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個午後,天作大風,烏雲壓頂,眼看著一場暴雨即將傾盆而下,路邊的鋪子開始收拾收拾準備撤攤,行人也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一支奇怪的迎親隊伍走上街頭,隊裡的媒婆丫鬟、轎夫樂手,沒有一個人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反而一片死氣沉沉。路人一見到這支隊伍,原本的疾行變成飛奔,紛紛竄進旁支的小巷逃往別處,沿街的商舖迅速打佯,一瞬間整條街只聽得「砰砰砰砰」的關門聲,彷彿是在躲什麼異常恐怖的東西。
也難怪,這些日子以來,一個恐怖的傳聞籠罩了整個仙樂鎮,一想起來就可以讓人的心連打幾個寒顫。
傳聞中,本地最富有的常家在月初娶媳,花名昭著的常家獨子常立,在拈花惹草的時候,拈到了財勢同樣龐大的幕家千金,不小心弄大了人家的肚子。對方要求立刻完婚,可是流連於花叢中的常立怎會同意?硬是死不認賬。慕家反覆上門,商討來商討去,一拖再拖,常家在利益權衡的情況下,終於敲定了這門婚事。
於是,慕小姐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裡,嫁進了常家。據說拜堂之時,有陣詭異的陰風拂走了新娘的頭蓋,捲走堂上的喜聯,也吹熄了廳內全部的紅燭……
緊接著,媒婆送新娘進洞房,卻猛地發現一男子直挺挺的吊死在房內,僵滯的眼神還帶著臨死前的憤怒,似乎仇視著人間所有的一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全身上下穿著復仇的紅色。
新娘嚇傻了,媒婆嚇瘋了!一屋子的丫鬟害怕著尖叫,沒命的往外跑,亂跌亂撞之際撞倒新娘,可憐的慕小姐匆匆產下一名男嬰後便香消玉殞,一夜間,喜事變喪事,白髮人送黑髮人。
但這,只是慘事,不是駭事。
幕小姐死後的隔夜,在那個出事的新房牆壁上,幻現了一個大血字:亡。
嚇破膽的常家大少立刻命人洗掉,可是不管怎麼洗,怎麼刷,它還是原封不動出現在牆上!常大少又命人把牆上的白石灰鏟了,血字是隨著石灰落下,可很快又在紅磚檣上出現,彷彿這血是從磚頭裡面滲出來一般,一滴一滴沿著牆面淌下來……到最後,常大少乾脆把整堵牆都砸了,鎖了那間房,封了那個院子!
僅僅半天之後,常家開始鬧鬼,那個死在新房裡的紅衣男子化成厲鬼,陰魂不散地跟著常大少,不停地恐嚇他,折磨他,原本英俊瀟灑的常大少在幾天之內變得面黃枯瘦,憔悴不堪,每天只會神經兮兮的藏東躲西,呼天喊地。請來的道士天師都像廢物一樣,對這只厲鬼一點應付的辦法部沒有,常家大院內時不時地聽到厲鬼的嗤笑、冷笑。無奈之下,常家二老把寶貝兒子送進天祐寺,但是那厲鬼絲毫不畏佛門,照闖不誤,寺裡的和尚制不住他,反而是這清靜之地被搞得烏煙瘴氣,香客都不敢臨門。
方丈不得已,想了個偏方:辦冥婚,把鬼娶進門,消減他的怨氣,厲鬼的怨氣越深,他就越厲害。等怨氣消弱之後,再看看能不能把他制伏。
所以,今天街上的這支迎親隊伍,迎的就是被常立欺騙感情後自縊的那縷怨魂。
隊伍終於到了常家大門口,買來的鞭炮不知何故,全是啞炮,只能像垃圾一樣堆在一旁。受盡恐懼折磨的常大少已是消瘦不堪,雙眼深深的凹了下去,活像一具會走路的骷髏。在管家進財叔的攙扶下,他哆嗦地掀開轎簾,抱出一個嶄新的花梨木靈牌,上面刻著:愛妻許點之位。
雨一直憋著沒有下來,午後的天空暗得就像沒有星月的黑夜。
操辦喜事的常家,沒有盈門的賓客,沒有成堆的賀禮,大廳裡,只有常立抱著牌位一步一抖,走向堂前,所有的人不敢大口呼吸,一個個都低著頭不願正視。
整個婚禮,寂靜得嚇人。
那個被封鎖的房間又重新被開啟,牆上被鑿開的大洞臨時請了個泥水匠砌上,又一次成為婚禮的新房。
下人們把少爺送進新房後,企圖衝進佛堂閉門唸經,卻被常家二老喝住,下令一個都不准離開那兒半步。人心惶惶的家丁們只能硬著頭皮站在門外,所幸房內並沒有什麼動靜,可能是把那個厲鬼娶進門真的有些效果。
房內的確很安靜,紅燭慢慢的燃燒著,抖動的燭焰忽閃忽閃,不停的刺激常立的神經。他佈滿血絲的雙眼緊緊地盯著坐在梳妝台前的那個紅色的人影,手心裡全是冷汗。
「立,過來幫我梳一下頭髮吧!」許點一身紅裝,對著鏡子露出可愛的笑顏。可惜,鏡中沒有照出他半點秀麗的身影,只有那個木梳不緊不慢地上下梳動。
常立額頭的冷汗沿著面頰掛下來,脖子上有蚊子叮咬也全然不覺,只記得方丈說過的話——順著他的意思,勸解他,說服他,用誠意感動他,一切機會都在你手上,就看你怎麼做。
「撲通」一下,常立直直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點點,請你原諒我!我和別的女人成親完全是父母之命,你……你也看到了,我已經一推再推!我也很無奈啊!」
「哦?是嗎?我還以為你嫌她不夠漂亮呢!」許點停下手中的梳子,緩緩地,悄無聲息地移到他面前,柔聲間道:「那你還愛我嗎?」
「愛……當然愛……」常立說的每一個字都在發抖。
「哦……」許點面無表情,輕輕的挑了挑眉,「你不是說……對我只是一時好奇,因為從來沒有玩過男人,想圖個新鮮嗎?」
「沒、沒有!那只是我無奈之下說出的分手理由,我不能和你廝守終身,也不能誤了你啊,我、我只能逼你離開我,點點,相信我……」
許點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地逼近常立,嚇得他不停的往後挪,一直挪到後背貼上冰涼的牆壁,再也無路可退……
許點乾脆把慘白的臉湊上去,「是,我是離開你了……可是你還派人殺我,你叫我怎麼相信你?嗯?」
「不、不是的,那只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常立兩褪發軟,一屁股跌坐到地上。下,其實那不是誤會,那是洩恨!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為自己好不容易結識了將軍的女兒,弄了個小官做做,又好不容易快成為將軍的乘龍快婿,卻被甩不掉的許點衝出來攪局,跑了如意老婆不算,還被將軍罵成變態!腦子一衝動,就起了買兇殺人之心,沒想到許點被拋進忘憂湖後居然沒有死,幾個月後跑來死在自己的新房內!
常立雙眼瞄到了門口,想慢慢移過去,雙手一觸地,卻摸到地上一灘黏黏濕濕的東西,伸手一看,「啊!血!血!」
再抬頭,許點原本還算溫和的臉,已經變得掙獰詭異,嫌惡地看著自己。「你死到臨頭還要花言巧語,我活著的時候怎麼就那麼相信你?不惜同家人斷絕關係也要跟著你,我真是全天下最蠢最蠢的人了,不過……」他的嫌惡,突然又變成微笑,「我再相信你一次,我相信你愛我,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
「是、是!」常立立刻胡亂點頭,他已經神智錯亂,不知道許點在說什麼,自己在聽什麼。
許點最後冷冷一笑,清晰地告訴他:「所以……我現在要去見閻王了,要帶著你一起去……」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巨雷隨光而下,幾乎同時,傾盆的大雨一下子倒了下來!
守在門外的下人們都掩著耳朵看著這近乎失控的雷雨,誰也沒有注意到新房的門悄悄的打開了……
雨一直下,一直下……
過了許久,老天還在肆意發洩它的憤怒,一點都沒有把雨勢收小的意思,奇怪的墨雲仍然籠罩著仙樂鎮。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咦?這門怎麼開了?」
眾人回頭一看,不祥的感覺立刻爬上心頭。
大家嘗試著推門進去,什麼還沒看到,一陣疾風就吹熄了蠟燭,嚇得所有的人頓時縮成一團。
大家又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看看沒什麼恐怖的動靜,才在相互鼓勵下,慢慢往裡探去。
「咦?我踩到什麼東西?軟軟的……」黑暗中有人說了這麼一句。大家習慣性地往地上看去,門外正好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屋內的地板:常立瞪著佈滿血絲的眼,大張著嘴巴,橫倒在地板上……
「啊——來人啊!」
「救命啊!少爺死啦!快來人哪!」
許點在屋外,仰著頭,任冰冷的雨打在臉上……週遭的騷動、呼喊、慟哭,都與他無關。
殺了那個人,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麼一顆心像死了一般,什麼感覺都沒有?
滂沱的大雨中,出現了兩個鬼差,他們看見了許點,許點也看見了他們。
化成厲鬼在陽間索命,一定會受到很重的懲罰吧?許點低下頭,做好被帶走的準備,可是,那兩個鬼差只是多看了許點兩眼而已,看完就往屋裡走去。沒多久,拉著常立的鬼魂出來了。
此時的常立大概是因為已經成鬼,便也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又變得無比囂張。「我是被害死的!陽壽一定還沒有盡呢!別抓我!放開我!」
「吵什麼?報到了再說!判官老爺自會給你一個答覆!」鬼差板著臉吼回去。
「我不走!我不走!」爭吵間,常立看到了雨裡的許點,指著他大喊:「他!就是他!他是厲鬼!是他害死我的!」
「你給我安靜點!」不耐煩的鬼差拿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塞住常立的嘴巴,揪住他的後衣領,大步大步拖著他走了,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許點呆呆的站在原地……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帶走我?
烏雲散去,天色漸漸亮起來,大雨變成了小雨,打在臉上再也沒有寒冷刺痛的感覺,反而有種涼涼的溫柔……
望那天,看這雨,忽然一頂精緻的素色紙傘出現在頭頂上,輕輕地,耳後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紅色好像不太適合你喲!」
許點驚訝著轉身,看到了一個極度溫和的男子樂呵呵地朝著自己微笑,略帶幾分孩子般的傻氣。
「你是誰?」
「我?」他指了指自己,很樂意地自我介紹,「我是冥界的總判官,我叫石卿,在人間大家叫我判官老爺,在陰間麼,嘻嘻,明裡管我叫石大人,私下裡都叫我判判,我管理冥界的全部檔案,判定大人物的生死,偶爾也會處理一些非常規性事務……」
石卿喋喋不休地介紹著,許點低下頭,不再聽下去……原來冥界還是要帶自己下地獄的。
石卿似乎發現他的聽眾關閉了耳朵,便伸手疼愛地摸了摸許點的腦袋,「嗯……那個,許點,其實我不是一個囉嗦的人……我只是有點緊張……」
「呃?」
「最近冥界在招募良才……所以我想問間你願不願意來我們這邊做鬼差?」石卿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最近冥界真的很缺人,我又覺得你的怨念……不、不,是念能力很厲害,很符合我們的要求……」
「你們不介意我殺了人嗎?」
石卿立刻搖搖頭,「不介意,一點兒都不介意。一顆心是善是惡,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一眼就能看穿人心?
許點呆呆的看著他,喃喃道:「要是我也能看出善惡就好了……」那也就不會落到雙亡的地步……
石卿聽到許點的喃喃自語?雙眼立刻閃出看到希望的光芒,拍了拍許點的肩膀許諾說:「可以可以!絕對沒問題!你到冥界之後,我來教你怎樣識別善惡人心!」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許點對上他的雙眼,突然被這種期待的眼神嚇到,一下子緊張起來。「而且,我……我什麼都不會……」
「沒關係!我會教你的!」
「我怕我做不好……」
「不會不會!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可是我……」
「別可是了!走啦走啦!」石卿求才心切,推著許點往前走,許點一個轉身讓開想告訴他自己真的不行,可石卿推得太用力,泥土太滑,「吱溜」一下,跌了個狗啃泥。
「沒事沒事!」石卿樂呵呵地爬起來,撿起紙傘,甩了甩自己的「泥巴袍子」,繼續招呼許點上路。
這就是冥界的判官?許點看著樂觀的他,突然對那個活人死人都感到畏懼的世界產生巨大的好奇心,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答應了石卿,還伸手摸去了他臉上的泥漿水。
石卿終於如釋重負,在心裡小小的得意了一下,打著紙傘,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和許點肩並肩的走出了那個院子。
許點告訴自己,常家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將成為過往雲煙。到了那個死後的世界,就要努力忘了他……
一聲聲嬰孩刺耳的啼哭讓許點和石卿雙雙轉頭,透過窗望進屋,幾個丫鬟奶娘陸陸續續跑出屋子趕去出事的東院,落下一個咳嗽連連、吵鬧不休的娃娃。
許點他們走進屋,看到搖籃裡的娃娃哭著、鬧著,身上全是被他吐出來的的藥汁,看來已經被折騰了好一會兒。
「這個,是常立的兒子吧。病了嗎?看上去好可憐。」石卿哄哄他,又在額頭摸了摸,小娃娃很快就不咳了,還睜著清澈的雙眼打量著周圍。這個一個多月大的孩子,不懂什麼是爹,不懂什麼是娘,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懂了……
許點看了一眼淚眼迷濛的小娃娃,依舊面無表情,轉身離去——他的孩子,就算再可憐,也不會讓我有半點憐愛。
許點一路沉默著,不知道自己走在哪條路上,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條路周圍變得越來越荒蕪……
雨也停了,石卿收起傘,轉個身往後看,興奮的指著後邊的天空說:「許點,快看彩虹!」
許點轉身抬起頭,奇怪的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單調的連雲都沒有。「我看不見……」
「看不見嗎?」石卿別有意味的笑了笑,「沒關係,下次我和你出來走走的時候,一定可以看見彩虹。」
再轉身,他指著路的那一端,「再往前一步,就是通往冥界的黃泉路了,以後就請你好好努力吧!」
許點毫無自信的笑了笑,往前跨出一步,突然整個世界變得黑暗一片,這就是所謂的冥界嗎?
石卿也跟上來,手裡的傘變成了白燈籠,點亮了路面。「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