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改革運動和反宗教改革運動,同樣都代表文明較低的民族對意大利的精神統治
的反抗。就宗教改革運動來說,這反抗也是政治性的、神學上的反抗:教皇的威信被否
定,他原來憑「天國鑰匙權」獲得的那份貢賦不再繳納。就反宗教改革運動來說,只有
對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精神自由、道德自由的反抗;教皇的權力未被削弱,倒有所增
強,不過同時也明確了他的威信與鮑吉亞家和梅狄奇家的散漫放縱水火難容。粗略講來,
宗教改革是德意志的運動,反宗教改革是西班牙的運動;歷次宗教戰爭同時就是西班牙
和它的敵國之間的戰爭,這在年代上是與西班牙國勢達到頂峰的時期相一致的。
北方民族的民情輿論對待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態度,在當時的這句英國諺語裡有
所說明:
一個意大利化的英國人
就是魔鬼化身。
我們會想起,莎士比亞劇本中的棍徒惡漢有多少個是意大利人。亞哥或許是最著名
的例子了,但更富於典型性的實例是《辛白林》(Cymbeline)裡的亞其莫,他把正在意
大利遊歷的那位品德高潔的布利吞人引上迷路,又來到英國對真誠無猜的土著耍弄陰謀
詭計。在道德上對意大利人的憤懣,和宗教改革運動有密切關係。不幸,這種憤懣還牽
連著在思想認識上否認意大利人對文明所作的貢獻。
宗教改革運動和反宗教改革運動的三傑是路德、加爾文和羅耀拉。在思想認識上,
所有這三人和緊在他們以前的意大利人比起來,或者和埃拉斯摩與莫爾一類的人比起來,
他們的哲學觀是中古式的。按哲學講,宗教改革開始以後的一個世紀是個不毛的世紀。
路德和加爾文又返回聖奧古斯丁,不過只保存他的教義中講靈魂與神的關係那一部分,
不保留關於教會的部分。他們的神學是一種削弱教會權力的神學。煉獄中的亡者靈魂能
靠彌撒祭拯救出來,他們廢棄了煉獄。教皇收入有一大部分仰賴免罪說,他們否定這一
說。根據豫定說,把死後靈魂的宿命講得與祭司的舉措完全無關。這種種革新雖然在對
教皇的鬥爭上起了助力,卻阻礙各新教教會在新教國家做到像舊教教會在舊教國家那樣
有勢力。新教牧師(至少在起初)也和舊教神學家一樣偏狂執拗,但是他們的勢力較小,
所以為害也較少。
幾乎從剛一開始,新教徒中間關於國家在宗教事務中的權限問題就有了分歧。不管
哪國君主,只要他奉新教,路德就願意承認他是本國的宗教首腦。在英國,亨利八世和
伊麗莎白一世極力堅持自己有這方面的權力;德意志、斯堪的納維亞以及(叛離西班牙
後的)荷蘭的新教君主們,也都採取同樣態度。這加速了既有的王權擴張趨勢。
但是對宗教改革的個人主義各方面認真看待的新教徒們,不願意屈從教皇,也同樣
不甘心順服國王。德意志的再洗禮派被鎮壓下去了,但是這派的教義傳播到荷蘭和英國。
克倫威爾與長期國會的爭鬥有許多方面;在神學方面,這爭鬥一部分是國家在宗教
事務中應有裁決權這個意見的反對者與贊同者之間的爭鬥。逐漸,由於宗教戰爭鬧得人
疲憊倦怠,宗教寬容信念滋長起來,這信念是發展成為十八、十九世紀自由主義的那派
運動的一個源泉。
新教徒的成功最初一日千里,主要因羅耀拉創立耶穌會才受了挫折。羅耀拉原先當
過軍人,他的教團是照軍隊榜樣建立的;對總會長必須無條件服從,每一個耶穌會員應
當認為自己正從事對異端的戰鬥。早在土倫特宗教會議時,耶穌會人就開始有聲勢。他
們有紀律、精明強幹、徹底獻身於事業、善於宣傳。他們的神學正是新教神學的反面;
他們否定聖奧古斯丁的教義中為新教徒所強調的那些成分。他們信自由意志,反對豫定
說。得救不是僅仗信仰做到的,而靠信仰和功德雙方面。耶穌會人憑布道熱忱,特別在
遠東博得了威信。他們作聽神工的神父受到歡迎,因為(假使巴斯卡爾的話可信)他們
除對異端外,比別種教士寬厚慈悲。他們傾注全力辦教育,因而牢牢把握住青年人的心。
他們所施的教育在不夾纏著神學的時候,總是無可他求的良好教育。後文要講,他們傳
授給笛卡爾的大量數學知識是他在別處學不到的。在政治上,他們是團結而有紀律的單
一整體,不避危險,不辭勞苦;他們敦促舊教君主進行殘酷迫害,尾隨著勝利者西班牙
軍的戰塵,甚至在享有了將近一個世紀思想自由的意大利,再樹立起異端審判所的恐怖
氣氛。
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在知識界中的後果,起初純是不良的,但是終局卻是有益的。
通過三十年戰爭,人人深信無論新教徒或舊教徒,哪一方也不能獲全勝;統一教義這個
中世紀的願望必須放棄,這於是擴大了甚至在種種根本問題上人的獨立思考的自由。不
同國家的宗教信條各異,因此便有可能靠僑居外國逃脫迫害。有才能的人由於厭惡神學
中的爭鬥,越來越把注意力轉到現世學問,特別轉到數學和自然科學上。一部分由於這
些原因,雖然路德興起後的十六世紀在哲學上是個不毛時期,十七世紀卻擁有最偉大人
物的名字,標示出希臘時代以來最可注目的進展。這進展由科學開端,下一章就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