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蓮開葉綻水藍旋,何不憶江南?
雖然長在帝王家,李重光從來沒有幸或不幸的感慨。
平心而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南朝時「唐」這個國家的好,好在漁米之鄉,國力富庶,閉門小國,只願與世無爭。可惜懷壁其罪,江南的好,詩人詞家雅興蓬髮的對景當歌,亦是兵家相爭之地。
當上皇帝,執著硃筆,滿案的戰亂荒痍,下不去手朱批,逃不掉責擔,滿朝文武,傾國百姓,張著眼睛,望著他一個人——如果可以逃的話多好!
可惜是不能逃的。
後宮歌舞,美人相伴,遊戲的,寫詩填詞,花月春風,同樣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宮廷裡養著一群詩客詞家。他們或狂放或不羈,或出身平民或華族後裔——只有他們,在狂歌浪舞,酒酣耳熱的之際,理解李重光這個人,而非皇帝。
皇家之不幸,百姓朝臣,都張著濯濯雙瞳,嘲諷而哀憐的看著他們的皇帝。
三月三,早朝。
「宋祁也走了嗎?」奏折上又一名父皇時代的股肱之臣的名字赫然鮮艷,宋祁是守邊關四城的武將,折上所說,四城城池被圍六十天後,餓桴滿地,血染四城——他開城投降於北朝「周」的武將趙匡胤。
胤——果然好名字!
讀在口中既響亮又噬齒清楚,讓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請下旨朝斬宋祁全家,臣已將宋家九族計七十二人下獄,請陛下即下旨問斬。」踏前一步強烈大聲要求的臣子,李重光,這個不能與百年前的大「唐」帝國相比的「唐」朝皇帝的硃筆,並沒有落下去——良久,似乎在歎給自己聽:「罷了,放過他全家吧……」
「陛下——!」顯然激怒了:「此等逆賊尚不嚴懲,陛下將置他等奮勇衛國之將何地?!」
「即使滅他九族,宋將軍也不能再返我朝——又何必,徒傷人命呢?」溫文的皇帝落下硃筆,俊麗秀雅的字體,細細寫上朱批——只不過,望不到,忽略了,朝堂上文武百官的忿悶,而後失落的眼神。
不是沒有殺過人,前年的潘佑、李平——忠言果逆耳,小人臣子的挑唆,殺錯了人的後悔卻不能表達出來……天子無戲言,這樣想著的時候,已經是那兩個痛言上陳的人被斬殺的第三年了……
今兒是百花節,芍葯花開,愛妃想必親手調好了百花百果羹,設好了花圃正中的酒宴,諸詩客詞家的馬車想必也停滿了御苑的牆外——
陰霾和殺機,在愛妃的花容和眾人的文氣揮灑的春日暖陽裡,蕩然無存了。
花月正春風。
破城,皇帝也不過與百姓一樣淪為奴虜。
——為滿城的染血武夫所恥笑的皇帝……
百姓無語,朝臣無語,連宗祠只能匆匆別過——為祭祀而設的樂師宮娥,面帶平靜的為自己柔弱無用的皇帝演奏離別之曲……
淒惶,命運之間,蒼白面容的皇帝在此第一次流下了離別的清淚。
目的地是汴京,新朝的都城。
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黃土與塵砂?車帳衣履,塵痕處處。
半途中就嚴重病倒的李重光,得到了新帝賜於的禮遇:一等違命侯。衣食供奉,全依照一等候爵位奉上……
躺在病塌上的前唐皇帝,滿眼裡,是窗外陌生粗大的白楊樹影。
曾經,在錦衣玉食,足不出戶的生活中為那種想像中的苦難而落淚,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有這樣的眼淚?——那點點想像出來的相思之苦、離別之情、外城風光,如今這樣真切的來到了眼前——可是,自己的淚,卻怎麼也停不下來。
在無人處,閉上眼睛,總是有心頭一黯的酸楚湧上眼睛。
然後,以淚洗面。
泛黃的紙上,病中怯弱無力的手記錄著這悲傷和哀愁,用自己還是熟悉的方式……
前途命運如何?不清楚!不知道!
也許是鴆酒一杯,也許是白綾三丈,又或者,鬧市斬首?
撒手,筆落,殘調不成曲,竟已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