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苦 第二十章
    瑞克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沒在進門時立即盤問南茜。他的情緒錯綜復雜,心頭異常迷惑,而且她已經睡著了。他躺在她旁邊計算著日期,納悶母親說的是否正確。

    第二天早上,他借口填寫帳單的表格走進南茜的書房。他站在敞開的鐵櫃前,她正好由走廊經過。「嘿,南茜。」他喚道,並且裝出隨意的表情。「奧瑪哈的醫院不是該寄帳單來了嗎?」

    她身著瀟灑的灰長褲、厚毛衣,出現在門口。

    「我已經付過了。」她答道,然後轉身走開。

    「喂,等一下!」

    她不耐地返身。「什麼事?我10點要上美容院。」

    「你付了?難道保險公司不付嗎?」嬌蘭公司提供她極佳的保險。

    「當然有。我是說,只等我填好表格去申請。」

    「你還沒有申請?」南茜行事向來極有效率。拖延三個月還沒填申請表,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喂,干什麼?身家調查啊?」她慍怒地問道。

    「只是好奇罷了。你開支票付醫藥費嗎?」

    「我們同意過,各人的帳單各自負責的。」她匆匆走開。

    她離開後,他開始更加徹底地搜索檔案夾。由於她經常出差,因此他們同意各自開立支票帳戶,家中開銷由他負責,但是保險費用則歸在同一檔案裡。

    他翻閱檔案夾裡面每一份文件,只有日常的帳單。他繼續搜尋檔案櫃的四個抽屜,依然一無所獲。最後他坐在她私人的辦公桌前,拉開第一個抽屜時自覺像個賊,因為結婚這麼多年,他從未翻過她私人的物品或文件。

    他輕而易舉地依她的分類方式找著作廢的支票和10月份的帳單。然後他回溯到8月份打開總表,依然沒有開給聖喬瑟醫院的支票,或是任何陌生的醫生或診所。他再一次細細瀏覽,以防萬一。

    還是沒有。

    他查了9月份的,沒有。

    10月份,仍然沒有醫藥費開支。

    他摘下眼鏡,雙肘撐在桌上,雙手捂住嘴巴。

    他那麼好騙嗎?難道正如母親所暗示的,她說謊迫使他離開梅琪?疑慮漸升,他繼續詳加搜尋。

    嬌蘭的支票存根、精品店收據、通信錄及商業信函、信用卡收據、汽車維修費,一個標示銷售檔案的檔案夾裡面還有個塑膠封套,外面印著史瓦不動產公司的名稱圖案。

    他拉開封套拉鏈,裡面有一張醫院的電腦報表。他瞥一眼檢查代號:血壓、口服藥,沒有什麼可疑。他翻開四張相連的紙張,上面有醫院名稱。他感覺呼吸順暢了些。

    等一下。

    它不是奧瑪哈的聖喬瑟醫院,而是明尼亞玻市漢明郡醫療中心。出入院日期不是1989年8月,而是1986年5月。

    三年前?

    搞什麼鬼?

    他眉峰深鎖地看著檢查代碼和處方,但那些字眼對他而言不具意義。

    他看了前面三行,一頭霧水,似乎是藥名,然後皺眉繼續下去。

    Culture(細菌培養)

    Delivery Room Normal(產房常規檢查)

    D&C Post Delivery(子宮頸擴張及刮除手術)

    D&C?他不知道這是代表什麼,但是明白它的含義。她在1986年5月做過D&C?

    他繼續讀完剩余的表格,心裡充滿恐懼。等他讀完時,五髒六腑全都在翻攪,恐懼隨著血液流向四肢末梢。他緊抿著唇,喉嚨刺痛,那種感覺一徑泛開來,直到他覺得窒息。整整過了一分鍾他才跳起身,不意踢倒椅子,但是他已經無暇他顧,只是抓著帳單沖出房間。他跳上卡車,飛也似地駛下山坡,仿佛二次大戰的轟炸機似的,轟隆隆地開上高速公路。

    15分鍾後,他旋風似地沖進藍醫生的辦公室。

    「我要見藍醫生。」他對櫃台小姐說。

    翠亞抬起頭微笑著。她肥胖可愛,九年級時還幫他復習代數。

    「嗨,瑞克,你好像沒預約掛號,對嗎?」

    「沒有,但我只需要60秒。」

    她翻閱時間表。「他今天很忙,恐怕下午四點才有空。」

    他爆發地大吼道:「別盡說些狗屎,翠亞!我說只要60秒,而且午餐前這裡只有一個病人在等候,所以別告訴我不能見他!」

    翠亞張大嘴巴,臉色潮紅,她瞥見等候室有一位老婦人正抬頭注視瑞克大發脾氣。

    「我去看看。」她起身離去。

    瑞克自覺像個大混蛋,望著翠亞的背影,他想起中學時代她對他的愛慕。

    不到60秒左右,翠亞回到櫃台,後面跟著穿著白袍的大個子。他一手指著瑞克。「席瑞克,進來!」他臉色慍怒地推開門,然後砰砰地走向甬道底。「裡面。」

    瑞克沖進辦公室,並聽見門在身後砰然關上。

    「你什麼意思?竟然跑來對翠亞大吼大叫?我真想把你丟出去!」

    瑞克轉身發現尼爾正雙手叉腰,嘴唇緊抿,玳瑁框鏡片後面的眼睛冒著火光。他是瑞克一家人的家庭醫生。

    瑞克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對不起,尼爾,我離去前一定向她道歉。但是現在我需要你為我解釋一些事。」

    「什麼事?」

    「告訴我這是什麼帳單。」瑞克將電腦表單遞給他。

    藍尼爾開始從頭到尾看一遍,其間曾抬頭瞥瑞克一眼,然後繼續看下去。

    最後他終於抬起頭來。「你為什麼想知道?」

    「這是我太太的帳單。」

    「是的,我看到了。」

    「而且是來自於明尼亞玻市某個該死的醫院。」

    「我知道。」

    兩個男人沉默地面對面。「你知道我的問題,尼爾,D&C是不是我猜的那種含義?」

    「它表示dilation(擴張)和curettage(刮除)的意思。」

    「墮胎,對嗎?」

    尼爾停頓一秒鍾才加以證實。「是的,似乎如此。」

    瑞克倒退一步,斜靠著尼爾的桌沿,下巴頹喪地垮在胸前。尼爾折好帳單,雙手垂在身體兩側,聲音軟化下來。

    「你一直不知道?」

    瑞克徐徐搖頭,消沉地瞪著腳下的棕色地毯。

    「我很遺憾,瑞克。」尼爾一手安慰地放在他肩上。

    瑞克抬起頭。「這種手術還有其他的原因嗎?」

    「恐怕沒有。從帳單上的項目看來的確是墮胎,而且這也不是那種不做這種手術的私立或教會醫院。」

    瑞克整整花了一分鍾接受痛苦,然後深吸一口氣挺直身體。「好,我知道了。」他疲憊地接過帳單。「尼爾,謝謝你。」

    「聽著,瑞克,」尼爾說道。「小鎮的流言向來傳得比什麼都快,而且如果我沒聽錯,你的生活極需要重整。我很樂意和你談一談,你可以隨時打電話來,好嗎?」

    瑞克抬起頭,以幾近絕望的神情望著藍醫生,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並在櫃台前方停下來向翠亞道歉,提議送一條熏鮭魚給她當致歉禮物。

    他慢慢地開車回家,情緒落寞消沉。身後的汽車大排長龍,因為彎道無法超車,而他卻一無所覺。結束了,真悲哀啊,尤其是這一擊來結束18年的婚姻更令人傷感。他的骨肉……老天,她像丟掉了件過時的洋裝一樣地拿掉了孩子。

    他瞪著高速公路,不知那孩子究竟是男是女,黝黑還是白-,有沒有他家族的特征。如果孩子還在,現在早該會騎腳踏車了,更可以騎在父親肩頭,學習辨認海鷗。

    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的孩子,未來可能是漁夫或總統,也有當爸媽的一天。南茜是他的結發妻子,卻毫不在乎他的骨肉。他盼了18年,其中九年近乎苦苦哀求,而當他終於懷孕時,她卻無情地殺了那個小生命。

    他先到家,又將她的書房收拾整齊。當哀傷逐漸消逝的時候,他的怒火暴升。他獨自收拾行李放上卡車,然後坐在廚房等待。

    午後一點左右她回到家,手裡抱著大包小包。

    「你看我買了什麼!」她把東西放下來。「那家小店就在——」

    「把門關上。」他冷冷地命令道。

    她慢慢扭過頭來。「怎麼了?」

    「把門關上,坐下來。」

    她關上大門,警覺地走近桌子,一面脫下手套。

    「哇,你真是怒火沖天哪,我是不是該拿滅火器來呀?」她嬌聲哄著。

    「我今天發現一樣東西。」他眼神冰冷地把帳單丟過去。「你要解釋一下嗎?」

    她垂眼一看,雙手倏然停住,唯一驚訝的反應只是眉毛一緊,但迅即被傲慢的神情掩飾。

    「你翻我的抽屜?」她似乎深感受到侵犯。

    「對,我翻了你的抽屜!」他提高聲調,近乎齜牙咧嘴。

    「你太過分了!」她摜下手套。「那是我的私人檔案,當我離家時,我希望——」

    「別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你這說謊的賤人!」他跳起身來。「你的罪行證據全在上面!」他指著帳單。

    「罪行?」她一副無辜受辱的表情。「我去剪個頭發,你卻擅自翻閱我的私人檔案,現在又指控我是罪犯!」她的鼻子向前探。「親愛的老公,我才應該發火!」

    「親愛的老婆,你殺了我的骨肉,我不在乎法律怎麼訂,但在我的字典裡這是犯罪行為!」

    「殺了你的骨肉!愛說笑!」

    「1986年D&C,帳單在這裡。」

    「你為嬰兒著魔了,瑞克,你知道嗎?它使你誇大而且妄想。」

    「那就好好解釋一番!」

    她聳聳肩,淡淡開口。「我經期不順,所以動月經規則的手術。」

    「需要在明尼亞玻市的某醫院秘密進行?」

    「我只是不希望令你擔心,而且那時一天就出院了。」

    「別騙我,南茜,這令你顯得更卑鄙!」

    「我沒有騙你!」

    「我把帳單給藍尼爾看過,他說是墮胎。」

    她揚著頭,嘴巴緊繃,一言不發。

    「你怎能這樣做?」

    「我不必站在這裡聽你訓話。」她轉身欲走。

    他扣住她手臂。「這一次你逃不了了,南茜。」他怒吼。「你懷了身孕,卻懶得告訴我,徑自決定結束孩子的生命,罔顧我懇求這麼多年!只是——撲!」他揮揮手。「刮除,仿佛刮除某些……垃圾一樣!絲毫不顧我的感覺,現在還說你不想聽這些?」他攫住她的前襟。「你究竟是哪種女人?」

    「放開我!」

    他揪高她的身子。「你能想象我作何感想嗎?你有沒有在乎過我的感受?」

    「你!你!」她大吼著掙脫,跌跌撞撞地倒退幾步。

    「你向來只在乎自己!你的需要,你的時間,你的住處!甚至連上床都得看你需要!呃,那我的需要又如何呢?」

    他逼近一步。「你知道嗎,南茜?我再也不在乎你需要什麼了!」

    「你不了解,你從不了解!」

    「不了解。」他氣紅了臉,真想一拳揮上她美麗的臉龐。「不了解你徑自墮胎?天哪,這麼多年的婚姻,你究竟把我看成什麼?性伴侶?唯一重要的是你得到高潮,不是嗎?」

    「我愛你。」

    他嫌惡地推開她。

    「狗屎,你知道你愛誰嗎?你只愛你自己,不愛別人。」

    她冷冷地質問:「那你愛的又是誰呢,瑞克?」

    他們沉默地相對。

    「我們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嗎?」她堅持著。

    「直到你變得不能愛之後,但甚至那時我仍然回到你身邊,試著再試一次!」

    「噢,多謝你了。」她語帶嘲諷。

    「但當時你也是說謊,根本沒懷孕,而我卻傻得相信你!」

    「我說謊是為了留住你!」

    「不,你是為了自己扭曲的需要!」

    「哼,你活該!全鎮的人都知道你是她孩子的父親!」

    他的語氣有些愧疚。「我很抱歉,南茜,我不是有意傷害你。」

    「但是你現在要去找她,對嗎?」

    他望著她變得感傷的臉龐,沒有說話。

    「我依然愛你。」

    「不要,南茜。」他轉開身子。

    「我們都犯了錯。」她說。「但是我們可以重新來過。」

    「太遲了。」他視而不見地瞪著窗外。站在他所愛但她憎惡的房子裡,他對這段失敗的婚姻深感悲哀。

    她輕觸他的背。「瑞克……」她哀求著。

    他驀地走開,拿起椅背的外套穿上。

    「我會在母親家。」

    他把拉鏈斷然地拉上,似乎暗示無可挽回。

    「別走!」她開始哀哀哭泣。

    「不要這樣。」他低語。

    她抓住他外套的前襟。「瑞克,這次我會不一樣的。」

    「別……」他扯開她的手。「你在使我們倆尷尬。」他將帳單塞進口裝裡。「明天我就找律師,要他即刻辦理離婚手續,否則我就另請高明。」

    「瑞克——」她伸出一只手。

    他握住門把回頭看她。「今天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不應該養小孩,而我更不該求你。你不適合當母親,而我也不適合沒有一個家庭。我們都變了,對生活有不同的需求,多年前我們早該看清楚的。」他推開大門。「很抱歉我傷害了你,」他嚴肅地說道。「這不是我的本意。」

    他走出去,輕輕拉上身後的門。

    小城沒有秘密可言。不到幾天,梅琪已經聽說瑞克離開南茜,從此她就活在期盼中。當門外有車聲時,她總是佇足聆聽;電話一響,她就心跳加速地匆匆去接聽;如果有人叩門,她會手心冒汗,急急去開門。

    但是瑞克送的玫瑰都枯干了,她依然沒有他的音訊。

    她對蘇珊呢喃:「你想他會來找我們嗎?」但蘇珊只是眨眼睛。

    感恩節過了,12月8日開始下雪,她發現自己踱到窗前,凝視銀白的世界,納悶瑞克身在何處,她是否會再有他的音訊。

    聖誕節即將來臨,梅琪寫信詢問凱蒂是否要回家,得到的卻是冷淡而否定的回答。那個聖誕節她過得五味雜陳——有了新生兒,卻失去其余的家人,而且瑞克依然沒有音訊。新年時她許下心願,下決心將席瑞克撇在腦後,接受顯而易見的事實:既然到現在他還沒露臉,以後大概也不會出現了。

    一月份,她帶蘇珊做例行檢查。在史特灣前等候紅燈時,她無意間瞥向左側,發現瑞克正自一輛嶄新的卡車上直視著她。他們倆都未曾移動,仿佛被釘住了一般。

    她的脅骨發痛,令她呼吸困難。

    燈號一變,她後面的車子猛按喇叭,但是她沒有移動。

    瑞克的目光移向一雙興奮舞動的小手,卻看不見蘇珊的臉。

    喇叭再次響起,梅琪換檔開動,然後由後照鏡看見他左轉,接著失去了蹤影。

    稍後她落寞地告訴露露:「他甚至沒有揮手,也沒嘗試攔下我。」

    露露第一次不知如何安慰她。

    那之後冬季日漸嚴寒,哈町之家顯得巨大而空曠。梅琪以刺繡打發時間,但是她經常停下手,頭靠著椅背,想道:既然離開她了,他為什麼不來找我?

    3月份,信件如雪片般飛來,要求預訂夏季住宿。梅琪明白自己必須有所決定,是否保留哈町之家。如果她想出售,時機最好在旺季開始以前。

    4月份她請愛莎來估價。前院豎起待售招牌的那一天,梅琪帶蘇珊開車去綠灣,因為她不忍看見那塊招牌,並在家中等候陌生人侵入她投注那麼多心血的地方。

    5月份碼頭被推下水,第二天蘇珊午睡時,梅琪決心乘機把碼頭漆上白漆。

    她背對宅邸,跪在地上,頭發上綁著紅色手帕,正探到椅子底下時,聽見朝她走來的腳步聲。她退後轉頭一看,只覺得所有的感情都爆開來。

    身著白色牛仔褲、藍襯衫的席瑞克,正由碼頭向她走來。

    看著他,她只覺得腎上腺素射向全身四處。喔,怎麼可能一個人的出現就足以改變一天、一年、一生的顏色!她忘了手中的刷子,忘了自己赤著腳、一身舊衣服,忘了一切,只除了漫長等待的面孔終於出現。

    「哈羅。」他說道,仿佛天堂沒在她眼前突然敞開大門似的。

    「哈羅。」她低語道,心跳如雷。

    「我帶了件東西來送你。」他遞給她一個白色信封。

    她過了半晌才強迫手臂移動,無言地接過信封,仰望他襯著背後的藍天——他的眼睛也是一樣的藍。

    「請你打開。」

    她把刷子放下來,擦拭雙手,顫抖地拆開封口,他靜靜站著注視她。她抽出裡面的文件展讀,顫抖的手扭曲了文件的一角。

    事實根據、適用法條、判決請求、判決生效。

    她抬起目光,眼神有些遲疑。

    「這是什麼?」

    「我的離婚證書。」

    驚愕擠出了眼淚。她垂著頭,兩顆碩大的淚珠滾落紙上,她羞愧地用紙遮臉。

    「喔,梅琪……」他單膝落下,輕觸她頭頂。「梅琪,別哭,哭泣的時候已經結束了。」

    她感覺他的手臂收緊,明白他就跪在前方。他終於來了。煎熬已然結束,她敞開雙臂抱住他的頸項啜泣,心碎地承認道:「我還……以為你不……不來了。」

    他用力抱住她的頭。「母親逼我承諾,離婚證書沒到手之前,不得來找你。」

    「我以為……我以為……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覺得自己結結巴巴又幼稚,但是她毫無心理准備,而喜悅是如此強烈。

    「你以為我不再愛你了?」

    「我以為這一生……我都會……孤零零的……蘇珊也無緣認……認識你,而我……我不知道沒有你怎麼過活。」

    「喔,梅琪,」他閉上眼睛。「我來了,而且不會再離開。」

    她靠著他哭泣,他的手撫摸她的頭發。

    最後他低語道:「我好想你。」

    她也想他,但是千言萬語都無法表達復雜的感受,失而復得的感覺仿佛苦澀化為甘甜,原來失落的心又返回原處。

    她退後仰頭凝視他的臉。「你真的離婚了嗎?」

    他用拇指擦干她的眼睛,靜靜地回答:「真的。」

    她顫巍巍地一笑,他的拇指不再移動,眸中的痛苦消逝了。他徐徐低下頭來,那一吻極其溫柔,混合著5月的氣息和淚水。他雙唇分開,試探性地品嘗一下,仿佛對眼前扭轉乾坤式的幸運難以置信。他們舌尖相抵,他移動頭部,嘴巴游移。他依然保持跪姿,雙手拉近她的臀貼著他。此刻只要親吻便已足夠,跪在5月的艷陽下,兩舌尖交纏,感覺離別的痛苦漸漸淡去,而今以後,人世間再無法律或任何人可以擋在他們之間。

    他及時仰起頭,以眼神訴說情衷,然後輕輕攬住她。好半晌他們靜靜相擁,原本的空虛變得充實無比。

    「在史特灣見到你後,我就如同置身煉獄。」他說。

    「當時我好盼望你阻止我,逼我停到路邊,就此帶我遠走天涯。」

    「我只想丟下車子坐進你裡,就此開往德州、加州或非洲,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

    她顫抖地微笑。「傻瓜,開車到不了非洲。」

    「我倒覺得凡事都有可能。」他的手摩挲她的背脊。「擁有你,我感覺像個超人。」

    「我三番兩次想打電話給你。」

    「我夜復一夜開車經過你家外面,看著廚房的燈光,好想進門陪你坐在燈下共度長夜,不必親吻或做愛……只要……與你同在,我願已足。」

    「我曾經給你寫信。」

    「寄了嗎?」

    「沒有。」

    「信裡說什麼?」

    她仰望藍天白雲,回答:「謝謝你送的玫瑰花。」

    「你知道了。」

    「當然,那是粉紅色的玫瑰。」

    「我想親手送給你,傾訴千言萬語。」

    「玫瑰已經表達了你的心願。」

    他傷感地搖搖頭,回憶當時。「我希望當時就在那裡陪你,宣布我是她父親,任全世界去風言風語。」

    「我把玫瑰風干起來想留給蘇珊,以防有一天……有一天……」

    「她在哪裡?」

    「在屋裡睡覺。」

    「我可以看她嗎?」

    梅琪欣然一笑。「當然可以,我一直期待這一刻到來。」

    他們攜手走向大宅,越過起伏的草地和怒放的鳶尾花,走上前陽台到屋裡,拾階上二樓。

    走到半途,他低語道:「我正發著抖。」

    「這也難怪,並不是天天都有父親和六個月大的女兒首次相見。」

    她領他走進面南的房間,窗邊有一個大型的木制搖籃,牆邊有張床,床的對面是罩著白色蕾絲的楓木嬰兒床。蘇珊就在那裡。

    她側躺著,雙臂前伸,雙腳蜷在毛毯裡。她有蜂蜜色的頭發,淡蜜色的睫毛,雙頰宛如小蜜桃。瑞克靜靜凝視她,不禁有些哽咽。

    「喔,梅琪,她好美。」

    「是的。」

    「她已經長得好大了。」望著沉睡的稚女,他忍不住感傷自己錯過的歲月。

    「她長了顆牙,你等著瞧瞧它。」梅琪傾身輕拂孩子的臉頰。「蘇珊,」她輕聲誘哄。「嘿,小睡蟲,醒來看看誰來啦!」

    蘇珊縮了一下,拇指塞進嘴裡吮吸,依然沉睡著。

    「不必吵醒她,梅琪。」瑞克低語,單是看著她他已心滿意足。

    「沒關系,她已經睡了兩小時了。」她撫摸嬰兒的頭發。「珊,珊。」

    蘇珊的眼睛睜了又閉,伸手揉揉她的小鼻子。

    梅琪和瑞克並肩望著她蘇醒過來,扮著鬼臉像只小犰狳似地翻過來趴著,瞅著床邊的陌生男人。

    「嗨,蜜糖。」梅琪探手抱起小嬰兒,她一身粉紅配綠,腳上一只襪子滑了下來,露出小腳跟。

    「看看誰來了,蘇珊,是爹地。」

    孩子看看梅琪,然後又轉向陌生人。

    「嗨,蘇珊。」瑞克靜靜地說道。

    她仿佛被什麼迷住了的小貓咪,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梅琪搖搖她的小手臂,臉頰貼在嬰兒頭頂。「爹地來跟你說哈羅。」

    瑞克仿佛被催眠了似的伸手接過嬰兒,舉到與他的眼睛平齊,嬰兒懸在半空中瞪著他黑色的遮陽帽。

    「我的天,你還只是個小東西,還比不上我釣的鮭魚重呢!」

    梅琪輕聲笑了,快樂似乎接二連三地出現。

    「而且你也沒有長多少。」他抱起孩子,臉頰貼上她柔細的小臉蛋,聞著嬰兒的清香。他讓嬰兒坐在手臂上,一手護著她的背,雙唇貼著她柔細的頭發。他閉上眼睛,喉嚨似乎也跟著緊縮起來。

    「我還以為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瑞克充滿感情地低語道。

    「我明白,親愛的……我明白。」

    「謝謝你。」

    梅琪抱住他們父女,前額貼著蘇珊的背脊和瑞克的手背,三個人分享這神聖的一刻。

    「她真完美。」

    蘇珊似乎有反證似地選擇此刻抗議,她推開瑞克探向她母親。他放開她,讓梅琪為嬰孩換尿布穿鞋。那之後,他們躺在床上,孩子在中間。他們看著寶寶扯鞋帶、吹口水泡泡並且著迷地玩弄父親的襯衫紐扣。有時候他們注視孩子,有時候凝視彼此,撫摸對方的臉頰、頭發、手臂,然後又心滿意足地躺著,沒有半點移動的欲望。

    最後瑞克握住梅琪的手。

    「你願意為我做件事嗎?」他柔聲問道。

    「席瑞克,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你和蘇珊願意和我一起去兜風嗎?」

    「再樂意不過了。」

    他們一起走向屋外,瑞克抱蘇珊,梅琪帶了一罐蘋果汁和蘇珊最喜歡的小毛毯。她對眼前單純的快樂和幸福感深覺驚奇。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孩,三個人終於在一起,這就是幸福的真諦。

    他們不疾不徐地緩步而行,而今時間是他們的朋友。

    「你買了新卡車。」梅琪道。

    「對,那老家伙終於壽終正寢。」他替她開門。

    她一腳踩上踏板,仰頭一看,滿車怒放的花朵。

    「喔,瑞克。」

    「我可以在屋裡問你,但是正逢櫻桃花開的季節,我覺得應該做好一點。上車吧,梅琪,好去那最好的地方。」

    她幾乎喜極而泣地坐進閃亮的新卡車,環顧車內四周插著的櫻桃花。

    瑞克坐在她身邊。「你覺得怎樣?」他微笑地問道,啟動引擎。

    「我崇拜你。」

    「我也崇拜你,所以才想出這種表達方式。」

    他們駛過春天的杜爾郡,穿梭在花香襲人的黃昏,經過起伏的果園、草地,最後來到往日的果園裡,他將卡車停在樹下。

    引擎熄火之後,他轉身握住她的手。

    「畢梅琪,你願意嫁給我嗎?」他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

    在她回答之前,往日甜蜜的回憶回到眼前,充滿她的感官。

    「席瑞克,如果可能,我願意現在就嫁給你。」她傾身吻他一下,蘇珊就坐在她腿上,伸手去抓插在煙灰缸的鮮花。他抬起頭,兩人相視微笑,瑞克這才從左側的口袋掏出東西。

    「本來想買鑽石,但這似乎更合適。」他掏出畢業戒指套進她的左手松松地戴上。她抬起手細細打量,它閃閃發光,一如24年前一樣。

    「看起來好熟悉。」她微笑。

    「除了藍色的穗不見了以外。」

    她輕觸他的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低語道。

    「說『我愛你,瑞克,我原諒你所帶給我的痛苦』。」

    「我愛你,瑞克,但是沒有需要原諒的事。」

    他們嘗試再度親吻,但蘇珊打斷他們,蠕動地溜下母親的大腿想站起來。她一手抓住鮮花在空中揮動,樹枝尖端差點掃中瑞克的眼睛。

    他猛地倒退。「哇,小姐!」他抱起她放在梅琪腿上。「你沒看見爹地在追求媽咪嗎?」

    他們哈哈大笑,瑞克啟動引擎開回溪魚鎮,一路上一直握著梅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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