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露露聯繫後的第二天,梅琪的第一通電話在清晨6點響起。
「嗨,媽咪。」
梅琪倏地自床上彈起,瞥瞥時鐘。「凱蒂,你還好吧?」
「我很好,本來昨天晚上就要打電話給你,結果電話一直占線。」
「噢,凱蒂,對不起。」梅琪靠著枕頭說道。「我和高中時代的老朋友聊天敘舊,感覺真棒。」她大致描述談話的內容,詢問女兒的住處,要求她晚上再打電話回來,然後和女兒告別,語氣裡毫無早先所預期的寂寞和孤單。
她正在泡茶的時候,第二通電話來了。
「咪咪已經脫離危險期,費醫生說去探望她對她會有幫助。」娜妲通知她。
梅琪一手捂胸,深吸一口氣。「噢,謝天謝地。」剎那間,這一天突然變得極其明亮。
第三通電話在10點30分左右響起,她意外極了。
「哈羅。」她接聽道。
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回答:「哈羅,梅琪,我是德妮。」
好個驚喜,梅琪微笑地握緊聽筒。「德妮,噢,德妮,你好嗎?天哪,我真高興聽見你的聲音。」
她們整整聊了40分鐘。一小時以後,電話又響了,這次聽筒裡傳來米老鼠般嘰嘰喳喳的噪音,梅琪絕對不會認錯——小魚。
等麗莎來電時,梅琪已開始在期待了。
「哈羅,陌生人。」一個甜蜜的嗓音說道。
「麗莎……噢——麗莎,好久不見。天哪,我真要哭了。」她半哭半笑。
「我也有點哽咽。你好嗎,梅琪?」
「同時接獲四位好朋友來電,我簡直感動極了。」
她們互訴近況,然後麗莎說道:「梅琪,我有個提議,你還記得我哥哥葛利嗎?」
「當然。」
「呃,葛利下周再婚,屆時我會回去參加婚禮。我想如果你能回來一趟,小魚、德妮一定也會開車過來,我們大家可以在露露家團聚。」
「噢,麗莎,我不能。」梅琪失望地說道,「屆時學校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去。」
「幾天也不行?」
「學校剛開學,恐怕不行……對不起,麗莎。」
「噢,真不巧……呃,你願意再考慮看看嗎?即使度個週末也好。」
「好吧,」梅琪答應。「我再考慮。」
稍後她開車去醫院探望咪咪,一路上不斷回想幾位多年好友對也的鼓勵和支持。前後不過一天,她對生命的看法霎時由灰暗變為光明。這種生命的改變令人驚奇,她願意和其他人分享。
下午兩點55分左右,護士領她走進咪咪的加護病房。室內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儀器和瓶瓶罐罐,還有大小不同的螢幕記錄生命的跡象。憔悴而骨瘦如柴的咪咪躺在病床上,瘀青的臂上插著針管,雙眼緊閉,原本細心照顧的杏金色秀髮,而今像粗糙的鳥巢般散在枕頭上。
梅琪佇立好半晌,咪咪才睜開眼睛。
「嗨,小東西。」梅琪傾身摸摸她的臉頰。「我們好擔心你。」
咪咪噙著淚水撇過頭去。
梅琪溫柔地撥開她額上的髮絲。「我們很欣慰你安然度過危險期。」
「可是我覺得好羞愧。」
「千萬別這麼說。」梅琪溫柔地轉過咪咪的臉龐。「你要向前看,不要回顧。我們會努力讓你快樂起來。」
咪咪顫巍巍地嘗試著伸手拭淚,但是針管使她動作不便,梅琪溫柔地拂開她的手,拿面紙擦乾她的眼睛。
「我的孩子沒了,梅琪。」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
咪咪熱淚盈眶地別開視線,梅琪安慰地輕觸她的太陽穴。
「但是你還活著。我們大家都很關心你,盼望你能振作起來,歡顏再現。」
「為什麼要關心我?」
「因為你就是你,獨立而特殊,而且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價值。咪咪,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咪咪轉過頭來。「昨夜我心情很壞,女兒離家念大學,你在醫院,家裡空曠無比,一切似乎變得毫無指望。因此我打電話找高中時代的朋友聊聊,你知道那之後如何嗎?」
咪咪眼中現出一絲感興趣的光芒。「什麼?」
「她打電話聯絡其他人,引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使我今天接到三通失去聯絡多年的朋友來電,而我還以為她們根本不關心我。我相信你也會有相同的經歷。」
「真的嗎?」
「千真萬確。」梅琪微微一笑,咪咪也綻露笑容。「聽著,小東西,他們說我只能待五分鐘,我下次再來看你,要不要我帶什麼東西給你?」
「帶瓶洗髮精和潤發乳,好嗎?我只想好好洗個頭。」
「我會順便帶吹風機和發捲過來,把你裝扮得像蒂娜透娜一樣漂亮。」
咪咪幾乎笑出聲來。
「我最喜歡看你露出酒窩。」她親吻咪咪的前額並且低語:「我得走了,你好好休養。」
梅琪樂觀無比地離開醫院。一旦20歲的少女希望整理秀髮,便表示她離康復期不遠了!她中途停車購買咪咪要求的物品,當她提著袋子走進廚房時,電話鈴聲又響起。
她急急奔過去接聽,上氣不接下氣地應聲:「喂?」
「梅琪嗎?我是瑞克。」
她大吃一驚,張口結舌好半晌才恢復過來。「瑞克——呃,聽到你的聲音真意外。」
「你還好嗎?」
「好……是的,只是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才剛剛進門。」
「我和露露談過,她告訴我你昨天打電話來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她將袋子放在櫃子上。「哦,你指的是我很沮喪。」
「我早該知道你不只是問候。」
「今天我好多了。」
「露露說你們小組裡有人自殺,我好害怕——我是指……」他大聲地吐氣。「天哪,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噢,瑞克,你怕我會走上絕路,所以才打電話來?」
「一整天我都在猜測你來電的原因,最後才忍不住問露露,一聽說你情緒沮喪正在接受治療,我的五臟六腑都緊縮起來。梅琪,以前你是個愛笑的女孩。」
「瑞克,自殺的是個名叫咪咪的少女,我剛去醫院探望她,她不僅正逐漸康復,甚至還被我逗笑了。」
「噢,聽來真教人鬆一口氣。」
「很抱歉昨天我沒有實話實說,但是你接起電話時,我變得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過了這麼多年,不該強人所難地向你傾吐我的困難。」
「強人所難?嘿,這是什麼傻話!」
「或許吧,總之我還是謝謝你。嘿,你猜今天還有誰打電話來?除了你,還有小魚、德妮和麗莎,真像是老朋友團聚一樣。」
「她們都好吧?」
梅琪一一敘述她們的近況,言談間昨夜不自在的感覺逐漸退去,氣氛越來越愉快,家庭和兒女都溶入話題,即使間或有沉默的時刻,感覺也都相當自在。直到最後,他說:「今天我常常想到你。」
「我也是。」時空的距離使她輕易脫口而出,這句話應該無害。
「我望著湖水,彷彿看見你正穿著制服做啦啦隊表演。」
「還有梳得像可怕的蜂窩的頭髮,再加上克莉奧帕特拉式的眼影。」
他呵呵地笑。「差不多。」
「想不想知道我腦海中你的模樣?」
「我不敢聽。」
「我看見你身著淺藍色襯衫,嘴裡叼根香煙,就著披頭士的音樂起舞。」
他哈哈笑起來。「煙戒了,襯衫還在,只不過口袋上印著瑞克船長的字樣。」
「瑞克船長?」
「遊客們喜歡,那會給他們一種四海為家的幻想。」
「我相信他們都很喜歡你。」
「呃,我向來能讓他們開懷大笑,明年再來。」
「你喜歡這種工作嗎?」
「非常喜歡。」
她舒適地倚著櫃子。「談談杜爾郡吧,今天是不是陽光普照?有沒有釣到魚?水上有沒有很多帆船?」
「嗯,清晨有霧,但是我們上船時,天空已經藍得像菊苣田一樣。」
「菊苣開花了?我真喜歡菊苣開花的季節。魚呢?有沒有滿載而歸?」
「總共78條,15條鮭魚,3條鱒魚,滿載而歸。」
「哇!帆船呢?」
「帆船……」他揶揄,想到杜爾郡長久以來有關帆船、汽船孰優的爭論。「誰在乎帆船?」
「我在乎。」梅琪忍不住微笑,然後變得有些惆悵。「我已經好久沒上船了。」
「我還以為你住西雅圖有船是理所當然的。」
「是有一艘帆船。但是菲力死後,我怕睹物思人,觸景傷情,而不會再去釣魚。」
「你該回家來,讓我載你和你父親出航,釣一條24磅重的大魚,就會好多了。」
「嗯,聽起來宛如置身天堂。」
「那就身體力行呀!」
「我不能。我是老師,學校就快開學了。」
「噢,你教什麼課程?」
「家政學,包括烹任、服裝、家庭生活和生涯規劃,甚至還擴及幼教課程。」
「你喜歡教書嗎?」
「我和孩子們相處融洽,甚至能引起他們上課的興趣,但是……」她沒說完。
「但是怎樣?」
「課程重複教了這麼多年,已經變得死氣沉沉,而且菲力走後……」梅琪一手摀住額頭。「老天,我真厭惡這句話,說了這麼多次,好像日子是從他死的那天計算起似的。」
「聽來你極需一番改變。」
「或許吧。」
「六年前我改頭換面,從芝加哥搬回來。高中時代我只想遠離杜爾郡,但是辦公桌一坐十幾年,我像患了幽閉恐懼症一樣。後來父親去世,麥克鍥而不捨地遊說我和他共同經營,我終於答應,至今無憾無悔。」
「你好像過得很快樂。」
「確實如此。」
「婚姻亦然嗎?」
「是的」
「那太棒了,瑞克。」
又一陣沉默,彷彿該說的都說完了,梅琪直起身子瞥瞥時鐘。「老天,我們聊了很久了。」
「是啊……」聽筒裡似乎傳來伸懶腰的聲音,然後戛然而止。「我還在母親家,南茜可能正等我回家吃晚餐。」
「瑞克,謝謝你來電。請別再為我擔心,我已經快樂多了。」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請你隨時打來,即使我不在也可以和我母親聊一聊,她會很高興。」
「請代我問候她,我還記得放學去你家大快朵頤的時光,她烘的麵包絕無僅有。」
他哈哈大笑。「她依然自己烤麵包。聽見你的稱讚,她一定會洋洋得意一番。」
「瑞克,再一次謝謝你。」
「不必謝,我喜歡和你聊天。把心放寬些,好嗎?」
「我會的。」
他們停頓半晌,閒聊30分鐘以來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呃……再見。」他說。
「再見。」
梅琪掛上聽筒,手指流連片刻才慢慢放開。她盯著話筒良久,眼前浮現往日的時光。她慢慢轉身走向陽台,倚著門框回想著他、杜爾郡、高三那一年和初戀。
啊,拂不去的鄉愁。
但他已是快樂的有婦之夫。即使再見面,或許他已胖了25磅、頭髮微禿,屆時她會慶幸他娶的是別人。
然而適才一番話勾起了家鄉的種種回憶。眼前不再是長青樹環繞的紅木陽台,而是艷陽下的菊苣田,藍色的花朵無盡綿延,紅色的穀倉,成排的綠色玉米田,還有百年老木屋週遭圍繞著橘色的百合花。白色的風帆搖曳地飄在湛藍的水面,潔淨的沙灘綿延數英里遠。
即使相隔兩千英里,梅琪依然清晰憶起家鄉的點點滴滴,心中突然湧起罕有的思鄉情懷。
她想到打電話回家,但接聽的可能是她母親,而她最擅長的便是毀滅溫和的情緒。
她拿本書坐到陽台上閱讀,半小時之後,簡介杜爾郡風景的圖片終於迫使她拾起聽筒撥號,全心期望是父親接聽。
但那聲音是母親。「哈羅?」
梅琪強抑失望之情。「哈羅,母親,我是梅琪。」
「也該是時候了,兩星期來,我一直等你打電話來告訴我們凱蒂什麼時候來!」
梅琪只得道歉。「對不起,母親,我最近很忙,而且凱蒂和朋友一起開車,路不順,行李又多,她們決定直接去學校報到。」
梅琪閉上眼睛,準備承受隨之而來的一頓數落,果不其然。
「我很失望。這一周來我又烘又烤,冰箱裡放著兩個蘋果派,還買了一大塊烤牛肉,現在教我和你爹吃到哪年哪月。而且我還徹底清掃你的房間,那些床單、窗簾要洗要燙,累得我腰酸背痛!」
「媽,我說過不一定,她要去前會再打電話通知你。」
「我知道,但我以為她一定會來,畢竟我們是她僅有的外祖父母。」
「我明白,媽。」
「我猜現在的年輕人不像我年輕時一樣把爺爺奶奶當一回事了。」菲娜暴躁地說道。
梅琪一手撐著額頭,開始頭痛起來。
「她說等學校安頓下來,或許10月左右會從芝加哥開車去看你。」
「你沒給她買那輛跑車吧?」
「我買了。」
「梅琪,孩子那麼小,怎麼買那麼貴的車給她!應該等到大學畢業!如果事事都唾手可得,她又如何學會珍惜?」
「我買得起,而且菲力一定也會同意。」
「那也不該過分寵她,梅琪。談到錢,你應該留意那些離了婚,一心只想找有錢而寂寞的寡婦的男人,他們騙取你的所有支付他們兒女的教育基金!」
「我會留心,母親。」梅琪疲憊地保證道,只覺得頭痛益發強烈。
「人心不古,我記得幾年前季家的小子,被人撞見在週末夜和一位觀光客接吻,第二天早上還一臉無辜地帶著妻小上教堂,如果貝娣知道——」
「媽,我會留神,你不必操心。」
「小心些總沒錯。哦,葛利下週末再婚。」
「我知道,麗莎告訴我了。」
「真的?你沒告訴我。」菲娜冷冷地說道,彷彿她期望女兒事事報備一樣。
「麗莎希望我去參加婚禮,大家順便在露露家聚一聚。」
「你要去嗎?」
「我不能。」
「為什麼?你留那麼多錢做什麼用?你已經三年沒回娘家,而我和你父親又沒錢搭飛機去看你。」
梅琪歎口氣,真想就此掛斷電話。「媽,不是錢,是時間問題。學校快開學了——」
「我和你父親年紀大了,總希望你偶爾回來一下。」
「我知道。爸在家嗎?」
「你等一下,他在修理割草機。」卡的一聲,她放下聽筒,稍後梅琪聽見腳步聲,然後是母親大吼的聲音。「羅伊!別碰流理台,你的手那麼髒!」
「梅琪甜心嗎?」聽見父親溫暖的聲音,她不禁有些想家。
「嗨,爹地。」
「好個驚喜,真高興聽見你的聲音,梅琪。」
「凱蒂決定直接去學校,不去探望你們了。」
「沒關係,她在附近念四年大學,總會見面的。」事情向來如此,母親喃喃的抱怨總在父親的關懷下轉成樂觀。「你好嗎?」他問。「她這一走,我猜家裡有些冷清。」
「是啊,寂寞多了。」
「甜心,那就別守在家裡,出去看場電影散散心什麼的。」
「我正要去俱樂部吃晚餐。「她以謊言免除他擔憂。
「太好了。學校快開學了吧?」
「再兩周左右。」
「這裡也是,街上就快安靜下來了。你瞧,觀光客多我們嫌吵,他們一走又嫌無聊。」
她微微一笑,父親經常有這類的感觸。「我知道。」
「甜心,你母親等著和你說話。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再見,爹地。」
「再——」羅伊還沒說完,話筒已被菲娜奪過去。「梅琪,那艘帆船你賣了沒有?」
「沒有,還停在港口。」
「你千萬別獨自出航!」
「不會的。」
「錢財要小心,別輕易信任別人!」
「我會留神。母親,我要去俱樂部吃飯,再不出發就遲到了。」
「好吧,常打電話回來。告訴凱蒂我和她外公急著想見她。」
「好的。」
「那……再見了,親愛的。」菲娜向來不忘以親暱的稱呼結束。
「再見,媽。」
梅琪掛斷電話,一心只想喝一杯熱飲料紓解緊張的神經。
期盼母親關懷女兒的福祉是過分的要求嗎?但是菲娜向來只關心她自己,彷彿全世界都要以她為重心。
叫她回杜爾郡度假?休想!她才不要回家!
梅琪走進浴室,用力梳頭髮。彷彿懲罰頭皮一般,然後電話響了,這次是露露打來的,三言兩語直接切入主題。
「我們全安排妥當了。麗莎星期二回來,德妮就住在綠灣,小魚開車回來只要三小時車程,所以我們計劃星期三在我家團聚,你能來嗎?」
「我絕不踏進距離母親方圓百英里之內!絕不!」
「噢——噢,看來我打電話的時機不佳。」
「我剛和我母親通過電話。」
露露隨即接口:「那老巫婆好嗎?」
梅琪大吃一驚。「露露,她是我媽!」
「呃,這不能怪你,但也不該阻撓你回家和老友團聚。想想看,只要一張飛機票,我們五個人就能秉燭夜談,把酒狂歡。」
「見鬼,真是個好主意。」
「那就答應吧!」
「可是我——」
「胡說,來就好,拋開一切跳上下一班飛機吧。」
「討厭,露露,」梅琪忍不住跺腳。「我真想去。」
「那還猶豫什麼?」
梅琪倒出一籮筐的理由,彷彿要說服自己似的。「時間太倉促,只有五天的時間,而且屆時要住母親家,她會把我逼瘋的。」
「住我家好了,家裡人多,多一個又何妨。」
「我不能一路飛回威斯康辛去住你家,不行。」
「那就在娘家過夜,白天我們一起游泳、旅遊、逛街,我可以乘機好好享受一下,梅琪,好嗎?」
「噢,露露。」她的話動搖了梅琪的決心。
「況且你不愁吃穿,何必在意飛機票的花費。」露露補充地說。
「我的錢的確多得會令你吃驚。」
「這是女性的福音。回來吧!求求你。」
梅琪終於受不住誘惑,投降了。「好吧,你贏了,我去。」
「噢——嘿!」露露快樂地大聲歡呼。「趕快打電話訂機位,一回來立刻通知我。我們星期二見!」
梅琪掛斷電話,對牆自言自語:「我要去杜爾郡。」她驚奇地對著牆壁攤開雙手。「再過兩天,我真的要回去了!」
那兩天,她三心二意地收拾行李,最後決定以嶄新的面目出現。畢竟她在銀行有一百五十萬美金的存款。她首次決定要開始好好享受它。她先為自己訂一張頭等艙機票,其次上美容院做新髮型、買新衣。
星期二一早她搭計程車到機場,四小時後飛機降落在艷陽高照的綠灣。以往她和菲力出外旅遊都事先計劃,這種衝動的方式對她是嶄新的經歷,她不禁有些難以置信,又掩不住興奮之情。
一路上她懷著近鄉情怯的心情。車子轉進溪魚鎮,故鄉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悠閒的觀光客三三兩兩漫步在路旁,行人任意穿梭馬路,使得汽車寸步難行。佈置活潑搶眼的小店夾道而立,其中一間標著「溪魚雜貨店」,那正是父親工作的地方。她面露微笑,想像父親站在白色的長砧板後,切肉做三明治的模樣。
嗨,爹地,她想道,我馬上回來。
她車行向西,速度緩慢地穿過楓林大道、百花綻放的草地、住家改裝的禮品店,經過先鋒廣場、艾莎木屋和教堂,它們都和記憶中的一樣。她駛過白鷗旅館來到馬路盡頭,前方一個高聳的路標標明落日海灘公園的入口,樹林敞開處正是壯麗的綠灣,夕陽下波光瀲灩。
她跨出車子,站在敞開的入口,以手遮陽,欣賞湖面的千帆片片。
又回家了。
她回到車裡,掉頭往回開去。
沿路的交通慢如牛步,停車費漫天喊價,但她仍勉強站到一個位置,再往回走一條半街左右,才到父親工作的雜貨店。
黃昏時分店裡擠滿觀光客,她穿過前面的櫃檯,對驚訝的亞伯的太太美姬揮揮手,擠過人潮來到後面的櫃檯,只見父親身著白色長圍裙,正一面切肉一面和顧客談笑風生。
「新鮮吧?」他提高嗓門,蓋過切肉機嗡嗡的噪音。「這頭牛清晨六點才宰的。」他伸手關掉開關。「一份法國麵包夾芥末和瑞士乳酪,一份裸麥夾芥末和美國乳酪。」他口說手動,乾淨俐落地包好兩份三明治,過程不到30秒鐘。
「還要別的嗎?」他問。「我們還有密西根湖畔一帶最好的馬鈴薯沙拉,馬鈴薯是我奶奶親手栽培的,人人讚不絕口。」他幽默地對等候的客人眨眨眼睛。
他們噗哧一笑。「不,這樣就夠了。」
「前面結帳,下一位!」羅伊嚷叫。
梅琪靜靜地觀察招呼客人的父親,心中再次感到驚奇。他談笑風生的態度和居家時有如天壤之別,風趣的談吐,高效率的動作,令人一看就愛,難怪客人會哈哈大笑,願意下次再來,即使排隊等候,也不會焦躁地迭發怨言。
她佇立好半晌,才在他轉過身時跨向櫃檯。
「我要五毛錢買冰淇淋。」她靜靜地開口。
他驚訝地轉頭。「梅琪?」他猛地轉身,雙手在圍裙上擦呀擦。「梅琪甜心,我沒有看錯嗎?」
她很高興自己來了。「沒有,真的是我。」如果櫃檯低一點,他可能一躍而過,但是他只能繞過來,一把抱住她。
「噢,梅琪,這真是驚喜。」他放開她。「你來做什麼?」
「露露遊說我回來。」
「你媽知道嗎?」
「不,我直接到店裡來。」
「噢,我真高興。」他快樂的歡呼,再次樓住她,然後想到旁邊還有其他的客人。他一手攬住她的肩轉向旁觀的人群。「我不是臭老頭,這是我女兒梅琪,剛從西雅圖回來,帶來我生活中的驚喜。」他放開她,說道:「你現在要回家了嗎?」
「大概吧。」
他看看時間。「我還要45分鐘才下班。你這趟會留幾天?」
「五天,我週末離開。」
「這麼短?至少聊勝於無。你去吧,我還有客人要招呼。」他回頭走進櫃檯,在梅琪身後喚道:「如果需要加菜,叫你媽打電話來。」
梅琪發動引擎開車回家,原有的興奮宛如漏氣的氣球。她慢慢開著車,心想自己向來對母親期望太多,以致每次回家只有失望。她將車子停在自小長大的家門前,靜坐片刻才下車,房子本身毫無改變,兩層樓的建築,屋簷低垂,除了前院的石柱,整幢房子近乎正方形。石階兩側分別種植矮樹叢,院子旁邊有幾棵榆樹,從外觀看起來彷彿一百年後仍會屹立不搖。
梅琪關掉引擎,靜坐片刻。就她記憶所及,母親向來一有動靜,就匆匆奔向窗簾後面,窺伺鄰居的一舉一動,然後在晚餐時刻,興高采烈地報告一番。
梅琪砰地關上車門,近乎勉強地走向前院,欄杆兩側有一對石花盆,栽種粉紅色的天竺葵,木頭的地板年年塗上灰漆,看起來光可鑒人,連印著「歡迎」兩字的擦鞋墊都無鞋印。
她靜靜地拉開紗門,側耳傾聽。廚房傳來收音機的音樂和水聲。起居室寧靜且一塵不染,因為菲娜向來嚴格規定進門要脫鞋,腳不能架在咖啡桌上,不能抽煙。壁爐旁邊疊著三十年來從未燃過的一堆木柴,因為火後的灰燼會弄髒客廳。 桃花心木製成的爐台和木製品閃閃發光,櫻桃木的餐桌仍然鋪著相同的蕾絲桌巾。
這一成不變的佈置令梅琪覺得舒適又窒息。
餐桌左側靠牆處有一道桃花心木樓梯,每次梅琪急奔下摟都會招來母親一頓數落。「梅琪!木要蹦蹦跳跳的,沒規矩!」梅琪拾階而上停在窗前,菲娜正好由另一端走進來,她倒抽一口氣地停住腳步,尖聲大叫。
「媽,我是梅琪。」
「天哪,你嚇死我了!」她一手摀住胸口,倚在牆邊喘氣。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究竟在這裡幹什麼?」
「我剛到……」
「天哪,你至少也該先通知一聲。你的頭髮怎麼搞成這樣?「
「我只是試試新花樣。」梅琪下意識地伸手撫摸昨天剛燙的新髮型。
菲娜別開視線,用手扇風。「老天爺,我一顆心還在喉嚨口呢,你站在那兒真會把人嚇出心臟病來。」
梅琪走過去。「你不擁抱我一下嗎?」
「哦,當然。」
菲娜就像她住的房子一樣:矮胖、一塵不染而且古板過時,30年來天天梳著相同的髮型,一襲藍色的寬長褲、白上衣、護士般的白皮鞋和圍裙,鼻樑上架一副無邊眼鏡。
梅琪走過去,菲娜草草擁抱她一下。「我的手濕濕的,」她解釋道。「剛在廚房剝馬鈴薯皮。」
擁抱結束,梅琪不禁有一絲失望,每當她向母親尋求親情的溫暖,換來的總是失望。
「嗯……聞起來好香。」她努力嘗試。
「我在做豬肉奶油濃湯,但願晚餐還夠吃。梅琪,我真希望你事先通知我。」
「如果菜不夠,爹地叫你打電話給他。」
「哦?你到過店裡?」又來了,一提及父親,母親就掩不住她的嫉妒心。
「只有一分鐘左右。」
「算了,現在添肉太遲了,只能改油炸。」菲娜直接走向廚房的電話。
「媽,別麻煩了,我可以買三明治。」
「傻話!」菲娜逕自撥電話號碼。「美姬嗎?我是菲娜。」她一面講話,一面用圍裙不住擦拭電話機。「請你叫羅伊帶兩塊豬肉回家,好嗎?」她開始擦拭櫃檯。「叫他准六點回家,否則湯會像昨天一樣糊得不能下嚥。」她掛斷電話,轉向洗碗槽忙碌地做事。「你爸下班後,總是慢吞吞的回來。昨天我告訴他,『羅伊,如果招呼顧客比準時回家吃飯更重要,或許你應該住在店裡』,你猜他有何反應?」菲娜開始削馬鈴薯皮。「他一聲不吭,逕自走進車庫裡!這家裡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他整天躲在車庫裡,還把電視搬過去看球賽。」
「媽,如果你別處處嘮叨,不准他吃爆米花,不准他把腳架在你的寶貝咖啡桌上,或許他就會留在屋裡。」
有時候,梅琪忍不住納悶父親如何容忍和她相處四十多年,她自己才到五分鐘左右,卻已經心浮氣躁。
「呃,你不是回家來聽這些的。」菲娜的語氣顯示還有更多的下文。「你何不先將行李拿上樓,等我擺好桌子再叫你?」
梅琪真想說她要住露露家,可是菲娜的獨裁不容置之不理。即使年近四十,她仍缺乏抗拒的勇氣。
她臥室的佈置仍然維持原樣,往日的記憶引起一股渴望,梅琪踱至窗前,俯瞰整齊的後院。
菲力,我好想你。有你在身邊,面對母親會容易多了。
她歎口氣放下窗簾,俯身解開行李。
衣櫥裡面掛著一些父親的舊衣服,還有一個塑膠套,裡面是她參加畢業舞會的粉紅色衣服。當年瑞克要求她穿粉紅色禮服,並且送她一串粉紅茶花編成的花環戴在手腕上。
瑞克結婚了,而你竟然像個中年白癡一樣,呆呆瞪著發霉的舊衣。
她換下亞麻旅行服,換上嶄新的牛仔褲搭配短上衣,喉間繫條棉方巾,一副菱形大耳環在耳際晃呀晃。
才進廚房,菲娜瞥她一眼。「這身打扮不嫌太年輕了嗎,親愛的?」
梅琪打量自己一眼。「標籤上沒有限制購買者的年齡。」
「親愛的,人到中年還嘗試扮成少女,看起來會很可笑。」
梅琪氣得肝火上升,如果再不離開,她可能會爆發開來,弄得以後四天雞犬不寧。
「晚上我要去露露家,她不會在意我怎麼打扮自己。」
「去露露家?才剛回來就要出去!我真不懂你!」
媽,我確信你的確不瞭解,梅琪心想,轉身走向後門,能逃開幾分鐘也好。
梅琪在後院漫步,然後走進車庫,車庫的地面乾淨得不得了,電視就放在新建的木架上頭。
可憐的父親。
後門傳來菲娜的呼喊聲。「親愛的,你到菜園替我採些新鮮的番茄來。」
梅琪摘兩顆番茄送到廚房門口,進門前在鞋墊上擦鞋底時,菲娜突然大叫道:「鞋子脫掉,親愛的,地板昨天才上蠟。」
羅伊到家時,梅琪已幾近爆發邊緣。她從車庫迎向他,和他手勾著手一起走向大門。
「真高興你出來迎接我。」
她微笑地捏緊他的手臂,緊繃的神經緩和了一些。
「啊,爹地!」她歎口氣,仰首望天。
「你媽大概被你嚇壞了。」
「她說差點被嚇得心臟病發。」
「她那種人不會有心臟病,連心臟病都受不了她。」
「你遲到了,羅伊。」菲娜打開紗門,不耐地指指他手中的東西。「我還得炸肉排,趕快把東西送進來。」
他將東西遞過去,她立即轉身離開,羅伊獨自站在門口,肩一聳,無奈地一笑置之。
「來吧,」梅琪說道。「讓我看看你的新工作室有什麼東西。」
工作室內充滿木柴的清香,梅琪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讓她那般對待你,爹地?」
「唉,你媽是個好女人。」
「或許她善於烹飪和理家,但是她把人逼得快發瘋,我只是偶爾回來無妨,可是你為什麼要一忍再忍?」
他沉思半晌。「我大概懶得和她吵吧。」
「所以寧願躲進這裡。」
「我喜歡做木工,曾經拿好幾個鳥屋去店裡賣。」
「但你從來不想叫她閉嘴,說你自有主張?爹地,她太囂張了。」
他拾起一片橡木,用指尖摩挲。「你還記得奶奶嗎?」
「嗯。」
「她也是如出一轍,對待我及你爺爺就像魔鬼班長在訓練新兵。」
「這樣做不對,爹地。」
「他們生前還慶祝金婚紀念日。」
他們相視數秒。「爸,忍耐並不代表幸福,兩者大不相同。」
他將木塊放在一邊。「但是我這一代深信不疑。」
或許他對,或許他在工作室足以享有寧靜的生活。畢竟父親這一代堅信傳統的好妻子就是善盡打掃、煮飯和洗衣的責任,如果他認為這些已經足夠,做女兒的又何必多管?
她握住他的手。「好吧,忘記剛才的話,我們進去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