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天過去了,燮宮表面上一如往常,暗地裡卻是風起雲湧,各有各的盤算。
當太皇太后西嶸氏命人將蘭堇從地牢帶到聖雲殿,打算親自審理的消息傳到景鴛宮以後,燮王知道攤牌的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寫下紙條交由心腹,迅速送至宮外給東陵王,命令他依計行事。
果然,不到半天的時間,景鴛宮外就傳來太皇太后鑾駕前來的消息。
「參見太皇太后。」燮王不動聲色,以一貫優雅的姿態恭迎西嶸氏人內,同時讓侍從點上太皇太后喜歡的焚香,再奉上從外域進貢的參茶。
「哀家聽聞陛下龍體微恙,好些百子都不能上聖雲殿來,所以今天哀家親自來景鴛宮探視。」西嶸氏啜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開口問候。
「有勞太皇太后費心了,朕身體還好。」燮王微笑。
「喔,那哀家就放心了。」西嶸氏嘴裡帶笑,雙眼閃過一絲精光,絲毫不浪費時間地開口道:「既然陛下龍體無恙,卻怎麼也不願意上聖雲殿探視哀家,莫非……陛下為了哀家囚禁蘭堇那件事和哀家生氣嗎?」
「不敢。」燮王搖搖頭,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動搖的情緒。
「那就好。」西嶸氏端起熱茶再啜一口,以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說道:「姑且不論那少年是否真的國色天香,陛下既然是燮國的帝君,喜歡男寵倒也無妨,畢竟歷史上的前例時有所聞,但是陛下為了他連後宮都冷落了,更讓皇后三番兩次哭倒在我的聖雲殿,哀家這才不得不出面處理,陛下該不會怪哀家多事吧?」
說話的同時,西嶸氏的雙眼始終不曾離開皇翌極天的面孔,試圖在他那張俊美優雅的臉上尋找情緒,但說來奇怪,每個人都說燮王對那少年無比癡狂,為什麼今天一點反應也沒有,莫非帝王之心當真是喜怒無常,寵幸那少年只不過是貪圖享樂,根本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太皇太后教訓得是,朕知道錯了。」燮王頷首認錯,深幽的黑瞳瞬也不瞬地回望西嶸氏的目光,反倒讓後者微微心驚。
「罷了……陛下畢竟年輕,貪戀美色原本就是帝王的習慣,也沒什麼好責怪的。」西嶸氏輕輕頷首,話題跟著一轉問道:「但哀家不明白的是,陛下為何接二連三讓東陵王逮捕許多對朝廷有貢獻的朝臣?哀家知道陛下憂煩那少年的事,好一陣子無心於朝政,但也不能將進忠言的朝臣都抓起來,這樣全天下的人會笑話陛下的。」
「有這一回事?朕為什麼一點都不知道?」燮王霍地抬起頭,俊臉上充滿迷惘。「是誰這麼大膽?居然敢逮捕有功朝臣?」
「陛下是在和哀家開玩笑嗎?」西嶸氏冷哼一聲,厭惡燮王的裝模作樣。「東陵王是陛下的親弟?
「原來太皇太后說的是東陵王逮捕的那些人?」燮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隨即又眉頭一緊,露出困惑的表情說道:「但太皇太后剛才提的是『對我朝有功之臣』,和東陵王逮捕的那些亂臣賊子毫不相干,所以朕一時弄糊塗了。」
「亂臣賊子?陛下這罪名扣得是不是太大了點?」西嶸氏面色一沉,十分不悅地開口。
「是嗎?朕並不這麼認為。」燮王起身,走到案前指著上頭一大迭檔說道。「這些是來自各地的彈劾書信,是東陵王花了三年功夫收集而來的,朕就是因為收齊了這些數據,才讓東陵王動手拿人的。很顯然的打從朕繼位以來,似乎有一票人仗著『身份不同』,一直秘密進行著篡位、改朝換代的陰謀,太皇太后還需要更多的證據嗎?」
三年?西嶸氏臉色大變。這麼說這一切根本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燮王自繼位起就做好的盤算,他一直在等、等著在最恰當的時機,一舉剷除西嶸氏所有的勢力,一個也不打算留!
「好……好一個燮王。」西嶸氏冷笑連連。「連哀家你都瞞住了,陛下非比常人,居然有耐心等足三年。」
「身上長了膿包雖然討厭,但膿包成熟前就刺破未必有效果,倒不如靜心等待,等到膿包完全成熟了,再一舉將它割除,永絕後患。」燮王也不再掩飾自口己心中的打算。「至於耐心,宮中有許多先例可循,太皇太后您是最瞭解的,在燮宮裡想要生存,耐心有時候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陛下是在諷刺我嗎?」西嶸氏傲然抬頭,即使知道自己輸了,仍然不願在孫兒面前示弱。
「不敢。」燮王依舊扯著淡淡笑意。
「那麼陛下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也是作戲給我這個老太婆看的?」西嶸氏目光深沉地問道,開始懷疑這半年來自己所看到的全部都是假像,是燮王假裝迷戀上蘭堇讓自己分心,暗地裡卻安排東陵王剷除西嶸氏的人,好深沉的心機……
「太皇太后要怎麼想都行。」燮王根本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有關蘭堇的事情,尤其是太皇太后。「說起蘭卿,我想太皇太后欠他蘭家百餘條人命,不是嗎?」
西嶸氏臉色驟變,怎麼也沒想到燮王會連這件往事也掀出來,她坐著不動,耳裡聽著燮王以平靜的嗓音繼續
「父王雖然在三年多前殯天,但事實上在他去世前幾年就已經病了,那時的朝政雖說由我代為主持,但多半都是太皇太后您批准的,不知道您還記得嗎?」燮王以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回憶過往。「父王雖然病了,但是仍有不少朝臣忠心耿耿、為燮國盡心盡力,難免對您這位從後宮探出手干政的太皇太后多有怨言,他們惹惱了您,這才惹下殺身之禍,甚至背上圖權叛國這項重罪的,不是嗎?」
「嘿嘿!看來哀家今天是自投羅網,陛下存心和我翻舊帳是不是?」西嶸氏瞇起雙眼,對燮王咬牙切齒地開口。「過去之事翻出來有什麼用?那些該死的傢伙全都成了地下黃土,陛下想為他們討公道,嘿嘿,難道不嫌太遲了嗎?」
「當然不遲,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燮王平靜說出自己的打算。「朕重審此案,至少可讓無辜的蘭卿洗清罪臣之子這個臭名,讓他恢復清白之身,同時也讓當年誣陷蘭家,以及其它忠臣的惡徒得到懲罰。」
「好一個多情的天子!」西嶸氏從燮王眷戀的語氣中嗅到一線希望,牙一咬,狠聲說道:「既然都已經掀開了手中的底牌,那麼我們祖孫倆是不是要開始談條件了?你說,你想怎麼樣?」
「朕根本就沒打算談條件,企圖動搖我燮國根本的惡徒,原本就是死不足惜。」燮王黑瞳一亮,盈滿絕不妥協的霸氣。
「你連蘭堇的性命都不顧了嗎?」西嶸氏心中雖然吃驚,表面上卻是文風不動。「哀家看過那個少年,果然長得秀氣、讓人憐惜,陛下不是想為蘭家人留名留後?如果陛下對西嶸氏族人手下留情,哀家就將蘭堇完整無缺」送還給陛下,如何?」
「不可能。」燮王想也不想地就回絕了。「朕剛才已經說過了,朕從來沒打算和太后談條件,西嶸氏一族咎由自取,怨不得朕。」
「皇、翌、極、天!」西嶸氏怒極,咬牙切齒地喊出他的名字。「你不要欺人太甚!惹惱了我,我立刻讓你皇位不保!」
「如果太皇太后指的是鄰近『上夔國』的軍隊,還有西嶸氏族人這幾年秘密結交的軍隊,現在他們的統帥分別在西明王、南陽王的帳內作客呢。」燮王扯起無情的笑容。「您以為我調回兩王,只是單純的想嚇唬您、對您逼宮嗎?」
西嶸氏身子一軟,直到此刻才深切體會到了「全盤皆輸」的感覺!
「太皇太后。」燮王緩步走到她的面前,語調放軟,溫聲說道:「您是朕的親祖母,弒親這件事朕是絕對不會做的,請您儘管放心。但是西嶸氏的族人罪無可恕,為了燮國未來的江山著想,朕希望太皇太后不要阻止,您是燮國奇女子,應有勇氣做到大義滅親,不是嗎?」
望著那張斯斯文文、俊美尊貴的臉龐,西嶸氏心頭發涼,再也不敢小觀對方,只能靜靜地聽著他說話。
「朕從來不想對您做什麼,只是太皇太后您年歲已大,又何必過度煩惱國事,孫兒就算再不濟,如今也已經登基為燮王了,若是再讓太皇太后為朕費心,那實在是朕的罪過了。」燮王綻開今日第一抹微笑說道。「朕勸太后回到聖雲殿好好過著清閒的日子,靜心禮佛、遠離塵間俗事,這樣不是很好嗎?」
「哀家……確實老了。」好半晌後,西嶸氏終於乾澀地開口了。「確實有很多事情力不從心了。」
「是孫子無能,讓太皇太后操心了。」燮王拱手請罪。
「罷了罷了……」西嶸氏擺了擺手,承認自己徹底失敗了,西嶸氏的榮耀就此結束,而她卻只來得及保住自己一條命。「你是燮國的皇帝,隨你怎麼做吧!」
西嶸氏說完後自椅子上起身,神情體態像是瞬間老了十多歲那樣,步伐充滿了倦意和疲態。一直到快要離開宮殿時,西嶸氏才轉回頭說道:「對了,我一會兒讓人將那少年送回來,陛下說得對,哀家確實欠了蘭家,一切就讓陛下作主,好好安排他的未來吧!」
「朕一定照辦,多謝太皇太后。」燮王再次拱手,真心誠意地道謝。
西嶸氏不再多說什麼,在兩名宮女的攙扶下,緩緩離開了景鴛宮。
太皇太后離開後不久,燮王稍早派出的心腹也已經回返,恭敬地稟告說道:「稟皇上,東陵王已經將西嶸氏一千人審理完畢,所有人罪證確鑿,三日後午門問斬。」
「很好,你下去吧!」燮王滿意地點點頭,揮手讓他退下。
直到宮殿內只剩下他一人的時候,燮王重新坐回位置上,滿足的輕吐了一口氣。終於……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花了三年多的時間,他終於一舉將西嶸氏的勢力給剷除殆盡,剩下的那些習慣了狐假虎威的人,此刻只怕嚇破了膽子,暫時不敢作亂了。
而最幸運的是,地牢裡的假蘭堇從頭到尾都沒有被揭穿,這才能讓他這段日子心無旁鶩、狠下心來處理宮廷盤根糾結的紛爭。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太皇太后將在聖雲殿終老、朝廷也將重新換血一番,而他也成功的替蘭堇洗清了罪臣之子這項污名,終於……可以確實地擁有他了!
「蘭堇,朕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擁有你了。」燮王咧開笑容,伸手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輕啜一口後,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堇……等著我,我們重逢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當西嶸氏上千名族人在午門問斬的消息傳到溟山的同時,皇宮派去的特使也正好抬著一頂空轎,來到蘭堇居住的宅邸外。
「蘭堇接旨……」特使手持聖旨,一臉喜悅地站在蘭堇面前。
「是。」蘭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順從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日,前朝尚書蘭浩文意圖謀反一案,經查證事實,蘭浩文並無謀反意圖,……特加封蘭浩文之子蘭堇為燮國太尉,欽此謝恩。」特使宣讀完畢後,將黃色詔書交給了蘭堇,同時說道:「恭喜蘭太尉,恭請蘭太尉上轎,和我一起回燮宮謝恩吧!」
「現在?」蘭堇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嚇了一大跳。
見蘭堇露出為難的神情,特使微笑繼續道:「燮王對小人另有指示,若是蘭太尉還沒準備好,叫小人千萬不可催促,只能在宅邸外候著就是。」
「陛下這麼吩咐你?」蘭堇眨眨眼。那人還是這麼霸道,雖說可以擇日再入宮,卻直接派了個人抬著空轎在外面日夜等候,存心要讓自己過意不去。
「是。」特使拱手告退,不忘提醒道:「蘭太尉準備好之後,只要喚一聲就可以,小人隨時就到。」
「我知道,有勞您了。」蘭堇勉強一笑,現在腦中亂成一片,他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蘭太尉,小人差點誤事了。」特使突然喊住蘭堇,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函,惶恐說道:「這是燮王陛下要小人帶給蘭太尉的信。」
恭敬呈上後,特使指揮官兵抬著空轎退到宅邸外去了。
夜半時分,整座溟山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獨房間內的蘭堇輾轉難眠,手裡始終緊緊握著皇翌極天寫給他的信。
信的內容,是蘭堇的父親蘭浩文當年被問斬的真相,燮王在信中提及,當年太皇太后西嶸氏為了鞏固朝權、誅殺異己,病重的老燮王無力反抗,只得眼睜睜看著忠心的臣子被斬首,皇翌極天當時身為太子,就算有意見也不能作聲,只能將這件事壓在心底。直到日前調查西嶸氏族人意圖叛國一案,他們這才招供出當年是受到太皇太后的逼迫、誣陷朝臣,但現在隨著西嶸氏族人被問斬,當年被誣陷的朝臣也一一恢復了清白。
當年的事情來得十分突然,在蘭堇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父親就被問斬了,自己莫名背負上「叛臣之子」這個罪名,如今突然獲得了平反,蘭堇心中雖然激動莫名,卻也充滿了感慨。
就算燮王有心補償,在父親死後封地、封爵,但是失去的生命再也無法挽回,而他依舊孤伶伶地獨自存活在世間。
「……我明白堇對身份之事始終耿耿於懷,倘若身份是你拒絕我的唯一理由,那麼我現在已經竭盡所能還你清白之名,願董能體會我的誠意,不再躲避我對你的一片真心……」攤開了皇翌極天所寫的信,蘭堇的視線始終離不開其中這幾句。
那個男人是認真的……蘭堇幽幽歎息,為了得到自己的真心,他確實什麼都願意,包括為蘭家人平反,只為了讓他不再為自己的身份自卑。
「答」的一聲,幾滴淚水滑落在信紙上,瞬間模糊了紙上龍飛風舞的陽剛筆跡,蘭堇一急,急忙伸手想抹乾紙上的淚痕,手才一伸去,就被身後探出的男性手掌握入掌中了——
「啊!」蘭堇驚喘一聲,根本不知道何時有人闖入屋內,自己一定是想得太出神了,居然一點感?躋裁揮小?
緊握著自己雙手的手掌,還有偎靠在身後的溫熱軀體都是蘭堇再熟悉不過的,甚至不用開口,蘭堇就知道對方是誰。
「我等了半天,不見你進宮,所以就親自來接你了。」蘭堇背後的男子開口,語氣有著淡淡的抱怨。「我記得信上沒寫什麼會讓你掉眼淚的事情,你為什麼哭了?」
皇翌極天困惑的語氣讓蘭堇忍不住輕笑出聲,他的笑讓對方鬆了一口氣,溫柔地將他轉過身道:「這樣才對,這信上寫的全都是好消息,你應該笑,不應該哭,難道你不喜歡我的安排?」
「我不值得陛下對我這麼好上蘭堇輕歎一口氣。過多的恩寵和憐惜只為了換他一顆真心,但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真心。
「值不值得由我決定上皇翌極天坐下,跟著拉起蘭堇坐到自己身邊,低頭靠在蘭堇纖細的頸項歎息道:「好吧!你這人就是頑固,我早該知道的,我不會勉強你,只是這陣子我好累,連覺也睡不好,不介意我來這裡睡一晚?」
「你放著皇宮不睡,來擠我這張床?」蘭堇驚愕地瞪大眼睛。
「我已經習慣抱著你入睡了。」皇翌極天戲弄地眨眨眼,笑著看蘭堇脹紅了臉,長臂一伸,圈住蘭董的腰說道:「你的氣味讓我安心,我不會強迫你……真的,我只是來這裡借宿。」
不一會兒,環繞在自己腰間的雙手果然鬆開了,蘭堇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皇翌極天真的靠在身旁睡著了。
「真是……居然這樣就睡著了。」蘭堇難以置信,細看皇翌極天沉睡時的模樣,眉頭依舊深鎖,眼底下有著淡淡陰影,看樣子真的很累。
蘭董無奈,只得暫時充當僕役,為皇翌極天脫鞋除襪,然後將他整個人推到床邊,最後再為他蓋上被子。在這期間皇翌極天一點反應也沒有,真不知要說他毫無警覺性,還是壓根兒對自己毫無戒心呢?
此時,白狐突然跳到床邊,對蘭堇發出抗議的嗚叫聲,不滿自己的位置被皇翌極天給霸佔了。
「對不起了,雪兒,今晚只得委屈你和這個人睡了。」蘭堇將白狐一把抱起,將它安置在皇翌極天的身旁,輕點它的鼻頭道:「別頑皮也別搗蛋,快點睡,我還要想點事情。」
白狐咿嗚幾聲,帶著有點不情願的心情蜷曲在皇翌極天的身邊睡下。
望著睡在床上的皇翌極天和白狐,蘭堇無奈地綻開一抹笑,目光轉向窗外,心中充滿了許多情緒。自己並非草木,當然能體會皇翌極天為他付出的一切,只是,宮廷裡充滿了許許多多的不確定,就算自己願意接受皇翌極天,但是再次回返宮廷,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堇……」床上的皇翌極天翻了個身,在睡夢中輕喚著他的名字。
蘭堇起身,站在床邊凝視了皇翌極天好半晌,心中暗自作出了決定,或許自己日後會為了這個決定而後悔也說不定,但,他此時此刻卻是毫不猶豫。
他,願意賭這一次,不再有所隱藏,真誠地響應皇翌極天的真心,賭一賭他們倆是否真的能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