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次郎的攛掇下,三四郎終於去參加精養軒的集會了。這天,三四郎穿上了
黑綢禮服。母親在來信中曾經對這件衣服作過詳細的說明:
這件料子是三輪田阿光姑娘的母親織的,染上花紋之後,又請阿光姑娘織成了
衣服。三四郎接到包裹時,曾經試了一下,覺得不好看,就塞到壁櫥裡了。與次郎
看到後,說放著挺可惜的,不管怎麼得拿出來穿。看他的口氣,三四郎要是不穿,
他就會拿去的,所以三四郎這才決定穿。一穿上身,倒不覺得難看了。
三四郎憑著這身打扮,同與次郎兩個人站在精養軒門口。聽與次郎說,就得這
樣去迎客。三四郎對這類事情一無所知,本以為自已就是客人。這樣一來,穿著黑
綢禮服又覺得像個普通的管家,還不如穿制服來得闊氣。這時,人們陸續到了。與
次郎總是抓住每一個與會者聊幾句,看來,這些人似乎都是他的舊交。來賓把衣帽
交給侍員,經過寬闊的樓梯口拐向幽暗的走廊。這時,與次郎就給三四郎一一介紹
這位是某某,三四郎因此認識了不少知名的人物。
這時,與會者大致到齊了,約莫不滿三十人。廣田先生也來了。野野宮君也來
了。——他雖說是個物理學家,聽說也很喜歡繪畫和文學,原口先生硬把他給拖來
了。不用說,原口先生也到會了。他是頭一個來的,時而照料會場,時而應酬賓客,
有時捻著那副法蘭西小鬍子,忙得不亦樂乎。
不久,人們入席了,各人隨意而坐,沒有人謙讓,也沒有人爭搶。這時候,廣
田先生也不像平素那般慢騰騰的,而是第一個坐了下來。只有與次郎和三四郎兩個
人一起坐在門口附近,其餘的人都是偶然坐到一處或相互為鄰的。
野野宮君和廣田先生之間,坐著一位身穿條紋禮服的評論家。他們對面的座位
上是一位名叫莊司的博士,他就是與次郎所說的那個文科中頗有實力的教授。這人
穿著西式禮服,儀表堂堂,頭髮比普通人長一倍,在電燈的照耀下,黑黑地打著卷
兒,同廣田先生的和尚頭相比,大不一樣。原口先生坐在很遠的角落處,同三四郎
遙遙相對。他穿著翻領上裝,結著寬寬的黑緞子領帶,下端散開著,遮住了整個胸
脯。聽與次郎說,法國畫家都喜歡佩戴這樣的領飾。三四郎一邊喝肉湯,一邊思襯,
這同寬幅腰帶的結子一模一樣。這當兒,人們開始交談起來,與次郎喝著啤酒,不
象平常那般喋喋不休。今天這種場合,就連他也謹慎多了。
「哎,不來個detefabula嗎?」三四郎小聲問。
「今天不行。」與次郎立即轉過臉,同鄰座的人攀談起來。與次郎先說了一通
客套話:「拜讀您的大作,實在受益匪淺。」云云。三四郎記得,與次郎曾當著自
己的面將這篇論文貶得一文不值,他感到與次郎這個人實在不可理解。
「這件禮服真闊氣,非常合體。」與次郎又轉過頭來,盯著衣服上的白色的紋
路說。
這時,坐在對面角落的原口先生,向野野宮發話了。野野宮生就一副大嗓門,
很適合這種遠距離的對話。正在對面交談著的廣田先生和莊司教授,惟恐中途妨礙
他們兩個的一問一答,便停了下來。其餘的人也都悶聲不響,會議的中心點漸漸形
成了。
「野野宮君,光壓實驗結束了沒有?」
「不,還早著哪。」
「真夠麻煩的。我們的工作需要耐性,而你的工作更講究呀。」
「繪畫可以憑靈感一氣呵成,搞物理實驗就不那麼好辦了」
「論起靈感,實在談不上。今年夏天,我曾經打某個地方經過,聽見兩個老婆
子談話。原來她們在研究梅雨是否過去了。一個氣憤難平地說:『以往一打雷,就
算出梅了,眼下不是這樣啦。』另一個也悻悻地應道:『哪裡,哪裡,光憑一聲雷
鳴怎能算是出梅呢?』——繪畫也是這個道理。眼下的繪畫,不能光憑靈感,對嗎?
田村君,小說也是一樣吧?」
他旁邊坐著一個姓田村的小說家。這人回答說,他的靈感無非是敦促自己快快
完稿,此外什麼也沒有,引得人們哄堂大笑。接著,田村問野野宮君,光線有壓力
嗎?要是有,如何測定呢?野野宮君的回答很有趣。——用雲母等作材料,製作一
個像十六字棋盤1大小的薄圓盤,用水晶絲吊起來,置於真空中,將弧光燈垂直照
射盤面,則圓盤便在光的壓力下轉動。
1原文作「十六武藏」,一種棋類,棋盤由正線和斜線相互交織,組
成格子。中置一主子,局圍置十六顆副子,互相逼攻,以決勝負。
在場的人都側耳傾聽,三四郎也在暗自思忖,那套裝置也許就放在醬菜罈子裡
了吧?他想起初來東京時被望遠鏡嚇了一跳的情景來。
「喂,水晶能做成細絲嗎?」他小聲問與次郎。與次郎搖搖頭。
「野野宮君,水晶能做成細絲嗎?」
「能的,用氫氧火槍的烈焰融化水晶粉,再用兩手左右一拉,就成了細絲。」
「是嗎?」三四郎說到這裡打住了。坐在野野宮君身旁的那位穿條紋衣服的評
論家,這時開口了。
「一談到這方面的事,我們都全然無知。不過,開始是怎麼引起人們注意的
呢?」
「自麥克斯韋1以來,曾經在理論上作過設想。後來由一個名叫列別捷夫2的
人,用實驗的辦法作了說明。近來,有人在探討這樣一個問題:彗星的尾巴本來該
拖向太陽的方向,可是每當彗星出現,它的光帶總是位於和太陽相反的—側,這會
不會是由於光壓造成的呢?」
1JamesClerkMaxwell(1831—1879),英國物理學家。
2PyotorNikolaevichLebedef(1866—1912),俄國物理學家。
評論家很受感動,他說:「能想到這一點太有意思了,簡直可以說是偉大。」
「豈止是偉大,那種天真勁兒太可愛了。」廣田先生說。
「要是這種想法落空,就更顯得天真了.」原口先生笑著說。
「不,這種設想似乎是對的。光壓和物體半徑的二次方成反比,而引力和物體
半徑的三次方成正比。因此,物體越小,引力越小,光壓越強。假如彗星的尾巴是
由非常細小的微粒組成的,那麼就只能拖向同太陽相反的一方去。」
野野宮終於認起真來。
「設想雖然很天真,但計算起來倒挺麻煩,真是有利有弊啊。」這時,原口的
語調一如平常。他這一句話,又使大家回到喝啤酒的熱烈氣氛之中了。
「看來,一個自然派1是不能成為物理學家的。」
1指當時風行日本文壇的自然主義文學流派,夏目漱石曾著文批評過
這種流派。
「物理學家」和「自然派」這兩個詞兒,引起了滿場與會者的興趣。
「這是什麼意思?」野野宮自已也發問了。
廣田先生不得不解釋一番。
「為了測試光壓,光是睜大眼睛觀察自然是不行的。在自然的菜譜上沒有印著
光壓這樣一種事實,不是嗎?因此,就得通過人工製造出水晶絲啦,真空管啦,雲
母片啦等裝置,以便能使物理學家去發現這種壓力,因此就不是自然派了。」
「但是也不屬浪漫派吧?」原口先生插了一句。
「不,是浪漫派。」廣田先生一本正經地加以辯解,「將光線和承受光線的物
體,放在普通自然界所看不到的地方,這不是浪漫派又是什麼?」
「然而一旦放在這種位置上,就要觀察光線固有的壓力,其後就該歸於自然派
了吧?」野野宮君說道。
「這麼說,物理學家是屬浪漫的自然派了。從文學角度看,不就是易卜生筆下
的人物嗎?」對面的博士進行了一番比較。
「是的,易卜生的戲劇裡也有和野野宮君相同的一種裝置,在這種裝置下活動
的人物,是否也像光線那樣遵從自然法則,那是大可懷疑的。」這段話出自那位身
穿條紋禮服的評論家之口。
「也許是這樣的。不過我認為,這種事兒應在人的研究上記上一筆。——也就
是說,置於某種狀態之下的人,具有朝相反方向運動的能力和權利。——然而,按
照一種奇怪的習慣,人們認為:入和光線一律都是遵照機械隨規律運動的,所以時
常出現謬誤。經過這種裝置的處理,欲使之發怒的,則變得可笑;欲使之發笑的,
則變得可氣,結果完全相反。然而這兩者都是由人造成的。」廣田先生又把問題進
一步擴大了。
「那麼在一定情況下,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符合自然的,對嗎?」對面的小
說家問道。
「對,對,不論描繪什麼樣的人,都得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人,」廣田先生
立即回答,「我們作為實際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像會幹出不像人的所作所為
來。不過由於手法不高明,所以顯得不像一個人,不是嗎?」
小說家就此緘默了。接著,博士又開了口。
「在物理學家中,伽利略曾經發現寺院的吊燈在振動的週期和幅度上完全一致。
牛頓發現蘋果受引力的作用而掉落下來。他們一開始都是屬於自然派呀。」
「如果這也屬於自然派,那麼在文學方面也有的是。原口先生,繪畫方面有自
然派嗎?」野野宮君問道。
「當然有,那個令人生畏的庫爾貝1,提倡Veritevraie2,一切都講究真實。
但他並非是猖狂至極的人,他只是作為一個流派被承認了。因為不這樣就會惹起麻
煩來。小說恐怕也一樣吧?也有莫羅3和夏瓦納4這樣的人吧?」
1Gustavecourbet(1819—1877),法國畫家,提倡現實主義,題材多表現
市民的日常生活和周圍事物。主要作品有「碎石工」、「奧南的葬禮」等。
2法語:「真正的真實。」
3GustaveMoreau(1826—1898),法國畫家.當時立於畫壇之外,以富
有文學性的神秘和幻想的作品為主。
4PierreCecilepuvisdeChavannes(1824一1898),法國畫家,作品樸
實、沉靜,代轟作有「貧窮的漁夫」等。
「是有的。」旁邊的小說家回答。
飯後,沒有什麼即席演說,只有原口先生不住地咒罵九段上的那尊銅像5。他
認為,隨便樹立那樣的銅像,給東京市民造成了麻煩。倒不如建造一座藝妓的銅像
更高明些。與次郎告訴三四郎,九段那尊銅像的製作者,同原口先生是死對頭。
5東京九段靖國神社內的大村蓋次郎銅像。
散會後,走出室外,月色很好。與次郎問三四郎:「今晚,廣田先生給莊司博
士留下好印象了吧?」
「可能是的。」三四郎回答。
與次郎站在公共水籠頭旁邊說:「今年夏天,夜裡出來散步,因為太熱,就在
這裡淋浴,被警官發現了,就往擂缽山6上跑。」他倆到擂缽山賞月,然後回去了。
6上野公園內天神山的俗稱。
歸途中,與次郎突然就借錢一事,向三四郎申述開了。當晚,月光清雅,氣候
寒冷。三四郎幾乎未曾想過錢的事,他也不願聽與次郎訴說下去。他想,與次郎反
正不會還的。與次郎也絕對不提還帳的事兒,只是羅列一些無法償還的理由。三四
郎覺得他的話十分有趣。與次郎告訴三四郎這樣一件事:
與次郎過去有個朋友,因失戀而厭世,最後決心自殺。他不想跳海,不願投河,
也不敢鑽火山口,更不喜歡上吊,不嗎?」
「沒有。」
「你就永遠欠著吧。」
他說得很輕巧。三四郎沒有回答什麼,但他並不打算一直拖欠下去。其實,三
四郎本想把必需的二十元錢付清房租以後,第二天就帶上餘下的錢到裡見家還賬;
但又一想,眼下就去還,反而有損人家的好意,這是不妥貼的,所以只好犧牲這次
登門拜訪的機會,又回來了。當時不知怎的,一不小心竟把十元錢換散了。今晚的
會費也是出自其中哩。剩下的只有三元了.三四郎打算用這筆錢買一件冬天穿的內
衣。
由於與次郎始終不提還賬的事兒,前些日子,三四郎已拿定主意,要家裡寄三
十元錢來,以彌補不足。本來,家裡每月寄的錢足夠花的,現在單單說不夠而要求
多寄,當然不行。三四郎又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他為找不出適當的理由而困惑不安。
沒辦法只得說:有個朋友丟了錢,很可憐,自己不勝同情,把錢借給他了,結果自
己也變得一籌莫展,請務必多寄一些來……
如果接信後按時寫回信的話,眼下該來到了。他想今晚也許能收到回信。回到
寓所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桌上明明擺著母親親手寫的信封。叫人不解的是,平常
都是掛號,今天只貼了一張三分錢的郵票。打開一看,信寫得特別短。母親看來很
生氣,把話說完就算了。信上只是說,所需要的錢已寄給野野宮君,到那兒去取好
了。三四郎理好床睡了。
第二天和第三天,三四郎都沒有到野野宮君那兒去。野野宮君那邊也沒有傳過
話來。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周。最後,野野宮君打發寓所的女傭送來一封信。信上
說:受你家伯母之托,請來一趟。三四郎利用課餘休息的時間,又到理科專業的地
窖中去了。他本想當場三言兩語把事情辦妥,誰知沒有那麼順當。這年夏天在野野
宮君專用的房子裡,出現了兩三個長鬍子的人和兩三個穿制服的學生,他們全然不
顧頭頂上那個陽光燦爛的世界,都在全神貫注地從事研究工作。其中,野野宮君尤
其顯得忙碌。他看到三四郎站在屋門口,便默默地走過來。
「家裡寄錢來了,叫你來取的,眼下我沒有帶來。此外還有一些別的事要跟你
說。」
三四郎表示明白了,並問野野宮今晚是否有空。野野宮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後
果斷地答應了。三四郎走出地窖,他十分佩服理學家這種頑強的毅力。夏天他所看
到過的醬菜罈子和望遠鏡,依然放置在原來的地方。
下一節課,三四郎把事情經過全部對與次郎說了。與次郎望著他,差一點罵他
是傻瓜。
「我不是給你講過,叫你只管欠著好了嗎?你竟多此一舉,叫年邁的母親放心
不下,又去聽宗八君的一番訓斥,真是愚不可及!」聽與次郎的口氣,好像事情本
來不是由他引起的一樣。在這種時候,三四郎也忘記與次郎的責任了,所以他的回
答沒有讓與次郎感到難堪。
「我不好意思老拖欠下去,所以才給家中寫信要錢的。」
「你不好意思,可對方高興呀。」
「為什麼?」
三四郎自己也感到這句「為什麼」問得有些虛偽,然而對與次郎來說卻沒有產
生任何影響。
「這不是很顯然的事嗎?要是我,我也會這樣的。因為有的是錢,與其叫你早
些歸還,倒不如拖欠著,她心裡反而舒服。大凡人嘛,在自已沒有困難的情況下,
總希望給別人留下個親切的印象。」
三四郎沒有回答,他開始做起課堂筆記來。剛寫了兩三行,與次郎又湊近他耳
畔說:
「你看我,有錢的時候也常借給別人,但誰也不還我,正因為如此,我才這樣
愉快呀。」
三四郎沒有說「真的?」「是嗎?」之類的話,他只笑笑,又唰唰地書寫開了。
與次郎從此安靜多了,直到下課再沒有開口。
鈴聲響了,兩人並肩走出教室。
「那女子喜歡你嗎?」與次郎突然發問。
聽課的學生紛紛從他們背後走出來。三四郎只得默默無言地下了樓梯,穿過房
門,走到圖書館一側的空地上,這才回頭望了望與次郎。
「不太清楚。」
與次郎朝三四郎瞧了一會兒。
「倒也有這樣的事。不過,要是你很清楚,那不就可以做她的丈夫了嗎?」
三四郎至今未曾想過這樣的問題。他本來覺得,為美禰子所愛戀這一事實的本
身,是做她的丈夫的唯一資格。眼下經這麼一問,倒真的成了疑問。三四郎側著腦
袋思索著。
「論起野野宮君,他是可以的。」與次郎說。.
「野野宮君和她之間,過去存在著什麼關係嗎?」
三四郎神情嚴肅,像雕塑一般。
「不知道。」與次郎一口否定,三四郎默然不響。
「好了,你到野野宮那兒去聽訓斥吧。」
與次郎說完,只顧朝池塘那邊走去。三四郎佇立原地,就像一塊笨拙的招牌。
與次郎走出五、六步,又笑著轉回來了。
「我看,你乾脆娶了良子小姐吧。」他說罷,便拉著三四郎向池塘那邊走了。
他邊走邊連連重複地說:「這倒挺合適,這倒挺合適啊!」這當兒鈴聲又響了。
當晚,三四郎到野野宮君那裡去。因為時候還早,他隨意散著步來到四條巷,
到一家大洋貨店買襯衣。小夥計從裡頭捧出各色各樣的襯衣來,他用手摸了摸,又
打開來看看,終於沒有買下來。三四郎無端地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這時忽然
發現美禰子和良子結伴來買香水。三四郎連忙上前打招呼。
「上次多謝你啦。」美禰子施了禮。
三四郎很清楚這句話的意思。原來三四郎向美禰子借錢的第二天,本想再登門
拜訪一次,把餘下的錢拿去還帳,後來又犯起了猶疑,等了兩天。於是三四郎便給
美禰子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
信裡的話坦率地表述了一個寫信人在寫信時的心境,但有時難免有過分的地方。
三四郎盡量堆砌了眾多的詞彙,表達了熱烈的謝意.那股親熱勁兒,一個普通人看
了不會相信這是一封因借錢而表示感謝的信。然而,除感謝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寫。
所以這樣一味地感謝下去,就很自然地超出了感謝的範圍。三四郎將此信投入信筒
後,估計美禰子會及時回信的,誰知一經寄去便杳無消息。直到今天他還沒有機會
見到美禰子。三四郎聽到「上次多謝啦」這種細聲細氣的回答,實在沒有勇氣再說
些什麼了。他用兩手將襯衣在眼前展開來凝視著,心想,大概有良子在,她才那般
冷淡的吧?他還想,買下這件襯衣也得用這女子的錢哩。店員催問他究竟要哪一種。
兩個女子笑著走過來,一同幫他選購衣服。最後,良子說:「就選這一件吧。」
三四郎聽從了。接著,她們找三四郎商量買香水的事,三四郎對此一竅不通。他拿
起一個寫有heliotrope1字樣的瓶子,信口說道:「這個怎麼樣?」美禰子馬上決
定:「就買這個好了。」這倒使三四郎有些內疚。
1一種原產秘魯的多年生植物,其花可以制取香水。
走到店外就要分手的時候,兩個女子互相道別。良子說:「那麼我走啦。」美
禰子說:「你快點呀……」一問才知道,良子要到哥哥的寓所去一趟。看來今天晚
上,三四郎又要同這位漂亮的女子一起走向追分了。此時,太陽尚未完全落山。
三四郎和良子結伴同行倒不覺得什麼,使他有些為難的是將要和良子一起在野
野宮的寓所裡呆上些時候。不如今晚先回家去,明天再去吧。但是有良子在場,聽
起與次郎所說的那種訓斥來,也許會好得多。因為野野宮當著別人的面,不至於把
母親托他們的事全都抖落出來,總會給自己留些面子的,說不定把錢交給自己就算
完了。——三四郎肚子裡打了個狡猾的主意。
「我正想到野野宮君那兒去。」
「是嗎,找他玩去嗎?」
「不,有點事情。你是去玩的吧?」
「不,我也有事呀。」
兩個人同樣地提問,得到了同樣的回答。但是雙方都絲毫沒有表露為難的樣子。
為了慎重起見,三四郎問良子是否會給她添麻煩。良子說,絲毫不會添麻煩的。這
女子不但用言語加以否定,而且表情上也顯出驚訝的神色,似乎在說:「幹嗎要問
這等事?」藉著店前的煤氣燈,三四郎判定女子的黑眼珠閃射著驚奇的光芒。事實
上,他只不過看到了她的又大又黑的眸子罷了。」
「買了小提琴沒有?」
「你怎麼知道?」
三四郎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女子毫不介意地立即說道:
「哥哥一直說給我買,給我買的,可仍然沒有買成。」
三四郎暗想,不能責怪野野宮,也不能責怪廣田,應當責怪與次郎。
兩個人從追分的大道拐進一條逼仄的巷子,一走進去,發現裡面有許多人家,
每戶人家的門燈都照耀著昏暗的小路。他們來到其中一盞門睦煞⑾忠耙骯君蟄居在這座僻靜的房子裡時,覺得他拋掉原來的那個?nbsp;
過上寓居生活,這種做法確實不錯。三四郎一來到這裡,就感到是個令人欽羨的理
想的住所。這時,野野宮君來到迴廊上,從下面望著自己住房的屋簷說:「你瞧,
是草葺的呀。」可不嘛,屋頂的確沒有鋪瓦,真是難得。
今天是晚間來的,屋頂當然看不見,但房子裡點著電燈。三四郎一看到電燈就
想起草葺的屋頂來,這未免有些可笑。
「稀客碰在一道兒啦,是在門口相遇的?」野野宮問妹妹。
妹妹回答說不是的。她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並勸告哥哥也可以去買一件象
三四郎那樣的襯衫。她還說,上次那把小提琴是國產的,音色太差,不能用,既然
拖到今天才買,乾脆買一把好的,至少要和美禰子小姐的那一把差不多才行。此外,
良子還纏著哥哥買這個買那個,不住地撒嬌兒。野野宮君既不顯得神情嚴厲,也不
說溫存的話語,只是隨口應和著,聽她說下去。
三四郎一直沒有開口。良子盡說一些不沾邊的話,而且毫無顧忌。然而她那副
樣子,既不能說傻氣,也不能說任性。在旁聽她和哥哥的一番對話,你會感到心情
舒暢,就像來到陽光普照的廣闊田野裡一樣。三四郎早把聽訓斥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這時良子的話使他突然一驚。
「哎呀,我忘了,美禰子小姐有話哩。」
「是嗎?」
「你一定高興吧?不高興嗎?」
野野宮顯得很難為情,於是轉向三四郎。
「我妹妹太傻氣。」
三四郎無可奈何地笑了。
「我不傻,是吧,小川君?」
三四郎又笑了笑,他內心裡實在笑不起來。
「美禰子小姐要哥哥帶她去看文藝協會1的演出呢。」
「她可以同裡見君一起去呀。」
「裡見君他說有事。」
「你也去嗎?」
「當然去的。」
野野宮君沒有回答去還是不去,他又望著三四郎說,今晚叫妹妹來,原有要緊
的事跟她講,而她卻光是閒扯,真沒辦法。一打聽,原來他正要給良子說婚事。不
愧是學者,顯得格外坦白。聽說已經給家裡人講了,父母回信來都沒有不同的意見。
因此,有必要就此事好好聽聽她本人的主意。三四郎只說了聲「很好」,想及早了
卻自巳的一樁事情趕快回去。
1明治三十九年(1906)由坪內逍遙、島村抱月等人創辦的日本第一個戲
劇團體.大正二年(1913)解散。
「聽說家母有事給你添麻煩啦。」三四郎說道。
「哪裡,談不上什麼麻煩。」野野宮君立即打開抽屜,取出預先準備好的一包
東西,交給三四郎。
「伯母放心不下,寫了一封長信來。信上說,聽說三四郎因為一件要緊事兒,
把每月的生活費借給了朋友。不管怎樣的朋友,總不能隨意借人家的錢啊。再說,
借了也要還才對。鄉下人為人老實,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信上還說,三四郎借錢
給人家,這種借法也太大方了。一個每月都靠家裡寄錢的人,怎麼一次就借出去二
十元、三十元呢?哪有這般胡鬧的?——看信上的口氣,似乎我也擔著責任,真沒
辦法……」
野野宮君望著三四郎,嘿嘿地笑了。三四郎倒很認真地說了句:「連累你啦。」
不過,野野宮並不想責備這個年輕人,他稍稍改變了語調。
「沒關係,只管放心好了。本來就沒有什麼,伯母以鄉下人的生活水平估量錢
的價值,三十元錢就成了一筆不小的數目。信上還說有了三十元錢,就夠四口之家
吃上半年的。你說,是這麼回事嗎?」
良子哈哈大笑起來。三四郎覺得這些蠢話確實可笑。然而,母親所說的話也並
非脫離事實編造出來的,因此他有些後悔不該那樣輕率從事。
「照這麼說,每月五元錢,每人平均一元二角五分,再除以三十天,只剩下四
分錢。——在鄉下這點錢也太少了呀。」野野宮算了算。
「平時吃些什麼?這點錢怎麼能生活呢?」良子一本正經地問道。三四郎再也
顧不得後悔了,講述了自己知道的鄉間生活的種種情景,其中還提到了「寄宿神
社」1的舊俗。三四郎一家每年向全村捐款十元,到時候,六十戶各派出一人,這
六十人可以不勞動,住到村子的神社裡,從早到晚大吃大喝,盛筵不散。
1原文作「宮籠」,為求得神明保佑,寄身於神社過祈禱生活。
「這樣才花十元錢?」良子非常驚奇。這樣一來,哪裡還有什麼訓斥的話呢?
接著閒聊了一陣子,然後,野野宮君又提起這事說:
「按照伯母的意思,叫我先把情況摸清楚,如果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行為,就把
錢交給你。還叫我費心把這件事向她說明白。如今,沒有把事情問清楚就把錢交給
你了。——這是怎麼了。你真的借錢給佐佐木了嗎?」
三四郎斷定,這事兒一定是美禰子洩漏給了良子,良子又告訴了野野宮君的。
然而,這錢轉了幾圈變成了小提琴,這件事兄妹倆誰也沒有覺察到,這倒叫他有些
奇怪。三四郎只說了聲「是的」就作罷了。
「聽說佐佐木買了賽馬票,他把自己的錢都破費光了嗎?」
「嗯。」
良子又大聲笑起來。
「那麼我就好歹給伯母這樣說了。不過下回再不要把錢借給別人了。」
三四郎回答說再也不出借了,他施了禮站起身來。良子也提出要回去。
「剛才那件事還沒談好呢。」哥哥提醒妹妹。
「好啦。」
「沒有好啊……
「算了,我不管。」
哥哥望望妹妹的臉,沉默不語。妹妹又接著說:
「這不是強人之難的事嗎?你問我願不願意到一個陌生人家去,能這樣問嗎?
喜歡也罷,討厭也罷,根本談不上,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所以我不管。」
三四郎終於弄明白了「我不管」三個字的本意。他撇下兄妹兩個急匆匆地走出
了大門。
三四郎穿過沒有行人、只是亮著門燈的小路,來到大街上。這時,起風了。他
轉頭向北走去,風正好打在臉上。風不時地從自己住處那個方向吹來。三四郎想,
野野宮也許冒著這風,一直把妹妹送到裡見家裡去的吧。
三四郎上了樓,進入自己的房間,坐下來仍然能聽到風聲。三四郎每當聽到這
種風聲,就想起「命運」二字。這呼嘯的風聲猛烈地吹來,使他渾身顫抖,他並不
認為自已是個堅強的男子。細想起來,自己來到東京,自己的命運大體上為與次郎
所操縱,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自已是在一團和氣的氣氛中被捉弄的。三四郎認為,
與次郎是個頗為可愛的調皮鬼,今後的命運依然受到這個可愛的調皮鬼的操縱。風
不停地刮著,這風比與次郎顯得更強大。
三四郎把母親寄來的三十元錢放在枕頭下面。這三十元錢也是命運受到捉弄的
產物。他不知道這三十元錢今後將會起什麼作用。三四郎想把這筆錢還給美禰子,
美禰子接過錢肯定又要刮起一陣風的。他希望這股風盡量來得猛烈些。
三四郎入睡了。他睡得很香,命運和與次郎都拿他沒辦法了。不久,他被鐘聲
所驚醒。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嘈雜的人聲,這是第二次碰到東京失火。三四郎在睡衣
外頭又披上一件大褂,打開了窗戶。風勢小多了,對面的三層樓房矗立在風的響聲
中,黑漆漆的。背後的天空映襯得一片通紅。
三四郎忍著寒冷,朝發紅的地方眺望了一陣子。此時,三四郎頭腦裡的「命運」
二字也被照得紅通通的。三四郎又鑽進溫暖的被窩。於是,那許多在火紅的命運中
狼奔豕突的人都被他忘卻了。
天明以後,三四郎仍然是個尋常的人。他穿上制服,拿起筆記本上學校去了,
只是懷裡的三十元錢他沒有忘記。然而時間很不湊巧,三點之前,課程滿滿的,三
點一過,良子也放學回家了,而且裡見恭助這位哥哥說不定也在家。他認為有別人
在場,還錢的事是萬萬提不得的。
「昨晚聽過訓斥了嗎?」
與次郎又向他發問了。
「哪裡,談不上什麼訓斥。」
「我說的嘛,野野宮君倒是個開通的人哪。」與次郎說完這些就到別處去了。
第二節課以後,他們又碰面了。
「廣田先生的事情看來很順利。」與次郎說。
三四郎問他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你不必擔心,以後慢慢給你說。先生說你很久沒來了,問起過你哩。你最好
常去走走,先生是個獨身人啊,我們這些人必須給他安慰才行。下回可要買點東西
帶來。」與次郎說罷又消失了蹤影。到了下一堂課,他又從什麼地方出現了。
這一回,與次郎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正在上課的當兒,他突然在白紙上寫著一
句電報用語:「錢收到否?」
三四郎打算寫回條,他瞅了老師一眼,老師這時正望著他。三四郎把那白紙揉
成一團扔到腳下。他一直等到下課才回答與次郎的詢問.
「錢收到了,在這兒。」
「是嗎?太好啦!打算還帳嗎?」
「當然要還。」
「那好,早些還清吧。」
「我想今天就還……
「嗯,過午稍遲些去,也許會見得到她。」
「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是的,她每天都去為那幅肖像畫當模特兒,估計大概差不多畫成了。」
「是在原口先生家裡嗎?」
「嗯。」
三四郎向與次郎問清了原口先生的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