、奇花異卉、珍禽靈獸,想尋寶的人也得先找到路上去才成。但……在陡峭的山巖上造路?這可不是癡人說夢嗎?縱使這是行得通的,但山頂上不時會滾落一些巨石,也足以砸死造路人了。
因此山下的獵戶、樵戶,都只敢在較平緩的山下做些營生;數百年來,倒也沒人敢冒險上山。之所以,路也就沒有造成。他們深信山頂是住不了人的,除非那人長了翅、乘了雲。
「哈、哈——啾!」
又來一記噴嚏聲,出自穿雲山頂……咦!山頂除了樹林、岩石外,還有任何生物在冬天出沒嗎?
此刻放眼望去,在一大片針葉林之中,有塊光禿的平台,疏落著大小不一的奇石怪巖,零星羅列於天地之間,也一致地蓋著白雪,瞧不出各自的顏色。
「哈——啾!」
咦!其中一塊岩石竟會打噴嚏?!
一聲又一聲的,在凝止似的頂峰上添了生氣。風雪初上,像被驚嚇也似,而那塊會打噴嚏的石子不只出了聲,更是開始動來動去了。
「呵……」
被雪掩蓋的大石突然長出了兩隻手,破雪而出,然後像枝被射出的弓矢似的向天空疾飛而去,拔高的身形跳了約莫五丈高,隨著附著的雪片一一掉落,現出了大鵬展翅般的人形。當跳躍的力道即將伸展到極限,一聲悠長的叫聲清亮地逸出,準備藉由山谷的回聲來個眾樂樂。
「啊——呃!」
一記快狠準的暗器準確地砸中了半空中那人的鬼叫,力道不輕也不重,恰恰好封住了他的啞穴,不讓其鬼哭神號荼毒眾生靈,致使四面八方的積雪棄山遁逃入滾落塵世又造了一次孽。
半空中的人影翻了幾圈,完美地落地,解開了自己的啞穴便開始抱怨:
「我在練功耶!不怕我走火入魔呀?」
「每次練功練到睡著,你還不如走火入魔算了。」剛才打出暗器的男子兩三步已移了過來。年約四十左右,蓄著大鬍子,邊幅不修,瞧不清其面相,身上只穿著罩衣,上頭還透著熱汗,想必也是甫練功完畢。
此時天光初透,冬陽躲在厚雲的深處,天地間仍是濛濛然的陰沉。昨夜的一場大風雪,積雪及膝,每跨出一步都像踩入陷阱般的困頓。但奇異的是,此刻立足在雪地中的兩人卻像踩在青石板地一般的不見半絲鞋印,唯一有的痕跡是剛才少年落地時踩出了兩枚印子。
「來找我做啥?吃飯呀?」年約二十歲上下的少年有一雙靈動的黑眸與飛揚的臥蠶眉,隨著話語上下起伏,煞有表情,精靈古怪得逗趣。一邊開口的同時也不忘出招攻向來人以驅寒。
「沒人煮,哪來的飯吃?」中年男子見招拆招。
沒人煮?這可嚴重了!少年頓了頓,使得攻勢有一瞬間的凝滯,平白挨了中年男子不知何時捏出的雪球一臉。
「什麼叫沒人煮?」少年完全不理會臉上的辣疼與冰寒,現下純然以肚皮生計為天下至大之事。「老爹,咱們那個酷愛鑽廚房的妹子突然遠庖廚了嗎?」
咕嚕咕嚕……肚子內的饑蟲正哀鳴中,使得少年愈打愈氣弱,索性決定不再浪費力氣,免得更加餓得前胸貼後背。
天可憐見,他已經三天沒進食了。
中年男子見兒子一副頹喪的廢人樣,再慎重思索了下自己相同三日沒進食的肚皮,於是也收了手。
「湛藍趁我們練功之時跑下山去了,留書說她要去當一名威風凜凜的丫鬟,把主人玩弄於手掌心。這死丫頭,真是胡來。」中年男子名換湛桓,育有一子一女,分別為二十歲與十五歲,一輩子沒剔掉鬍子露出本來面目過,於是他的妻子只得發憤圖強生個一兒半子來揣摩丈夫可能會有的面貌。
與父親相同長著臥蠶眉、單眼皮的長子湛無拘,沒有選擇地被其它三名家人公認由湛桓的模子打造出來。每次湛桓在與夫人談情說愛時,都請夫人自行想像兒子的臉來面對他的大鬍子臉,可以想見他對自己的「真面目」有多麼自得了。
此刻這兩張雷同的臉相同的長吁短歎了起來。
「對呀,湛藍太胡來了,憑她那三腳貓的身手與腦袋,沒被支使得團團轉就老天保佑了,還想去捉弄人。」湛無拘歎氣。眉宇間儘是慈愛兄長的憂心——如果牙齒不是咬得那麼緊的話,說服力就十足了。
湛桓也跟著歎出一口氣: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好歹她也要做個百來斤臘肉、乾肉、硬餑餑放著才走呀,就只留著一張紙又不能吃,真是胡來。太不孝了,古人的話也不聽。」
「老爹,妹子真的連一頓飯也沒煮就走了?」也許他那古怪的妹子有煮,但是藏在某個地方等他們去找哩。湛無拘腦袋飛快地轉了起來,回憶以前小妹習慣性藏物品的地點……
「甭想了,她有煮,把剩下的麵粉全用完了,八成做成干餅當零嘴,一路吃下山了。能找的地方共一百八十一處,我全翻過了。」肚子好餓,湛桓雙手大張往後仰倒,平躺雪地中,再也無力擠出半個字來陪兒子哀號。
「那娘呢?還在閉關嗎?」突然想起母親,湛無拘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對。」湛桓面無表情地回答,不過喉結倒是上下滑動了幾下。
「如果她知道妹子跑了,會說怎樣?」
「換她煮……」面皮微微顫抖,不禁回想到五年前水深火熱的生活……
五毒大補湯、彩蠍炒肉、燉蛇湯、蠱燴飯……正宗苗疆「元教」食之精華;連皇帝也嘗不到的「美」食,湛家夫人的拿手好菜。若不是五年前教女兒強行騙走了掌廚大權,讓他們過了五年正常生活,想必至今他們仍是過著上吐下瀉的淒慘生活……
父子倆的臉色各自青白交錯了數回,大鬍子湛桓飛快跳起身,一邊點住兒子的穴道一邊道: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老子我下山找湛藍去,你留下來通報你娘一聲。」
湛無拘不是沒料到父親會耍的卑劣手段,因為他也正想這麼做:不愧是父子,差別就在功力深淺了。就見哇哇大叫的湛無拘以偷襲未成的金雞獨立形被定住。
「喂喂!老頭,你有沒有父子情呀?虎毒不食子,你別走哇,別走走走……」
尖嘯的吼叫愈揚愈高,並且震動了對面山峰的雪再一次崩潰,但絕情而去的黑影卻沒再施捨一詞憐惜的回眸。就見幾個提縱步之後,湛桓抄近路,由懸崖筆直跳下,一路踏著不斷崩落的雪塊借力,漸次縱入谷底;而湛無拘的嘶吼則轉為自憐的哀歎……
老天保佑,拜託在他衝開穴道之前,娘親千萬別出關,他真的真的消受不起百毒全席的伺候,即使他是她所生,而她始終認定「百毒膳」是絕頂美食。什麼每餐吃一蠱,可解天下毒,長年吃百毒,長壽天也妒——想來就渾身發冷!不行,快點衝開穴道,他還想留一條命來活未來五十年幸福快樂的每一天。
死老頭,連點了他三個大穴。此仇不報非君子!如果他有幸可逃過娘親的「毒手」,一定會好生回報回報他老人家的盛情的。
「哈——哈啾!」
※ ※ ※
湛無拘看著那兩個人很久了。
倒不是說他們的尊容長得有多麼國色天香、英俊瀟灑的,而是依他們的行止判定,早晚會生出一些事端。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契機,為了他餓了兩天的肚皮著想,愛好和平如他,也得誠心祈求上天讓這兩個痞子鬧事成功。
一路躲躲藏藏地由川境潛逃,吃兩頓餓三頓的,才猛然發現銀子果真好用;早知道就抓一把下山,也不會為了怕累贅而什麼也不帶。
當然,他也不會笨到以為吃東西不必給銀子,但他都有因應之策。比如說:隨便獵張熊皮虎皮去賣、砍幾捆木柴賣商家的,總不至於餓死吧?再不濟,抓抓飛禽走獸來飽餐一頓又有何難?
唯一的失誤是,他忘了現在是冬天。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全躲起來呼呼大睡,剩他一個呆子在積滿雪的山林中餓得奄奄一息。
好不容易拖了幾捆柴下山,結果只換到五文錢,買了個包子果腹仍不足。還是店家看他可憐又送了四個包子,他才算吃了下山以來最滿足的一頓。
然後接下來半個月,想找個零工做,又因為正值大年節,沒欠工,大伙正怠著歇息,再快也要等十五元宵過了才會開工。
時運不濟會帶來什麼人生啟示?湛無拘的肚皮會告訴你:衣食足而後知榮辱。
現下,他滿腦子只想著食物漫天飛舞的美景。
呵,呵呵,呵呵呵……蘇……咦,口涎怎麼流出來了?快點擦一擦,免得壞了他英俊瀟灑的皮相。
今日是「人七日」,也就大年初七。以道家的說法是天地之初,先生雞,次狗,再者豬、羊、牛、馬,然後生人。人排第七,以人為尊,於是也就有了人七日的慶典。
大年初七又是火神壽辰,於是除了白日的慶典外,此刻黃昏暮色起,又準備出放花炮的節目,大街小巷好不熱鬧。
那兩名一臉猥瑣樣的男子不出所料已開始生事了。
「喂!小子,你撞到大爺我了!」渾濁的含痰聲,嘶嘶地刮滑出語句。教人聽了好生難過。
就見兩人正在市集的一角堵住了一名瘦小的男孩。一個上好的目標——獨自一人、拿著包袱、衣飾不俗的外地人。即使將他洗劫得連根寒毛都沒得剩,也不怕有人會代他出頭討公道。
受教!受教!湛無拘暗自點頭,人家可以當地頭蛇自是有一番道理的。
「我……我沒撞到你們,是你們硬說有的……」刻意低沉的聲音有著驚慌,似乎明白了對方的來意看來是無法輕易善了。
「你說什麼?想不認帳?」另一個男子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你要是沒給大爺我一個交代,你今兒個是走不出這條胡同了。」聲稱被撞到的男子用力一推少年,不僅將少年推撞到一攤雜貨擔子,更隨手抓住少年用以護身的木棍往後一丟——
喝!哪來的暗器!
湛無拘原本被栗糕攤子收攝去的三魂七魄,在暗器襲來的千釣一髮之間歸位,因此沒讓木棍敲中他俊挺無雙的鼻樑。否則那還得了,全太湖城的姑娘將會因為一位絕世俊男被毀容而哭來開春第一場水患,可不就造孽了嗎?
打人就打人嘛,幹嘛連累無辜善良的路人甲?湛無拘覺得自己有十足十的正大光明理由上前去多管閒事。於是閒閒地走過去。
可也巧,那小少年在被扯住衣衫之餘,使了一招金蟬脫殼之計,奔竄過地痞的腋下,撲向他這方而來。沒頭沒腦地撞入湛無拘懷中。徒今地痞甲手上拎著一件外袍發楞。
軟軟的……香香的……有耳洞!
視力所及,正好面對著一隻形狀姣美的耳朵。原來不是小少年,而是位小少女哩。既然是溫香軟玉,他也就沒費事地推開,反正她必定自己會跳開嘛,他得省點力氣來耐餓。
「呀!抱歉,借個光。」驚惶的聲音已佯裝不了低沉,道完歉又要找空隙逃命而去。
「喲呼,我可以幫你。」湛無拘涼涼地建議著,以散步的輕盈比肩跟著沒命逃亡的小少女,渾然沒有被後方漸漸拉近的惡煞所驚嚇,一副有商有量的優閒狀。
可惜逃亡者與緊追者都忙著沒命地跑,吸呼都沒空了,哪會理他?
湛無拘也不氣餒,看了眼後面,好心地報告著現況:
「地痞甲、乙已拉近距離於四丈、三丈、二丈……喂!我看你還是別跑了,留點力氣與人家商量一下嘛。」
「你……你……喝……喝……」少女氣急敗壞地想罵人,卻無力吐出更多的字句,喘氣都來不及了。
「站住!」
如湛無拘所料,不到半刻光景,兩名地痞已阻擋包圍住了小少女。少女無路可退,又逃得極累,一時腿軟,癱坐在地上,一雙盈盈大眼恐懼地看向前後兩張猙獰的臉孔;再戒慎地望向始終站在她身邊的那名怪異男子,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瞧,反正都會被追上,何必逃?累成這德行真是傷身又徒勞不是?」湛無拘說著風涼話,蹲在少女身邊,雙手撐頰,賊溜溜的眼上上下下掂著她的斤兩,不停發出歎息的嘖嘖聲。
「喂!小子,沒你的事,滾開!別礙了大爺的事。」
較高壯的大漢伸手就要推開不知何時跟上前湊熱南的小乞丐。一身破衣爛衫、賊頭賊腦狀,別是也想來分一杯羹的吧?!哪這麼好的事。
「滾開——」明明相準了小乞丐的頭就要推得他滾個好幾圈,卻不知為何會撲了個空,反教他直挺挺掉入小乞丐身後的一堆爛泥中。
湛無拘不理會身後那個大泥人,依舊好聲好氣地對少女施行纏功:
「我先聲明,我這可不是趁火打劫,而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順手一揮,「不意」將掄拳過來的另一名矮胖男子掃入身後爛泥中與同伴來個相見歡。「我看你同樣也是個出外人,咱們身世相同的飄零,俗語說:出外靠朋友,在家靠父母。你這個朋友我就交定了。至於何謂朋友,在我來說,朋友就是有通食之義……」
「你到底想從我這邊得到什麼?」小少女實在很不願表現得失禮,但她不認為現下這種情勢適合言不及義的胡言亂語下去。在順過氣之後,她站起身,想趁兩名地痞在泥土中掙扎時脫身。
「我肚子很餓。」也不囉嗦,湛無拘的肚子配合地咕嚕咕嚕叫翻天。
「你要打劫我!」少女跳得老遠。不會吧?!隨便的阿貓阿狗都認為她很適合被洗劫勒索?
「我又不是土匪。我只不過想讓你看在我救了你的分上請吃一頓飽罷了。」
「小子!納命來!」二專泥人終於踏上了乾硬的地面,怒火沖天地亮出武器就要衝過來傷人。
「呀!」小少女嚇得動彈不得。
「跑嘍。」湛無拘拎著她的衣領,輕快地奔馳在官道上。買賣沒談成,攜人逃命已是大大的功德。
少女急叫:
「你,你不是……不是自稱要拔刀相助?」
湛無拘萬般委屈:
「你又不請我吃飯。」
「好啦!好啦!我請啦!我……我……快喘不過來了……」
「喲呼!有飯可吃了!」
湛無拘歡呼不休,興奮過度得一個騰空後翻,待雙足落地時,非常恰巧地踩暈了地痞甲乙,讓兩人連哀號也來不及應景出聲便昏到九重天去了。
在少女的瞠目結舌下,湛無拘仍然跳上跳下地歡呼——
「有飯吃了!吃飯!吃飯!要吃飯……」
※ ※ ※
「小姬、小姐、小姬……」不正經又重複得彷彿天地間僅造了此二字彙的叫喚聲,已持續了數個時辰。
「你夠了沒有!我不叫小姬!」姬向晚絕佳的定性再度崩潰於湛無拘「隨手招來」的撩撥中。
「人家叫小湛,你就叫小姬嘛,咱們好兄弟一場,給人家叫叫有什麼關係?」眨著純真無辜的大眼,湛無拘有樣學樣地跟著姬向晚叉起腰對陣。
姬向晚吸氣再吸氣,回憶起慘苦不堪言的這三、四日,被一名食客纏上不打緊,反正必要時他很有用,但不知為何,他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而且以調弄她為樂事。她活了十八年,還沒見過臉皮厚極至此,並且無聊至極的人。而且他甚至一點也無威武男性的自覺,老愛學女子口吻說話撒嬌、擠眉又弄眼的,簡直看得人食不下嚥,反胃不已。哦!對了,通常湛無拘總在用餐時變本加厲,不得不令人懷疑起他的居心。
此刻,他們找了一片濃蔭,吃著從客棧打包出來的乾糧。為了路途上的方便好攜帶,她只能摒棄精緻的美食,僅包了幾片肉乾與硬饅頭,不易壞又能飽食。但連日這麼吃下來,她的胃口已被敗得所剩無幾。看著湛無拘吃得不亦樂乎,彷彿人間極品、天地間最後一盤食物般的享受,她只能吞著口水邊搖頭。不知此人以前到底過著怎樣困苦的日子。一想到此,心軟了、氣也消了。
獨自出門在外,經歷了幾番凶險之後,姬向晚也學會了一些生存法則,不投宿野店、財不露白、不穿女裝,並且盡可能地醜化自己、不穿絲綢、食宿克難而平常。最重要的一點便是:絕對不要與陌生人同行。
偏偏湛無拘卻成了例外。
這是無可奈何的,那日,給他吃了一頓飽——十人份的白飯、兩盤五花肉、三盤拆燴大魚頭、三盤燒筍鵝、一大盅牛雜湯後,她好心又給了他一弔錢,知他困窘,心想這也算仁至義盡,可安心分道揚鑣。
不料,他錢是收下了,卻始終散步在她身後十步遠,一副純真無害,有路大家走的無賴狀。她的心開始又氣又忐忑,怕又招惹來一個索錢打劫的地痞。
結果這場追隨延續到當日傍晚,她氣喘吁吁地步入一間茶肆,才要叫菜,眼下一花,一抹燦笑便近在咫尺,用無比驚喜的叫聲道:
「公子,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四海之內皆兄弟,咱們又巧遇了。一同吃個便飯吧!小弟做個東道!」一串刺目的鋼板正晃蕩在眼前。
結果,這種「巧遇」延續到接下來的每一次用膳時間,直到姬向晚在昨日宣告投降,正式收下這一名食客為止,才結束這個鬧劇。然後,步入現下更慘烈的騷擾中。
幸好這人除了好吃之外,並未有其它圖謀不軌的行為出現。至於他一些無聊行止,若能視而不見,其實是無礙於她的。但……很難!
火氣暗自冒湧,威脅著要撐爆她十八年來良好的教養,她咬牙低道:
「我不是小「雞」,你可以叫我姬向晚,或姬公子,就是不許再叫我小「雞」——」好聲好氣中斷於被干擾……
「咕咕、咕咕咕……」他還玩。
「更是不許學雞叫!」火氣一飛沖天,她幾乎吼得破嗓,驚嚇得林間小鳥各自分飛而去。
湛無拘不知從何處拈來一條白巾子,佯拭著眼眶裡想像中的淚水,雙膝併攏斜坐,另一手還抓著肉片不時以補充口頰內之不足,含含糊糊地低泣:
「好嘛,你嫌叫小姬太不敬,那人家就叫你姬旦好了。用你們姬家先祖的名諱來尊之,總不會再動輒得咎了吧?小姬旦。」
「不要叫我小——雞——蛋!」忍耐!忍耐!不可以再被惹得失態。
「大雞蛋?」湛無拘從善如流地改口。
「你!你!」姬向晚再也忍不住跳起來,隨手抓了東西就往他身上丟,一邊大叫道:「你呆子啊!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啊?我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會遇上你來討我的冤價!你不要跑!可惡!」
抱頭鼠竄的湛無拘很配合地發出被虐待的慘叫,並在原地繞著圈圈讓她追個盡興,甚至行有餘裕地從接到手的「凶器」中找出食物來丟入口中。一雙賊溜溜的眼中閃著好笑的謔芒,光是看姬向晚丟出的凶器,就知道她這個人再活八輩子也當不了狠角色。肉片、饅頭、衣物,甚至連銀子都砸過來了,就是不敢撿地上的石塊來傷人。
這種人行走四方,還能活到現在簡直是奇跡。
姬向晚丟到雙手空空,才看到自己的家當全在那人手上了。一邊急喘一邊叫:
「東西還我!」不自覺地跺腳,展現出女兒家的行為而不自知。
肚子仍未填飽,現下又被氣得更餓了。正月初旬,天仍寒、地仍凍,還要任由這個人-蹋到怒火攻心、熱血翻騰……咦?熱血翻騰?
她心下怔了怔,抬手輕抹額際,抹下一層薄汗,凍僵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暖烘且充斥血色……
湛無拘將一個硬饅頭塞到她手中,商量道:
「我吃完肉片了,你就將就剩下的吧。」
「你……」她眼中交雜著各種情緒,這個人……真令人猜不透,甚至見都沒見過心性如此怪異的人。
相處數日下來,她一心沉浸在自己哀傷而冷漠的藩籬中,無心理會任何人,但這人!總愛挑弄她的火氣,逼她到極限,然後再不管什麼禮教修養,就要回嘴甚至於撲身打他。而在那種情緒昂揚的情況下,她執意要沉浸的哀傷,也就消褪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人……是看透了她?還是純是愛玩愛鬧的無賴脾性,不撩撥她一下就怕活不下去?
「小姬,如果你還很氣我的話,我一點也不介意你把饅頭砸到我臉上,我真的不介意哦。」吞下了他手邊最後一口食物,他血盆大口一張,像只乞食的小狗一般蹲踞在她身前,很犧牲奉獻地等食物砸下來。
「你……你作夢!」她退了二三步,快速吃將起來。雖然沒有肉乾佐味,但有一張哀痛逾恆的臉下飯,也有心滿意足的功效呈現,讓她早忘了什麼叫「沒食慾」。
天曉得她還得與這人廝纏多久,而在最後一天到來之前,若不想被氣死,就要學會一些生存之道。
姬向晚在悶怒多日之後,終於在教訓中徹底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