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瑞克躺在南茜身邊,輾轉難眠地思念梅琪,她的倩影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下巴微揚,巧笑倩兮;她蹲在墓地旁邊,向他宣佈震撼他世界的消息,然後神色凝重地預測南茜會刁難到孩子出世。
她真是說中了。
他緊繃地躺在這一側的床上,頭枕雙手,避免觸及南茜。他想在明天告訴梅琪,因此不願意和南茜有稍微肌膚之親,以免更加重他的罪孽。
他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將帶給梅琪的痛苦,不禁深深自責。他實在罪無可赦,兩個女人懷孕都是他的錯。南茜的怒火他還能應付,但是梅琪的傷痛呢?他又能如何?
歐,梅琪,我究竟做了什麼?竟然傷害了我最不想傷害的人。
午夜夢迴,他痛心疾首地想到未出世的骨肉,一個婚生,一個私生——好個殘忍的名詞。他們會長得像誰呢?會不會很聰明?健康嗎?個性是安靜還是愛哭?梅琪會怎麼做呢?告訴孩子實情還是隱瞞父親的姓名?萬一上小學以後,人家問他,你父親怎麼跟別人住在一起,他會有何反應?幾歲的小孩會開始察覺到身為私生子的羞辱?
他試著想像自己帶兩個孩子登上瑪麗號,教他們釣魚、瞭解水流的變化,閱讀深度探測儀。
在現實世界裡,這一幕似乎注定是鏡花水月,因為孩子的母親不會同意。這種幻想是多麼的自私和愚蠢啊!
唉,明天終究會到來。受苦的除了梅琪,還有他自己。
冒著傾盆大雨開車到梅琪家,瑞克一路上只希望世界仍然和童年時代一樣簡單不複雜。那時他如果犯了錯,只要去找母親談一談,兩個人就能找出補救或解決的辦法。而今他已步入中年,搬回家和南茜復合也沒有將實情告訴家人。此外母親對梅琪懷孕的事一無所知,而他或許永遠不會告訴她。
他到梅琪家時,應門的是凱蒂。凱蒂一見是他,原本好奇的神情立刻轉變成責難和鄙夷。
「哈羅,凱蒂。」
「哈羅。」她語氣緊繃地回答。
「你母親在家嗎?」
「跟我來。」她轉身帶著瑞克走進餐廳,賓客環桌而坐,梅琪就坐在下桌。
「媽,有人找你。」
室內的交談戛然而止,每雙眼睛都轉而投向瑞克。
梅琪驚訝地瞪著瑞克,彷彿見到鬼一樣。等她終於回過神來起身時,臉色已變得潮紅。
「呃,瑞克,真是驚喜,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凱蒂,替他拿杯子來好嗎?」她為瑞克挪出空位,然後做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席瑞克,這些是我的客人……」她介紹了三對,但是尷尬地忘了第四對的姓名,她再度脹紅臉,結結巴巴地道歉。 「瑞克在騎土巖經營租船公司。」
他們紛紛將咖啡、奶油、麵包遞過來,彷彿是快樂的一家人。
他應該先打電話來,應該想到她會和客人共進早餐,而且凱蒂也在。而今他只好坐在僵直的梅琪旁邊,強顏歡笑地與眾人周旋。坐在他左邊的凱蒂則像刺蝟一樣不發一言,其他人努力假裝沒事。
磨難結束。他等梅琪回答客人的問題,收支票,並命令凱蒂清洗碗盤,然後拿件灰毛衣和瑞克匆匆冒雨奔向卡車。
他們喘息地坐在車裡,直視前方,最後瑞克長吁一口氣,肩膀頹然垮下。
「梅琪,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時候來找你。」
「是的,你不該來。有什麼事嗎?」
「我們能到別處兜風嗎?鄉間就好?我們需要談談。」
她緊繃地笑了。「顯而易見。」她這種沮喪、嘲弄的態度很少見,尤其是針對他。「不,我還有工作,而且我不想再增加凱蒂的敵意和不愉快了。」
「求求你,梅琪,如果不重要,我不會來找你。」
「我明白,所以才和你出來。但是我不能離開。」
有位客人手提兩個大皮箱,冒雨奔向路邊的車。
「求求你,梅琪。」
她懊惱地吐口氣。「好吧,但不能太久。」
引擎轟隆隆地活過來,他倒檔,輪胎吱地磨過地面。他駛向出城的方向,南行上42號公路,直到抵達一條通往灌木林的碎石小徑。他在小徑盡頭停車熄火,週遭儘是傾盆大雨。
烏雲密佈的景象,野花宛如懺悔者一樣頭兒低垂。
他們車頭凝視對方。
「梅琪。」他黯然地開口。
「壞消息,對嗎?」
「過來,」他沙啞地低語,伸手攬住她,臉頰貼著她潮濕的頭髮和毛衣。「是的,是壞消息。」
「告訴我吧!」
「事情糟得超過想像。」
「說吧!」
他退後,熱烈、歉然的眼神直視著她。
「南茜懷了身孕。」
驚訝、不信、否認。「噢,我的天!」她低語地推開他,雙手摀住嘴巴,瞪著前方的雨刷。
「我的天!」
她雙眸緊閉,他看著她掙扎,指尖越壓越緊,嘴唇幾乎被咬出血來。然後她睜開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就像頭部填鉛的古董娃娃。
「梅琪……噢,梅琪甜心,對不起。」
她只聽見耳內轟隆轟隆的聲響。
她一直是個大傻瓜,而他終究是另一個玩弄女人的男人。她沒有一再要求和追問,反而深信他會尋求離婚。她母親和女兒都警告過,只是她深信不疑。
而今為了他的妻子,他即將拋下有五個月身孕的她。
她沒有哭,淚已成冰。
「請你送我回家。」她挺直身體,直得像一根測量桿。
「梅琪,求你別這樣。」
「你已經做了決定。送我回家。」
「我求她這麼多年,現在怎能離開她?」
「不,你當然不能,請你送我回家。」
「除非你——」
「你該死!」她猛一轉身,揮手重摑他的臉頰。「別對我下最後通碟!你沒有權利管我!立刻啟動引擎,否則我自己走路回去!」
「那是個錯誤,梅琪,我不想要她懷孕。事情發生在我們有所決定之前,當時我心情混亂,不知如何處理我的婚姻。」
她推開車門,踏上泥濘的草地,冷水滲進鞋裡,但是她恍若未覺,逕自沿著泥濘的小徑向前走去。
他跑過來攫住她的手臂。「回車裡去!」他命令。
她掙脫開來,揚起頭,眼睛乾澀,任由雨水潑下來,任由濕發黏住前額。
「梅琪,我是個該死的笨蛋。但是孩子是我的,我要當他的父親!」他喊道。
「哈!」她喊。「回去找你老婆說!」
「梅琪,天殺的,停下來!」
她大步前行,他再次詛咒,回車內發動引擎、熄火,再發動,引擎像飢渴的巨人般發出怒吼,然後向後一震。
卡車轟隆隆地跟在後面,他頭探在窗外狂喊:「梅琪,該死,上車!」
她揮揮手,逕自向前走去。
他改變策略哄道:「上來吧,梅琪。」
「席瑞克,你出局了!」她近乎痛快地大聲吼道。她踏上柏油路,他的卡車哀鳴地倒退,兩個前輪衝上路面,突然嘎吱地改變方向,卡車底盤整個掉下來。
引擎就此熄了火,啟動五次仍不見效果。他下車把車門砰然甩上。梅琪繼續前行,心中想像他兩手叉腰、怒目站在卡車旁邊的樣子。
「你這天殺的頑固女人!」他大吼。
她舉起左手,手指彎了兩次表示告別,仍然冒雨前行。
他瞪著她的背影,宛如鬥敗的公雞,同時又盛怒不已。這種反應應該來自於南茜,而非溫和甜美的梅琪。該死的、變化莫測的女人,竟然這樣丟下他。她是很不高興,呃,他又何嘗不是!好,先讓她焦慮兩星期,等她冷靜下來知道寂寞了,或許會文明地待他!
他目送她的背影,直到確信她不會回來,才猛踢卡車輪胎,把卡車推向路旁。他再次凝視梅琪,她的背影已經遙遠得無法辨認衣服的顏色。
走吧,頑固的女人!你遲早都得找我!我的骨肉正跟著你在雨中奔波。天殺的,你最好好好照顧他!
梅琪在第一幢農家要求借用電話。
「爹地?」羅伊來接聽電話!「請你開車來接我,好嗎?我在42號公路以東、雙伊路的一處農舍……屋主名叫賈哈洛,你知道吧?」
「我認識他。」
「我就在他家,請你來接我,好嗎?」
「當然,甜心,但你為什麼——-」
「謝謝你,爹地,快點來,我全身都淋濕了。」
她在父親繼續詢問前掛斷了電話。
回程時,他們在雙伊路上遇見一位揮手想招便車的男子。
羅伊開始減速,但是梅琪制止了他。「爹地,繼續開,別停下來。」
「但是外面在下雨,而且——」
「爹地,不要停車。如果你停下來,我就自己走路回家!」
他們經過那名豎起拇指的男子,羅伊扭頭去看他是誰!
「但那是席瑞克!」
「我知道,讓他走路。」
「可是,梅琪……」席瑞克正對著他們的背影揮拳頭。
「小心看路,爹地,別開進溝裡。」
她抓住方向盤,避開了一場災難。羅伊扭頭直視前方,梅琪扭開暖氣,逕自用手指梳頭髮。
「爹地,準備聽一個驚人的消息,你會嚇得目瞪口呆。」她定定地看著他。「我懷了席瑞克的孩子。」
羅伊驚訝地喘息,她再次接過方向盤,繼續向前開。
「可是……可是……」他結結巴巴地又扭頭看後面,對路面和車速置之不理。
「母親會破口大罵,」梅琪平鋪直敘。「甚至會永遠結束我和她的關係,你瞧,她早就警告過我。」
「席瑞克的孩子?你是指那個席瑞克?我們剛經過的那位?」
「是的。」
「你是說你要和他結婚了?」
「不,爹地,他已經結婚了。」
「呃,我知道……可是……可是……」他又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事實上,他妻子也懷了孕。如果我沒算錯,我的孩子會比較早出生。」
羅伊猛然在路中間急踩煞車,驚呼一聲:「梅琪!」語氣驚駭不已。
「要換我開車嗎,爹地?或許我開比較好,你似乎反應不過來。」
她逕自繞過車子坐上駕駛座。「移過去,爹地,外面雨好大。」
他坐到乘客座,彷彿大夢初醒一般任由梅琪開車。
「我們有一段婚外情,但是現在結束了。目前我有自己的計劃,而且隨時需要你協助。你瞧,我克服菲力驟死的悲痛,拋下西雅圖的房子和所有的回憶,回來經營旅館,不論有沒有小孩,我都決意按計劃進行,你想我做得來嗎?」
「你的堅強我毫不懷疑。」
「母親一定很生氣,對嗎?」
「這點我也深信不疑。」
「她或許會和我脫離母女關係。」
「或許……你母親心腸很硬。」
「我知道,所以我才需要你,爹地。」
「甜心,我隨時在這裡。」
「我知道你一定會答應。」見梅琪鋼鐵般的決心和毅力,他的驚愕已逐漸消退。
「你聽過拉梅茲生產法嗎,爹地?」
「我聽過。」
她斜瞥他一眼。「我們能做嗎?」
「我?」他雙目圓睜。
「想不想看你最後一個外孫出生?」
他考慮半晌。「我會嚇昏的。」
「生產課程能減低我們的恐懼。」
這是她首度承認心中的恐懼,但是外表依然堅強而且一無所懼。
「你媽一定會大發雷霆。」他眼睛閃亮。
「嘖,嘖,嘖,好個驚人之語,爹地。」
他們相視大笑,突然成了共謀者。直到鎮外,梅琪才承認:「我還沒有告訴凱蒂,屆時想必又是一番風雨。」
「她會習慣的,我和你母親亦然。畢竟你只要對自己負責就可以。」
「這道理我今天剛學會。」她把車停在屋外的台階下。雨勢已停,只有樹梢的雨珠顫抖不已,空氣中充滿潮濕的青草味。
梅琪握住父親的手。「謝謝你來載我,爹地,我愛你。」
「我也愛你,但是我真的大吃一驚。」
梅琪聞言哈哈大笑。
「你令我驚奇,知道嗎?你似乎向來都有無窮的力量……」他有些迷惑。「而且目標明確,明白自己所求所需,然後奮力去爭取。上大學,嫁菲力,住西雅圖,買下哈町之家,然後是現在。」他迅速抬起眼睛。「噢,不是說你懷孕的事,而是你處理、下決定的態度,實在令我敬佩。我向來個性軟弱,遇事退縮,任你母親強出頭。但是這一次我會挺身面對她。畢竟生孩子又不是世界末日,我願意去醫院陪你,向世人表明我並不以你為恥,好嗎?」
她極力壓抑的眼淚決堤而下,她一手勾住父親的脖子緊抱著他。「噢,爹地,我好想聽這些話。凱蒂勢必不高興,至於母親……一想到要告訴她,我就全身冒汗。但我還是會盡快對她說明,你不必擔心。」
他揉著她的背部。「我正從你身上學習。看著吧,終有一天我會採取行動,屆時你或許會大吃一驚呢。」
她退後一步,瞪大眼睛。「爹地,你不可以和席瑞克一起釣魚!否則我就另外找人陪我上拉梅茲!」
他哈哈大笑。「進去換件衣服吧,免得感冒影響孩子的健康。」
看著她的背影,他思及五年來一直在腦中浮現的想法。先看看菲娜如何處理這個消息,他再做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