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有曇伏下身子,因奔跑而散亂的長長黑髮從肩頭滑落下來,垂在已經失去意識的朱芙蓉身上,和她的一頭長髮糾纏在一起。
她的唇生得極美麗,分明的稜角,就算是失去意識,也依然倔強而優雅地抿著,只是稍嫌涼薄了點。
和自己一樣,不是嗎?他伸出手,輕輕地從臉上揭下一層輕薄的面具,這是雲深深送給他的禮物之一,沒想到這一次竟有了這樣的用處。
面具下是一張讓人永生難忘的臉,漂亮、優雅或英俊,你可以用上面任何一個詞來形容他的相貌;陰鬱、沉靜或殘忍,你也可以用其中任何一個詞來形容他表面下的內涵。
雙唇微彎,雙目微瞇,整張臉頓時明亮許多。他笑了,五官如同被狼毫細細描繪過的工筆畫一樣明麗無比。
美麗,也許只有這個詞才能形容此人的樣貌。
這個人,就是洛明,曾經用火銃指著朱芙蓉的祈月教教主。
此時的他,正凝望著曾經對他恨之入骨的大明公主,錦衣衛秘密統領——朱芙蓉,眼神中流露出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溫柔光芒。
漸漸地,他貼近了她。從牽手那一刻便繫起的命定紅線,如同他倆交纏的發一般,變成了一個紛亂的結,斬不斷、理還亂,他也不想去斬、不想去理。
兩個黑影疊在一起,這不是最後的吻,也不是最初的交會,那莫測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被他決定下來。
他喜歡這個女人,這個本不該喜歡,也絕對不能喜歡的女人。這種情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她一身黑衣驕傲萬分地出現在他面前,而他驚訝地發現這個神秘的統領大人竟然是個女子時嗎?
喜歡上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東西,會不會讓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夜明珠的光芒在幽暗處靜靜地發著光,映著兩個單薄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也許,所有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而他也不想挽回。
故事從此刻,才算是真正地開始。
☆☆☆☆☆☆☆☆☆
青山碧水一重重,百轉千回不見蹤,
白雲映我歸家路,只是何處故人家。
一葉扁舟劈開倒映在水面上的重重碧影,兩岸的風景從水波中流淌而過,伴著山中忽遠忽近的樵子歌聲,竹篙輕輕一點,輕舟就過了萬重山。一切看起來如此寧靜美麗,甚至讓人感覺此時此刻恰似仙境落入人間。
然而這只是看起來而已。
船艙之內,卻是另一番讓人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情景。
這小小的一葉輕舟,有著烏竹做成的棚子。覆以白色油布為篷,陽光透過油布,一絲一絲地滲了進來,在船艙裡編織出光與影的網。
「洛明,我發誓一定要殺了你!」
「我知道。」
「哪怕是用一輩子的時間,動用全國的兵馬踏平南疆,我也要殺了你!」
「我知道了,公主殿下,不勞您再多說幾次。」
「我……」
錚的一聲,一陣宛如裂帛破雲一樣的琴聲打斷了她的話,樂聲如行雲流水,淙淙而淌。
朱芙蓉手腳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懨懨地保持著這個姿勢,瞪著眼前可惡、可恥、可恨的男人——前日還叫安有曇,今時卻成了洛明的男人。
更不知道世上還有這種精妙的易容術,不但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就連聲音也會有著微妙的不同。真正的洛明,聲音依然動聽,只是比扮成安有曇時更加低沉,聽起來少了一分溫潤,多了一分陰沉。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聲音加上這張臉,還有他一雙手慵懶地在琴弦上輕輕撥弄的模樣,真可稱得上是清奇俊秀,飄逸瀟灑。
呸,一個男人長成這樣,不噁心嗎?的確是不噁心,因為他身上那種淒美、凌厲的氣質讓他的美麗變得英氣,變得虛無縹緲,變得高不可攀。
她恨恨地閉上眼睛,不是說相由心生嗎?為何這個人內心如此陰毒,卻長著一張漂亮到令人無法直視的臉,使她不想看也不敢看。
只是,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劫持公主,謀逆朝廷,現在他的腦袋在通緝令上恐怕早已不止值白銀十萬兩。
「我想起來了,你還出了十萬兩買我的人頭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洛明雙手離開琴弦,「不知經過這一次,我的身價會不會又漲一點呢?」
那雙像琉璃珠一樣璀璨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朱芙蓉覺得心臟彷彿被人一點一點地捏緊,整個人從心底痛了起來。
看到他推開琴,月白色的臉龐上表情莫測,她不由得想要往後縮一點,只可惜一點力氣也沒有的她,只能看著這張臉越來越接近,而她的心跳也越來越急促。
他到底要做什麼?!
只見他伸出手,撫在她的發上,輕輕地、緩緩地滑下,然後落在她的手腕上。
可惡、可恥、可殺、可剮,縱然不能動彈,朱芙蓉還是發覺自己正無可救藥地顫抖起來。是的,她在害怕,她怕這個男人。
她永遠猜不透洛明在想些什麼、會做些什麼?世上的常理用在他身上似乎不太合適,他的所作所為彷彿都是隨性至極,又或者他的目的太過深遠,無論是誰都無法猜測。
他的指尖冰涼,就算隔著衣服她都能感覺得出來。
忽覺手腕一涼,原來是他緊緊地抓住了自己。
「這就是情牽一線?」他微偏著頭,挑了挑眉。
她手腕上的衣袖已經滑下,露出手腕上的銀色鐲子,那個由十九條銀絲交錯絞在一起的美麗飾物兼武器,是師父當年送給她的出師禮物。
隨著年齡的增長,鐲子已經深深地卡在她的腕上,有如身體的一部分。到底是這件殺人工具長在她身上,還是自己已經變成了一件殺人工具?她已經分不清了。
「真漂亮。」他喃喃自語般地說。一隻手抓著她的手腕,一隻手卻輕輕地撫在那只鐲子上。
這過分溫柔的動作,讓她驚詫得無法言語。
「痛嗎?」他問。
朱芙蓉睜大了眼睛。他、他……居然在問她痛不痛?
「姓洛的,士可殺不可辱。你要就殺了我一了百了,不要在這裡裝腔作勢。」奇怪,他為什麼不連她的啞穴也一併點了呢?
洛明放下她的手腕,低下頭去,就在這一瞬間,細密的陰影為他鍍上了一層憂鬱的色彩,然而朱芙蓉懷疑這只是她的錯覺。
再抬起頭來時,他臉上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那略微上揚的嘴角眉梢,無一不露出一分嘲笑,三分譏諷。
「士可殺不可辱?!」他掬起她的一縷頭髮,放在自己鼻前,輕柔地問:「什麼叫『辱』?公主殿下。」
「你……你……」朱芙蓉驚訝地發現,他離她越來越近,雙臂像一個牢籠一樣圍著她,而他的呼吸,那帶著微微冰寒的氣息,就停在她的耳邊。
「這樣算不算?」洛明貼在她的耳邊低語。
她從未遇過這種情況,這算什麼,赤裸裸地打情罵俏嗎?她的心不爭氣地狂跳著,那初見時產生的強烈仇恨,再見時深谷裡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曖昧,參雜驚訝、恐懼和那一點點少女的羞澀之情,讓她腦中一片迷茫混亂。
直到一個冰涼而柔軟的東西覆上她的唇,她還是沒有回過神。
耳邊樵子的歌聲早已遠去,只剩下水聲清幽,一波一波,遠遠近近,如同一首催眠曲在遙遠處吟唱著,直至天地無聲,一切安睡。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在做什麼?而他又在做些什麼?
原本只是淺嘗輒止的試探,可是他就是不想停下來。透過她的唇感受到她的體溫正在逐漸升高,他的心好像也因她而溫暖。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一直……直到永遠……
突然嘴唇一痛,嘗到一股鹹鹹的液體流進了嘴裡,洛明含痛地放開了她。
兩人霎時相對無言,他們之間隔著一層不存在似的空氣,但他們都知道,這中間是天與地的差別,是兩個永不能相交的彼岸。
朱芙蓉輕輕地喘著氣,一絲血痕從她嘴角流了出來,直到此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呼吸與理智。
而洛明這個俯下身子吻她的男人,一直蒼白著的臉上居然也有著一抹可疑的紅暈。
「洛明,你到底想做什麼?」她咬牙切齒地說。
那一抹紅暈稍縱即逝,他托起她的下巴,自上而下地看著她,慢慢地,輕輕地說道:「公主殿下,我在教你什麼叫『辱』啊。」
「你!」原來這麼溫存的親吻不過是一種羞辱。對,他說得沒錯,一個女人被一個男人強迫親吻,而這個男人還是她的敵人,這不是羞辱,又能是什麼呢?
「你的眼睛在燃燒。」
掐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加重了力道,低沉的聲音裡再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辱了我,今日若不殺我,明日我定要你碎屍萬段。」朱芙蓉恨聲說道,她不知道除了逞這口舌之快外,還能怎麼回應。
「果然是天朝的公主,到了這個時候,仍舊如此囂張嘴硬。不過……」他稍一停頓,不動聲色的樣子更顯叵測,「我還是喜歡溫柔順從的女子。」
「那關我屁事!」朱芙蓉罵道。
「真是不可愛到了極點,沒有人教過你如何討男人歡心嗎?」
哼,宮中的女人們自然有教過,只是她根本就無心去學,尤其在父皇許諾她能自選駙馬的願望之後,她對於這些旁門左道更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因為她根本就不曾想過要找一個怎麼樣的男人,只要她肯點頭,什麼樣的青年才俊還不手到擒來,越是這樣,她就越感無趣。
她無力動彈,但她的倔強與驕傲不允許自己再在這個男人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與迷惘。
她仰著頭,大聲說道:「在我看來,一個會用卑鄙手段囚禁女人、輕薄女人的傢伙,根本就稱不上是男人,也更沒必要討他歡心了。」
「你說我不是男人?」洛明原本托住她下巴的手,越來越不安分地往下滑去,「是不是想要我證明給你看?!」
「禽獸!你這個禽獸!」朱芙蓉一邊罵,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滑進自己的衣領。
「你不是挺牙尖嘴利的嗎?為什麼就只會罵我這句,真是乏味。」話雖如此,他的手指卻還是有出息無意地碰觸著她。
他每碰到一次,她對他的恨意就增加一分,重到自己無法忍受的程度,多到看到他就會氣到發抖。
「你這種人罵也沒有用,化外之民就是化外之民。你只需記住,有朝一日,我定要你為今日所作所為做出千倍償還。」
「他日再相逢,你定是要殺了我吧。」洛明好像對她所說的話一點感覺也沒有,只是眉目低斂著,聲音沉沉地說。
「是、是、是。」她一連大叫了幾聲。她生平從未碰過這樣的男人,做著下流無恥的事偏還長著一張高貴無比的臉,這樣嫻靜精緻的五官卻有著迷霧一樣的性子,讓人怎麼也猜不透、看不透。
「如果你再說要殺了我,每說一次我就脫你一件衣服,直到脫無可脫為止。」他的手指猛地抽離她的衣領,揪住她的衣襟威嚇。
「你敢!」她立刻不甘示弱地說。
「哈哈。」洛明這一次是真正地笑了,他一笑,眉眼一齊飛揚著,臉上有說不出的動人韻致。
朱芙蓉一時愣住,不知他為何可以笑得這樣得意,這樣猖狂。
正在怔愣間,突然不知哪裡刮來一陣輕風,像是溫柔的情人在頸邊吹了一口氣般輕柔,然而轉眼間,她的外衣已經握在他的手中。
「我說過的話,最後都會成真,公主殿下,請您記住這一點。」他立在船艙中,一頭長髮因風微動,白衣之上陽光點點。
饒是朱芙蓉見多識廣,卻也從沒見過這種具有天人之姿,偏又陰險邪氣之人,一時之間突有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懼。
她嘴唇抖動著,滿腹的狠毒話語硬生生地嚥下去。她一向就不是莽撞愚蠢之人,知道自己現在處於絕對劣勢,示弱才是惟一的生存之道。
洛明看著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一臉慘白,粉色的唇盡失血色,整個人在光影之中輕輕顫抖著。
他知道,她已氣急敗壞,只是努力忍耐而已。
她這副樣子,還真是可愛。他有些癡迷地想著。但這種心緒只是在心中輕輕一劃,便消失了。
眼中那一抹溫柔轉眼即逝,他從來就不是多情之人,只是這一次,他開始分不清孰輕孰重了。
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不是嗎?也許在那山腹中的相處時光,才是真正的自己和真正的她。
他轉過頭,將手中她的外衣往船板上一丟,不再看她一眼,逕自走出艙去。
小船平穩輕快地在山間的河流上輕巧而過。岸邊山巒疊翠,鳥語花香,蒼碧色的枝頭開著五色的花,長長地從岸邊垂了下來,被風一吹,好像在親吻著水面,人站在船上,彷彿手一伸就可以摘到」枝。
這花開得如此茂盛,如此燦爛,令人有種四季流年停止轉動,繁花成夢的感覺。
水面波光粼粼,兩岸風光旖旎無限,一抹碧色映在洛明眼中,竟讓他淺色的眼瞳又多了一層變幻之彩。
朱芙蓉依然靠在船艙中,她透過艙門細密的竹簾看到他那白色的身影,修長又俊挺,一頭長長的黑髮飄蕩在柔和的春風裡。
洛明就這樣站著,只是這樣站著,他週身的清冷氣息,使得滿江春水變得蕭瑟,將繁花如夢變成一場虛空。
坐在船艙中,她自然不知道這小船是要往哪裡去?她只覺得在初春時節,那船外景色卻綠得詭異,四周溫度也暖得異常,就好像是季節在這裡停止了,將一片春色凝固在此。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又走了進來。
朱芙蓉望著那雙深邃的眸子,心裡暗暗下了一個決定,絕對不能再和洛明硬碰硬了,索性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吧。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祁月教要這樣大費周章將你捉來,是吧?」那雙琥珀色的眼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彷彿一把冰做的劍刺入她的心裡,偏偏又帶來火熾般的痛感,「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在山洞中所說的,今生今世永不放開你的手。」
她看著他,心底不由得湧上一陣戰慄感,那句話果然不是她的錯覺,在山洞中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洛明,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何不開誠佈公地說出來呢?也許朝廷與祁月教之間沒有必要搞到這樣劍拔弩張的地步,一切都有商量的餘地不是嗎?我相信洛教主也是明理之人,既然你說我的情牽一線是螢火之光,不能與日月爭輝,那麼你就應該清楚,祁月教在南疆勢力再大,與我父皇的朝廷相比,也不過是螢火之光,不能與日月爭輝。」
「芙蓉公主果然是芙蓉公主,不是普通那種養在深宮中的女人,縱然心中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卻依然可以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和我談判。」他俯下身子,掬起她的一縷長髮,繞在指間把玩,「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這樣的女人了,別有一番味道。」
「喲,洛大教主,嫌祁月教的江湖地位還不夠高,所以想弄個駙馬當當嗎?」喜歡?誰信他說的話。
像他這樣的反賊怎麼會喜歡上他的敵人呢?
「說不定喔,這樣美麗又有趣的公主,我想天下的男人都會為此著迷吧,我又怎麼能免俗呢?」
混帳東西!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起染坊了。朱芙蓉知道自己多說也是無益,索性閉上眼睛,不打算再看他一眼。
「公主殿下累了,想睡了嗎?不過,我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您不睜開眼睛看看嗎?」
目的地到了?
她雖然一點也不想理會洛明,可是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讓她忍不住張開了眼睛。
感覺船已經明顯停下,她張大眼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可惜艙門被他挺拔的身形遮擋,所以她什麼也看不到。只聽見外面有細碎的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像陣陣浪濤一樣,帶來森林特有的寧靜氣息。
「這裡是哪裡?」
「我的家。」洛明對著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