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龍易飛認為他是世上最瞭解辛欣的人。
在美國那段時間,他們朝夕相處,無所不談,誰能比他們更知彼此的心?
直到六年前那場意外讓他們分開,再相逢,他們由熟悉變成陌生。
但經過他日夜不停的努力,她緊閉的心房再度為他敞開,他們又成為最親密的情侶。
他很感恩,即便重新歸來的辛欣不如初相識時的聰敏機智、即便她常常搞不清楚他的話、即便她不再與他心有靈犀一點通……他不在乎,最重要的是,她還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他以為他會和辛欣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完這一生。
為了她,他甚至開始奮發向上。他不喜歡家裡那些半黑不白的生意,所以跟丁絡合作開網路商店,接訂單,沒日沒夜地幹起雕刻的工作。
有時候做得太累,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雕的是什麼東西,只知道照著客戶的要求,完成那一件又一件雖精美,卻沒有靈魂的華麗作品。
他想,她回到他身邊,他們結了婚,有了家庭。是男人,自當成為家庭的支柱,負起照顧妻兒的責任。
他雖然沒有創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他起碼盡到了一個男人的本分啊!
為什麼她還是說他不愛她?為什麼她居然想離開他?她想走到哪裡?以她現在種情況,她又能去什麼地方?
他真的不懂她到底在鬧什麼彆扭;以前的她不會這樣的,他……他多懷念那知他心、懂他意、慰他懷的「辛欣」啊!
而今,辛欣還是辛欣,只是她再也不是當初他認識的那個人。
但他沒有嫌棄她,這個辛欣仍舊有她可愛的地方,所以才會引起他滿懷的憐惜。這樣能說他不再愛她嗎?
「小欣。」他拉著她提行李的手,將她擋在玄關前。「為什麼你就是聽不懂我的話?豐欣就是辛欣,世界上只有一個辛欣。我的老婆就是辛欣,我也只愛我的老婆,哪裡有過去和現在的分別?「
她低著頭,懷裡還是揣著那只白蛇燈籠,那首千年等一回的歌曲依然輕輕地迴盪著。但也許電池快沒電了,那歌聲越來越細微,幾乎都快聽不見了。
「阿飛,你希望我恢復成以前的樣子嗎?」
「那是當然的啊!「否則他為何要費盡心思陪她做復健、每星期風雨無阻地上醫院做診療?第一個禮拜看的是精神科,為了撫平她受創的心靈。第二個禮拜看的是腦科,定期追蹤她大腦受創的恢復程度。第三個禮拜看的是復健科,讓專業復健師依照她復原的程度,設計不同的復健課程。第四個禮拜看的是外科,確認她動過近十次手術的身體,是否正順利康復中。
一個月有四個星期,她每個星期都要跑一趟醫院,診療費事小,那勞累的奔波,掛號、等待看診、拿藥……成串的麻煩事才是真正讓人疲累的原因。
可打重逢以來,她哪一次回診他沒有陪同?可以說他關心她的身體比她更甚。
「難道你不希望自己回復到以前的健康?」若她要用這種理由離開他,他著實無法接受。
「倘若我永遠也恢復不了呢?「她看著懷中的燈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千年不變的愛情。可是一千年啊,多麼漫長的時光,他不是許仙、她也下是白素貞。就算他是許仙,最後不仍是被法海一番話所迷,陷白素貞於危難之中?也許從頭到尾白素貞都不曾後悔紅塵俗世中定上這麼一遭,但許仙呢?許仙曾不曾想過,若白素貞真是個人,而非蛇妖,那該多好?
可白素貞偏偏是條蛇,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就像她現在這樣,遲鈍、迷糊、忘性大、手腳動作也不靈敏;再讓她復健一百年,她也成不了龍易飛心目中那心靈手巧的「辛欣」;他之所以照顧她是因為歉疚,但那還是愛嗎?她很懷疑。
「受到那麼大的傷害後,你能留下一條命已經是很了不起了,就算你恢復不了,我也下強求。你仍是我的妻子,一輩子都是。」他的承諾是永生永世都有效的。
「那麼你曾不曾想過,若我沒受過那場傷害,若我永遠聰明美麗,那該有多好?」
「如果可能,我寧願受傷的人是我。小欣,我真的愛你,從在美國第一眼見到你我就愛上你,從來也沒有變過。」
「假使在美國的時候,你遇到的不是那個聰明美麗的我,而是現在這樣子,一出門就迷路、學一樣東西得學上一個月、到現在連筆都拿不穩……你會愛上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的女人嗎?「
他霎時無言。他愛辛欣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愛的是辛欣的哪一部分?她的聰慧?她的機敏?她的美麗?她的堅強……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必定有他的原因在,倘若這個原因消失的話……
龍易飛硬生生打個寒顫,他終於瞭解辛欣要走的原因了。
「阿飛……」她大大的眼睛裡滾落下兩行晶瑩的淚水。「阿飛與小欣的戀愛過程……你每天晚上告訴我的事,我一直就當那是神話故事一樣。從我在醫院清醒,到可以走路,是你帶領我踏出那封閉的世界,你讓我見識到這天地的廣大與美麗。所以我當你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為了讓你高興,我努力去記住你說過的每一段……在你而言,那是我們以前的戀愛過程,每一幕都刻骨銘心。可對我來說,那純粹就是故事,我完全沒有親身參與的感覺。」
「那你為什麼每夜到我房裡,要我把那些事講給你聽?」對失去記憶的她而言,過去的愛情只是故事;但那點點滴滴都是他的心啊!她難道體會不出來,他每說一遍故事,就是在自己的心傷上再添一道傷?
他為什麼要靠安眠藥入眠?他為何長年累月看精神科醫生?就是因為他忘不了過去。它們壓得他連呼吸都感到痛楚,若非為了她,他何苦把那陳年舊傷再二翻攪出來,讓心痛得更厲害?
「因為我知道你希望我記住那些故事,或者該說,你希望透過那一次又一次的敘述,讓我回憶起往日的愛情。但我不是單純地失去記憶,我是大腦受到創傷,這個腦子已經壞了,不可能再恢復了,我永遠都記不起過去的事。我只能拚命地去背故事,努力讓自己融入故事裡,祈禱有一天,我可以變成你回憶中那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她甚至不願喊出「辛欣」這兩個字。明明那也是她的名,但她卻嫉妒過去的自己,那讓他萬般寵愛的過去啊!她變了,她再不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哪怕她再努力,消失的愛都不會再回來。
如今的辛欣只是頂著以前的名號,讓他捧在手中哄著:他也許對她仍有一份情,卻再無那深濃似海的愛意了。
「阿飛,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你們說的東西都太複雜,我真的弄不明白。可我知道,你對我再也沒有故事中那種心意了。你真正喜歡的是一個可以與你並肩而立的女子,你煩惱的時候可以幫你解憂,你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和你一起想辦法。而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除了給你添麻煩外,我還能做什麼?如果什麼都不行,那我留下來又還有什麼意思?「
這一次,龍易飛真真正正說不出一句話了。
的確,每當她又闖禍時,他看著她,總在心裡想著,若是過去的辛欣,她會多聰明、多勇敢、多機智。
他想盡辦法要讓她恢復成過去的二羊欣」。他蒙住眼睛、搗住耳朵,只當她就是一般傷患,經過適當的治療,終有恢復的一天。
他從來沒有正視過她的傷是永遠的,就像一個人被截肢,以現在的醫術,也無法再讓人重新長回一條腿。
她不可能再變回他心目中的「辛欣」了,他的愛人早在六年前徹底消失了。
如今在他面前的雖也是辛欣,卻再也不是過去那個人。
回憶終究只是回憶,成不了現實。
他作了一場美夢,現在夢醒,方知一切成空。
她抱著白蛇燈籠走了,纖弱的背影在春風中越行越遠,那「千年等一回」的曲子也漸漸細弱到不可聽聞。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雨心碎,風流淚,夢長眠,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願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
那一天為何要給她做那只白蛇燈籠?為何要選這首曲子做燈籠的音樂?為何為何為何啊?
龍易飛握緊了拳,獨對洞開的大門,任猶帶寒意的春風撲上臉面,一股冰冷從心窩升起。
他下言不語,就這麼站著,一直站著,從日正當中直到午夜時分,沒移動半分。
辛欣離開龍家後,也沒地方可去。如今,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除了龍易飛外,就只有方秀媚了。
於是,她找上了方秀媚。
方秀媚大大嚇了一跳。「你……你拎著行李,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幸虧方秀媚在外頭買的屋子就離龍家半條街遠,走路三分鐘的距離,否則辛欣還不一定記得怎麼找她呢!
辛欣點點頭。「方姊,我可以住你家嗎?「她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或者該說,她尚無能力決定自己的去向。
她身體尚未痊癒,哪怕有朝一日好了,那虧損過多的體力卻是補不回來的。她這輩子是永遠不可能像正常人那般健康了。
她沒有學歷、沒有體力、更沒有能力,之後該如何謀生,這些事她也完全不知道。
現在她就只能當寄生蟲,到處依靠別人謀生了。
「你等我一下喔!」方秀媚先讓辛欣在大門口等著,沒多久,龍易揚從房裡被趕了出來,衣服都還沒穿好,臉上帶著可疑的潮紅。
他經過辛欣身旁,對自己的好事被打擾倒沒多大氣憤。反正自己追求方秀媚多年,挨打挨罵、被踢被踹,什麼沒有經歷過,他都習慣了。
既然他愛上方秀媚,她又是朵帶刺的玫瑰,採花者被刺也是理所當然;他還覺得她願刺他是他的福氣呢!否則依她那高傲的性子,尋常人等她理都不理,哪裡還會費心神整治一番?
他只是好奇,辛欣明明跟龍易飛打得火熱,又是沒心眼的人,怎麼也會搞這種離家出走的把戲?
「你跟阿飛吵架啦?「他以著過來人的口氣對她說。「女孩子,偶爾使點小性子是很可愛,但千萬別太過喔!阿飛也是少爺脾氣的人,你真的跟他鬧太僵,他下不了台,大好良緣就這麼散了,你會後侮的。」
辛欣看著龍易揚,有一點眼熟,偏就喊不出他的名字,苦惱地皺起了眉。
「我叫龍易揚,你記不起來也沒關係。」倒是龍易揚好心主動替她解了圍。
「龍大哥。」她想起來了。「我沒跟阿飛吵架,只是我們不能再做夫妻,所以我搬出來了,想請方姊收留我。」
「啊?」龍易揚呆掉了。龍易飛跟辛欣分手?有沒有搞錯?他們不是愛得死去活來嗎?「唉喲!」突然,他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直從玄關大門踉蹌跌到走廊上。
方秀媚兩手插腰,哼了兩聲。「大男人這麼八卦,人家兩口子愛要花槍關你什麼事?最近我家要招呼客人,你暫時不要來了。」
「是,堂主。」有第三者在的時候,龍易揚對方秀媚可恭敬了。他知她好面子,自當捉住她這個弱點盡力討好她。
方秀媚一手拉進辛欣,關上門前給了龍易揚一個白眼。「沒事笑嘻嘻,不是好東西。」
辛欣進了大門,把行李一放,人就倚在牆邊喘氣了。這幾個月讓龍易飛拖著四處走路兼復健,她是增強了些體力,但還是提不得重物。讓她抱這麼多東西走一趟,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方秀媚關好門後,見她一臉狼狽,連忙扶著她坐到沙發上休息,又到廚房倒了杯水給她。
「謝謝方姊。」辛欣喝了水,又休息片刻,終於緩過氣來。
方秀媚看她累成這樣,懷裡的白蛇燈籠還是捨不得放下片刻,就知道她對龍易飛仍是情深愛重,那為何要走?
她也忍不住好奇了。「你是真的要離開阿飛,還是鬧鬧脾氣而已?「
辛欣苦笑,怎麼人人都以為她跟龍易飛是吵架了,她才離開龍家?難道就沒有人想過,以她目前的情況,就算她想吵,龍易飛也只會叫她乖乖聽話,說笑話、買東西哄她,他們又哪裡吵得起來?
「方姊,我沒跟阿飛吵架。我們只是弄清楚了,阿飛愛的是過去的辛欣,而我不可能恢復成以前的模樣了,所以才分開的。」
「你會弄成這樣也是為了救阿飛,是他嫌棄你?」果真如此,方秀媚可就徹底唾棄龍易飛了。辛欣為他犧牲這麼大,他卻翻臉無情,算是什麼男人?
「方姊,過去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哪怕你們再說幾百遍,我曾愛阿飛愛到願意為他犧牲生命,我也只當是故事聽。如今,就算再發生一次六年前的事故,我自己都沒把握還會不會那樣拚命去救阿飛……方姊,我不是以前的『辛欣』了,永遠都不一樣了……我不知道怎麼說,可是……不要把我跟過去的『辛欣』相提並論,我們早就不是同一個人了。」她越說,那淚水越似冬日細雨,綿綿不絕濕了一臉。
「我好希望自己不是『辛欣』,我做不到她的聰慧勇敢,也沒有她的機敏巧手,我這麼笨……偏偏我又好希望自己真的是『辛欣』,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就是做不到,『辛欣』會的,我沒有一樣懂,我沒辦法,真的……我讓阿飛失望,我很抱歉……可是對不起,我真的無能為力……」
辛欣說得顛顛倒倒,方秀媚卻能聽出裡頭的字字辛酸。
很多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來,就好比她那因受傷而有了缺陷的腦子。
當初,方秀媚提出讓辛欣重回龍易飛身邊的提議時,那些長老也提出過反對意見,他們認為一個半殘的女人配不上龍易飛。若非龍易飛的放浪形骸讓長老們傷透腦筋,他們鐵定不會讓辛欣與龍易飛再見。
只是方秀媚也想不到,真讓辛欣和龍易飛再相逢,情依舊、人已非,那愛又如何持續下去?
「唉!「自古情關最難過,這種事方秀媚也是無能為力,只能低歎連連。「那對未來你有什麼打算?」
辛欣哭哭啼啼地抹著眼淚。「我也不知道。方姊,你說,像我這樣子能做什麼事?「她真的無以謀生啊!
方秀媚看著她,記性差、身體差、又沒特殊本事,想謀生,那真的很困難。
「算啦!反正我家不差一雙筷子,你就先在這裡住下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她心裡已有了養辛欣一輩子的打算。
「那不行。」辛欣搖頭。「方姊,我一定得想辦法自立,我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啊!」
「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固執?「
「這不是固執,人本來就應該自立自強的嘛!」
「誰告訴你的?「
「大家都這樣,我看你們……對不起,我記不起名字,可是我知道大家都有在工作,人要工作賺錢才能生活,我看到了,大家都很努力的。」
方秀媚不知道該說什麼。小丫頭,說她笨嘛!有時真的挺蠢的。說她聰明,又總在怪異的地方執著,她沒事把大夥兒的日常生活觀察得這麼仔細做什麼,真是麻煩。
「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她低頭想了好久好久,久到方秀媚受不了,出了一趟門,買了兩個便當回家。
方秀媚可也是不會舞鍋弄鏟的,她這輩子就只會吃外食。
她買回便當叫辛欣一起吃,辛欣卻還陷入長長的思考中,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
結果方秀媚自個兒吃飽了飯,又回房小睡一覺,正與周公游得歡暢,卻被辛欣急匆匆搖醒。
「方姊,你說我努力練習手藝,做些小飾品、娃娃裝來賣好不好?」
方秀媚回想起之前辛欣努力了兩個禮拜,只做出一件連衣袖都長短不齊的小洋裝,心都慌了。
「你確定?那些東西很麻煩的。」
辛欣用力一點頭。「我發現自己還滿喜歡串珍珠、做飾品的。雖然我的手不太聽話,常常把東西做壞,但我相信只要努力練習,一定可以做得好。」她還記得埋首在那堆手工藝時的心情,真是萬分愉悅。雖然成品出來不甚美好,可那仍是長久以來她做過最順手的事。
方秀媚回想一下陪她做手工的日子,她因為手腳不靈活,做出來的東西確實不甚美觀,但不可否認,她天生的美感和設計感卻頗強,果真能訓練至心到手到,或許可以在這方面謀一條出路來也說不定。
當下她不再反對,點頭說道:「那好吧!明天我就去買材料回來給你練習,希望你早日做出好成品。」
「如果能夠成功,我一定做一件最漂亮的飾品送方姊。」抹去眼淚,辛欣又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了。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她加大力道抱緊懷中的白蛇燈籠,就像在對它祈求,讓她可以心想事成吧!
不知不覺間,龍易飛親手製作的這只白蛇燈籠已成辛欣心底最大的慰藉。那不單單只是愛了,是更深一層的仰慕,心靈的支柱。
燈籠就是龍易飛,燈籠在,哪怕龍易飛已不在她身旁,卻進駐她心底,無形地支撐著她,面對那茫茫前程,她無畏無懼。
一尊尊的戲偶、娃娃在龍易飛手下成形,華麗的外貌、巧妙的手藝為他帶來大量的名氣與財富。
同時,龍易飛和丁絡經營的網路商店也逐漸有規模,開始向其他產業進攻;兩個年輕人靠著網路,開創了大好前程。
丁絡滿心歡喜,但龍易飛卻在功成名就中,日復一日地感到心靈空虛。
一個人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單純地求吃飽穿暖、活得下去嗎?
他現在的錢已不只夠讓他衣食豐足,更足以蓋豪宅、買名車。
他該滿足了,但他就是不開心,總覺得心頭空了一片,荒蕪得像沙漠一樣。
他出生豪門,少年時意氣風發,直至十九歲那年一場意外讓他飽嘗人生痛楚,渾渾噩噩揮霍了六年人生,如行屍走肉一般,不知生,也不知死。
他原以為後半輩子就是那麼過了,以他糟蹋身體的程度,他也不可能活太久。
哪裡知道,他的心藥突然出現了,辛欣……他愛人的身體回來了,卻沒有帶回他愛人的靈魂,她變得……
他看著不再聰明靈巧的辛欣,總是忍不住懷念過去她的善解人意。
可她會變得遲鈍,全是為了救他,每每想到她的捨命相護,他就滿心感動。她能為他做出這麼大的犧牲,難道他還能嫌棄重傷難癒的她嗎?
於是他發誓要照顧她,日日夜夜細心呵護,祈禱有朝一日她能夠恢復如昔。
外人見到他這樣,總少不得讚他一句情深義重,可是他午夜夢迴,卻常在懊惱她的不解人意。明明他已經叮嚀多次的事,她就是記不住,讓他每日光替她收拾善後都累得半死。
他的煩惱,對她說,她不懂;他的鬱悶,向她言,她也不明白。他一腔情意注定得單方面的付出,從來就收不到任何回報。
偶爾他還是會抱怨的,她就這麼笨嗎?教了幾百次,還是不懂。
日積月累,他真的好累。可他對她有承諾,萬萬不能違背誓言。
結果她卻自己看出了他心情的轉折,主動離去。
他應該開心才是,那偌大的包袱終於可以卸下。
偏偏……他就是好想她,那嬌憨的模樣、那迷糊的脫線性子……即便那回,她誤餵他安眠藥,差點害死他。如今想來,仍是件件甜蜜、事事溫馨。
他到底是怎麼了?他心之所鍾明明是朵解語花,奈何日日所想都是一個傻丫頭。
真的愛上那個笨辛欣了嗎?她有哪裡好?相處了快兩個禮拜才真正記住他的名字,手遲鈍、人又笨,完全不符合他夢中所想的人。
可這磨人的思念又是怎麼一回事?真的搞不懂,他越想越是迷糊,在屋裡來去徘徊,不知不覺站在她從前住的房間門口。
這裡雖是她的房間,其實她住在裡頭的時間卻不多,尤其他開始給她講述他們過去的戀愛故事後,她多數的時間都是賴在他房裡,磨著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著那些陳年舊事。
聽說辛欣也不愛別人進她的房,連打掃的僕人都下許進,只除了他,還有……「方姊!「才想到方秀媚,就見到她從辛欣房裡走出來。
「阿飛,你怎麼站在這裡?」方秀媚手裡抱著一個大紙箱。
「我……偶然經過。」他說不出心裡的想法,轉移話題。「你搬什麼東西?這麼一大箱,要不要幫忙?「
「不就是之前我幫小欣買的那些珍珠、亮片、蕾絲、緞帶之類的雜物,不重,我還搬得動。」
「你搬這些東西做什麼?」要說方秀媚突然對做手工藝起了興趣,龍易飛是萬萬不信的。方秀媚舞刀弄槍行,讓她做女工,殺了她比較快。「況且你把東西搬走了,萬一小欣回來又要找了,不要搬了。」
「我就是要搬去給小欣啊!「
他腦子一轉,馬上知道答案。「小欣在你那裡?」
「可下是。她說什麼要工作,要過生活,要鍛煉手工藝,將來就靠做些小飾品吃飯。」對於辛欣的倔強,方秀媚很不能理解。「我都告訴她了,我還養得起她,要她不必煩惱,她偏偏要練,我就來幫她搬東西了。」
「她一向就是這樣,不愛依賴別人,總是自己逞強,累得生了病,讓關心她的人擔憂半天。」龍易飛邊搖頭邊歎,臉上是無限的懷念。
方秀媚訝異地看著他。「你們下是玩完了?難道……阿飛,你老實說,你心裡對小欣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他也不曉得,看著現在迷茫的辛欣,他總想著她過去如何聰明、如何機敏。但不見這傻丫頭,他心窩就像被刨去了一塊,吃睡都下得安寧。
「小欣說你不愛她,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再佔你便宜,做你的妻子讓你養。可我看你似乎對她還挺有意思的,不像沒感情啊!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說來讓方姊聽聽,也許我可以幫你們出個主意。」
龍易飛聽了真想笑,方秀媚竟然想學人家當什麼戀愛顧問?不過現在除了她之外,他滿腹的迷惑也不知該向誰說了,便緩緩說了自己的心境。
「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我看著她就一直想,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應該那樣……小欣,她完全不像之前的她了。方姊,我很愛辛欣,那是我的初戀,這輩子最大的心結,我……我好希望她變回以前那樣,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也曉得老拿現在的她跟過去比很不公平,但我就是會這麼想。我傷害她了,我很後悔,最近我老是想著她,可我真的無法肯定自己到底愛不愛她?」
方秀媚聽著,只覺得這兩個人好麻煩,那麼多心眼幹什麼?這樣談戀愛多累?
「阿飛,你無法接受小欣變了,但你自己呢?你就沒變嗎?「
龍易飛頓時無語。
「是人就會改變,沒有誰是永恆不變的。那種什麼一生一世的愛啊,我也不相信,我只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要順著潮流走,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變,為了生存,也不得不變。可只要心底深處的那點真誠不改,其他的再怎麼變也都沒關係。」好比她和龍易揚,打打鬧鬧十幾年,當年龍易揚是愛上她領導血魂堂的英姿颯爽,而今她不過是個小小保鏢,能夠讓龍易揚瘋狂的主因都沒有了,難道這樣他們就不相愛了嗎?
要讓方秀媚說,她懷念過去的威風,卻也珍惜今日的平凡寧馨。凡事有捨才有得,不捨哪裡來的得?
龍易飛默默低下頭,思考著方秀媚的話。當愛一個人的原因消失時,愛情是否也會同時消失?
「唉!」方秀媚歎一口氣,把他推進辛欣的房間裡。「你就在裡頭慢慢想吧!想通了,就來我家裡接人。」
龍易飛不知道方秀媚為何要他進辛欣房裡思考,要想事情哪裡不行,非得進辛欣房?
可當他定下心神,才看到客房四周那貼滿牆壁、茶几、床頭櫃、梳妝台的便條紙,一張紙、一句「阿飛說」,滿滿都是他曾經叮嚀辛欣的事情。
她不是記不住嗎?怎麼能寫滿這一房間?寫得到處都是,真是她……一個念頭鑽進他腦海,讓他胸口像被重拳捶了一下。
他以為她隨身帶著筆記本和筆是鬧好玩的,其實不是,她真的是用心在記憶他對她說過的每件事。
她腦子記不住,就拿筆記,但光寫一遍也記不起來,就寫滿一堆便條紙,貼滿一屋子,時時刻刻看、分分秒秒都在記。
他不知道這樣的用心到底能令她記住多少東西,但是她這般豐苦卻絕對在他的百倍之上。
他憑什麼怨她不如過去機敏?她用勤勉來補足了啊!
他的視線最後停留在她床上那件兩隻袖子不等長的小洋裝上。做得真是粗糙,但設計很有質感,若是以前的辛欣,肯定能將這份美麗再發揮百倍以上。可以前的辛欣,不會為這等小事費這些心思。
辛欣是變了,卻無關變好與變壞;就像他再也沒有往日的狂傲自信,卻添了幾分圓融與世故。
他伸手捧起小洋裝,更仔細地看著那設計,真是絕妙,原來粉紅與粉綠可以搭得這麼亮眼,而不顯流俗與刺目。
了不起的構思,不過手藝不佳;那就讓他的手來代替她的手吧!
即便人變了,愛她的心意依舊存在,又何需計較那許多?
「小欣……」他再望一眼那滿牆的便條紙,字字都是她的愛。
他想起給她做白蛇燈籠時,她問他什麼叫千年不悔?這就叫不悔吧!他終於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