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冷風颼颼。
放眼所及,幾乎每個人都像包肉粽一樣,厚重的衣物一層又一層,包裹成一個個圓滾滾的人球。
每有一陣寒風吹來,發抖的發抖,縮身體的縮身體,大伙都冷得渾身發顫。
紹篤圻坐在早餐店裡,舉筷夾起一個小籠包塞入口中,面無表情的咀嚼著,兩眼透過蒸籠騰騰上升的熱霧看著外頭行人,等待每日必經的身影。
其實他並不愛吃小籠包,一籠小籠包沒幾個,卻要價四十元,對成長中的青少年來說,連塞牙縫都不夠,同樣的錢,他寧願拿去買飯團,還可以買兩個,雖不見得比較好吃,但絕對填得飽肚子。
即使如此,一年多來,他仍然天天到這間早餐店報到,吃著他覺得貴死人的小籠包子,明知等會過不了兩節課就會開始發餓,他還是無怨無悔。
而這一切,都只為了一個女孩。
他不知道那女孩的姓名,關於她的一切,也全都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愛吃這兒的小籠包,而反天天都來報到,風雨無阻。
她總是在七點十分左右蹦蹦跳跳的走進早餐店,用清脆悅耳的聲音大喊,「老闆,一籠小籠包!」然後掛著甜美開朗的笑容,和胖老闆閒聊。
對紹篤圻來說,她就像陽光一樣耀眼,甜美的外表、開朗的個性,就算只是單單看著她,都今人覺得如沐春風,和他陰暗的世界完全不同。
他是附近有名的小流氓,年紀輕輕卻已經是警察局的常客。
打架、偷竊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導師視他為頭號問題人物,班上的同學則個個對他敬而遠之。
他沒有朋友,也沒有人想和一個父親是殺人犯的小孩做朋友。
他對父親的印象早已經模糊,殘存的記憶中,只剩下與母親相擁的瑟縮在角落裡,躲避父親凶殘追打的畫面。
當父親因殺人而被判刑時,他以為一切都會雨過天晴,他和母親從此能過著平靜的生活,卻沒想到因為父親的罪行,讓他們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不管走到哪裡,不管是街坊鄰居或學校同學,每個人都會指著他說:你是殺人犯的兒子。惡人生的孩子也是壞種!
他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下長大,所以自暴自棄、憤世嫉俗,以叛逆不馴來掩飾心中真正的渴望。
對紹篤圻來說,小籠包女孩是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只敢遠遠的觀看,始終不敢上前攀談,更遑論追求了。
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恰好七點十分。
下一秒,一個嬌俏的身影,便蹦蹦跳跳的跑進了早餐店。
「老闆,一籠小籠包!外帶。」
微翹的髮梢俏皮飛揚,圓圓的大眼配上紅通通的雙頰,今天小籠包女孩看起來依然活力十足。
紹篤圻低下頭,迴避她環顧店內的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偷抬起頭,目不轉睛的將她甜美的笑容好好看個夠。
胖老闆呵呵一笑。「今天還是一樣準時啊!」
「那當然嘍。」她小巧的下巴向上揚起。「為了吃您做的小籠包啊!我可是風雨無阻。」
「來,來。」胖老闆將一袋熱騰騰的小籠包交到她手上。「這是剛蒸好的,趁熱吃,這種天氣就是要趁熱吃才好吃。」
「哇!」以雙手捧起小籠包在頰邊磨蹭,她露出一臉幸福的表情。
「我最愛的小籠包,我們又見面了。」從口袋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零錢放到桌上。「老闆,我要早點到學校準備考試,明天再陪您聊天嘍。」
胖老闆朝她比了個OK的手勢。「要是你考得好,我請你吃小籠包吃到飽。」
「真的嗎?」安以喬瞪圓眼,旋即綻出快樂的笑容。「太好了,我一定會努力的。您不可以賴皮喔!」快樂的揮手道別後,嬌俏的身影消失在早餐店。
紹篤圻一見她離開,立即結帳跟了出去。
長長的巷子,三、五學生成群嬉鬧,開懷大笑,處處可聞見笑聲不斷。
然而,當紹篤圻一出現,那歡樂的笑聲立即隱去。
無視週遭驚懼的臉孔,他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她的背影。她走起路來像在跳舞,嬌小的身軀的隨著輕巧的腳步晃動。偶爾還傳來低低的哼唱聲。
轉個彎,馬路旁一群學生圍成一團,不知道正因什麼事騷動著。
好奇心讓安以喬擠入人群中觀看,只見一隻小黑狗瑟縮在一旁,幾個男學生則拿著爆竹不停往它身上丟去。
「哈!哈!好好玩喔!」其中一個男孩捧腹大笑。『』你們看它的表情。「小黑狗抖著身體,不停閃躲邊朝它丟來的石頭和爆竹,邊」好過分喔!這樣對付一隻小狗。「
雖然圍觀的人紛紛發出忿忿不平的議論,可因為害怕遭到報復,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那些欺負狗的男學生是和安以喬同校有名的流氓學生,其個性之頑劣凶狠,就連老師們都懼怕三分。
安以喬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殘暴的行為,正想出言制止,下一秒,紹篤圻卻已伸手撈起小黑狗抱在懷中。
「夠了吧?」冷厲的雙眸一掃,現場頓時鴉雀無聲。「你們要是閒著沒事幹,想找人打架的話,我奉陪,找一隻小狗的麻煩算什麼?」
「別以為我會怕你,有種我們來打一架。」
「好啊!」他冷笑著聳聳肩。「你們全部一起上也沒關係。,,明顯的不把他們放在眼底。
男學生大吼一聲,揮舞著拳頭朝他衝了過去。 i從小在週遭充滿敵意的環境中長大,打架對紹篤圻來說,I可謂家常便飯、熟能生巧。對於男學生軟綿綿反無力的攻擊,他根本不放在眼裡,輕輕鬆鬆便避開了。
「可惡!」一拳未中,第二拳、第三拳跟著揮出,「有種就出手啊!」男學生一邊狂叫,一邊毫無章法的攻擊。
覷得一個空隙,紹篤圻毫不留情的往男學生的腹部狠狠一擊,對方彎腰跪地,他抬手欲再補上一拳,忽地一聲大喊,一個嬌小的身影飛奔至他身前,即時阻擋了他出拳。
「夠了。」安以喬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捉住他的手臂。「他已經輸了,不需要趕盡殺絕。」
發現阻擋的人竟是自己心儀的女孩,紹篤圻原本冷漠的臉起了些微的變化。他因她的靠近而帶著些困窘,但更多的是,預期遭到誤解的無力。
「放開我。」他冷聲開口。
「你不會再打他了吧?」圓圓亮亮的眼睛盯著他眨啊眨的。
「不會了。」微微使力甩開她的手,他不發一語的抱著小黑狗轉頭就走。
他甚至不用費心猜想,就能知道她將會如何看待自己一一一個只會逞兇鬥狠的小混混。
該死!紹篤圻忍不住在心中咒罵,即使他從未期待能與她有任何發展,但也不願被她如此看待。
她居然說他想要趕盡殺絕……忍不住氣憤的搖頭,想甩開這指控的字眼,他加快腳步離開人群,無視背後手下敗將的叫囂。
「喂——」沒想到他會這麼冷酷的轉頭就閃人,安以喬愣了下,回過神連忙追上。「喂!喂!那位救狗英雄,你等等我啊!」
那句救狗英雄讓他腳步略略頓了下,但週遭好奇的目光又讓他不禁加快腳步,和他扯上關係對她沒有好處,他不願造成她的困擾。
「喂!喂!同學。」他人高馬大,跨一步抵她三步路,眼看距離愈來愈遠,安以喬只好火力全開的快速奔進,終於在離校門不遠處成功攔截到他。「你是故意不理我的嗎?」
紹篤圻站定,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不要跟著我。」
向來,他只要一個冷厲的眼神就足以讓女孩們退避三舍,唯恐避之不及,但這一招在小籠包女孩身上卻顯然毫無效果。
她笑咪咪的看著他,一臉崇拜感激的表情道:「謝謝你救了這隻小狗,你真是個好心人。」 .紅暈悄悄爬上他黝黑的臉龐,突來的稱讚和她那發亮又專注的雙眼,都叫他無力招架。
「你要養它嗎?」她伸手輕撫仍不停發抖的小黑狗,並以企盼的眼神看著他。
「我是可以養它啦!可是我這個月已經檢了兩隻狗回家了……不過,如果你真的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她把它交給我吧!」
紹篤圻低頭看向懷中的小黑狗,沒有開口。
養它?養一隻狗?
他從未考慮過飼養動物,救它純粹是看不過去那些人的行為罷了,畢竟以他家的情況,人要生活已是十分辛苦,哪有餘力再養寵物?
看出他的遲疑,安以喬並沒有加以苛責,只是笑了笑。「如果真沒辦法的話,也沒關係啦!」她伸手欲接過小黑狗。「交給我吧!」
食物的香氣由她手中的袋子竄出,小黑狗一聞到食物的味道!立即精神抖擻,奮力向前張口一咬。
「啊!」粹不及防的偷襲嚇了她一大跳。她先是驚叫了聲,隨即又笑開來。「它肚子一定是餓了,我這裡有小籠包,先餵它吃吧!」語畢,她從袋子裡取出一顆小籠包,細心的捏成小塊,一口一口的餵食。
雖然才從人類的暴行中脫逃,但此刻一有了食物,小黑狗似乎全然忘了剛才的悲慘遭遇,熱情奮力的搖著尾巴,眼巴巴的望著她。
笨狗!紹篤圻暗罵。才被人類欺負過,這麼快就忘了教訓。
轉瞬間,一袋小籠包全數進了小黑狗腹中,只見它伸出舌頭滿足的舔舔嘴,一臉愍厚幸福的模樣,早將方纔的痛苦拋到腦後。
看著它那張單純無害的狗臉,縱然覺得它實在衰得無可救藥,他還是忍不住微扯嘴角,露出了笑容。 .「啊!
你笑了。「安以喬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的興奮。」它真的很可愛,對不對?「見他點頭,她愈是欣喜,忍不住滔滔不絕說了起來,」其實啊!狗是很忠誠的動物,只要你對它好,它一定也會同樣的回報你全心全意把你當成它的全部,況且養狗也不麻煩,尤其是像這種狗,很好養的,我家裡有一本書,我已經看的很熟了,可以給你,裡面有很多養狗的常識和知識,很好用的,就算你是第一次養狗也絕對能馬上上手……「
察覺到自己似乎有點一頭熱,她話聲漸弱,偷覷他一眼繼續道:「我不是在逼你喔,絕對不是!養狗也是看緣分的,如果你不喜歡它,就算勉強養了也不長久,所以……你的意思呢?」
他微挑了挑眉,再次低頭看向懷中的小黑狗。
只見小黑狗抬頭看他,小小的舌頭一伸一縮,晶亮的眼中看不到恐懼,而是全然的信賴。
他不解,為什麼狗會這麼笨?不過給它一點食物,摸摸幾下頭,就完全忘記剛才悲慘的遭遇,還能對著人類露出這種毫無防備的表情。 。
「汪!」小小的舌頭拚命在他手上來回舔舐。「汪!汪!」
「你看、你看,它也在求你了。" 她見狀立即拚命敲邊鼓。
至此,紹篤圻只好也終於完全投降。「我不知道該給它取什麼名字好?」
聞言,她咧嘴笑開。「你答應了?!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
這是她第二次說他是好人,從來沒人像她一樣,對他如此可親,且毫不畏懼,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過臉。
「你幫它取個名字吧!」
『』嗯……「安以喬一手按唇,並低頭打量小黑狗傻氣的表情,突然靈機一動,」叫它黑皮怎麼樣?「。
他轉回頭,挑起的眉,顯示了他的不解。
「你看嘛,它全身都是黑色的,所以叫它黑皮,而且,黑皮黑皮,念快一點不就很像Happy 了嗎?我希望它狗如其名,一直都能Happy 啊!」
快樂是嗎?那正是他生命中所缺少的……伸手揉了揉小黑狗的頭,他點點頭,接受了這個名字。
「太好了!我可以抱它嗎?」接過小狗,她一點也不嫌它髒的在頰邊磨蹭。「黑皮,你有主人嘍!你高不高興啊?我好高興喔!」
黑皮伸出舌頭,尾巴快樂的搖晃著。
「走吧,我帶你去獸醫院。」她一手抱著黑皮一手拉著他。
「黑皮身上有傷需要治療,而且它也不能到學校。這附近有一家獸醫院,那個老醫師人很好,黑皮可以先寄放在那,也好順便作治療。」
紹篤圻被動的被拉著走,看著她眉飛色舞的和狗說話,甚至認真談論起它的未來,嘴角忍不住上揚了幾分。
多年來頭一次,他綻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o^ ,^o^^o^,^o^ 這是一間位於狹窄巷弄中的小小獸醫院,雖然小,但裡頭的燈光明亮,窗明几淨,看得出是經過一番費心的整理。
安以喬無視玻璃門上掛著休息的牌子,熟稔的按下柱子上的呼叫鈴。
「還沒開始營業。」紹篤圻指著牌子上寫的看診時間提醒她,「九點才開始。」『「那只是參考而已。」她笑了笑。「不管是颳風下雨,或是春節、例假日,這裡都是全年無休的。」,他挑眉,不解的問:「為什麼?」
「因為寵物和人一樣,隨時都有可能生病、受傷要是這時候找不到醫師,不是很糟糕嗎?魏醫師和那些為了賺錢而開店的獸醫不一樣,他是真的很愛動物,所以只要有需要,不管什麼時候都找得到他。」
紹篤圻聞言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難道他都不放假的嗎?『』安以喬偏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接著神色一黯。」魏醫師的太太幾年前過世了,他的兒女都在國外,他的生活重心就是這家獸醫院了。「談話間,門緩緩打開。 .」小喬?「魏醫師推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你又撿到流浪狗了?上次撿的那窩小狗送出去了嗎?「
「送出去了。」她拉著紹篤圻進門。「兩隻送給機車行的何伯伯,他說想要養兩隻狗來看門。一隻附近的王太太領養了,其他兩隻送給朋友的親戚,我過幾天會去看看它們過得好不好。」
魏醫師點點頭,關上門後緩緩走到診療台前。「把它放上來吧!」
黑皮被放到冰涼的診療台上,一臉不安的看著穿白袍的魏醫師,低低哀鳴著。
「它叫黑皮。」安以喬溫柔的輕撫它,安撫它不安的情緒。
「它在路上被人惡作劇丟爆竹,是這個好心的同學救了它喔!
而又他還答應要收留黑皮耶!「語畢,兩雙眼睛同時投向紹篤圻。
他感到有些不自在。「只是順便而已。」他僵著聲音解釋,「我不喜歡有人欺負弱小。」
魏醫師聞言對她挑眉,後者對他投以笑容。
「我想他是在害羞啦!」
被人一語點破真正的情緒,紹篤圻更不自在。「我才沒有呢!」
魏醫師見狀微微一笑,沒再多說什麼,低頭細心審視黑皮的傷口。
「還好,只是一些皮肉傷。" 他抬頭看向牆上的時鐘。」你們快去上課吧,黑皮就先留在我這裡,它需要除蚤、驅蟲,等你們下課後再來看它。「」嗯。「安以喬彎腰輕撫黑皮的頭。」黑皮,你要乖乖的喔,我和你的主人晚一點再回來看你。「
「嗚……」黑皮可憐兮兮的看著她,一臉害怕。
紹篤圻遲疑了一會兒,接著才走上前,按著它的頭,面無表情的道:「我一定會回來接你的。」
一陣依依不捨後,兩人終於走出獸醫院。
「啊!快遲到了。」安以喬看了看表,戳戳他的手臂。「走吧!我們用跑的,應該還來得及。」
他聳聳肩。「你先走吧!我沒關係。」
「這怎麼可以?!」她雙眼圓睜。「你該不是想蹺課吧?這樣不行,只要跑快一點一定趕得上的。」
他再度聳肩,毫無配合的意願。
無奈之下,她只得牽起他的手,拉著他跑。「遲到和蹺課都是不對的。」
一邊費力的跑著,她一邊努力勸導他。「就算你不喜歡唸書,但也要想想為你辛苦出學費的雙親,更何況知識是一切的基礎,現在不打好基礎,將來會很辛苦的。」
紹篤圻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聽著。
將來……
那對他來說是太遙遠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更不知道未來在何處。
人生是一條無止境又充滿苦難的路,他對未來沒有期望和憧景,沒有夢想、沒有目標,將來這兩個字對他而言,就像天堂一樣遙遠。
當然,這些話他沒有說出口,在心儀的女孩面前,他不願承認自己是人生的輸家。
趕在最後一分鐘,他們順利抵達學校。
安以喬氣喘吁吁的往自己教室的方向走,卻也不忘提醒他,「下課後,我們在校門口見面,一起去接黑皮。」
「不。」
他回絕的很快。
「在獸醫院那邊碰面吧!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什麼麻煩?」
她停下步伐,一臉不解。
他別過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是別人口中的壞學生,你知道吧?」不願回頭看她的表情,他咬牙一口氣說完,「要是被別人看見你和我走得太近,那對你沒有好處的。」
「你不壞呀!」
她移動腳步,走到他視線所及之處。「你還會替我想到這一點,就證明你的心地很善良。」
他再次轉過頭,就是不肯看她。
「總之我不想替你製造麻煩,我們還是在獸醫院碰面吧!」
安以喬沉默了一會兒,原本想要抗議,但念頭一轉,考慮到她雖不在意,但若真有什麼誤會,他恐怕會是最自責的那個人,便又壓了下來。
「好吧!」她綻出笑容,欣然接受他的提議。「不過我話說在前頭,不是我怕被誤會喔!而是我也不希望造成你的負擔。」
他點點頭,遲疑了幾秒後轉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