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徐幸玉在杜青林身邊悠悠醒來。昨天晚上,她在他的宿捨裡過夜。現在,她爬起床,走進浴室刷了牙,朝鏡子捏了捏自己的臉,使她看上去緋紅緋紅的,然後又回到床上。杜青林還在熟睡,睡得像個孩子似的,她趴在他身旁,忍不住啄吻他,像小鳥啄食那樣。他轉醒過來,啄她的脖子,她嬉笑著滑進被窩,想要躲開。他們常常玩這個游戲,像兩只啄木鳥一樣,互相啄吻。
所有情侶,都有他們之間的游戲。他們可以把戀愛的一些細節說與人聽,女孩子甚至可以和閨中密友分享她跟男朋友做愛的快樂,惟獨兩個人之間那個私密的游戲,是很難去跟第三者分享的。
她忘了是誰首先啄誰的,大概是有一次,在杜青林的宿捨裡,他們從一部鳥類紀錄片中看到一只啄木鳥非常認真地啄一顆樹。然後,杜青林啄了她,她也啄了杜青林。
“我要上課了。”徐幸玉爬到床邊找衣服,杜青林抓住她的腳踝,重又把她拉回被窩裡去,啄她的耳朵。
昨天晚上,徐幸玉穿了韓坡送給她的一條細肩帶杏色雪紡碎花連身裙,換了一雙隱形眼鏡去跟杜青林吃飯。她從來沒穿過這麼昂貴和性感的衣服,但是那天,韓坡和夏薇都說她穿得好看,她便想著要穿給杜青林看。
杜青林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贊歎地說:
“你今天很漂亮!這條裙子是什麼時候買的?”
“是表哥送給我的。”
“你表哥為什麼會送衣服給你?”他的語氣中露出嫉妒。
“表哥對我很好的。”她說。
他們一起三個月多一點了,她從來沒有見過杜青林妒忌。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引起他的嫉妒,她心頭一陣愉悅。
她對杜青林的愛近乎崇拜。他很少說話,兩個人一起的時候,反而好像是她滔滔不絕。她不了解這個男人,因為不了解,她更愛他,也嫉妒他過去的女人。
她聽過不少關於他的風言風語,都說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跟醫院裡幾個護士和醫生都交往過。這些歷史,她因為害怕自己妒忌而後來不敢問,他也從來不說。
杜青林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他是由外婆帶大的。當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她幾乎能夠從他臉上看到那些孤單成長的歲月痕跡。她痛惜他的童年,因此也更痛惜此刻的他。周末或周日,她會帶些媽媽燉的湯去給他,幫他收拾一下房間。
“我表哥是個孤兒,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他就像我哥哥一樣。”她終究還是不忍心看著他妒忌。
他撫撫她的肩膀,說:
“要是你跟別人出去,別穿得這麼性感。”
“不會的,我不會跟別人出去。”她向他保證。
回去宿捨的路上,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說了許多悄悄話。
假如說女人善於把愛情化為嫉妒,男人也許就善於把嫉妒化為愛情。這個晚上,杜青林好像更愛她一樣。他在床上溫柔地撫摸她濕津津的身體,頭埋在她的肚子裡。她突然很想把他吃下去,讓他和他的愛永駐在她身上、在他啄吻過的每一寸地方。
李瑤蜷縮在鋼琴旁邊的寬沙發上睡了一夜,一扇窗子打開了,曲譜散落在地上。顧青坐在她身邊,搖了搖她。她緩緩醒過來,看到了他。
“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整夜就睡在這裡嗎?”
“我寫歌嘛!”
“快起來吧!我們要去送望月飛機。”
“讓我再睡十五分鍾吧。”
“沒時間了。”
“十分鍾?”她豎起十根手指。
“回來再睡吧!”他搖搖頭。
“五分鍾!”然後,她轉過身去繼續睡。
他把她拉了起來,幫她穿上拖鞋,說:
“飛機飛走了!”
她無可奈何地坐起來,撅著嘴,斜眼盯著他。
“喔,別這樣看我,是你要我來接你的。”他撫撫她的臉,說:
“快去洗臉吧!”
她站起來,走到鋼琴旁邊的時候,回頭興奮地說:
“我彈一段給你聽好嗎?我昨天寫的。”
她站著彈了一段,轉過頭來想要問他覺得怎樣。他背朝著她,正彎身收拾她散亂在地上的韓坡在風裡翻飛的曲譜。
望月今天要回德國去。她剛從德國回老家日本探親,回程的時候,經過香港跟顧青和李瑤聚舊。
昨天晚上,他們三個人一起去吃中國菜。望月瘦了一圈。
“德國的日子真的不是人過的!我每天要花九個鍾頭練習。”望月說。
“我不知道有多麼羨慕你呢!”李瑤說。
“可是,我還是比不上人家練六個鍾頭的,那裡每個人都很厲害。”
“那就證明你也厲害!否則絕對進不去。”顧青笑笑說。
“真想留在日本不再離開,回家的感覺真好。”望月說。
望月來自一個大家庭,他們家在銀座一帶有許多房地產,她三個哥哥都為家庭工作。他們對她卻有另一種期望,期望她成為一流的鋼琴家,衣錦還鄉,為這個以房地產致富的家庭戴上一頂藝術的皇冠。所以,她的壓力一直很大。
背負著這種期待去生活和奮斗,望月表面上是個開朗的女孩,內心卻很孤單。她和桶田的離離合合,或多或少也和這個有關系吧。她的壓力和憂愁都發洩在最親密的人身上。他愛她,但受不了她變幻無常的脾氣。他們分手了三次,又三度復合。李瑤從來沒見過兩個人,相愛得如此之深,卻又如此難以相容。
在去德國之前,望月跟桶田分手了。
“這次我們不會復合的了。一個在德國,一個在英國,不可能。”帶著一抹苦澀的微笑,望月說。
她想起在倫敦無數個日子裡,望月在她面前哭著說,不想再彈什麼鋼琴了,只想跟桶田結婚去。最後,她還是選擇了鋼琴。李瑤慶幸自己從來不用做這種抉擇。
回家的路上,她把顧青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我們多少的幸福,是在別人失意的時候領悟到的?
“如果你想要去德國,還是可以去的。”顧青說。
“嗯?”她不解地望著他。
“等我儲夠了錢,可以陪你去深造。”
“你知道我不想用你的錢。”
“如果那是你的心願,有什麼關系呢?望月做得到的,你也做得到。”
“喔,她比我強得多。你也聽過她彈琴,你沒聽出那種分別嗎?”
“我還是喜歡聽你彈琴,一直聽到老也沒關系。”
她悵然地發現,顧青根本不知道那種分別:那種她曾經嫉妒,最後卻不得不承認的分別。望月比她技高一籌。
第一次聽到望月彈《離別曲》的時候,她想起了韓坡。如果韓坡沒有放棄鋼琴,那麼,也只有他可以勝過望月,替她贏回漂亮的一仗。
顧青不會明白,即使只是一點點的差別,也可以造成關山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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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瑤又帶了一些舊唱片給韓坡,有些是她自己的,有些是林孟如和胡桑的。
在小飯館見面的時候,韓坡也帶了一新唱片給她。
“那我不是占了便宜嗎?用舊唱片換新唱片。”她笑笑說。
“這些唱片,說不定能給你一些創作靈感。”
“喔。對了!”她從背包裡拿出一疊曲譜,遞給韓坡,“我寫的新歌,你看看。”
韓坡仔細地看了一遍。
“怎麼樣?”
他難為情的說:
“為什麼問我呢?我已經是個門外漢了。”
“因為我相信你嘍!”
“這首歌不容易讓人記住。”他說。
她恍然大悟:“對啊!我總是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勁,也許,我不是個作曲的人才。”
“技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生的歷練和後天的努力。即使是肖邦和莫扎特,還有貝多芬,他們最好的作品都是投身作曲之後十年才寫出來的。”
她笑了:“你真好!你拿我跟他們相比!希望我不用等到耳朵聾了才寫出最好的作品吧!”
“喔,也不一定要等到耳朵聾了,有個鋼琴家是在女傭在他旁邊用吸塵器吸塵的時候,突然靈感湧現的。吸塵器的噪音蓋過琴音,反而使他更敏銳地聆聽自己內在的感受。”
“你還說自己是個門外漢?”
“這些只是故事,我在紀錄片上看到的。”
“你說的是顧爾德,那個傳說患上了一種罕有的自閉症,最後死於中風的加拿大鋼琴家。他是個天才,也是怪人,一輩子都坐在一把他爸爸為他做的破椅子上面彈琴,彈琴的時候駝背,下巴幾乎碰到琴鍵。”然後,她笑了:“如果我們的老師看到了,一定會用她那把尺狠狠地招呼你!”
韓坡咯咯地笑了:
“老師沒招呼過我,她只是招呼你!”
“她偏心!”
“那部記錄片很感人!”他說。
“你想來看我錄音嗎?”她問。
她曾經以為,韓坡放棄了音樂,就在這一刻,她發現,有些東西是不會消逝的,只是被生活和挫敗埋藏了。
韓坡站在控制室裡,隔著一面厚玻璃,看到錄音室裡的李瑤。她穿著一條飄逸的綠色及膝碎花裙子,赤腳走在地毯上。看到他的時候,她揮揮手朝他微笑。
她還是改不掉這個喜歡赤腳彈琴的古怪習慣。那雙小腳曾經踩在他的肩頭上,爬過薄扶林道那幢鬼屋的柵欄,一下子就長這麼大了。
李瑤坐到那台三角琴前面,全神貫注,准備錄音。錄音室裡的一盞紅燈亮了,她的手指在琴鍵上輕撫。上次給他看的那支歌,現在已經改寫了一段,細語低回呢喃,就像兒時陪著我們進入夢鄉的、那些在收音機裡流轉出來的老調,令人留戀地回想起已逝的時光,是幾十年後也不會忘記的旋律。
他多少年沒見過她彈琴了?上一次,是隔著教堂的一堵牆,隔著重逢的距離;此刻,她就在咫尺之遙,喚起了卑微心靈對往事的記憶。她流曳而下的披肩長發隨身體輕搖於音韻之中,從指尖流瀉的音樂縈繞在他心頭,在那片穹蒼深處,更深處,就像那雙小腳再一次踩在他的肩頭上,給了他一種幸福的重量。
“這支歌寫得很好!她比我所想的還要好。”林孟如在他旁邊說。
這個干練的女人是他們的師姐,在夏綠萍的葬禮上,因為一支《離別曲》而發掘了李瑤。如果不是她,李瑤走的又會是一條怎樣的路?他們還會重逢嗎?今夜,他會在這裡,帶著暖昧的喜悅聽她傾心而歌嗎?
有時候,他猜不透命運。假使命運安排他們相逢,她身邊又何必要有另一個人?
已經晚了,韓坡離開錄音室所在的大樓。就在樓下,他看到一個男人停好了車,從車上走下來,手裡拎著一袋食物,嘴上帶著一種准備給什麼人一個意外驚喜的微笑,朝大樓走去。
兩個人擦身而過的時候,韓坡看了看他,這個陌生人也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在目光相遇的短短片刻,他的心頭一震。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顧青?
出於男人的競爭心,他企圖在極短時間之內在這個陌生人身上找出一些缺點,卻沮喪地發現,他一看就知道是個好人,身上還有一種高貴的氣質。
也許他不是顧青,也許他是。一瞬間,這種想法盤踞在他心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在暗裡的人,是浮不到上面的。一個女人駕著一台銅綠色的小綿羊在他身邊駛過,揚起了灰塵。他不禁笑話自己,笑話這種愛。
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失意,他來到夏薇的小公寓。
她來開門的時候,臉上帶著一抹驚訝的神情。
“是不是吵醒了你?”他抱歉地說。
“喔,我還沒睡。”
“現在彈琴會不會太晚?”他問。
“不會。”她微笑著說。
無論有多少的失意,回到那台熟悉的鋼琴前面,他找到安慰。
長夜裡,他既希望自己強大,也一次又一次希望自己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去鬼屋探險和水窩裡捉蝌蚪的日子。他對李瑤的愛,像腦裡一個腫瘤愈長愈大了,固執而霸道地盤踞在他的神經,他不知道怎樣治愈它。在迷戀的痛楚裡,惟有琴聲是惟一的麻醉劑,給了他遺忘的安慰。
夏薇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鋼琴旁邊,看著韓坡彈琴。
他突然的到來,嚇了她一跳。她還以為他認出那個駕小綿羊的人是她。當他問:“吵醒了你嗎?”,她才寬了心。
今天晚上,她跟著他去到一棟大樓。他在裡面逗留了幾個鍾頭才出來。她坐在路邊,背都累垮了,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
等到他走出來,她爬上車,在他身邊駛過。她一直怕被他認出,然而,有那麼一刻,她卻想看看他能否把她認出來。
他終究還是不認得。她比他早一步回來,帶著莫名的失落,趴在床邊。忽然,他來了,靠著足夠的自制力,她才沒有伸出手去撫慰那張失意的臉。
現在,她靠在鋼琴旁邊,望著他,聽著一個個音符在琴鍵上熄滅,燃起,重又熄滅,如同希望和絕望的交替浪潮曾經那樣煎熬著她。
她悄悄地走進廚房,煮了一碗燉蛋,端到他面前,說:
“我睡不著的時候,都吃這個。”
看他吃著那碗晶瑩嫩黃的燉蛋,她心中的月亮也浮上了湖面,映照著一個良夜,一條金魚和兩個各懷心事的人。
在醫學院的課室裡,徐幸玉呆呆地透過眼鏡注視著窗外的遠處。她上一次見杜青林,已經是許多天以前的事了。他對她好像忽然冷淡了許多,近來常常推說工作太忙,沒時間跟她見面。每次她想去宿捨找他,他都說很累,叫她不要來。他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更少了,而且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惹了他討厭。同他一起的日子,她總是不知道怎樣愛他才是對的。她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他。她從沒如此復雜而又誠惶誠恐地愛著一個人。她在他面前手無寸鐵,惟有一片赤誠。只有一片赤誠,是多麼的單薄和危險?
然後,她又安慰自己,別太過胡思亂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能體諒,她又有什麼資格愛他?
可是,如果他是愛她的,即使多麼忙,多麼疲倦,也會渴望見她吧?為什麼他好像從來不需要?他會不會已經愛上了別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捨去?
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著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時,要旁邊的同學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過神來。
“徐小姐,你在嗎?”老教授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她眼角閃耀出一滴淚,難堪得抬不起頭來。
夜裡,她去按了杜青林宿捨的門鈴。他睡眼惺忪地走來開門,看上去很疲倦。
“你為什麼會來?”他皺起眉頭說。
“我有功課想問你。”她怯怯地回答。
“現在?”
他讓她進去。然後,他坐在床邊,有點不耐煩地說:
“你想問些什麼?”
她站在門後面,望著他,嘴唇在顫抖。她男朋友突然像個陌生人似的,對她的到來沒有表現出一絲驚喜。可是,她同時又看見他的確是累成那個樣子,她不由得責備自己的自私。為了證實他的愛,她竟然在夜裡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經幾天沒睡了。
“對不起,吵醒了你。”她結巴地說。
他沒回答,坐在那裡,像南極一樣遙遠。
她把身上那件大衣的鈕扣一顆顆松開,褪到腳邊。她裡面什麼也沒穿。
他朝她抬起眼睛,驚訝地望著她。
她懷著如此羞怯的摯愛,把自己變成一個蕩婦,裸露在他面前,任由發落。
他離開了床,來到她身邊。她的身體在哆嗦,淒涼地朝他微笑。
他撫摸她的面頰,憐惜地抬起她低著的下巴,好像是責怪她太傻了。
“我不會打攪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說。
她的裸體使他充滿了激情,他把她抱到床榻,吻她身上那雙他曾誇贊像個小山似的胸脯,一邊解開自己褲子上的鈕扣。
她抓住他的胳膊,問:
“你喜歡我這樣嗎?”
被情欲支配著的男人,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我可以穿成這樣去跟別的男人約會嗎?”她用一種放浪的語氣說。
他好像被激怒了似的,用力地搖頭,然後,吸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幸福地笑了,為自己能夠再次激起他的妒忌而感到安全。
早上在杜青林身邊醒過來的時候,她聽到杜青林跟電話那一頭的外婆聊天。他外婆最近在學電腦,杜青林幫她置了一台電腦,她迷上了電腦游戲。杜青林像哄小孩子似的,叮囑她不要太晚睡覺,也別忘了每天吃血壓藥。她有血壓高的毛病。
她趴在他的肩頭,撫弄他的頭發。那一刻,她多麼渴望自己是他的外婆,或者成為他的孩子。那麼,她便有權要求一種永無止盡的懷抱,惟有死亡才能夠把他們隔絕。
在骨肉之情面前,愛情,突然顯得多麼的飄泊與寒傖?
她爬到他身上,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蜷縮在他的胸懷裡,說不清的依戀。他掛上了電話,說:
“我要上班去了!”
她朝他點了點頭,臉卻仍然抵住他的胸膛,心裡隱隱地抱著一個希望,希望雨過天青,一切又回復到從前一樣。
離開宿捨房間的時候,她在大衣底下穿了杜青林通常穿來睡覺的一條黑綠色棉布短褲,把她的依戀,帶在身邊。
顧青從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這種仰慕從來沒有溢於言表,而是藏在心裡。顧雲剛是拿獎學金進劍橋醫學院的。畢業之後,他沒有回來香港當一個高高在上的醫生,而是回去中國大陸,在北京醫學院裡教書。那個時候,他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大堆書。他住在一問破屋裡,每天踏單車上學,過的是幾近清貧的生活。這種選擇把他父親氣得半死,父子倆有許多年沒說過一句話。
然後有一天,他放下手術刀,響應內心的召喚,回到家族的銀行,擔起作為一個兒子的天職。他離開了北京醫學院裡一個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個大家閨秀,生兒育女,履行人生的責任。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個徹頭徹尾的銀行家,再也提不起手術刀。
童年時,顧青跟爸爸很親。爸爸會把他放在肩頭,父子倆在他們家那幢別墅後面的海灘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顯得掃興的時候,爸爸說:
“明天的地平線會來看望我們。”
這種親愛的父子情,隨著他的長大和爸爸對他的期望而有了距離感。於是,他轉向了母親,深信那個懷抱更慈愛和無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
終於,他考上了劍橋。在倫敦,他選擇了最樸素的生活,盡量不用家裡的錢,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這或多或少是對爸爸的叛逆,而同時也是對爸爸的致敬。他想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只是他從來不肯承認。
認識了李瑤是幸運的,然而,與李瑤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為了李瑤,他放棄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責任和天職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這天晚上,家裡的女人都出去看戲劇了,《孤星淚》正在上演。現在,只有他和爸爸兩個人吃飯。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藍色呢絨的拉鏈外套,說:
“你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說,“有八、九年了。”
“當年我在北京的時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劍橋之前,你祖母送給我的。”顧雲剛懷舊地提起往事。
然後,他又說:“多虧那件大衣,我才沒有凍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爾山羊毛作襯裡的大衣,是我當時惟一值錢的身家。”
顧青笑了。
“你像我。”顧雲剛輕輕地說。
顧青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爸爸說的話振奮著他的靈魂。能夠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這句話也同時喚起了他心底的內疚。回來香港之後,他雖然在銀行裡工作,卻沒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點方便去為李瑤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瑤能去德國,那麼,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從老花眼鏡的那張臉,怵然發現光陰行進的痕跡,看到了自己這許多年的逃避是多麼無情和怯懦。而爸爸卻一直在等他。
然後,兒子夾了一片肉給爸爸。
“喔,謝謝。”顧雲剛慈愛地說。
這麼多年了,兒子還是頭一次夾菜給爸爸。
隔天跟李瑤一起去看《孤星淚》的時候,顧青有點心不在焉。李瑤太投入了,沒有注意到。
離開歌劇院,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瑤興奮地說:
“芳婷那首《我曾有夢》,我每一次聽,都覺得感動。”
他朝李瑤笑了笑,一瞬間,他發現自己已記不清這部歌劇的細節。他們在倫敦的時候,也去看過這個由雨果名著改編的歌劇,他現在突然沒有印象了。
他曾經以為自己酷愛藝術,也喜歡那樣的自己。此刻,他猛然發現,藝術是另一個世界,是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消遣。他這些年來一直逃避和拋在後面的一種生活,才是屬於他的。遠在生活的那邊,有一種感情在召喚他。
夏薇買了兩張《孤星淚》的門票,邀了韓坡一道去看。
在漆黑的歌劇院裡,她偷偷朝身旁的韓坡看了許多次。他是那樣投入,並沒有發覺有一個人在偷望他。
由於太興奮了,那部歌劇的前半段,她都沒法集中精神去看。直到愛波寧出場,她的眼睛重又回到舞台上。可憐的愛波寧暗戀革命英雄馬裡歐,馬裡歐並不知道。他愛的,是珂賽特。那夜,馬裡歐托愛波寧送信給珂賽特。愛波寧在巴黎街頭踽踽獨行,唱了那首動人心弦的《形單影只》。當這個城市沉沉睡去,愛波寧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與馬裡歐漫步到清晨,感覺到他雙手環抱著她。然而,她也深知道這一切只是想像,馬裡歐的眼睛已被蒙蔽。樹木皆已枯萎,她逐漸地明了,此生,她不過是在欺騙自己。她愛他,但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聽到愛波寧的歌聲時,夏薇的鼻子都酸了。愛波寧就是她的寫照嗎?深知道一切只是想像,從無著落,她卻仍然相信會有他倆的未來。
她太悲傷了,離開歌劇院的時候,一直沒說話。韓坡以為她是被這部歌劇感動了,再一次相信她是個嬌弱的女孩子。
在那座漆黑的歌劇院裡,韓坡被愛波寧感動了。看著愛情降臨在馬裡歐和珂賽特兩個人的世界裡,她只能苦苦戀著馬裡歐。這種愛是如此幽深而又孤寂,以至她只能承認,那是自說自話,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沒有她,馬裡歐的世界依然運行不輟,他的世界仍然充滿幸福,而幸福,是她永遠無法了解的感覺。
離開歌劇院的時候,他想起了《歌聲魅影》。魅影何嘗不是苦戀一個永無可能?諷刺的是,在現實生活裡戴著那張魅影面具的,卻是李瑤。
愛情就和藝術一樣,都是孤獨的追尋。
他感謝夏薇請他去看這部歌劇。當動人的音樂在他身邊縈回,他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個曾經離棄他而又被他遺忘的世界,終究還是他所向往的,是他一部分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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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飯館見面的時候,李瑤把夏綠萍留給她的其中一枚10法郎的銅板送給韓坡。
“為什麼給我10法郎?”他問。
“這是老師留給我的,總共有兩枚。她把書留給你,給了我這個。”
韓坡想起來了,那時李瑤彈琴的手勢不正確,手腕動得太厲害,夏綠萍在她每邊手腕上放一枚銅板,彈琴時不准她讓銅板掉下來。
“沒想到她一直留著,都20年了。”李瑤說。
“是老師留給你的,為什麼要送給我?”
“老師會了解的。”李瑤說。
就在看完《孤星淚》的那個晚上,她從那個果汁糖罐裡倒出其中一枚銅板,決定把它送給韓坡。她渴望能和他分享老師的期望,用那樣的期望鼓舞他。
韓坡了解地朝她微笑,說:
“我那本《自由與命運》要不要也分一半給你?你要‘自由’還是要‘命運’?”
她笑了:“太深奧了,你兩樣都留著吧。”
徐幸玉是那麼稚拙地相信,她已經掃走了她和杜青林之間的陰霾,日子又像從前一樣。可是,她不明白,沒有進步的感情就是退步。杜青林對她好像愈來愈客氣,那種客氣,只能屬於一雙即將要分手的情侶。許多次,她想問他是不是不再愛她了可是她沒勇氣問。有些事情,一出口便會成為事實。不說出來,也許還有轉回的余地。
昨天晚上,她躺在他身邊睡著了,現在,他輕輕把她推醒,說:
“我要去看我外婆。”
“我跟你一起去好嗎?我都沒見過她。”
她很快就發現,這個提議不管怎樣都是一個錯誤。杜青林根本沒有意思帶她回家。
“你回去看你爸爸媽媽吧,今天是星期天。”
“我少回去一次也沒關系。”
她執拗地堅持一個錯誤,甚至不願意把它收回去。結果,她馬上受到重重的懲罰。
杜青林下了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
“我們分手吧。”
一瞬間,她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雖然她或多或少猜到他早晚會提出,但親耳聽到卻又是另一回事。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我不適合你。”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
他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
“你怎麼啦?我求你,告訴我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這個時候,他已經穿好衣服了。他把她擱在椅子上的衣服拿到床邊給她,說:“回去吧!”
她抓住他的手,哭著說:
“我什麼也不要求,只想跟你一起。”
“我要遲到了。”他說。
她爬到床邊,抱住他的大腿,可憐地說:“你已經不愛我了麼?我們昨天晚上還做愛!”
他好像軟化了,坐下來,用手指擦著她淌滿淚水的臉,說:
“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不!不!不!”她用力地搖頭,“你騙我的!”
“聽話吧!”他說。
她盯著他眼睛的深處,很想相信他。
“你真的會打電話給我?”
他點了點頭,把衣服往她身上套。
她不想離開,害怕只要走出這個門口,以後就回不了來。然而,他已經站在門後面等她了。
他第一次帶她來這裡的時候,也是站在門後面。那一刻,他靦腆地望著她,她羞怯地站在窗邊,說:“這個地方很好,可以看到海呢?”
他笑笑說:“我回來就是睡覺,都沒時間看。”
同樣的一張臉,此刻卻在同一個位置上,如此焦急地想把她送出去。動情時的溫柔和無情時的決絕,都是那麼真實。
她很快就知道是個謊言。許多天了,杜青林沒打過一通電話來。同學們都在圖書館裡埋頭苦讀,為考試准備。只有她,蜷縮在宿捨的床上,等待一個回心轉意的男人。
她已經兩星期沒回家了,她無法拖著一個卑微的身子回到父母面前。
許多個晚上,她拿起話筒,想聽聽他的聲音,還沒撥出一個號碼,淚水已經溢滿了她的眼眶。這種感覺是那樣痛苦,她幾乎不想活了。
終於,她鼓起勇氣打了一通電話給他,埋怨他沒有遵守承諾。她本來想好好控制自己的,她知道,她愈是發瘋,他愈會遠離她。可是,聽到他久久的沉默之後,她卻說出那樣的話:
“你是騙子!”
這句話給了杜青林充分的理由把電話掛斷。
終於她懂得了:她是斗不過這個男人的,並不是因為他比她強大,也不是因為他比她聰明,而是因為他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