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法蘭總是很早起身,天還沒亮就起床。妻子杜蒂十五年前去世後,他愈來愈沒理由不投入工作。他仍思念著她,大部分時間是椎心刺骨的想念;其它時候則是隱隱作痛,好像整個人生不對勁了。他從未考慮再婚,當他的心與靈魂都仍深愛亡妻的時候,對嫁給他的女人是不公平的。
反正他也不孤單:他有凱撒作伴。這只體型巨大的德國牧羊犬選擇睡在廚房的角落——也許對它來說,廚房像它的家,因為他從小就被養在那裡,隨後才熟悉整個新環境——此刻它聽到法蘭下樓的腳步聲,馬上從被窩站起來,搖著尾巴。
法蘭走進廚房,揉搓凱撒的耳後,口中喃喃說些愚蠢的話,反正它不會洩漏秘密,說什麼都很安全。他賞它點東西吃,檢查碗缽裡的水,接著按下管家瑞琪昨晚就準備好的咖啡壺的開關。法蘭完全不懂得弄家務事;他仍百思不解為什麼自己能將水、咖啡豆過濾後,調成無法入口的咖啡,但瑞琪卻可以用相同的器具煮出一壺美味到幾乎令他掉淚的咖啡。他曾觀察她怎麼做,再依樣畫葫蘆自己動手,卻弄出一堆爛泥。體悟到若再嘗試煮咖啡無異瘋狂,法蘭接受挫敗,不再繼續羞辱自己。
杜蒂幫他將事情簡單化,他一直遵循著她的指導方針。所有的襪子都是黑色,因此不需要擔心襪子湊對的問題。所有的西裝都是灰色系,襯衫則是容易搭配西裝的非白即藍,領帶也同樣是怎麼配都行得通的選擇。他可以隨意挑出任何一件衣服,絕對與衣櫥內任何衣飾都相合。他從沒贏得最佳時尚獎,但至少不會讓自己出糗。
他試過清潔……就那麼一次,至今他還搞不清楚那台吸塵器是如何被他弄爆的。
總而言之,最好是將家務事交給瑞琪,他則專心做文書工作。文書工作就是他每天做的事。他讀資料、消化信息,提供經驗老道的意見——另一個說法就是「最可能的猜測」給局長,局長再轉呈給總統,而他則依據讀到的信息決定如何執行。
咖啡仍在蒸餾,他切掉外邊的警戒燈,放凱撒在後院周圍偵察,同時大小解。看著寵物,他意識到凱撒已經老了,而他自己何嘗不是。也許他們兩人都該考慮退休,如此法蘭可以閱讀情資報告以外的讀物,凱撒也可以離開它的警衛職務,單純與他作伴。
法蘭考慮退休已經想了好幾年,唯一令他打退堂鼓的原因是麥強恩還不打算從外勤轉內勤,而法蘭又想不出其它合適的人接任他的位子。這職位當然不是他說給誰就給誰,但他的意見在決策中占很大份量。
也許時候快到了,法蘭想著。強恩結縭兩年的妻子莉玫對法蘭惱怒地表達她想要懷孕,而且希望懷孕時強恩會在她身邊的這件事。他們一起執行過很多任務,但強恩目前的工作她無法參與,他們倆都難捱長久的分離。再加上莉玫生理時鐘正倒數計時,法蘭認為強恩最終會將他的戰場轉交給其它人。
也許是交給像石洛克這種人,雖然洛克也待在外勤很長一段時間,但行事風格與強恩截然不同。強恩是極有耐心的人;洛克卻會不惜以棍子挑釁老虎,只為了讓事情有所進展。強恩從十八歲開始受訓——事實上應該更早——以成為這職務的頂尖高手。他們需要一個年輕人來取代他,一個熬得住嚴酷的生理及心理紀律要求的人。石洛克天生擅長解決問題——雖然常是意外的結局——但他已經三十九歲,不再是十九歲。
凱撒慢跑到後門,搖著尾巴。法蘭開門讓狗入屋,又賞它東西吃,隨後幫自己倒杯咖啡,端到書房裡坐下,並開始查看今天的新聞。這時候早報已經送來,他一邊看報一邊在書桌上吃麥片——這項工作無需瑞琪他就可以自理——並喝下更多的咖啡。早餐後,則進行沐浴及修面,七點三十分整當司機將車停在人行道旁時,他走向門口。
曾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法蘭堅持自己開車,偏好自己掌握方向盤。但華盛頓區的交通簡直是噩夢,開車綁住他可以投入工作的時間,他終於放棄。坎南擔任他的固定司機已有六年,他們就像老夫老妻一般發展出一套彼此舒適的相處模式。法蘭坐在前座——坐在後座閱讀他會暈車——早上的通勤時間他們從不交談,也不聊天。下午開車時就不同;就在那個時段法蘭知道坎南有六個小孩,他的妻子翠霞是個鋼琴演奏家,最小的孩子有一次嘗試煮飯時差點燒掉房子。法蘭可以和坎南談杜蒂的事,談那段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以及電視機現世前的成長生活。
「早安,溫先生。」坎南說著,等法蘭繫好安全帶後,他才將車順暢地開離路旁。
「早安。」法蘭心不在焉地回答,全神貫注地閱讀報告。
為了預防暈車,他偶爾抬眼看前方,但對這每天因成千上萬人湧入首都工作而形成的繁忙交通,他多是視而不見。
他們正開進十字路口區,位於雙線綠燈左轉的右線道上,正前後方及左方都被車包圍住,右力一個刺耳的煞車聲讓他抬頭尋找聲源。法蘭看見一輛有白色圍欄的載花卡車,後方跟著一輛亮警示燈的警車,卡車無視正在左轉的雙線車流,高速穿越十字路口。卡車上的圍欄如龐然大物般地逼近,直直朝他而來。他聽見坎南說著「該死的」,猛轉方向盤將車調往左邊開進旁邊的車道。緊接著是一陣震動骨頭的撞擊,好像他被巨人撿起來重摔到地面,整個身體立即遭受重擊。
坎南恢復意識,嘗到嘴裡的血味。煙霧似乎瀰漫整輛車,狀似超大型保險套的東西從方向盤裡射出來。他的頭嗡嗡地叫,每個動作都很費力,因此無法將頭從胸口抬起來。他瞪著那只巨大保險套,納悶它為什麼在這裡。惱人的刺耳聲音在左耳裡鳴叫,他覺得頭快要爆裂,此外還有像是尖叫的吵雜聲音。
有那麼幾秒但卻感覺像永恆,坎南的腦子一片空白地瞪著方向盤保險套。緩慢回神後,他理解到那其實是安全氣囊,而「煙霧」是隨囊袋而出的粉末。
幾乎可聽見啦的一聲,現實猛然回歸原處。
車子被夾在一堆糾纏不清的金屬物體中。左邊是兩輛車子,蒸氣從其中一輛車破裂的散熱器升上來,有圍欄的卡車擠壓在右邊。他記得曾試著將車子轉向以免遭雙面夾壓,接著就是一陣強大到無法想像的重擊。卡車正對著溫先生那邊的乘客座的門而來……
噢,上帝呀!
「溫先生。」他低沉沙啞地說,一點都不像自己的聲音。他轉頭望向行動處處長。車子整個右邊都被撞爛,溫先生躺在一團由金屬、座椅及人不可思議地糾纏在一起的組合中。
終於有人關掉令人發狂的汽車喇叭聲,在突然對比的沉靜中他聽見遠處的救護車聲。
「救命呀!」他喊著,雖然再一次只發出沙啞的聲音。他將血從嘴裡吐出,痛得快死地深呼吸,又試了一次。「救命呀!」
「撐著,老兄。」有人叫喊。一個穿制服的警察爬到左邊其中一輛車子的車頂上,他無法走到中間因為兩輛車完全擠壓在一起。他用手及膝蓋攀在車頂上,窺探坎南的臉。「救護車已經在路上了,老兄。你傷得重不重?」
「我要打電話。」坎南喘著氣,知道這警察看不到他們的車牌。他的手機則在這堆殘骸的某個地方。
「先別急著打電話……」
「我要該死的電話!」坎南語調憤怒地重複,掙扎地呼吸。中情局的人從不表明自己在中情局工作,但現在是緊急情況。「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是行動處處長……」
他不需再多說。這警察在首都工作已久,他沒問:「什麼處長?」只是拔出他的無線電話,對著通話器精簡地說幾句,接著轉向四周喊著:「誰有手機?」
愚蠢的問題,每個人都有手機。不到片刻,警察從車頂上伸長手,遞給坎南一支掀蓋式小型手機。坎南伸出顫抖又沾滿血跡的手接過來,輸入幾個號碼後,想到這支手機通話並未加密,心中默想著「該死」兩個字,繼續輸入剩下的號碼。
「長官,」他在失去意識的黑暗邊緣掙扎著,他還有一項工作要完成。「我是坎南。處長和我遇到車禍,處長嚴重受傷。我們在……」他的聲音漸弱,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他將手機遞出去給警察。「告訴他,我們在哪裡。」話說完,他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