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 第十一節
    壁龕前,一張棋盤擺在當央,迷亭和獨仙相對而坐。

    「白玩可不幹。誰輸了要請客的。是吧?」

    經迷亭提醒,獨仙依然捻著山羊鬍說:「那樣一來,難得的一次高尚遊戲,可就弄得俗了。醉心於打賭之類,多沒意思。只有將勝敗置之度外,如同『雲無心以出岫1』,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嚐到其中奧蘊!」

    1雲無心以出岫:見陶潛《歸去來辭》。

    「又來啦!棋逢如此仙骨,難免累殺人也,恰似《群仙列傳》中的人物呢。」

    「彈天弦之素琴嘛。」

    「拍無線之電報嗎?」

    「閒言少敘,來吧!」

    「你用白子兒?」

    「用什麼都行。」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氣魄!你用白子兒,按自然順序,我就用黑子兒嘍。好,來吧,誰先走都行。」

    「黑子兒先走是規矩。」

    「不錯。那麼,讓著你點兒。按規矩從這兒先走。」

    「按規矩,可沒有這種走法呀!」

    「沒有就沒有。這是我新發明的規矩。」

    咱家閱歷太淺,棋盤這玩藝兒是最近才見到的。越想越覺得這玩藝兒真怪。在一個不大的方盤上畫了些小格,亂糟糟地擺了些黑白子兒,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就輸啦、贏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著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盤頂大不過一尺見方唄!就算用前爪一搭,就會掃它個稀哩花啦。不過,常言說:「結則草廬,解則荒原。」何必淘這份氣!倒不如袖手旁觀,逍遙自在得多。開頭那三四十個子兒的擺法還不怎麼刺眼,可是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慘哪!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密密麻麻,幾乎要從棋盤上摔下去,互相喊叫著:「擠死啦!」「擠死啦!」但又不能因為太擠,就讓其它的棋子兒閃開;也沒有權利因「阻擋」而喝令前邊的棋子兒退下。個個棋子兒除了認命,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裡,別無他策。

    發明棋盤的是人。假如是人類的癖好反映在棋盤上,那麼,就不妨說,棋子兒進退維谷的命運正標誌著人類的本性。假如從棋子兒的命運可以推論人類的本性,那麼,便不能不斷定:人,喜歡把海闊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劃出自己的領域,並在其中畫地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時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說人類硬是要自尋煩惱,也不為過吧?

    自在逍遙的迷亭和神機妙算的獨仙,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偏在今天從壁櫥裡拖出一個舊棋盤,開始幹這種熱得透不過氣的遊戲。的確是棋逢對手。一開始,雙方都下得隨隨便便,棋盤上的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自由地交互飛舞。但是,棋盤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個棋子兒,橫豎格就要減少一個,因此,再怎麼自在逍遙,再怎麼神機妙算,也要陷於困窘,那是自然的。

    「迷亭君!你這盤棋下得太野蠻,哪有從那兒進子兒的規矩?」

    「也許出家人下棋沒有這份規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這份規矩。有什麼法子呢。」

    「不過,那是死路一條喲!」

    「臣死且不避,何況彘肩1乎?」

    1臣死且不辭……:《史記-項羽本紀》樊噲在鴻門宴上要救沛公,項羽讓他喝酒,吃豬肩生肉……樊噲說:「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辭。」這裡信口說的顛三倒四。

    「噢,來啦,好吧!『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1這樣看住你,就沒事了。」

    1熏風自南來: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接道:「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見《唐詩紀事》卷四十。

    「呀,看得果然十分厲害!呵,我還以為你沒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鍾2』我這麼走,你將奈何?」

    2八幡鍾:在深州富個崗八幡宮。民謠中說:「敲響吧,八幡鐘,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兒」與敲鐘的「敲」字諧音,便借題發揮。

    「沒什麼奈何不奈何的。『一劍倚天寒3』,……咦?麻煩啦!下決心,隔開它吧。」

    3一劍倚天寒:出自無學禪師,形容殺頭後,身如利劍刺向青天。將生死置之度外。

    「啊!危險,危險!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別開玩笑,讓我悔一步。」

    「不是早就對你聲明了嗎?這地方是不許進子兒的。」

    「進得失禮,失禮!喂,你把這個白子兒給我拿掉!」

    「那個子兒也悔?」

    「順手把旁邊那個白子兒也拿掉!」

    「喂,你臉皮太厚了。」

    「你看見那個黑子兒啦?唉,咱倆不是有交情嘛!別說那些見外的話,快給我拿掉!這可是生死關頭。『且慢,且慢!』救命人邊喊邊出場了。正是危急之秋。」

    「我可不聽那一套!」

    「不聽就不聽。把那個子兒給我拿掉!」

    「你已經悔了六步棋啦。」

    「你這人記性真好。以下將比過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個子兒拿掉。你真夠固執。既然坐禪,就應該超脫些嘛……」

    「不過,不吃掉這個子兒,我可就輸了。」

    「你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副拿輸贏不在乎的架勢嗎?」

    「我是輸贏不在乎。但是不高興你贏。」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風影裡斬電光』!」

    「不是『春風影裡』,是『電光影裡』。你弄反了。」

    「哈哈哈,我還以為這時候差不多都顛顛倒倒的呢,不曾想還有正正經經。那麼,無話可說,我認了。」

    「生死事大,轉眼嗚呼。你認了吧!」

    「阿—門—!」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處啪的投下一個子兒。

    迷亭和獨仙正在佛龕前大賭輸贏,寒月與東風挨肩坐在客廳門口。在寒月與東風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黃臘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著三條魚乾,赤條條排列得整整齊齊,煞是壯觀。

    這魚乾出處是寒月的懷裡,取出時還熱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條條的魚身子溫乎乎的。主人和東風卻將出神的目光傾注在魚乾上。於是,寒月隔了一會兒說:

    「老實說:四天前我從故鄉回來。因為有很多事要辦,四處奔波,以至沒能來府上拜訪。」

    「不必急著來嘛!」主人照例說些不招人愛聽的說。

    「急著來就對啦。不早點把這些禮品獻上,不放心啊!」

    「這不是木松魚乾嗎?」

    「噯,我家鄉的名產。」

    「名產?好像東京也有哇!」主人說著,拿起最大的一個,湊在鼻尖下聞聞。

    「鼻子是聞不出魚乾是好是壞的呀!」

    「個頭稍大一點,這便是成為名產的理由吧?」

    「唉,你嘗嘗看。」

    「嘗是總要嘗的。可這條魚怎麼沒魚頭呀?」

    「因此,不早些送來放心不下呀。」

    「為什麼?」

    「為什麼?那是被耗子吃了。」

    「這可危險。胡吃起來,會患霍亂症的呀!」

    「哪兒的話,沒事!耗子只咬去那麼一點點,不會中毒的。」

    「到底是在哪兒被耗子咬的?」

    「在船上。」

    「船上?怎麼回事?」

    「因為沒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塊兒裝進行李袋裡,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魚乾那還沒什麼,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當成了木松魚乾,也被咬了一點點呢。」

    「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麼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著木松魚乾,說些沒人能懂的話。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兒,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魚乾帶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險,夜裡就摟著它睡了。」

    「未免不太乾淨吧!」

    「所以,吃它的時候,要洗一洗。」

    「僅僅洗一洗,是不可能乾淨的。」

    「那就泡在鹼水裡,卡卡搓它一通總行吧?」

    「那把小提琴,你是摟著它睡嗎?」

    「小提琴太大,摟著睡是辦不到的……」

    這一解釋,遠處迷亭先生也加入了這邊廂的對話,高聲說道:

    「你說什麼,摟著小提琴睡覺?這可太風雅了。『春又別人間。獨抱琵琶重幾許?意闌珊。』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著提琴睡覺,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憂魂。漫漫長夜相廝守,小提琴。』怎麼樣?東風君,新體詩裡可以寫這種內容嗎?」

    「新體詩與俳句不同,很難那麼匆匆揮就的,但是,一旦寫得成功,就會發出觸及人們靈魂深處的妙音。」東風嚴肅地說。

    「是呀,這『魂靈』1嘛,我還以為要焚燒麻桿迎接才行呢,原來作新體詩就能請得來呀!」迷亭又不顧下棋,嘲笑了一番。

    1魂靈:日文與生靈同音,迷亭是在故意找茬。

    「你再貧嘴,還要輸的。」主人警告迷亭。可是,迷亭滿不在乎地說:

    「別管我要輸還是要贏,反正對方已經成了釜中之魚,手腳全都動不得了。我感到無聊,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這一夥的。」

    他的棋友獨仙先生語調有些激動,吵嚷著說:「現在該你走了。等著你哪!」

    「咦?你已經走啦!」

    「走啦。終於走啦。」

    「走到哪兒?」

    「在這兒斜著添了個白子兒。」

    「是啊!這個白子兒斜著這麼一放,吾將休矣。那麼,我……我……我日暮途窮了。怎麼也想不出個好出路啦?喂,讓你再下個子兒,隨便放在哪兒都行。」

    「有那麼下棋的嗎?」

    「『有那麼下棋的嗎?』若這麼說,我可就下子兒啦……那麼,拐個彎,在這個犄角放一個子兒。寒月君,你的小提琴太廉價,所以耗子都欺負,把它咬啦。長點志氣,再買把好些的吧。我從意大利給你函購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貨好嗎?」

    「那就費心啦。就手,付款的事也一併拜託。」

    「那種古董,頂用嗎?」一切茫然的主人大喝一聲,訓斥了迷亭。

    「你是把人裡的古董和小提琴裡的古董混同了吧?即使人裡的古董,不是還有金田者流,至今也還走運嗎?至於小提琴,那是越舊越好……喂,獨仙君,怎麼樣?快下呀!我倒不是演慶政的哪場戲:『秋日短喲!』」1

    1源於歌舞伎《戀女房染分手綱》中人物慶政的一句台詞:「天黑了。秋日短喲!」

    「和你這樣忙叨叨的人下棋可真是受罪。連動動腦筋的工夫都沒有。沒辦法,在這兒放個子兒,填上個空吧!」

    「唉呀呀!到底讓你把棋走活了。真可惜!我生怕你把子兒擺在那兒,才胡扯幾句。用心良苦,終究枉然哪!」

    「當然。你不是下棋,是在蒙棋。」

    「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當代紳士派』……喂,苦沙彌先生!獨仙君不愧到鐮倉去頓頓吃鹹菜,不為物慾所動喲!實在是佩服之至!別看棋下得不高明,膽子可夠大的。」

    「所以,像你那號膽小鬼,就該向別人學著點。」

    主人背著臉剛一說,迷亭便伸出通紅的長舌頭,獨仙彷彿毫不介意,還在催促迷亭:「喂,該你下啦!」

    「你是從什麼時候學小提琴的?我也想學,可是,聽說很難。」東風在問寒月。

    「嗯。不過,若是只求個一般水平,誰都能學會的。」

    「同樣是藝術嘛。愛好詩歌的人,學起音樂來,一定會進步得快吧?所以,我自覺心中有數。怎麼樣?」

    「沒問題嘛!你如果學,一定會精通的。」

    「你是幾時學琴的?」

    「從高中時期。先生!我曾經向您介紹過我學小提琴的始末吧?」

    「哪裡,未曾聽說。」

    「高中時期是經老師教,才拉起小提琴的嗎?」

    「哪裡,沒有老師,也沒人指點,是自學。」

    「簡直是天才!」

    「自學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著面孔說。被譽為天才還板著面孔,大概惟有寒月了。

    「這倒無所謂。你就說說怎樣自學的,以便引以為戒。」

    「說說可以,先生!我就說說吧?」

    「啊,說吧!」

    「如今,一些年輕人拎著個提琴盒,不時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可是那時候,高中學生幾乎沒有人搞西洋音樂。尤其我們那個學校,簡直是鄉下的鄉下,簡樸得連穿麻裡草鞋的人都沒有,至於學校,當然沒有一個人拉小提琴……」

    「那邊大概講起趣聞了。獨仙君!咱們這盤棋就適可而止吧!」

    「還有兩三處沒有擺好哩!」

    「沒擺就沒擺吧!無關緊要的地方都送給你好了。」

    「話是這麼說,我也不能白揀呀!」

    「看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簡直不像個禪學家。那就一氣呵成,下完這盤棋……寒月講得太有趣兒了……就是那所高等中學吧?學生都光著腳上學……」

    「沒有的事!」

    「可是,傳說學生都光著腳做軍操,向右轉,因此把腳皮都磨得很厚很厚。」

    「新鮮!這是誰說的?」

    「管它是誰說的!你沒聽說嗎?飯盒裡裝一個好大的飯團,像個袖子似的別在腰上,到時候就吃它。與其說是吃,莫如說是啃,啃到當央,就露出一個鹹梅干。據說就是為了露出那個鹹梅干,才聚精會神地將四周沒有鹹味的飯啃光。真是些生龍活虎的小傢伙!獨仙君,這故事好像中你的意吧?」

    「質樸剛健,實堪嘉獎的好風尚啊!」

    「還有比這更值得嘉獎的故事哩!聽說那裡的煙盤上沒有煙灰盤。我的一位朋友在那裡任職期間,出門想買一個帶有「吐月峰」商標的煙盤,結果,不要說『吐月峰』,根本就沒有煙盤這種玩藝兒。他很奇怪,一打聽,人家心平氣和地說:煙盤啊,只要到後邊的竹林裡去砍竹子一節,誰都能夠做。因此,沒有必要買它。那麼這也夠得上質樸剛健風尚佳話之一了吧?嗯?獨仙君。」

    「嗯。管它夠不夠的。這兒要補上個子兒才行。」

    「好吧!補,補,補。這回補齊了吧……我聽了那番話,實在吃驚。在那種環境裡自學小提琴,太令人景仰了。《楚辭》裡說:『既煢獨1而不群兮。』寒月君簡直就是日本明治時期的屈原!」

    1煢獨:煢音窮。無兄弟為煢,無子嗣為獨。

    「我不想當屈原。」

    「那麼,是二十世紀的維特1吧!什麼?拿出棋子兒來數一數?你也太一本正經了,何須數,我輸了,沒錯!」

    1維特:德國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主人公。

    「不過,難說呀……」

    「那,你就數吧!,我可不去數它。如果不聽一代才子維特先生自學小提琴的軼事,那就對不起列祖列宗!失陪了。」說罷離席,蹭到寒月身邊。

    獨仙聚精會神地拿起白子兒,填滿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兒,填滿了黑空,口裡不住地數著。而寒月卻繼續說:

    「地方風俗本就如此,故鄉的人們又非常頑固。只要有一個人軟弱一點兒,他們就說:這在其他縣份的學生面前名聲不好,便胡亂地從嚴懲處,可麻煩啦。」

    「提起你們故鄉的學生來,真是沒法說。不知為什麼要穿那種青一色的和服褲裙。首先,正因為這身打扮,倒很俏皮呢。其次,也許由於海風撲面的緣故,臉色總是那麼黝黝的,若是男子倒也無所謂,可是女人弄成那副樣子,可夠一瞧的吧?」

    只要迷亭一參言,中心話題就不知扯到哪兒去了。

    「女人也是那麼黑啊!」

    「那,也有人要嗎?」

    「可,家鄉人全都那麼黑,有什麼辦法!」

    「多麼不幸!嗯?苦沙彌兄。」

    主人喟然歎曰:「還是黑臉好吧!若是臉白,一照鏡子就孤芳自賞起來,那才糟糕。女人是很難纏的呀!」

    東風卻問得有理。他說:「假如全鄉下的人臉都是黑的,難道他們不會以黑為榮嗎?」

    主人說:「總而言之,女人全是些要不得的東西!」

    迷亭邊笑邊警告主人說:「口出此言,回頭嫂夫人會不高興的呀!」

    「哪裡,沒事。」

    「她不在家嗎?」

    「剛才帶孩子出去了。」

    「怪不得覺得這麼肅靜。去哪兒啦?」

    「不知去哪兒,是一時高興出去遛遛。」

    「然後再一時高興隨便地回來?」

    「是啊。你還是單身漢,多好啊!」

    這一說,東風有點不高興,寒月卻笑嘻嘻的。迷亭說:

    「一娶上老婆,都愛說這種話。是吧?獨仙兄!你大概也屬於『娶上老婆愁事多』之流吧?」

    「咦?慢著!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以為不大個地方,可是有四十六個眼呢。本想再多贏你一些,可是排起來一看,才差十八個子兒。這是怎麼搞的?」

    「我在說,你也是『娶上老婆愁事多哪。』」

    「哈哈哈,倒也沒什麼愁的。因為我老婆從來都愛我。」

    「那麼,恕我莽撞,獨仙嘛,就是與眾不同。」這時,寒月先生為天下妻子略盡辯護之勞,說:

    「豈止寒月一人,這樣的例子多得很!」

    東風先生依然認真,面對迷亭先生說:

    「我也擁護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進入純情境界,只有兩條路:藝術和戀愛。因為夫妻之愛代表某一個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須結婚,實現那種幸福,否則便是違背了天意……不是嗎?迷亭先生!」

    「高論!像我這號人,畢竟是不可能進入純情境界嘍!」

    「一娶上老婆,就更進不去了。」主人哭喪著臉說。

    「總之,我們未婚青年必須接近藝術的靈性,開拓向上的道路,否則,就不可能瞭解人生的意義。為此,我以為,首先必須從小提琴學起,所以剛才才清寒月君講講經驗談的。」

    「是呀,是呀!該聽維特先生講講自學小提琴的故事。喂,講啊!不再打攪你。」

    迷亭這才收斂鋒芒。於是,獨仙君煞有介事地對東風訓戒式地說教了一通:

    「向上之路,不是自學小提琴所能開拓的。那種純屬遊戲的事兒,若是能夠認識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認識箇中奧秘,沒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氣魄是不行的。」

    訓得倒是蠻夠勁兒的。可惜東風連個禪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所以看來,他絲毫都無動於衷。

    「咦?也許你說得對。但是我想,還是藝術才標誌著人們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它。」

    寒月說:「如果不肯放棄,那就照你的希望,講講我學小提琴的經歷給你聽吧!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到開始學小提琴的時候,已經費了千辛萬苦。首先,買提琴就很是發愁呢,先生!」

    「可以想像。在沒有麻裡草鞋的地方,不會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錢也早就留心攢夠了,不成問題。但是,就是買不成。」

    「為什麼?」

    「地面太小,如果買來,立刻就會被發現。一旦被發現,人們就會說:『好神氣呀!』要挨整的。」

    「自古以來天才都要受迫害喲!」東風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請千萬別稱我什麼天才吧!後來呀,我天天散步。每當路過賣小提琴的商店門前時,沒有一天心裡不在嘀咕:『買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懷裡時將是什麼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可以理解呀!」這是迷亭先生的評語。

    「真是鬼迷心竅!」這是主人的質疑。

    「不愧是個天才!」這是東風先生的讚歎。

    只有獨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著鬍鬚。

    「那麼個小地方,怎麼會有小提琴?這首先令人懷疑。但是想一想,就會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為什麼?因為這裡也有女子學校。作為課程,女學生必須天天練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須說,沒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稱之為小提琴罷了。因此,商店也並不重視,將二三把琴綁在一起,吊在門市裡。唉,我時常散步從店前走過,由於風吹或小夥伴用手碰過,呵,有時候發出聲音哩。一聽到那種聲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迷亭先生譏諷道:「危險!瘋病種類繁多:山瘋,水瘋,人瘋……你既然是維特,那就是『提琴瘋』了。」

    東風益發受感動地說:「不,如果感覺不是那麼敏銳,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不愧是天才呀!」

    寒月說:「噢,實際上也許真的瘋了。那音色可夠絕的呀!其後直到爾今,彈了這麼久,但是,再也沒有彈出過那麼美妙的聲音。是啊,怎麼形容才好呢?畢竟是不可言喻的喲!」

    「那聲音,是否琅琅然,鏘鏘然?」獨仙搬出了這套艱深晦澀的字句,但是沒有人理睬,怪可憐的。

    寒月接著說:「我天天散步時從店前走過,其間總算三次聽到了那種妙音。第三次聽到時,我心想,非買下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鄉親們譴責,哪怕外鄉的人們予以輕蔑。唉,哪怕飽吃鐵拳而絕命,犯個錯誤而被開除,這把小提琴我非買不可!」

    「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會這麼癡情的。太羨慕了。一年來我總盼著自己也能夠激起那麼熾烈的情感,但是,畢竟事與願違。參加音樂會的時候,儘管以最大的熱情傾聽,但也總是興味索然。」東風一直在拍馬屁。

    寒月說:「如果興味索然,那就幸運嘍!如今好像在心平氣和地做介紹,可在當時,那苦楚是難以想像的呀……後來麼,先生,我發奮圖強,終於買到手。」

    「嗯。怎麼買的?」

    「那是十一月,剛好是天長節1的前夕,鄉親們全都到溫泉去了,準備外宿,村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聲稱有病,那一天,連學都沒上,在屋躺著。我躺在床上,一心想著一件事:趁村民們今夜出門,我要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買到手。」

    1天長節;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誕生日為天長節。戰後改稱天皇誕生日。

    主人問:「你裝起病來,連學都不上?」

    寒月說:「一點不錯。」

    迷亭也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說:「不假,這才像點天才哩!」

    寒月接著說:「我從被窩裡一露頭,只見日影還高,等得不耐煩。沒辦法,只好把頭縮進被窩,閉上眼睛等待。可還是受不住。我又露出頭來一看,秋日烈焰灑滿了六尺高的紙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這時,只見紙屏上端有個細長的黑影,不時地在秋風中搖搖曳曳。」

    主人問:「那個細長的黑影是什麼?」

    「原來是掛在屋簷下剝了皮晾曬的澀柿子。」

    「哼!後來呢。」

    「沒辦法,我跳下床,拉開紙屏,到了簷廊,拿了柿餅吃了。」

    「甜嗎?」主人問得簡直像個孩子。

    「那一帶的柿子可甜啦。東京人畢竟是不解其味的喲!」

    東風先生又問:「柿子的事就壓下不表吧。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約覺過了三四個小時,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頭,誰料秋日烈焰依然灑在六尺高的紙屏上,火辣辣的。上端還是有個細長的黑影在搖搖曳曳。」

    「這一段聽過了。」

    「有好幾回哪。後來我下了床,拉開紙屏,吃了一個柿餅子,又鑽進被窩默默對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

    主人說:「這不是重複了嗎?」

    「唉,先生!別那麼性急,往下聽啊!後來約三四個小時,我在被窩裡忍著。以為這時可以了吧?我猛然探頭,只見秋日烈焰依然灑在六尺高的紙屏上,上端有個細長的黑影在搖搖曳曳。」

    主人說:「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套呀!」

    「然後我下了床,拉開紙屏,到了簷廊,吃了一個柿餅子……」

    「又吃柿餅子!你總去,總吃柿餅子,這不是沒完沒了嗎?」

    「我也不耐煩啦!」

    「聽的人比你更不耐煩!」

    「先生太性急,故事就講不下去,真發愁!」

    「聽的人也有點發愁呢。」東風也暗暗地鳴起不平。

    寒月說:「各位既然那麼發愁,沒辦法。那就講個輪廓就結束吧!總之,我吃完了柿餅子就鑽進被窩;鑽進被窩以後又出來吃,終於把吊在屋簷下的柿餅子全都吃光了。」

    「既然全吃光,太陽該落了吧?」

    「並非如此。所以我吃了最後一個柿餅子,以為差不多了,探出頭來一看,依然是秋日烈焰灑滿了六尺高的紙屏……」

    「噢,饒命吧!說上一千遍也沒完。」

    「連我自己說這話都厭煩死了。」

    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煩。他說:「不過,如果有那麼大的恆心,萬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沒人干擾,說到明天早晨,恐怕也還是那麼幾句話:秋日烈焰,火辣辣的。那麼到底打算幾時才買一把小提琴呀?」

    惟有獨仙泰然安坐,哪怕你講到明天早晨、後天早晨,管它秋日烈焰火辣辣的,也絲毫不為之所動。

    寒月又從容不迫地說:「問我幾時去買嗎?我想,一到晚上,立刻出去買下。遺憾的是:不管多久,只要探頭一看,總是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唉,提起我當時的痛苦,畢竟不能和現在各位的焦急萬狀相提並論。我一看,吃完了最後一個柿餅子太陽依然不落,不由得啼泣漣漣了。東風君,我的確是感到可悲才落淚的呀!」

    「可能是的,藝術家本來就多愁善感。你落淚,我同情。不過,你的話也該快點說呀!」東風是個好人,應酬中總是嚴肅而又滑稽。

    「我倒非常渴望說得快些。可是,太陽怎麼也不肯落,愁死個人。」

    主人終於忍無可忍,說:「太陽總不落,聽眾也難受,那就結束吧!」

    「如果結束,就更難受。以下眼看就要進入佳境了。」

    「那就聽!你快點說『太陽已落』,這不就行了嗎?」

    「那麼,雖然這個要求令人作難,但是,既然先生出口,就權當眼下已經黑天了吧!」

    獨仙板著面孔說:「這就對了。」逗得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

    「漸漸夜深了。我總算放下心來,舒了口氣,走出鞍懸村宿舍。因為咱家生來不喜歡喧囂之地,才特意遠離交通便利的市內,在人跡罕見的荒村結成蝸牛式的草廬……」

    主人提出抗議說:「說什麼『人跡罕見』,太過分了吧?」

    迷亭也抱怨地說:「『蝸牛式的草廬』,也太誇張了。莫如說是個『沒有客室的四鋪半草蓆的屋子』倒也逼真,還蠻有趣呢。」

    只有東風誇獎他:「事實如何不去管它,這語言倒是蠻有詩意,感覺還好。」

    獨仙卻繃著臉問:「住在那裡,上學可夠困難吧,幾里路?」

    「距學校不過四五百米。原來學校是在鄉村的……」

    「那麼,學生大多數在那兒住宿吧?」獨仙決不放過。

    「是啊,一般家庭都住一兩名學生。」

    「那怎麼說得上『人跡罕見』呢?」獨仙給他當頭一棒。

    「唉,假如沒有學校,那就杳無足跡了……說起當夜的服裝,穿的是家織布的棉襖,外加銅鈕扣的學生大衣。我格外小心,用大衣領子將頭蒙住,以便盡可能不被人發覺。正是柿子樹落葉時節。從我家走到南鄉大街,一路上鋪滿了樹葉。每邁出一步,都發出沙沙的聲響,使我忐忑不安。身後總像有人跟著。扭頭一看,東嶺寺的森林格外陰沉,是在黑霧中映著漆黑的影子。這東嶺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廟,位於庚申山麓,距我居室只有百米左右,是個十分幽靜的古剎。林木上方,是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天河斜身躺在長瀨川上,尾巴……是呀,天河的尾巴大約流到夏威夷去了……」

    「夏威夷?太離奇了。」迷亭說。

    「我在南鄉街的大路上走了二百來米,從鷹台街進入市內,再跨過古城街,拐過仙石街,越過-代街,依次穿過長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後穿過尾張街,名古屋街、鯨-街、蒲-街……」

    「何必走那麼多的街?關鍵是到底買到小提琴沒有?」主人不耐煩地問。

    「賣樂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衛先生,所以,距買到手還遠著哪。」

    「遠就遠,你就快些買吧!」

    「遵命!於是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燈亮得火辣辣的……」

    這回迷亭布下了防線。他說:「又是火辣辣的。看來你的火辣辣,一兩次是說不完的。這可麻煩啦!」

    寒月說:「哪裡,這回的火辣辣,僅僅火辣辣那麼一回,請別太擔心。我在燈影裡默默一瞧,只見那小提琴微微映著秋夜燈火,依次排列的圖形琴身泛著瑟瑟寒光,只有繃得緊緊的一部分絲絃白亮亮地映入眼簾……」

    東風讚美道:「多麼美的敘述啊!」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這麼一轉念,突然激動得兩腿顫抖,站不穩了。」

    「哼!」獨仙暗笑道。

    「我不禁闖了進去,從衣袋裡掏出錢包,從錢包裡拿出兩張五圓的票子……」

    「終於買下了?」主人問道。

    「本想買,可是且慢,這可是關鍵時刻,萬一莽撞就要失敗的。唉,算了。於是,在關鍵時刻,又改變了主意。」

    「怎麼?還沒買?不過是買一把小提琴麼,也太拖拉了。」

    「倒不是拖拉,一直還沒買嘛,有什麼辦法!」

    「為什麼?」

    「為什麼?剛剛黑天,還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嘛。」

    主人氣哼哼地說:「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來來往往,又有什麼關係?你這人太怪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無所謂。可是有學生挽著袖子、拄著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這就輕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號稱『渣滓黨』,永遠留級,還很高興。但是論摔跤,沒有比他們更拿手的了。我決不能草率地去動小提琴,因為不知會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來。我肯定是盼著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麼,還是惜命的喲!與其拉小提琴而被殺,莫如不拉琴活著好受些。」

    主人催問道:「那麼,到底沒買就收場了?」

    「不,買了。」

    「你這人真能磨蹭!要買不早些買,若不買就不買,快些決定就對啦。」

    「啊,哈哈哈,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麼痛痛快快的!」寒月說著,鎮靜地把朝日牌香煙燃著,噴吐起雲霧來。

    主人有些厭煩,突然站起,進了書房,拿出一本不知什麼名的外國舊書,撲通一聲趴在床席上開讀。獨仙不知什麼工夫跑到神龕前獨自下棋,自己和自己決戰。

    雖是難得入耳的趣話,但因過於冗長,以至聽眾減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從來不怕冗長的迷亭先生。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氣地噴著長長的煙縷,不多時,又以原有的節奏繼續他的談話:

    「東風君,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夜幕乍垂時分,畢竟是不行的,話又說回來,如果是深夜,金善老闆就入了夢鄉,那更不行,不論如何,一定要趁學生們散步歸去而金善老闆尚未安眠之前去買!否則,苦心安排的計劃就要化為泡影。然而,掐准這個時間,可不那麼容易喲。」

    「的確,是不容易。」

    「我把那個時間預定在十點鐘左右。那麼,從現在到十點鐘,必須找個地方混過光陰。回家一趟再回來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談談?又有點心中不安。沒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裡閒遛了很長時間。不過,若是平常,兩三個小時逛來逛去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非常慢。那句話怎麼說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滋味,我算親自嘗到了。」

    寒月說得如臨其境,還特意瞧著迷亭。

    迷亭說:「古人有云:暖爐待其主,誰知相思苦。又說:等待最難捱,不見玉人來。我想,那吊在簷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個漫無目標的偵探一般驚魂不定地蕩來蕩去,那苦頭一定更甚於小提琴的,怏怏焉如喪家犬。噢,真的,再也沒有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

    「把我比作狗,這太刻薄。從來還沒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東風慰藉寒月說:「聽你講故事,彷彿讀古人傳記,不勝同情。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

    即使東風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

    「然後,從徒街穿過百騎街、從兩替街來到鷹匠街,在縣衙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算過窗燈,在染房橋上吸了兩支煙,這時一看表……」

    「到了十點鐘沒有?」

    「遺憾得很,還不到。我渡過染房橋,沿河向東,有三人在按摩。並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在岸邊聽到寒犬遠吠。』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是個逃犯的角色吧?」

    「我幹過什麼壞事嗎?」

    「你是今後想幹的。」

    「可歎!假如買小提琴是幹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別人不同情,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沒有比『罪人』更難以預防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便是個罪人。好漢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

    「那麼,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麼,可是到不了十點鐘,真夠人受的。」

    迷亭說:「不妨再計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時間還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聽,一連講到十點鐘吧!」

    寒月聽了,瞇瞇地笑。「你搶先都給我說破了,我只好告饒。那麼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點鐘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鐘,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就連繁華的兩替街都幾乎不見人影,連迎面響來的木屐聲都顯得淒涼。金善商店已經關了大門。只留下個小腳門。當我從腳門進去時,不知怎麼,總覺得被狗跟上,有點發-……」

    這時,主人從那本髒裡髒氣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

    「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

    「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像說夢話似的,說完又看起書來。

    獨仙仍在沉默,白子兒和黑子兒已經擺滿了半盤棋。

    「我心一橫。闖了進去,說:『賣給我一把小提琴!』這時,火爐旁有四五個小夥計和小崽子在說話。他們驚惶之餘,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賣給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盯著我看的那個小夥計有氣無力地說:『噯!』他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擇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圓二角錢一把!』……」

    「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怕是玩具吧?」

    「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他還說都做得沒問題。我便從錢包裡掏出五圓的一張票子,用準備好了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不吭聲,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的臉因為用大衣帽子裹著,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竄到大街,總算將包袱放在大衣裡邊,走出了店門,掌櫃們這才齊聲大喊:「謝謝您光顧!」來到大街上四週一瞧,幸而沒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對面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幾乎傳到市內。我心想,這下子可糟了。我便從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從河邊走到藥王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前十分……」

    「真是徹夜漫步。」東風同情地說。

    迷亭長出一口氣:「總算買了。哎呀呀,這可是長途跋涉,終獲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聽呢。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還有?這可不簡單!一般人碰上你,都會堅持不住的。」

    「堅持不堅持的,暫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場,那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注入靈魂。我就再說幾句吧!」

    「說不說隨你,反正我是要聽的。」

    「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說:「那麼,又該賣小提琴了嗎?那就不必聽了。」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

    「啊,糟糕!東風君,熱心聽的只有你一個,真有點掃興!啊,沒辦法,那就草草講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爾今第一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掛起來或是撮著,立刻就露餡兒。挖個坑埋起來吧,又怕費事。」

    「的確。那麼,是不是藏在天棚裡了?」東風說得倒怪輕鬆。

    「哪裡有天棚,那是農戶。」

    「太愁人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

    「你猜放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護板裡了嗎?」

    「不對。」

    「裹在被裡,放進了壁櫥?」

    「不對。」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處進行如此回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

    「這怎麼念?」主人問。

    「哪兒?」

    「這兩行。」

    「什麼?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1這麼,喂,不是拉丁文嗎?」

    1英國作家托馬斯-納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動的分析》中的句子,意為「妻子如果不是友誼的仇故,又是什麼……」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麼念?」

    迷亭覺得大勢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時不是說會拉丁文嗎?」

    「當然會。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

    「『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這叫什麼話?好厲害!」

    「隨便你說吧!暫且用英文翻譯一下給我聽。」

    「『給我聽』?這口氣太大。我簡直成了勤務兵。」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怎麼念?」

    「唉,拉丁文之類,暫且壓下不表,還是敬聽寒月兄的高論吧!現在正是高潮,眼見到了會不會被發現的千鈞一髮之際,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話說小提琴」一夥,拋下主人孤零零的一個。寒月先生氣勢大振,便說起小提琴的藏處。

    「終於藏在一個舊籐箱裡了。這個籐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

    「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是吧?東風先生!」

    「是啊,有點不大協調。」

    「如果放在天棚裡,豈不也不大協調嗎?」寒月回敬了東風一句。

    迷亭說:「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東風說:「迷亭先生今天很會作俳句呀!」

    「豈止今天!我任何時候都是心裡滿腹詩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1先生都讚不絕口哪!」

    1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現,號獺祭等。因致力於俳句改革,名聲大噪。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坦率的東風君問得斬釘截鐵。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始終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謅八扯,東風君有些厭煩,便沉默不語。寒月卻笑著接下來說:

    「那麼,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現在怎麼往外拿?這又難住了。如果單純是拿出來,只要背著人們的眼目,打開看看,倒也不是幹不來。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麼意思?不彈響它是沒用的。彈則發聲,聲發則被發現。剛好只隔一道木槿籬笆,南鄰便住著渣滓黨的頭目,多險哪!」

    東風同情地隨和:「糟糕!」

    迷亭說:「的確,真糟糕。空口無憑,有據為證,當年只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1才敗露了。如果是『偷嘴』或『偽造假幣』,那還不難遮掩;然而奏樂,那是瞞不了人的呀。」

    1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倉天皇的愛妃,善-箏。皇后之見平清盛妒恨她,將她藏於嵯峨野。源仲國奉御旨,憑《思夫歎》的琴音發現小督局,遂帶回。後為平清盛所捕,削髮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

    寒月說:「只要不出聲,總還好說。不過……」

    迷亭說:「且慢,說什麼只要不出聲……有時候不出聲也瞞不住。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裡自己起伙時,有個人叫鈴木籐,此公非常喜歡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白酒,便樂呵呵地自斟自飲。有一天籐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應該,苦沙彌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聲說:「我何嘗偷過鈴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

    「噢,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沒事。不曾想,你還是聽見了。你這人,不防著點不行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說起來,我也喝了。我喝了,這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發現有酒的可是你。你們兩位聽著!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但是,他覺得是別人的酒,就痛飲一氣,所以呀,荷,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還……」

    「哈哈哈……後來籐先生回來,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四週一察看,只見這位『大老爺』蜷縮在牆角,活像用紅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格格地笑。惟有獨仙,似乎由於過分地巧用機關,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酣然入夢。

    寒月又說:「不出聲也曾被發現過。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頭住在一起。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闆。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還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傷腦筋。那是因為我到姥子溫泉以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個姥子溫泉不過是山裡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就什麼也買不到。在這裡斷了煙,那可是一場大難。越是缺什麼,就越想什麼。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想吸。其實,平日井沒有那麼大的煙癮。偏偏倒霉,那個老頭包了一大包煙葉來登山,他拿出一點煙來,盤腿大坐,吱吱地吸起來,彷彿在問:『不想吸一口嗎?』他光吸,還可以忍受,後來竟吐起煙圈,又豎著吐,橫著吐,甚至躺在黃粱一夢的枕上倒過臉來吐;還像變戲法似的從鼻孔吸入鼻洞,再從洞裡噴出來。一句話,直『晃嘴』呀!」

    「什麼?『晃嘴』是怎麼回事?」

    「形容炫耀服裝傢俱叫做『晃眼』,那麼,炫耀吸煙,只好叫做『晃嘴』了。」

    「唉,與其這麼煞費心機,何不要來一點兒抽?」

    「這,不能要。我是個男子漢嘛。」

    「咦?男子漢就要不得嗎?」

    「也許要得。但是,我沒要。」

    「那怎麼辦?」

    「不是要,而是偷!」

    「唉呀呀!」

    「我看那老頭兒拎著條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現在!我便不顧一切地大口猛吸起來。啊,真過癮。不大一會兒,紙屏嘩的一聲開了。我一驚,回頭一看,來者正是煙草的主人。」

    寒月問道:「他沒有去洗澡嗎?」

    迷亭說:「他剛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錢褡子,才從走廊折了回來。誰稀罕偷他的錢褡子?首先,這是對我的冒犯!」

    寒月說:「看你偷煙的手段,還有什麼好說的?」

    「哈哈哈,那老頭兒真有眼力,錢褡子的事暫且不提。單說他拉開紙屏一看,我已斷煙兩天,而現在那濃濃的煙霧卻瀰漫在整個房間。常言道:『壞事傳千里!』一下子事情敗露了。」

    「老頭兒說什麼了?」

    「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麼也沒說,將用白紙捲好了的五六十支煙遞給我說:『對不起,如果這粗劣煙葉您不嫌棄,就請吸吧!』說完,他又到浴池去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風趣』吧?」

    「誰知道是『江戶風趣』還是『布疋商風趣』,總之,從此我和老頭兒極其肝膽相照,逗留兩個星期回來。非常愉快。」

    「這兩個星期,煙卷都是老頭兒請客吧?」

    「噯,大致如此。」

    主人終於合上書本,邊起身邊求饒地說:「小提琴完事了吧?」

    寒月說:「沒有。以下才熱鬧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聽下去吧!順便提醒一句在棋盤上睡大覺的那位,叫什麼啦?對呀,獨仙先生……那麼,獨仙先生也請聽聽吧!如何?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是有害的。叫起他來好嗎?」

    迷亭喊道:「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講有趣的故事。起來吧!人家說,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有害!說您太太會擔心的。」

    「嗯?」獨仙哼了一聲抬起頭來,順著他那山羊鬍流下一串長長的口水,像蝸牛爬過似的,那口水閃閃發光。「啊,好-!『山上白雲閒,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

    「你睡啦,這已經公認。你快起來如何?」

    「起來也好吧!有什麼趣聞嗎?」

    「緊接著就要把小提琴……怎麼回事啦?苦沙彌兄!」

    「怎麼回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東風說:「馬上就該拉琴啦。」

    迷亭說:「馬上就要拉琴啦。到這兒來,你聽呀!」

    獨仙說:「還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迷亭說:「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沒什麼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聲震三鄰五捨,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獨仙說:「是嗎?寒月兄難道不懂操琴卻不驚鄰的方法嗎?」

    寒月說:「不懂。如果有這樣的方法,倒要請教。」

    「何須請教!只要看一眼聖地白牛1,就會立見分曉。」獨仙說得玄虛莫測。寒月斷定這是獨仙睡眼朦朧中信口胡謅的奇談,便故意不理他,接著話碴兒說:

    1聖地白牛:見日本的《碧巖錄》,以進入清淨境界的無垢白牛,形容佛門聖潔。

    「好歹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是天長節,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把籐箱開了關,關了開,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終於天黑了。當籐箱下蟋蟀嘶鳴時,橫下心,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

    東風說:「總算露面啦。」

    迷亭卻警告說:「率爾操琴,那可危險喲!」

    寒月說:「我先拿起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檢查一遍……」

    迷亭譏諷道:「那不會是劣等刀工的產品吧?」

    寒月說:「當我想到這便是我的靈魂時,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燈影中將磨得鋒利的寶劍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發抖。」

    東風說:「真是個天才!」緊接著迷亭說:「真是個瘋子!」主人說:「快拉琴就對了!」獨仙卻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說:「謝天謝地,琴弓平安無恙。接著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燈旁,裡裡外外全面檢查。這過程大約五分鐘。您要記住:籐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鳴……」

    迷事說:「一切都替你記著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說:「這時我還沒有拉。幸虧小提琴完整無缺。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迷亭問:「要去哪兒?」

    寒月說:「還是閉上你的嘴,光用耳朵聽吧!像你這樣一句一打岔,可就沒法講故事啦……」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們閉上嘴哪!噓——噓——」

    寒月說:「多嘴的只有你一個!」

    迷亭說:「是嗎?對不起。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寒月說:「我將小提琴挾在腋下,穿著草鞋穿過草門,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迷亭說:「呵,你總算出去了。說不定又是什麼地方停電了吧?」

    主人說:「即使回去,也沒有柿餅子了。」

    寒月說:「諸公這麼七嘴八舌的,實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吧,東風。我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圓兩角錢買的紅毛巾蒙在頭上,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唉,我對你說呀,這下子眼前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

    「你到底想去哪兒?」主人問。

    「咳,你就聽著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葉落;紅頭巾下,抱著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著慢坡路登上庚申山。這時,東嶺寺的鐘聲沿著我的頭巾,通過我的耳鼓,響徹我的頭顱。你猜,此刻已是什麼時辰?」

    「不知道啊!」

    「九點啦。其後,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獨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嶺。若在平時,我本來膽子很小,一定會被嚇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實在神奇。當時我心裡壓根兒沒有考慮,怕呢還是不怕,滿心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個大平嶺位於庚申山的南側。晴朗之日憑臨遠眺,可以從紅松林的縫隙間俯瞰山下的城市,實為觀光絕佳的平地。是啊,寬約六十丈見方,中間一塊石板,大約八張席那麼大。北側是叫做『鵜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圍遍是三摟粗的樟樹。因為是山上,有人煙的地方只有采樟腦的一間小屋。池塘近處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為了演習開闢了一條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總算來到那塊大石板,鋪好毯子。暫且落坐了。這麼晚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靜些,四周的靜寂便漸次襲上心頭。此時此刻,亂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卻這種恐怖感,餘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靈之氣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鐘,彷彿在水晶宮裡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軀,不,包括心地與神魂全像用涼粉製成的,十分透明,這太神奇了。我幾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宮裡?還是水晶宮住在我的心中……」

    「越說越離奇了!」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隨後,獨仙深受感動地說:「進入玄妙佳境嘍!」

    寒月說:「假如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東風問道:「那裡有狐狸嗎?」

    寒月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連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裡『啊』地發出一聲尖叫……」

    「終於露頭啦!」

    「那叫聲遠遠引起反響,伴同著強勁的秋風,掠過遍山的林梢。這時我才甦醒……」

    迷亭裝作撫胸定神的樣子說:「總算一塊石頭落體了!」

    獨仙擠眉弄眼地說:「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說:「後來,我甦醒過來,四週一看,庚申山一片靜悄!連雨滴那麼點聲音都沒有。唉,我心想: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呢?若說是人語吧,太尖厲;若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猿猴在啼吧……這一帶又不會有猿猴。到底是什麼聲音呢?頭腦中一旦泛起疑團,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至今寂寂無為的萬千神經便紛然雜沓、熙熙攘攘,在頭腦中翻騰起來,宛如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1時一樣的瘋狂和混亂。這當兒,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多毛腿噴上了燒酒似的,毛孔中號稱什麼勇氣、膽量、智謀、沉著等等貴客,統通不知去向,一顆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2兩條腿像風箏的響笛似地顫抖起來。這可吃不消!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挾在腋下,飄飄搖搖地從磐石上跳了下去,從崎嶇小路向山下一溜煙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處,便蒙頭大睡了。東風君,即使今天回憶起來,再也沒有那麼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1康諾特爵十:英國貴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國皇帝派他到日本贈給日本天皇勳章。

    2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後來呢?」

    「到此結束!」

    「沒拉小提琴嗎?」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慘叫一聲嗎?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不太過癮。」

    「隨便你怎麼『覺得』,事實如此呀!怎麼樣?各位!」寒月巡視全場,神氣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兩下子!把故事編到這麼個程度,大概已經煞費苦心了吧?我還以為是男桑德拉-貝羅尼1在東方的君子國出場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誠地洗耳恭聽哪!」迷亭料想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意外,別人什麼也沒有問,便不得不自做講解了。「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起豎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調的歌曲。這和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遺憾的是,人家震驚了月裡嫦娥,老兄卻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緊要處,出現了崇高與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遺憾的嘍。」

    1桑德拉-貝羅尼:英國小說家喬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卻意外地冷靜:「倒也並不怎麼遺憾。」

    接著,主人嚴肅地評說道:「本來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這太洋氣啦,因此才嚇唬你哪!」

    獨仙歎息道:「好人竟在魔窟裡鬼混!可惜呀!」

    獨仙說過的一切話語,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無從分曉吧!

    隔了一會兒,迷亭將話鋒一轉,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到學校去只顧磨玻璃球嗎?」

    「不,前此我因歸鄉省親,暫時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經有點厭倦。老實說,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說。

    寒月自己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嘛,嘿嘿……當不成也無妨嘍。」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要煩惱的吧?」

    「結婚?誰?」

    「你呀。」

    「我和誰結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麼?不是約定了嗎?」

    「約定個-!至於把這件事到處宣揚,那是對方的自由。」

    主人說:「這就太胡鬧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總有人糾纏不休地找我來問:幾時才能光榮地在《萬朝報》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標題刊載男女雙方的照片呀?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做好了長篇大作——《鴛鴦歌》。只因寒月還沒有當上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才非常擔心會不會黃金變成糞土。喂,東風君,是吧?」

    東風說:「總還不到擔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著滿腹情思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迷亭說:「瞧!你到底能不能當上博士,這影響已經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勁兒,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說:「嘿嘿。多蒙掛心了,對不起。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的。」

    「為什麼?」

    「為什麼?我已經有個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說:「呀,這一招厲害!你是什麼工夫秘密結婚的呀?這種年月可含糊不得喲!苦沙彌兄,你已經聽見,寒月君說他已經有老婆了。」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那就成問題了。」

    主人活像個預審的法官,問道:「到底是何時、何地結婚的呀?」

    「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松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

    迷亭說:「只送三條魚乾賀喜?夠吝嗇的!」

    寒月說:「哪裡!在一大堆裡只拿了這三條。」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

    「沒想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

    「沒什麼。嫁給別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只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

    「唉,鴛鴦歌麼,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

    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

    「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佈:「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余意未盡,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

    「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姦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里。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

    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個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僱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

    主人說:「不外乎熊阪長范之流吧!」

    「比作熊阪,太妙了。戲詞1不是說麼:『只見一個長范,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面胡同的那個『長范』,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慾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傢伙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當心喲!」

    1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1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

    1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

    「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兇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

    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

    寒月回答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

    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

    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

    「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煉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

    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

    「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1』指的就是你。」

    1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面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密探?」

    「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別吵,別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瞭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1,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這樣一個剎那間也不肯忘記自我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今日世界的趨勢。睡時不忘我,醒時不忘我,我字無處不纏身,弄得舉止言行,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使人間充滿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對相對看時的那種忐忑心情捱過晨昏。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字樣,變得徒有其名,毫無意義了。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只顧個人行樂的營生,勢必加強個人意識。而盜賊,他們念念不忘是否會被捕或被發現,勢必個人意識強。因為現代人不論是醒來還是夢中,都在不斷地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一樣加強個人意識。他們整天賊目鼠眼,膽戰心驚,直到進入墳墓,片刻不得安寧,這便是現代人,這便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1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生的小試《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志堅為模特的。

    獨仙開口了:「解釋得十分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肯自甘落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爾今,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我,完全翻了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全被我字佔據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片刻太平,永遠是水深火熱的地獄。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再也沒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1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有欠自然。連英國自吹的『紳士』行為,也意外地強化個人意識。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以至拿出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裡去抓馬鈴薯吃。後來他們滿臉漲紅,羞愧難當。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裡抓馬鈴薯吃……」

    1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情趣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英國,有一個大兵營,團部士官曾多人宴請一名下士。餐畢,端來了玻璃瓶裝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對宴會生疏,竟嘴對嘴地喝乾了瓶中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裡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同桌的士官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指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樣的笑話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1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這位先生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物,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噗通一聲在椅子上落坐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待從和宮女都嗤嗤地笑起來。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對身後的人們嘀咕了幾句,眾多待從和宮女轉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萊爾才沒有丟面子。竟有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

    1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作家、歷史家、哲學家。

    寒月簡評曰:「既然是卡萊爾,即使眾人都垂手而立,說不定他也滿不在乎呢。」

    「關懷人者的個人意識倒是可敬。」獨仙進一步說:「不過,正因為是個人意識,想關懷別人也很吃力呢。可憐!常人說:隨著文明進步,殺機就會消失,個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斯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自我意識這麼強,怎麼會平安無事呢?不錯,冷眼看來,很像甚是平安無事的樣子,然而,相互之間卻極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雙方扭成一團,一動不動的樣子吧?從旁看來,多麼平平安安,但是,雙方的內心裡豈不怦怦在跳嗎?」

    講話輪到迷亭的頭上了。「就說打架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進行壓迫,反而不犯罪;邇來變得非常巧妙,這更是由於個人意識增強了的緣故。培根1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爭鬥,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產物,這可有點奇怪,恰如柔道一樣:想的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消滅敵人……」

    1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國哲學家,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

    「還和水力發電一樣。順著水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一開口,獨仙立刻接下來說:

    「所以呀,『貧為鎖,富為鏈,憂為網,喜為絆。』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會竄出去,中了敵人的奸計……」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說:「不過,人們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吧?」全場人聽了,一同大笑起來。

    迷亭問:「不過,像金田老闆那種人,會因何而亡呢?」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斃命,老闆因罪孽而喪生,下人因充當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過,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撐死,或是喝死之類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弄不好,說不定會像坐過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樣死於路旁哩。」

    「那可太慘了。」東風因為獻上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獨仙彷彿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不住口地說:「所以,『處處不失善良心』這句話很了不起。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喲!」

    迷亭說:「你別那麼神氣!像你這號人,說不定在電光影裡兩腳朝天而喪命呢。」

    主人說:「總之,在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死吧!不必客氣。」

    主人混強強的說:「死,更不情願。」

    寒月說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來時,無人深思熟慮而後生;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

    這時節,惟有迷亭才能應答如流:「這就像借債時漫不經心地把錢借到手,到了還錢的時候卻心疼起錢來。」

    獨仙卻以飄飄欲仙的姿態說:「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同樣,視死如歸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說:「照此說來,乾脆,厚顏無恥便是悟了道?」

    獨仙道:「是呀!這就是禪語中所說:『鐵牛面者鐵牛心;牛鐵面者牛鐵心。』」

    迷亭問:「那麼,你就是這號人的標本?」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發明了『神經衰弱』以後的事。」

    「的確。像你吧,怎麼看怎麼像出現神經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獨仙言來語去,不斷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頻頻抨擊文明。

    「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這是個問題!」

    「不成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喂,討論嘛,別吭聲,聽著。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發明煉金術,正是為了這個,一切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清楚了。」

    「遠在發明煉金術以前,這一點就清楚了。」

    「喂喂,討論嘛,別吭聲,你聽著。懂嗎?當明確了無論如何也非死不可時,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咦?」

    「反正得死,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是命運注定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

    「的確。」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卻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從而,為死而受苦。並非怕死才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聽天由命的過程中慘遭社會的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社會上那種零刀碎割式的殘殺,必然要對於死亡方式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妙計。因此,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自殺者無不依照獨家發明的方式辭別人間。」

    「那可夠熱鬧的了。」

    「會的。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1寫的劇本裡,就有一個一貫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1亨利-阿瑟-瓊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國戲劇家。作品有《馬爾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說謊者》等。

    「他自殺了嗎?」

    「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一定會全都採取自殺方式的。萬年以後,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除了自殺,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還了得!」

    「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

    「妙極了。我幾乎想去旁聽哪!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到了那時,落雲館的倫理學教師會這樣說吧:『諸君,不許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這等於說:己為所欲,施之於人。因此,為了擴大自殺效益,還可以進行他殺。尤其眼前那個窮酸臭的珍野苦沙彌先生,只見他活得十分痛苦,要爭取早一天殺了他,這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往昔不同,爾今乃是開明時期,因此,不能再幹那種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等卑鄙手段,只能憑著高尚的諷刺技巧開開玩笑而置人於死地,這既對本人修好積德,也是諸君的榮譽。』……」

    「講演實在太動人了。」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哩。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將來到了那一天,巡警就會掄起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

    「為什麼?」

    「為什麼?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來保護;到了那時,因為國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為懷,才予以格殺的。當然,心眼快當些的人大多都已經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傢伙們只有優柔寡斷的人、缺乏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廢。並且那些自願被殺頭的人都在門口貼上一張紙條。唉,只要寫清:『有男(或女)自願被殺』,貼在門口,警察在適當的時候巡邏到此,就會立刻應約處理的。屍體嗎?照例由巡警拉車去拾掇。還有更有趣的事哪……」

    東風非常激動地說:「先生的笑談,說起來就沒個完嘍!」

    獨仙又捻著他那縷山羊鬍慢條斯理地分辯道:「若說笑談,也算是笑談;不過,若說是預言,也許就是預言。不徹底掌握真理的人,總是被眼前的表面現象所束縛,愛把泡沫般的夢幻認定是永恆的真實;而稍微說得超脫些,便立刻被認為是笑談。」

    寒月肅然起敬道:「就是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吧?」

    獨仙的神色彷彿在說:「正是如此。」又接著說:「從前西班牙有個地方叫作柯爾道巴……」

    「今天還存在嗎?」

    「也許存在。暫且不管它的今昔吧!按那裡的風俗,寺院一敲響晚鐘,家家戶戶的女人都要出去跳進河裡游泳……1」

    1見法國作家梅裡美的小說《卡爾門》第二章開頭。

    「冬天也游泳嗎?」

    「這一點瞭解得不大確切。總之,沒有老少尊卑之別,都要跳進河裡。但是,男人一個也不參加,只是遠遠地眺望。但見暮色蒼茫的浪波上,白花花的肌體在朦朧中躍動……」

    東風只要聽說有裸體出現,就往前挪動身子。

    「多麼富於詩意呀!可以寫成一首新詩呢!那是個什麼地方?」

    「柯爾道巴呀!那裡當地的小伙子們不能和女人一同游泳,可又不許遠遠看清女人們的身姿。小伙子們覺得很遺憾,便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迷亭一聽開了個玩笑,非常高興,說:「咦?耍的什麼花樣?」

    「他們對寺院裡的敲鐘人行賄,將日落敲鐘的規矩提前了一個小時。女人們都很淺薄:『喲,鐘響了』。紛紛聚集在岸邊,只穿著小背心、短褲衩,劈哩噗通跳進水裡。水裡倒是跳了進去,但是,和往常不同,天還沒黑。」

    「又是『秋日烈焰火辣辣』?」

    「她們往橋上一看,許多男人正站在那裡瞧看。雖然害羞,也莫可奈何。據說臊得臉通紅呢。」

    「這……」

    「這嘛,說明人只被眼前習俗所迷惑,忘卻了根本原理。不當心些可不行喲!」

    迷亭說:「深蒙教益,三生有幸。關於被眼前習俗所迷惑的故事,我也講一個吧?最近閱讀某某刊物,有一篇小說寫了這樣一個騙子手。假定我在這兒開了個書畫古董店。門市裡陳列著大家的書畫、名人的遺物。當然沒有贗品,全是地道的真貨,不折不扣的上品。既然是上品,自然要賣高價。一個好奇的顧客走來,問道:『元信1的這幅畫多少錢?』我說:『標價六百元,那就六百元吧!』顧客說:『買倒是想買,只是手頭沒帶那麼多錢,很遺憾,只好作罷。』」

    1元信:狩野元信(一四七六——一五五九),日本室町時代的大畫家,在水墨畫的基礎上注入了濃彩技法,巢新風之大成。

    主人照例不擅於逢場作戲,問道:「能肯定他是這麼說的嗎?」

    迷亭佯作不知。「是啊!這是小說,我這麼說,你就這麼聽。當時我說:『唉,錢算得了什麼。如果您中意,就請拿去吧!』顧客說:『這怎麼行?』他有些猶豫。我十分慷慨地說:『那就按月付款吧!這樣可以細水長流,反正今後您是我們的主顧……唉,您一點兒不用客氣。每月付十圓怎麼樣?如果不便,每月付五圓也行。』後來我和顧客經三兩個回合的磋商,結局以六百元的價格將法眼1狩野元信那一幅畫賣給他,但是分期付款,每月十圓。」

    1法眼:僧侶的級別之一。

    寒月說:「簡直像讀《泰晤士百科全書》呢。」

    迷亭說:「《泰晤士百科全書》很精確,而我說的可太不確切了。以下慢慢兒就開始進行巧妙的欺騙了。你好好聽著!六百圓,每月十元,你算算,要多少年才能還清?寒月!」

    「當然是五年吧?」

    「當然是五年。不過,獨仙君,你認為五年歲月,是長?還是短?」

    「一夢千年,千年一夢。又短,又長啊。」

    「說些什麼?是道歌嗎?真是缺乏常識的道歌。且說五年當中每月付十元,當然,對方要付款六十次才行。然而,這裡有個可怕的習慣勢力問題。假如同一件事情月月進行,重複六十次,那麼,第六十一次也還想照例付款十元。第六十二次也還想付款十圓。六十二次,六十三次……重複的次數越多,到期就非付款十圓不可。人,似乎聰明。但是有個很大的弱點,就是泥於舊習,忘卻了根本。利用這種弱點,我將無數次月月撿到十圓錢的便宜。」

    「哈哈哈,是麼!總不至於那麼健忘吧?」

    寒月一笑,主人有點嚴肅地說:

    「唉,那種事真的就有。我就曾月月不算帳,寄款償還大學時期欠下的債,以至最後對方謝絕再收。」他是把自己的丟人事當成千萬人共有的醜聞來宣佈。

    「瞧,這種人就在場,可見是千真萬確的呀!所以,對我剛才說過的『未來文明記』,笑它是開玩笑的人,正是認為六十次可以還清的分月付款要畢生都付才對的傢伙們。尤其是寒月、東風這樣缺乏經驗的諸位青年,必須牢記我的話,不要上當受騙!」

    寒月說:「記下了。分月付款一定限於六十次。」

    「噢,寒月君,這番話好像是開玩笑,實際上足以發人深省喲!」

    獨仙衝著寒月說:「比如現在苦沙彌兄或是迷亭兄忠告你說:『你擅自和別人結婚,這有欠穩妥,快到金田家去請罪!』不知尊意如何?有心去請罪嗎?」

    寒月說:「請罪一事休提!如果是對方向我賠禮,那就另當別論。至於我嘛,沒有這個意思。」

    獨仙又問:「假如警察要你去請罪,怎麼辦?」

    寒月說:「更是對不起!」

    「如果是大臣、貴族的命令,如何?」

    「那就愈發地礙難從命了。」

    獨仙說:「瞧啊!過去的人和現代人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過去是單憑官衙權勢便可以恣意妄為的時代;繼之而來的卻是個縱然皇家也不能為所欲為的時代了。今日世界,管他是多麼非凡的殿下或將軍,想超限度地凌辱人格是辦不到的。說得嚴重些,如今,壓迫者的權勢越大,被壓迫者就越感到煩惱,要進行反抗。因此今非昔比,竟然出現了這樣的新氣象:正因為是權勢顯赫的官府,才落得莫可奈何。如今,若依古人看來,幾乎不敢相信的事情竟然無可非議地通行。世態人情真是變幻莫測!迷亭君的《未來記》若說是笑談,倒也算是笑談;但是,假如說它有所啟示,豈不確也韻味雋永嗎?」

    迷亭說:「既然有了這麼好的知音,我就非把《未來記》的續篇講下去不可了。如同獨仙所說,在今日世界,如果還有人靠著官衙權勢耀武揚威,仗著二三百條竹槍橫行霸道,這猶如坐上轎子卻急忙要和火車賽跑,是一些時代落伍者中的頑固傢伙。不,是最大的糊塗蟲!是放閻王債的長范先生!對這幫傢伙,只要靜觀其變也就是了……」

    「不過,我的《未來記》卻並非權宜之計的小事一樁,而是與人類命運攸關的社會現象。不妨仔細透視目前的文明傾向。預卜未來的發展趨勢,便可知結婚將成為不可能。不要驚慌!我說『結婚將成為不可能』,理由如下:如上所述,爾今是以個性為中心的世界。從前是家長代表全家,郡守代表一郡,領主代表一國。那時,代表以外的人們幾乎毫無人格。縱使有,也不被承認,如今則大變。人人都強調起個性來,個個都表現得心裡有句潛台詞:『你是你,我是我!』如果二人路上相遇,會各自在內心吵嚷道:『你小子是人,我也是個人!』在對罵中擦肩而過。個性已經強化到了這種程度。」

    「因為個性普遍地增強,所以實質上等於個性普遍地減弱。別人已經不那麼容易貽害於我,從這一點來看,個人的確是強大了。然而,對別人不得任意干預,從這一點來看,個人的力量又明顯地比以前弱了。強大起來都高興;軟弱下來人人掃興。於是,一邊固守強處:『不許他人動我一根毫毛!』一邊卻又硬要擴大弱點:『哪怕動他人半根毫毛也好。』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就失卻了空間,活得窘迫了,人們都盡可能地自我膨脹;直到脹得破裂,只得在痛苦中生存。劇痛之餘,想出的第一個方案便是老少分居制。在日本,請您到山溝裡去瞧瞧。一戶一個門口,全家人都擠在一所房子裡。他們沒有值得強調的個性;即使有個性,也並不強調,如此也就一順百順了。但是,對於文明人來說,即使親子之間,如不任其自我擴張,都覺得吃虧。因此,為了保證雙方的安生,勢必分居。歐洲由於文明發達,比起日本更早地實行了這一制度。即使百里挑一,有的人家二世同堂,兒子跟老子借錢也要納利,像陌生人一樣付給房租。正因為老子承認和尊重兒子的個性,才出現了如此良好風氣。這種良好風氣早晚也一定要傳到日本的。」

    「親戚早已分手,老少今日別居,一直被壓抑的個性得到發展,以至隨著個性發展而受到的尊敬將無限地擴展下去。因此,再不分居,就不會舒心了。然而,在父子、兄弟都已分居的今天,再也沒有什麼人需要分手,於是,最後的方案是夫妻分居。按現代人的觀點,男女同居便是夫妻,但這是極大的判斷失誤,要想同居,必須在足夠的程度上性情相投才行。假如是從前,那倒毋須贅言。當時講什麼『異體同心』,看起來好像是夫妻二人,實質上不過是一人罷了。因此才宣稱什麼『偕老同穴』,就是說,死了也變成一穴之狐。夠野蠻的了。」

    「今天這一套就行不通。因為丈夫永遠是丈夫,不管怎麼說,妻子也還是妻子。為人妻者,都是在學校裡穿著沒有襠的和服裙褲,練就了堅強的個性,梳著西式髮型嫁進門來的,畢竟不能對丈夫百依百順。而且,如果是對丈夫百依百順的妻子,那就不算是妻子,而是泥偶了。越是賢慧夫人,個性就越是發展得楞角更大;楞角越大就越是和丈夫合不來;合不來,自然要和丈夫發生衝突。因此,既然名之曰賢慧夫人,一定要從早到晚和丈夫彆扭。這誠然是無可厚非的事;但越是娶了個賢慧夫人,雙方的苦處就越是增多。夫妻之間就像水和油,格格不入,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

    「假如不出大事,那牆壁保持在一定的水平線上還要好些。但是,因為這水和油是雙相發動的,家庭裡就會像大地震一般顛得七上八下。於是,夫妻同床異夢,對於雙方都不利這個道理,才逐漸地被人們所認識……」

    寒月說:「如此說來,夫妻都要分手?真令人擔心啊!」

    迷亭說:「要分手。一定要分手。天下夫妻都要分手。從前是同床共枕才是夫妻;今後,世人會把那些同床共枕的人看成沒有做夫妻的資格。」

    寒月在關鍵時刻暴露了自己的情腸:「照此說來,我這號人就該打進沒有資格的一夥嘍!」

    迷亭說:「生在明治時代是幸運的喲!像我呀,就因為寫《未來記》,頭腦比當前形勢先邁了一兩步,所以,現在就乾脆過起獨身生活了。有些人七言八語他說我這是失戀的結果等等,然而,近視眼的目光真是淺薄得可憐!這且不提,還是接下來談《未來記》吧!」

    「那時,一位哲學家從天而降,宣傳破天荒第一次發現的真理。其說曰:人是具有個性的動物。消滅個性,其結果便是消滅人類。為了實現人生真正的意義,必須不惜任何代價保持並發展自己的個性。那種囿於陋習、並非兩廂情願的婚姻,實在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野蠻風習。姑且不談個性不發達的蒙昧時期,即使在文明昌盛的今日,卻依然沉淪於如此陋習,恬然不以為恥,這未免荒謬絕倫了。」

    「在文明開化已經登峰造極的今日世界,兩種個性不會有任何理由以不尋常的親密感情聯結在一起。儘管原因十分顯而易見,而一些沒有受過教育的男女青年都在一時卑劣感情的驅使下,擅自舉行新婚合巹之禮,其行徑,實屬悖德犯倫之極。吾等為了人道,為了文明,為了保護那些青年的個性,不能不全力抵制這種野蠻之風……」

    「迷亭先生,這種學說我徹底反對!」東風君這時啪地一聲用手心拍著膝蓋,以破釜沉舟的語調說,「依我看,世界上什麼最珍貴?再也沒有比得上愛與美了。多虧這二者,才使我們有了慰藉,生活美好,得到了幸福。多虧這二者,才使我們情操優美,品格聖潔,同情心純淨。因此,我們不論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不能忘記這二者。二者一旦降臨人間,愛就化身為夫妻關係,美就分身為詩歌與音樂。因此我想,只要人類還生存在地球上,夫妻與藝術便決不會消亡。」

    「如果不至於消亡那當然很好;然而,現在按哲學家所說,都要徹底消亡的,又有什麼辦法?只好絕望啦。什麼藝術?藝術也將落得和夫妻命運相同了。所謂個性發展,就是個性自由的意思吧?至於藝術嘛,豈不沒有存在的可能了嗎?所謂繁榮藝術,是因為藝術家和欣賞者之間個性上有些共同點吧?不管你是多麼了不起的新詩詩人,不管你怎樣咬牙堅持,假如讀你的詩沒有一個人覺得津津有味,儘管令人同情,但是你的新體詩畢竟除了你自己,再也不會有人欣賞了吧?任憑你作了多少篇《鴛鴦歌》也無濟於事,幸而你生在明治時期,才普天之下都愛讀你的詩吧?不過……」

    「哪裡,差得遠哩!」

    「假如現在就差得遠,那麼,到了文明的未來,就是說到了一位大哲學家出世,提倡『非婚論』時,可就沒人看了。不,並非因為是你寫的才沒人看,而是因為人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對別人的詩文壓根兒不感興趣。眼下在英國等等,這種傾向,已經表現得十足。你讀讀梅瑞狄斯的小說!讀讀詹姆斯1的小說!他們在今日英國小說家中最善於把人物性格鮮明地反映在作品當中。然而,讀者不是少得可憐嗎?難怪要少的。那種作品,如果不是那種富有個性的人讀,是不會感興趣的,有什麼辦法。這種傾向日漸發展,到了認為結婚不道德的時候,藝術也就徹底消亡了。是吧?你寫的詩文我不懂,我寫的詩文你不懂。到了那一天,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藝術可言呢!」

    1詹姆斯:(一八四三——一九一六)原是美國小說家,後居倫敦,晚年入英國籍,是心理主義文學的先驅。小說多寫上層社會,追求形式,著有《一個婦女的畫像》、《鴿翼》、《大使們》等。

    東風說:「說得倒是有理。不過,憑我的直感,總是不以為然。」

    迷亭說:「你是憑著直感不以為然;而我是憑著曲感頗以為然。」

    「迷亭君也許用的是曲感。」現在獨仙開口了。「總而言之,越是放寬個性自由,人與人之間就越是緊迫,這是肯定的。尼采之所以拋出超人哲學,就是因為這種緊迫感無處排遣,不得已才化身於哲學的。乍一聽來,這彷彿是尼采的理想,但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喘息在個性得到發展的十九世紀,連對鄰居都輕易不敢放心大膽地睡個好覺,因此,那位老兄才豁了出去,胡說八道起來。讀那部著作,與其說痛快,莫如說可憐。那不是奮勇前進的呼喊,總覺得是深惡痛絕的聲音。這也難怪。從前是『聖人出,天下翕然匯於旗下。』真痛快!既有如此快事成為現實,又有什麼必要像尼采那樣靠著紙筆的力量寫在書本上呢?所以,不論是荷馬1,還是契維-柴斯2,同樣是寫超人性格,但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寫得很明朗,很快活。這是因為有快活的事。把這些快活的事寫在紙上、也就沒有苦澀味。到了尼采的時代,可就做不到這一點了。沒有一個英雄問世。即使有,也沒有人推崇他是英雄。從前只有一個孔子,因此孔子也很有權威;爾今卻有多少個孔子,說不定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儘管你神氣十足地說:『我是孔子!』但也威名難振。於是,牢騷滿腹。有牢騷才一味地在書本上賣弄超人哲學。」

    1荷馬:(約公元前九至八世紀),古希臘詩人,行吟的盲歌者,相傳著史詩《伊麗亞特》和《奧德賽》。

    2契維-柴斯:以英格蘭與蘇格蘭邊境丘陵為背景的英國古民謠。

    「我等盼望自由,也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的結果,卻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煩惱。因此,西方文明似乎好些,但歸根結底還是靠不住的。與此相反,東方自古講求精神修養,還是這樣正確。試看個性發展的結果,全都害了神經衰弱症,弄得不可收拾。這時,才能發現『王者之民蕩蕩焉』這句話的真正價值,才能醒悟到『無為而治』這句話不可輕侮。但是,到了那時,縱然醒悟,已經毫無辦法,宛如酒精中毒以後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多好!』」

    寒月說:「各位說的,大部分似乎是厭世哲學。但是我這個人真怪,裝了滿耳朵,卻沒有半點反應。這是怎麼回事?」

    迷亭立刻對他說明:「那是因為你娶了老婆嘛。」

    這時,主人突然說起這麼一番話:「娶了老婆,就認為女人真好,這是天大的錯誤。為了供你們參考,我念幾句有趣的文字給你們聽。都好好聽著!」說著,他拿起早已從書房帶來的一本古書,說:「這是一本古書,但是從那個年月起,就對女人的惡德瞭若指掌。」

    寒月一聽,說:「啊,驚人!那是什麼時候的書?」

    「作者名叫托馬斯-納西,是十六世紀的著作。」

    「越說越驚人了。那時候就已經有人咒罵我的老婆啦?」

    「咒罵了各種女人,其中也一定包括你的妻子。所以,你就聽下去吧!」

    「我聽!太幸運了。」

    「書中說:首先,應該介紹一下自古以來賢人哲士們的女性觀。注意!都在聽嗎?」

    東風說:「都在聽哪!連我這個光棍也在聽哪!」

    主人讀道:

    「亞里士多德說:『既然女子為尤物,則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尤物總比大尤物為患少也……』」

    迷亭問:「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還是小女?」

    「屬於大尤物之類喲!」

    迷亭笑起來:「哈哈哈,這本書有意思。喂,往下念!」

    「有人問:『何為最大奇跡?』賢者答曰:『貞婦……』」

    「所謂賢者是准?」

    「沒有署名。」

    「反正一定是個被女人甩了的賢者。」

    「其次,出來個戴歐格涅斯1有人問:『應何時娶妻?』他回答說:『青年還早,老年則遲。』」

    1戴歐格涅斯:古希臘大儒學派哲學家,生於錫諾帕(今屬土耳其)。布衣粗食,放浪形骸,傳說住在一個大酒桶裡。

    「這位先生是在酒桶裡思索的吧?」

    「畢達哥拉斯1說:『天下可畏者三,曰火,曰水,曰女人。』」

    1畢達哥拉斯:古希臘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首先提出勾股弦定理。他迷信靈魂轉世,提出「肉體是(靈魂的)墳墓」之說。

    「希臘的哲學家們竟然出乎意料他說了些豁達的話呢。依我說:天下一切都不足懼。入火而不焚,落水而不溺……」獨仙只說到這裡便詞窮了。

    迷亭充當援兵,給他補充說:

    「見色而不迷。」

    主人迅速接著談下去:

    「蘇格拉底說:『駕御女人,人間最大之難事也。』德莫斯塞尼斯1說:『欲困其敵,其上策莫過於贈之以女,可使其日以繼夜,疲於家庭糾紛,一蹶不振。』寒涅卡2將婦女與無知看成全世界的二大災難;馬卡斯-奧萊裡阿斯3說:『女子之難以駕御處,恰似船舶。』貝羅塔4說:『女人愛穿綾羅綢緞,以飾其天賦之丑,實為下策。』巴萊拉斯5曾贈書於某友,囑咐說:『天下一切事,無不偷偷地幹得出。但願皇天垂憐,勿使君墮入女人圈套。』又說:『女子者何也?豈非友愛之敵乎?無計避免之苦痛乎?必然之災害乎?自然之誘惑乎?似蜜實毒乎?假如擯棄女人為非德,則不能不說不擯棄女人尤為可譴。』……」

    1德莫斯塞尼斯:古希臘詭辯派哲學家。

    2寒涅卡:古羅馬斯多噶學派哲學家,皇帝之師。因被疑謀反,自殺。遺著有悲劇九篇。

    3馬卡斯-奧萊裡阿斯:(一二一——一八○)羅馬皇帝,斯多噶派哲學家。

    4貝羅塔:羅馬喜劇詩人。

    5巴萊拉斯:一世紀末羅馬通俗史家。

    寒月說:「夠了!先生。恭聽這麼多咒罵我老婆的話,已經很不過意了。」

    主人說:「還有四五頁,接著聽下去,如何?」

    迷亭開玩笑說:「大致唸唸算啦,已經是夫人快回來的時辰了。」

    這時,忽聽夫人在飯廳裡呼喊女僕:「阿清!阿清!」

    迷亭說:「這下子壞了!喂,夫人在家哪!」

    「嘿嘿嘿……」主人笑著說,「管她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麼工夫回來的?」

    飯廳裡悄然無聲,沒人答話。

    「夫人,剛才念的文章你聽見了嗎?嗯?」

    依然沒人答話。

    「剛才念的不是你那口子的想法,是十六世紀納西的學說,你放心好了。」

    「不懂啊!」夫人遠遠地回答,冷冰冰的。寒月格格地笑著。

    迷亭也無所顧忌地笑了起來:「我也不懂。對不起嘍!啊,哈哈哈……」

    這時,房門嘩啦一聲拉開,有人既不知會一聲,也不客氣,就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把客廳的紙門粗暴地一開,原來是多多良三平的一張臉在門口出現。

    三平君今日不同往常,身穿潔白的襯衫、嶄新的禮服,這已經令人有幾分另眼相待,何況他右手還沉甸甸地拎著用繩綁的四瓶啤酒,往木松魚旁一放,並不打招呼,噗通一聲坐下,而且兩腿伸開,簡直一副非凡的武士風度。

    「先生近來胃病好些嗎?這樣總是悶在家裡,行嗎?」三平說。

    「看不出是好是壞。」主人說。

    「我雖然沒說,可是面色不佳呀!老師的臉色發黃哪。近來正好釣魚。從品川租一條小船吶……上個星期天我曾去過。」

    「釣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釣上來。」

    「釣不上來也還有意思嗎?」

    三平毫不客氣地指著在場所有的人說:

    「告訴你吧,養吾浩然之氣呀!怎麼樣?你去釣過魚嗎?釣魚可太有意思嘍。在廣闊的海面上,駕一葉扁舟,四處飄蕩……」

    迷亭搭話說:「而我,很想在小小的海面上駕起一條大船自由漂蕩呢。」

    寒月說:「既然垂釣,不釣上些鯨魚或是人魚,那就沒意思了。」

    三平說:「能釣上哪些東西嗎?文學家!缺乏常識喲!」

    「我可不是文學家。」

    「是嗎?那,你是幹什麼的?像我這樣的實業家,最重要的是常識。老師,近來我的常識極大地豐富起來了。還得說在那個地方,『近朱者赤』,自然而然地就被熏陶成這樣。」

    「成了什麼樣?」

    「就拿抽煙來說吧!抽『朝日牌』『敷島牌』香煙,哪就掉價了。」說著,他抽出一支金紙煙嘴的埃及香煙,美美地吸了起來。

    主人問:「你有那麼多錢胡花嗎?」

    三平說:「錢倒是沒有,不過,立刻就會有的。一抽上這種煙,信譽可就大大提高了。」

    「比起寒月君磨破玻璃球來,信譽來得更舒服,更便當,不費多大勁兒,堪稱『輕便信譽』嘍!」

    迷亭對寒月說罷,寒月一時無言以對。這當兒,三平說:

    「您就是寒月先生嗎?到底沒有當上博士嗎?因為您沒有當上博士,所以,我就要了。」

    「指的是博士?」

    「不,是金田家的小姐。說真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不是,對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終於這才下決心要她。不過,我覺得對不起寒月先生,正心裡不安呢。」

    「請不必介意!」寒月說。

    主人的回答很曖昧:「你想娶,就娶她好了。」

    迷亭照例又說得十分起勁兒:「這可是大喜事!所以說,不論養了個什麼樣的姑娘,也不必發愁。誰要?剛才我就說過不必發愁,這不是有了一位英俊的紳士要做佳婿了嗎?東風君,有了新體詩的素材了,趕快寫呀!」

    三平說:「您就是東風君嗎?我結婚時,你不給寫點什麼嗎?我很快就去鉛印,向八方散發,但願也能投到《太陽》雜誌社去。」

    「好,那就寫點什麼吧!您幾時用?」

    「幾時都行。從現成的詩裡選一篇也行。有報酬,舉行婚禮的時候請你去喝喜酒。請你喝香檳。你喝過香擯嗎?香檳很甜喲……苦沙彌先生,舉行婚禮時您打算請樂隊來嗎?將東風君的詩作譜成曲演奏如何?」

    「隨你的便!」

    「老師,您不能給譜出曲來嗎?」

    「胡說!」

    「列位當中有人會譜曲嗎?」

    迷亭說:「落榜的快婿候選人寒月君可是個小提琴高手喲!好好求求他!不過,只是香擯,恐怕他不會答應的。」

    「雖說都是香擯,四五圓錢一瓶的不好喝。我請人喝的可不是那種便宜貨。您就給我譜一曲行嗎?」

    寒月說:「好的,譜吧!即使給我喝兩角錢一瓶的,我也譜。如果不便,白譜也行!」

    「不能白白地求你,會報答你的。如果不喜歡香擯,這玩藝兒行嗎?」三平說著,從上衣暗兜裡掏出七八張照片,紛紛扔在床席上。有的是半身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穿著和服裙褲,有的穿著長袖和服,有的挽著高島田式髮髻;全是些妙齡女郎。

    迷亭說:「先生,有這麼多候選人!喂,為了表達謝意,不久我可以給寒月和東風君各介紹一名。這樣如何?」說著扔給寒月一張照片。

    寒月說:「多美呀!求您一定費心周旋。」

    「這個也美吧?」三平又扔過去一張。

    「這個也美,請一定代為周旋。」

    「哪一個?」

    「哪一個都行。」

    「你可真多情,先生!這位是博士的侄女呀!」

    「是嗎?」

    三平自言自語:「這一位性格特別溫柔。年齡也好,現在才十六八歲……如果娶她,有上千元的陪嫁金哪……這一位是縣長的小姐。」

    寒月說:「我都娶到家,不行嗎?」

    三平說:「都要?這可太貪了。你是一夫多妻主義嗎?」

    「那倒不是。可我是個肉食論者。」

    主人大聲申斥道:「愛什麼主義就什麼主義!把你那一套趕快收起來不好嗎?」

    三平說:「那麼,一個也不要?」他邊催問,邊將照片一張張地裝進衣袋裡。

    主人問:「那啤酒是怎麼回事?」

    三平說:「是我帶來的禮品!為了提前祝賀,我在路口的酒館買來的。請乾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來了女僕,啟了瓶塞。主人、迷亭、獨仙、寒月、東風,這五位畢恭畢敬地捧起酒杯,祝賀三平君的艷福。

    三平似乎非常高興地說:

    「我邀請今天在場的各位都參加我的婚禮。都肯賞光嗎?我想,會賞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說:「我免啦。」

    「為什麼?這可是我一生當中只有一次的大禮呀!你不去嗎?有點不通人情喲!」

    「不是不通人情,可我不去!」

    「沒有衣服嗎?短褂、裙褲總還是有的吧?先生,偶爾見見世面還是好的呀!給你介紹些名家。」

    「礙難從命!」

    「那會治好胃病的呀!」

    「胃病不好也沒關係。」

    「既然如此頑固,也就不能勉強。您怎麼樣?肯賞光嗎?」

    迷亭說:「我呀,一定去。如果可能,還巴不得當個媒人呢。『香擯九巡鬧春宵』……怎麼?媒人是鈴木籐?不錯,我心想也會是他的。這太遺憾了,但也沒有辦法。若有兩個媒人,太多了吧?就算是個小人物,也要出席的嘛。」

    「您意下如何?」

    獨仙說:「我呀,『一竿風月閒生計,人釣白蘋紅蓼間。』」1

    1套用陸游詩:一竿風月老南湖。

    「說些什麼?是唐詩選裡的嗎?」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不知道?難纏!寒月君會賞光的吧?老交情嘛!」

    「一定出席。如果錯過良機聽不到樂隊演奏我作的曲子。那太遺憾了。」

    「就是嘛!東風君,你呢?」

    「我呀,很想出席,在你夫妻面前朗誦我的新詩。」

    「那太高興了。先生,我有生以來也沒有這麼高興過。所以,再喝一杯啤酒。」

    於是他把自己買來的啤酒咕嘟嘟喝了起來。喝得滿臉通紅。

    秋日短,轉眼天黑了。看一眼橫七豎八亂扔些煙蒂的火爐,才發現爐火早已熄滅。就連逍遙自在的諸公也似乎有些興盡。獨仙首先說:「太晚了,該走啦!」接連著也都說:「我也回去!」於是,客廳裡像雜耍散場似的,變得冷冷清清。

    主人晚餐後進了書房。夫人覺得冷颼颼的,緊了緊襯衫的領子,在縫補一件洗褪了色的便服。孩子們並枕而眠。女僕沐浴去了。

    人們似乎悠閒,但叩其內心深處,總是發出悲涼的聲音。

    獨仙好像已經得道,但是兩腳依然沒有離開大地;迷亭也許自在逍遙,但是人間並非畫中美景;寒月不再磨玻璃球,終於從家鄉領來了太太。這是正常的。然而,正常生活過得太久,也會感到無聊的吧!東風再過十年,也會懊悔今日胡亂獻詩的勾當吧!至於三平,就難說他將鑽進山,還是混進水。他只要平生能夠請人喝幾盅三鞭酒,牛哄哄的,也就滿足了。而鈴木籐先生會闖江湖的,闖來闖去,就沾了污泥。儘管沾了污泥,也比不去闖蕩的人神氣!

    咱家托生為貓而來到人間,轉眼已經兩年多了。自以為比得上咱家這麼見多識廣的人還不曾有過。然而前此,有個叫卡提-莫爾1的素不相識的同胞,突然高談闊論起來,咱家有點吃驚。仔細一打聽,據說它原來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死亡,由於一時的好奇心,特意變成幽靈。為了嚇唬咱家才從遙遠的冥土趕來。還聽說這隻貓曾經叼著一條魚,作為母子相逢時的見面禮。可是它半路上終於饞得受不住,竟自己享用了。這麼個不孝的貓!可是另一面,它又才華橫溢,不亞於人類,有時還曾作詩,使主人驚詫不已。既然如此豪傑早已出現在一個世紀之前,像咱家這樣的廢物,莫如速速辭別人間,回到虛無之鄉去,倒也好些呢。

    1卡提-莫爾:德國小說家霍夫曼的小說《女貓莫爾的人生觀》裡的主人公名。

    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金田老闆已經因貪得無厭而喪命了。

    秋葉幾乎全已凋零。死亡是萬物的歸宿,活著也沒有什麼大用,說不定只好盡早瞑目才算聰明。照幾位先生的說法,人的命運,可以歸結為自殺。如不提防些,咱家也非投胎到束縛太多的人世上去不可。可怕呀!心裡總有些悶悶不樂,還是喝點三平先生的啤酒,提提神吧!

    我轉到廚房。秋風敲打著屋門,只見從縫隙處鑽了進去。不知什麼時候油燈滅了。大約是個月明之夜,從窗子灑進了清輝。茶盤上並排放著三個玻璃杯,兩隻杯裡還殘留著半杯茶色的水。放在玻璃杯裡的,即使是開水,也令人覺得冰冷,更何況那液體在寒宵冷月下,靜悄悄地挨著一個滅火罐,不等沾唇,已經覺得發冷,不想喝了。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三平喝了那種水,滿臉通紅,呼吸熱呼呼的。貓若是喝了它,也不會不快活的吧!反正這條命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死的。萬事都要趁著有這口氣體驗一下。不要等死了以後躺在墳墓下懊悔:「啊,遺憾!」但是,追悔莫及,那也是枉然。咱家橫下一條心,喝點嘗嘗!便鼓起勁來,伸進舌頭去,吧嗒吧嗒舔了幾下,不禁大吃一驚,舌尖像針扎似的,麻酥酥的。真不知人們由於何等怪癖要喝這種臭烘烘的玩藝兒。貓是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的。再怎麼說,貓與啤酒沒有緣分。這可受不了!咱家曾一度將舌頭縮了回來。但是,又一想,人們常說:「良藥苦口」。每當害了風寒,便皺著眉頭喝那些莫名其妙的苦水。至今還納悶兒:到底是喝了它才好病?還是為了好病才喝它?真幸運,就用啤酒來解這個謎吧!假如喝下以後五臟六腑都發苦,也就罷了;假如像三平那樣快活得忘乎所以,那便是空前的一大收穫,可以對鄰近的貓們傳授一番了。唉,管它去呢!一命交天,決心幹了,便又伸出舌頭。睜著眼睛喝不舒服,便死死地閉上眼睛,又吧嗒吧嗒地舔起來。

    咱家最大限度地耐著性子,終於喝乾了一瓶啤酒。這時,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最初舌頭麻酥酥的,嘴裡像從外部受到了壓力,好苦!不過,喝著喝著,逐漸舒服起來。當喝光頭一杯酒時,已經不怎麼難受。沒事兒!於是,第二杯又輕而易舉地干了。順便又把灑在盤子裡的啤酒也舔進肚裡,盤子像擦洗過一般。

    後來,片刻之間,我為了視察自身變化,紋絲不動地蹲著。逐漸的身子發熱,眼圈發紅,耳朵發燒,很想唱歌。「咱家是貓,咱家是貓」。很想跳舞。想大罵一聲主人、迷亭和獨仙:「胡扯雞巴蛋!」想撓金田老頭,咬掉金田老婆的鼻子。咱家什麼都幹得出。最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站起來又想搖搖晃晃地走。這太有意思了。我想出門!出得門來,想招呼一聲:「月亮大姐,晚上好!」太高興了。

    我心想:所謂「怡然自得」,大概就是這種滋味吧!我漫無目標,到處亂走,像似散步,又不大像,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胡亂地移動著軟綿綿的雙腿。怎麼搞的!總是打瞌睡。簡直搞不清我是在睡覺,還是在走路。我想睜開眼睛,但是眼皮重得很。這下子算完蛋了。管它高山大海,什麼都不怕,只管邁著軟顫顫的前爪。突然撲通一聲。猛然一驚,糟了!究竟怎麼糟了。連思索的工夫都沒有。只是剛剛意識到糟糕,後事便一片模糊了。

    清醒時,咱家已經漂在水上。太難受,用爪亂撓一氣;但是撓到的只有水。咱家一撓,立刻就鑽進水裡。沒辦法,又用後爪往上竄,用前爪撓。這時,微微聽到咕嘟一聲,好歹露出頭來。咱家想瞭解一下這是個什麼地方。四週一看,原來掉進一個大缸裡。這口大缸,直到夏末,密麻麻地長著一種水草,叫作「蓴菜」。後來,不祥的烏鴉飛來,啄光了蓴菜,就用這口缸洗澡。烏鴉洗澡,水就淺了,水淺,烏鴉就不再來。不久前咱家還在想:「水太淺,烏鴉不見了。」萬萬想不到,如今咱家代替烏鴉在這裡洗起澡來。

    水面距缸沿大約四寸多。咱家伸出爪也夠不到缸沿,跳也跳不出去。滿不在乎吧,只有沉底。掙扎吧,只有腳爪撓缸壁的聲音格吱吱地響。撓到缸壁時,身子好像浮起了些,但是爪一滑,立刻又紮了個猛子。扎猛子太難受,便又咯吱吱地撓。不久,身子就累了。儘管焦急,腳卻又不怎麼受使。終於,自己也弄不清是為了下沉而撓缸,還是由於撓缸而下沉。

    這時,咱家邊痛苦邊想:遭到如此厄運,全怪我一心盼著從水缸裡逃出命去。若能逃命,那是一萬個求之不得。但是逃不出去,這是明擺著的。咱家腿不盈三寸。好吧!就算浮上水面,可是從浮出水面處盡最大努力伸出腿去,也無法搭在還有五寸多高的缸沿。既然無法將爪搭上缸沿,管你怎麼亂撓啊,焦急啊,花上一百年粉身碎骨啊,也不可能逃出去的。明明知道逃不出去,卻還幻想逃出去,這未免太勉強。勉強硬幹,因此才痛苦。無聊!自尋煩惱,自找折磨,真糊塗!

    算啦!聽之任之好了,再也不撓得咯吱吱響,去它的吧!於是,不論前腳、後腳還是頭、尾,全都隨其自然,不再抵抗了。

    逐漸地變得舒服。說不清這是痛苦,還是歡快,也弄不清是在水中,還是在客室。愛在哪裡就在哪裡,都無妨了。只覺得舒服。不,就連是否舒服也失去了知覺。日月隕落、天地粉齏!咱家進入了不可思議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後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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