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是個麻臉。據說明治維新以前,麻臉還很時髦,但是,在締結了日英同盟的今天看來,這副尊容不免有點落伍了。麻臉的衰退與人口繁殖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將來麻臉總有絕跡的一天。這是醫學統計在精密計算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真是高見,連咱家這貓也毫無置疑的餘地。今日環球,究竟有幾個麻臉在生息,咱家不大清楚。不過,在交際場裡計算一下,貓裡沒有一個,人裡只有一名,而這惟一的一名,便是我家主人。可憐!
每當咱家看見主人時,總這麼想:主人究竟造了什麼孽遭到報應,才長了這麼一副怪臉,厚顏無恥地呼吸著這二十世紀的空氣?咱家不知古代的麻臉是否顯得氣魄,但是,在一切麻臉都被勒令退到雙臂的今日,麻點卻依然盤踞在鼻頭、面部而頑固不化,這不僅不足以自豪,反而有損於麻點的體面。假如可能,還是趁早除掉它為好。就連麻點本身都有些怯生生的呢。也許麻點偏要在這「麻黨」威風掃地時,誓挽落日於中天,1否則絕不罷休。有此氣概,它才那麼蠻橫地佔據了主人整個的臉。照此說來,對於麻點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可以說那是抵抗滾滾俗流而千古長存的坑洞集合體,是值得吾人特別尊敬的坑坑窪窪。只是有點髒,這是美中不足。
1挽落日於中天:傳說平安朝末期武將平清盛掌權時,要把京城遷到他的別墅。因營造誤期,為使天長,曾將落日又提回中天。
主人少小時,牛-區的山伏町住著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藥名醫。這位老人出診時一定要坐轎,慢騰騰的。然而,宗伯老人謝世後,到了他的養子那一代,忽然用人力車代替了轎子。因此,養子死後,如有養子的養子繼承家業,說不定葛根湯也會變成阿斯匹林的。坐上轎子在東京遊行,即使在宗伯老人活著的當時也並不怎麼雅觀。肯於這樣我行我素的,只有陳腐的亡靈、裝上火車的豬玀和宗伯老人家了。
主人的麻臉在不光彩這一點,和宗伯老人的轎子是一樣的。從旁看來,也許覺得可憐。然而主人的頑固不亞於宗伯,至今也還將孤城落日般的麻臉曝光於天下,天天到學校去教英語入門。
主人就這樣滿臉銘刻著上個世紀的遺跡,站立在教壇之上。這對於學生來說,一定是授課之外又深受教益的。與其說他反覆講解英語課本中的「猴子有手」,莫如說他就「麻點對於面孔的影響」這一重大問題,毫不做作地進行說明,默默中不斷地給學生以答案。假如沒有主人這樣的教師,學生們為了研究這個課題,就要跑圖書館或博物館,要花費我們靠木乃伊去想像埃及人同等的勞力。由此可見,主人的麻臉無形中做了非凡的功德。
當然,主人並不是為了做功德才弄得滿面痘瘡的。說真的,他是種過痘,不幸的是本來種在手腕,不知什麼工夫,卻傳染到臉上去了。當時年小,不像今天這樣圖什麼漂亮不漂亮。他一邊叨咕著:「癢呀,癢呀」,一邊往臉上亂搔。恰似火山爆發,熔岩流得滿面,把爹生娘養的一張臉活活糟蹋了。主人常對妻子說:他沒長痘瘡以前,是個白玉般的美男子,甚至誇耀自己小時候漂亮得像淺草寺廟的觀音像,迷得洋人都回眸流盼。也許這是真的,只是沒有任何證人,這很遺憾。
不管如何做了功德,又垂訓於人,但骯髒畢竟還是骯髒。長大成人之後,他對這張麻臉非常發愁,想盡各種方法要消除這種醜態。然而,這與宗伯老人的轎子個同,儘管討厭,也不可能立刻甩掉,依然清晰地留在面上。這清晰的麻點似乎使他有點沉不住氣。每當走在大街上,大概總在數著麻臉。諸如今天遇見了幾個麻臉,是男還是女,地點是小川町的攤販街,還是上野公園,統統寫在日記裡。
他確信自己關於麻臉的知識決不比任何人遜色。前此一位留洋回國的朋友來訪時,主人甚至問道:「喂,西洋人有麻臉嗎?」朋友說:「這個麼……」搖頭思忖了好一陣子說:「很少!」主人叮問了一句:「很少,就是說還有吧?」朋友有氣無力地回答說:「縱使有,也是叫花子,或是苦力;有教養的人似乎一個也沒有。」主人說:「是呀,這和日本不大相同呢。」
遵照哲學家的意見,主人不再和落雲館學生爭吵,其後便躲在書房裡,沉湎于思索。說不定這是接受了哲學家的忠告,想在靜坐中消極地養他浩然之氣!但他本是心路窄小的人,偏偏一味陰沉沉地孤坐,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雖曾提醒他,莫如將英文讀本送進當鋪,跟歌女學學《喇叭小調》更好些。然而,那麼乖僻的人畢竟不肯聽從敝貓的勸告。那就悉聽尊便吧!因此,五六天來,咱家離他遠遠地打發著時光。
從那天算起,今大是第七天了。禪宗說:惟有人死後第七天才能成佛。於是,有些人就不要命地打坐,咱家心想主人也不會例外。是死,是活,總該有些頭緒了吧?咱家慢條斯理地從簷廊來到書房門口,去偵察室內的動向。
十二平米的書房坐北朝南,陽光充足的地方放著一張大桌子。單說大桌子還不具體,此桌大得長六尺,寬三尺,相應地高八寸。當然,這不是一件正規產品,而是與就近的木器店商量後特製的一張臥鋪兼書桌,是件絕世珍寶。主人為什麼新做這麼個大桌子,又為什麼萌起要睡在桌上的念頭?咱家不曾向主人請教,也就一無所知。說不定他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的。或許像我們常見的神經病患者那樣,把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物硬給聯繫到一起,把桌子和臥鋪胡亂地攪合到一塊兒去了。總而言之,這是標新立異,不過,缺點是只有新奇,卻不頂用。
咱家就親眼見過主人躺在這張桌子上午睡時,曾經摔到簷廊的地面上。從那以後,他似乎再也不把這張桌子當成臥鋪了。
桌前放著薄紗的坐墊,被煙卷一連燒了三個窟窿,可以望見裡面的棉花黑糊糊的。在坐墊上倒背著臉正襟危坐的正是主人。一條髒得成了灰色的腰帶打了個死結,兩邊餘下的帶子郎當在左右腳背上。這當兒,咱家一抓帶子玩,總要突然被敲一下頭。這條帶子可不是隨便可以靠近的。
主人還在想。有人打比喻說:「傻想就會想傻」。咱家從他身後偷偷一瞧,只見桌子上有個嶄亮的玩藝兒,不由地一連眨了兩三下眼睛。真是個奇怪的玩藝兒!咱家忍受著晃眼的強光,定睛看著那個發亮的東西。這時才看清,那光亮原來是從桌上晃動的一面鏡子發出來的。然而,主人為什麼在書房裡擺弄起鏡子了呢?提起鏡子,一定是洗澡間裡的。咱家今天早晨就在洗澡間見過那面鏡子。所以強調指出「那一面」,是因為主人家裡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面鏡子。主人每天洗完臉梳分發時也用這面鏡子。也許有人問:像主人那路貨還梳分發?告訴你說吧,主人幹別的事都無精打采,可惟有梳發卻很細心。自從咱家來到這戶人家,直到今天,不論多麼炎熱的天氣,主人都不曾剪過短髮,一定要留二寸長,不僅從左邊裝腔作勢地兩廂分開,還把右邊的頭髮往上一抿,抿得服服貼貼。說不定這也是他神經病的表現之一。咱家心想,這種譁眾取寵的梳法,和那張桌子絲毫也不協調,但卻因為是於人無害的小事,別人也就不說什麼,他本人也很得意。
關於主人分發趕時髦的事姑不再敘。若問他為什麼留那麼長的頭髮,坦率地說,原因如下:天花不僅侵蝕了他的臉,而且早已刻進了他的天靈蓋。因此,如果像一般人那樣,把頭髮剪得剩半寸或三分長,短髮的髮根上就會露出幾十個麻坑,不管怎麼摩挲,也弄不掉那些坑坑窪窪,好像在荒郊野外放了些螢火蟲,說不定倒也風雅哩!但妻子不會中意,這是不消說的。既然留下長髮就不至於漏出馬腳,又何苦自動暴露自己的短處!但願毛髮長到臉上,將那兒的麻坑也遮掩起來。自然生長的毛髮,何必花錢剪短,向人們聲張:「瞧呀,我已經水痘升天啦!」
這便是主人蓄長髮的理由,蓄長髮是主人梳分頭的原因,這原因便是照鏡子的根據,也是為什麼將鏡子放在洗澡間的由來,也便是只有一面鏡子的緣故。
既然本應放在洗澡間,而且惟一僅有的鏡子竟然出現在書房,那麼,不是鏡子靈魂出竅,便是主人從洗澡間拿來的。說不定那是「無為靜養」的必要工具哩!聽說從前一位學者訪友。那位和尚朋友正在脫光膀子磨一塊瓦。問他磨瓦做什麼,回答說:「唉,我正使大力氣要把瓦片磨成一面鏡子呢。」於是,學者一驚,說:「任你是什麼樣的高僧,怕也磨不成鏡子的。」和尚哈哈大笑,嚷道:「是嗎?那就算了吧!這就像任你讀破書萬卷也不會得道,大概是一個道理吧!」1說不定主人根據這麼點道聽途說,便將鏡子從浴池中拿了出來,擺出洋洋自得的樣子。這下子可有熱鬧瞧了。咱家偷偷地往裡瞧看。
1故事出自《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即《馬祖錄》)。
主人不知有人偷看,正以全神貫注的姿態凝視著惟一的寶貝鏡子。本來鏡子這玩藝兒怪嚇人的。深夜秉燭,在寬大的房間裡獨自對鏡,大概要有很大勇氣的。咱家第一次被東家小姐用鏡子照在面前時,一時嚇壞了,差不多在房屋周圍跑了三圈。那麼多陽光燦爛的白晝,只要像主人這樣死盯盯地往鏡子裡看,也肯定要害怕自己那張臉的。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認出不是一張叫人舒服的臉。主人偶爾還自言自語地說:「真是一副髒臉。」竟能供認自己的容貌醜陋,倒也令人敬佩。他的舉止真像個瘋子,可他的話語卻是真理。再進一步,就會害怕自己的醜陋。人,如果不能入骨三分地感到自己是個可怕的壞蛋,他就夠不上一個飽經風霜的人。不是個飽經風霜的人,就終究得不到解脫。既然這樣,主人本應順口搭言地說一句:「啊,嚇人!」但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他說完「這臉真髒」,不知又是打的什麼主意,將兩腮鼓得高高的,用手心拍了兩三下,真不知念的是什麼咒。這時,不知怎麼,咱家覺得有個東西很近似這副臉蛋,細細思量,原來是女僕的那副面孔。
順便對女僕的面孔做一番介紹。唉呀呀,簡直是胖腫。前些日子有人從東京羽田區的六守神社送來了河豚型的燈籠,女僕們的臉臃腫得正和那個河豚燈籠一模一樣。由於腫得過度,以至兩廂的眼睛都失蹤了。是的,河豚雖也臃腫,卻是通體渾圓;而女僕本來骨骼就楞楞角角,伴同那楞角一添膘,就像一座浮腫的六角鍾了。這些話如果被她聽去,定要發火的。那麼,就此打住,回到主人的話題。主人就這樣吸盡整個宇宙的空氣鼓起腮幫子,如前所述,用手心邊拍打自己的臉蛋,邊自言自語地說:「把臉皮繃得這麼緊緊的,有麻子也看不見了。」
現在主人又扭過頭去,使照到陽光的半個臉映在鏡子裡。他似乎十分激動地說:「這一來,麻子非常顯眼。還是正衝著陽光的一面顯得平整。真是個奇妙的東西。」然後他又伸出右手,盡可能將鏡子放得遠些仔細端詳,彷彿大惑方解似地說:「這麼個距離,也看不見麻子。還是近了不行……不僅僅是臉,一切莫不如此。」後來他又突然將鏡子橫放,將眼睛、前額和眉毛一下子向鼻根亂糟糟地皺去。他覺得這樣子太難看,自己也意識到:「這一招使不得!」便立刻停止。「幹麼長了這麼一張兇惡的臉呢?」他有些奇怪,將鏡子收回到離眼睛三寸多遠的位置,用右手食指刮了一下鼻翅兒,往桌上的吸墨紙上使勁兒一抹,被吸住的鼻涕圓圓地鼓在吸墨紙上。他會玩許多小把戲呢!後來,抹過鼻涕的那隻手指又調轉方向,一下子翻開了右眼的下眼皮,這就是俗語說的「鬼臉嚇人」,他表演得十分精彩。他究竟是在研究麻子,還是在和鏡子做「瞪眼比賽」玩,可就不大清楚了。主人是個意趣橫生的人嘛!對鏡獨照的工夫,就能想出許多花花點子。不,不是這麼回事。假如善意地解釋為《魔竽問答》1精神,那麼,說不定主人正是為了便於醒心悟道才這樣以鏡子為對像作種種表演哩。
1《魔竽問答》:日本相聲一題名。故事說:一個賣魔竽的店主與行腳僧做盤道問答,全是所答非所問,但卻使行腳僧佩服得五體投地。
凡是人類學,都是為了研究自我。什麼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都不過是自我的別名罷了。任何人也找不到捨我而他的研究項目。假如人們能夠超越自我,那麼,當他超越的剎那間,便失卻了自我。而且,研究自我,除非自身,是不會有人代為付出心血的。再怎麼想研究別人或盼著別人研究自己,都是無稽之談。因此,自古英雄無不靠自己。假如靠別人就可以瞭解自我,那就等於求別人代替自己吃牛肉。卻能像自己吃了一樣能夠辨別牛肉是嫩還是硬,所謂「朝知法,夕聞道」,「案前燈下,手不釋卷」,都不過是認識真正自我的便利手段而已。他人所述之法,他人所論之道。以及汗牛充棟的蟲蛀書堆裡,是不可能存在著自我的。如有,也是自我的幽靈。是的。有些時候,幽靈也許勝於無靈。逐影,未必就遇不上實體。多數影子,大抵離不開實體。從這個意義來說.我想主人擺弄鏡子,還算得上通情達理,比那此擺出一副學者架勢、死搬硬套愛比克泰德1學說的人高明多了。
1愛比克泰德:(五十五前後——三五前後)羅馬帝國的哲學家。
鏡子是自鳴得意的釀造機,同時又是自我吹噓的消毒器。假如懷著浮華與虛榮的念頭對此明鏡,再也沒有比鏡子更對蠢物具有煽動力的器具了。自古因不懂裝懂而傾己害人的史實,有三分之二,委實是鏡子所造成。法國大革命時,有一名好事的醫生發明了「改良殺頭機」,犯下了滔天大罪。同樣,首做鏡者,料他也將魂夢不安的吧!然而,每當厭棄自己、或自我萎靡時,再也沒有比對鏡一照更有益的了。鏡子裡立刻美醜分明。他一定會發覺:呀,這麼一副尊容,竟趾高氣揚地活到了今天!當注意到這一點時,才是人生最可貴的時期。再也沒有比承認自己愚蠢更加高尚的了。在自知之明面前,一切自命不凡的人都要低下頭來。甘拜下風的。儘管他主觀上是想大動聲色地對主人予以輕蔑冷嘲,但在對方看來,他那大動聲色,正表明了已經低頭服輸。主人倒未必是個「對鏡知愚」的賢者;但卻是個能夠公平讀懂刻在自己臉上的天花瘢痕的男子。承認自己的容顏醜陋,也許會成為認識自己靈魂卑鄙的階梯。他是個前途有為的人!說不定這正是被那位哲學家批判的結果呢。
咱家心裡想著,又觀察一下主人的動態。主人對咱家這些想法一無所知。他盡情地玩「鬼臉嚇人」的遊戲,然後說:「好像嚴重充血;又是慢性結膜炎!」說著,他用食指的側面連連用力地揉充血的眼瞼。大概他眼瞼發癢吧。然而,不揉,它都紅得那麼厲害,怎能受得住這麼一探?用不了多久,一定要像鹹加吉魚的眼珠一樣爛掉!
少頃,只見主人睜開眼睛,對鏡瞧著。果然,他的眼睛好像北國的寒空,陰沉得混濁濁的。的確,他平日就不是一雙清澈的眼睛,用一句誇大的形容詞來說,兩眼混濁,一片模糊,分不清白眼球和黑眼珠。如同他精神恍惚,一貫地極其不著邊際;他的眼睛也曖昧不清地永遠漂在眼窩深處。有人說這是胎毒所致;也有人說是痘瘡的餘波。聽說小時候為他治病,傾害過無數柳樹蟲和蛤什螞。然而,可憐母親的努力卻毫無希望,直到今天,兩眼還像從前一樣模模糊糊。咱家暗自思忖:這種狀態決不是由於胎毒和痘瘡所致。他的眼珠之所以彷徨在如此昏冥混濁的苦海,完全是由於他那不透明的頭腦所決定;並且其影響已經達到了暗淡溟-之極致,自然要呈現於形體之上,要給茫然不知的母親帶來不必要的憂愁!冒煙,就知道有火;眼球混濁,就證明是個糊塗蟲。可見,主人的眼睛是他心靈的象徵。他的心像天寶年間的銅錢一樣有個空洞,那麼,他的眼睛也一定像天寶銅錢一樣,雖然大,卻不中用。
主人又捋起鬍鬚了。那鬍鬚原就不太整齊,長得七扭八歪。雖說這是個人主義盛行的世道,但是,這樣亂紛紛的,極端自由,給主人帶來的麻煩可想而知。主人也有鑒於此,近來大肆操練,盡可能將根根鬍鬚做系統化的安排。功夫不負苦心人,過來鬍鬚稍微步調整齊些了。主人甚至很自豪地說:從前的鬍鬚是自然生長,現在的鬍鬚是叫它生長。愈有成效,就愈受鼓舞。主人認清自己的鬍鬚前途光明,便朝朝暮暮,只要得閒,定要對它們進行鞭打。按他的野心,是像德國皇帝那樣,長一撮向上心切的翹胡。因此,哪管毛孔是橫還是豎,他毫不姑息,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就往上揪。料想那鬍鬚活受罪了!連鬍鬚的主人都時而覺得疼痛呢。然而,這是操練,管它願意不願意,硬是給它往上揪!局外人看來,這幾乎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閒趣,而本人卻當成天經地義;正如教育家枉自違背學生的本性,卻還誇口:「瞧我這兩下子」,同樣毫無責難的理由。
主人正滿腔熱情地操練鬍鬚,女僕楞楞角角的面孔從廚房飄來,說:「來信了。」一如往常,將通紅的手突然伸進書房。主人依然右手抓著鬍鬚,左手拿著鏡子,回過頭來向門口望去,臉兒楞楞角角的女僕一見那奉命倒寫成八字的鬍鬚,急忙跑回廚房,趴在鍋蓋上哈哈大笑。主人可是個穩重的人。他悠然放下鏡子,拿起信箋。頭一封信是鉛印的,全是些嚴肅的字句,讀之如下:
敬啟者。謹祝日益康綏。回顧日俄戰爭,以破竹連捷之勢、獲恢復和平之功,我忠勇剛烈之將士,大半已在「萬歲」聲中高奏凱歌,萬民歡騰,其樂何如。憶自宣戰大詔頒發,義勇奉公之將士久駐萬里天外,茹苦含辛,竭誠戰鬥,為國捐軀。其至誠之心,必水刻不忘也。且勇士凱旋,本月即將告終。據此,本會定於十五日,代表本區全體居民,為區內千餘名出征將士召開盛大之凱旋慶祝會,並藉以撫慰軍人家屬,故特竭誠歡迎軍屬蒞席,以聊表謝忱。如蒙諸位大力支援,盛典得以順利召開,則本會無上光榮。為此,敬請贊助,踴躍捐款,不勝翹盼之至。
謹啟
寄信人是一位貴族老爺。主人默讀一遍,隨即將來箋裝進信封,若無其事。捐助嘛,怕是不肯為之的。前些天他拿出兩元還是三元,作為賑濟東北災區的捐款,卻逢人便大肆宣揚:「我被敲竹槓賑災啦!」既然是賑災,自然是主動掏錢,決不是敲竹槓。並非遇上了強盜,說什麼「敲竹槓」,肯定是不穩妥的。儘管如此,主人卻宛如遭搶一般。若是動點硬的,那又當別論;就憑這麼一紙鉛印信,任你說什麼「歡迎軍人」,「貴族募捐」,也看不出他會是個肯於掏錢的人。按主人的意思,希望歡迎軍人之前,首先應該歡迎他。然後麼,倒不妨歡迎其他的人。而他暫因日夜紛忙,歡迎一事,只好有勞貴族大人先生們分神了。
主人又拿起第二封信說:「啊?又是一封鉛印信!」
當此寒秋.謹祝會府興旺。
敬啟者:敝校之事,一如所知,自前年以來,被二三名野心家所干擾,一時陷於極大困境。竊以為此乃不肖「針作」無德之所致,深以為戒。茲經臥薪嘗膽,苦心籌劃,我校將採取依靠自力、符合理想之新建校舍籌措經費方案。方案無他,即出版定名為《縫紉秘法綱要特刊》。本書乃不肖針作遵循工藝學之原理,多年來苦心研究之結晶,不愧為心血之作。深望一般家庭普遍購買,敝人只在成本費外略收薄利。但願此舉既可成為發展縫紉技術的綿薄之力,又能積薄利以應新建校舍經費之需也。回而不勝萬分惶恐,特請購買敝人印行的《縫紉秘法綱要特輯》一冊,不妨賜給女僕,以表贊助之意,權作對敝校新建經費之捐款。百拜求援,匆匆謹啟。
大日本女子裁縫最高等大學院
校長 縫田針作
三拜九叩
如此鄭重的書信,主人竟冷淡地揉成一團,啪的一聲扔進廢紙簍裡。可憐!針作先生難得的三拜九叩與臥薪嘗膽。全都枉費心機了。
主人又看第三封信。這第三封信散發著異樣的光輝。信封是紅白二色的橫紋花樣,花裡胡哨,活像賣棒糖的招牌。當中用八分書大筆特書:「珍野苦沙彌先生帳下。」表面看來,十分華麗,至於書信裡會不會蹦出個大人物的名字來,可就不敢說了。
假如由我管天管地,我將一口喝乾西江之水;假如由天地管我,我不過是陌上的一粒微塵。當然要問:天地與我,可有何干?……最先吃起海參的人,其膽量可敬;最先吞下河豚的漢子,其勇氣可嘉。食海參者,猶如親鸞1再世;吞河豚者,恰似日蓮2化身。如苦沙彌者流,惟有品嚐葫蘆干裡的酸醬,便可以自稱為天下名流乎?未之見也……
1親鸞:(一一七三——一二六二)鐮倉初期的高僧、淨土真宗的開山祖,謚號見真大師。
2日蓮:(一二二二——一二八二)親鸞同時的高僧,日蓮宗的開山祖,謚號立正大帥。
親友也會出賣你,父母在你面前也有私心,愛人也會拋棄你。富貴從來沒有指望,功祿也會一朝消失。你頭腦中秘藏的學識會發霉。試問,汝將何所恃?俯仰於天地間,將何所依?其神乎?
神佛者,人類萬般苦痛之餘所捏造之泥偶而已,人類糞便所凝成之臭屎堆而已。相信渺茫希望,還說心安理得。嗟乎,醉漢!胡亂地危言聳聽,蹣跚地走向墳墓。油盡而燈自滅;財竭而何所遺?苦沙彌先生!且進清茶,嗚呼尚饗!
不把人看成人時,便無所畏懼。試問不把人看成人的人,卻面對不把我看成我的社會而憤怒,那將如何?飛黃騰達之士,將不把人看成人視為至寶,只在別人眼裡沒有他時才勃然色變。管他色變不色變,混帳東西……
當我把人看成人,而當他人不把我看成我時,鳴不平者便爆發式地從天而降。此爆發式行動,名之日革命。革命並非鳴不平者之所為,實乃權貴榮達之士欣然造成者也。
朝鮮人參多,先生何故不用?
天道公平 再拜 於巢鴨
針作先生行了「九拜」之禮,而此人竟然僅僅「再拜」。只因不是募捐,便一筆勾銷了七拜。此信雖非募捐,但卻非常難懂。不論向任何刊物投稿,都有充分的資格遭到廢棄,因此,以頭腦不清而馳名的主人,定要將它撕得粉碎的。不料,他竟翻來覆去地讀個沒完。說不定他認為這種書信有什麼含義,決心要把其中的含義挖掘出來。蓋天地間未知之事甚多,卻無一不可對之信口雌黃。不論多麼潔屈聱牙的文章,若想解釋,也都不難。說人愚蠢也行,說人聰明也不費什麼唇舌便可以說得清清楚楚。豈止於此!即使想證明「人是狗」、「人是豬」,也不是多麼難解的命題。說山是窪地也可,說宇宙狹窄又有何妨。說烏鴉白、小町1丑、苦沙彌先生是君子,也都沒什麼講不通。因此,即使這封毫無意義的信,只要絞點腦汁,給它安上點什麼名堂,那就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去吧。尤其主人,一向對自己不懂的英文硬是胡亂地講解,那就更是愛牽強附會了。學生問:「明天天氣不好,為什麼還說『早安』?」主人一連思考了七天。又問:「哥倫布用日文怎麼說?」主人又用了三天三夜苦思答案。嘗了葫蘆干裡的酸醬味便自以為是天下名流,吃了朝鮮人參便以為要鬧革命。像他這號人,隨便想安點什麼含義,自然都會左右逢源的。
1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朝有名的美人。
隔了一會兒,主人就像對待「姑德毛寧」一樣,似乎對這些難懂的名言也大有所悟。他十分讚賞地說:「意義非常深長。大概此人一定是個對哲理頗有研究的人。高見,高見!」從這一番話也可以看出主人多麼愚蠢。不過,反過來看,也不無精闢之處。主人有個習慣,喜歡讚美那些沒影而又不懂的事。恐怕不單主人如此吧。未知之處正潛伏著不容忽視的力量,莫測的地方總是引起神聖之感。因此,儘管凡夫俗子們把不懂的事情宣揚得像真懂了似的;而學者卻把懂了的事情講得叫人不懂。大學課程當中,那些把未知的事情講得滔滔不絕的大受好評,而那些講解已知事理的卻不受歡迎,由此可見一斑。
主人敬佩這一封信,同樣也不是由於看懂了信中內容,而是由於捉摸不透題旨何在,是由於忽而出現了海參,忽而出現了臭屎。因此,主人尊敬這封書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經》、儒家之尊敬《易經》、禪門之尊敬《臨濟錄》,只因大多一竅不通。然而,一竅不通又說不過去,於是,便胡亂註釋,裝成懂了的樣子。不懂裝懂,而且表示尊敬,自古以來都是一件快事。主人畢恭畢敬地將八分書的名家書法捲了起來,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於遐思冥想。
「勞駕,勞駕!」這時正門有人高聲求見。聽聲音像是迷亭,可又不像。他在不停地叫門。主人早已在書房聽見了喊聲,但他依然袖手,紋絲不動。也許他打定主意,迎接客人不是主人的任務,因此,這位主人從來不曾在書房裡答話。女僕早已出門買肥皂去了。妻子要有所迴避。於是,應該出去迎接客人的只有敝貓了。咱家也懶得出去。於是,客人從換鞋處跳上台階,敞開屋門,大搖大擺地跨進。主人有千條妙計,來客自有一定之規。只聽他剛一進屋,就把紙屏兩三次拉開,又兩三次關上,現在正向書房走來。
「喂,開的什麼玩笑!幹什麼哪?來客人啦!」
「噢,是你呀!」
「還問什麼『是你呀!』你既然坐在那兒,就應該說句話呀!簡直像到了廢墟。」
「噢,我在想心事。」
「就算想心事,說聲『請進』,總還辦得到吧?」
「說,倒是能說的。」
「還是那麼沉得住氣!」
「從前些天開始致力於修養精神哪。」
「多蹊蹺!精神修養就不能答話,到了那一天,來客可就遭殃了!那麼沉著,可受不了喲!老實說,不是我一個人來呀!還領來了好多客人哪!你出去見一見!」
「領誰來了?」
「管是誰來的,出去見一見!他們一定要見見你。」
「誰呀?」
「管他是誰,站起來!」
主人仍然袖著手,驀地站起,說:「又是想捉弄人吧?」
他向簷廊走去,漫不經心地走進客廳。便見一位老人面對六尺壁龕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由地從袖筒裡抽出手來,穩穩地一屁股坐在彩糊隔扇旁。於是,他和老人一樣面面而坐,雙方誰也無法相對敘禮了。而從前的正人君子,總是講究繁文溽禮的。
「噢,請到這邊兒!」老人指著壁龕催促主人。主人在二三年前,認為在客廳裡隨便坐在哪兒都一樣。後來聽一位先生講解,他才明白,原來壁龕一帶是由貴賓席演變而來,原是欽差御使落坐的地方。其後,他就決不再靠近此地。特別是見到一位素昧平生的長老氣呼呼地坐在那裡,他不僅不敢坐在上座,連請安都難得說出口了。於是暫且低下頭來,照抄對方一句話,重複地說:
「噢,請到這邊兒!」
「不,那就不便請安了。還是您請到這邊兒。」
「別,那麼……還是您請……」主人信口學著對方的話。
「哪裡。這麼客氣,那可不敢當。我怎麼好意思。還是請您別客氣。噢,您請……」
「這麼客氣……那可不敢當……還是……」主人滿臉通紅,嗚嗚嚕嚕地說,可見精神修養也並無功效。迷亭君站在紙屏後笑著觀賞,覺得已經夠瞧的啦,便從主人身後推了一下他的腚,硬是插嘴說:
「喂,滾吧!你那麼緊靠著紙隔門,我就沒有座位啦。不要客氣,到前邊去!」
主人迫不得已,往前蹭了幾步。
「苦沙彌先生!這位就是我時常對你提起的從靜岡來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彌先生。」
「啊,初次相逢!聽說迷亭常來打擾。老朽早就心想幾時登門造訪,走要當面聆聽雅教。幸而今日從不遠的地方路過,特來致謝,並拜會芝顏,今後尚請諸多關照。」一口古老的腔調,說得十分流暢。
主人既然是個交際不廣、言語遲鈍的人,而且不曾見過這樣舊式的老人,一開始就有點怯陣。正畏縮不前,又聽老人家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套,什麼朝鮮人參,什麼棒糖幌子似的信封,全都忘得乾乾淨淨,只得帶著哭腔,說些莫名其妙的答話。
「我……我……本應登門拜訪……請多海涵……」說罷,微微從床席上抬起頭來,只見長老還在叩頭,嚇了一跳,慌忙又頭拱床席了。
老人見機行事,抬起頭來說:
「往昔寒舍也吞列此地,久居天子腳下。江戶幕府倒台那年才遷居靜岡。其後,幾乎不曾來過。今番重遊,完全迷失了方向。如不是迷亭帶我來,那就一事無成了。真所謂『滄海變桑田』啊!自德川家康1將軍受封以來三百載,就連那樣的將軍府……」
1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豐臣秀吉滅北條氏,封給德川家康關東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將軍,開創江戶幕府。
老人說到這裡,迷亭先生覺得囉嗦:「伯父,德川將軍也許值得感謝,但是,明治時代也還好嘛。從前並沒有紅十字會吧?」
「那是沒有。壓根兒沒有紅十字會。尤其能夠瞻仰皇族儀容,這除了明治時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長壽,就憑這副樣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會,並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無憾了。」
「啊,僅是久別後重遊東京,這就夠福氣的了。苦沙彌兄!伯父嘛,因為這次紅十字會召開全體大會,他特地從靜岡趕來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過上野,剛剛回來。所以,你瞧,他還穿著我從白木裁縫鋪訂做的那身大禮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說。
的確,他是穿著大禮服,但卻一點兒也不合體。袖子過長,領口大敞著,後背凹了進去,腋下吊了上來。縱然故意往壞處去做,也很難煞費心機地做得這麼邋邋遢塌。何況白襯衫和白襯領各自為政,一仰臉,便從空襠中露出了喉骨。甭說別的,那黑領結,就弄不清是打在襯領上,還是打在襯衫上。
大禮服總還算順眼,可那個白髮小髻,便是天下奇觀了。至於那個馳名的鐵扇怎樣?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貼身放著。
主人這時才神志清醒,將精神修養的功夫充分應用在老頭兒的服裝上,不免令人吃驚。他認為老頭兒的大禮服總不至於像迷亭說得那麼不成體統;然而,見面一看,事實卻比說的更嚴重。假如自己臉上的麻子可供做歷史研究的材料,那麼,這個老頭兒的小髻和鐵扇,確實有更大的價值。他本想打聽一下鐵扇的來歷,又不便刨根問底;談話中斷吧,又有些失禮,於是,便極其隨便地問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並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著我……唉,如今的人越來越好奇了。從前可不是這樣……」
「是的,從前可不是這樣。」主人說得很像個長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當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麼一句也就是了。
「還有,人們都盯住我這把鐵扇。」
「那把鐵扇很重吧?」
「苦沙彌君!你拿一下試試!重得很呢。伯父!讓他試試!」
老頭兒吃力地拿起鐵扇,遞給主人說:「您受累!」
主人接過鐵扇,就像在東京黑谷神社參拜的人接過蓮生和尚1當年用過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會兒,只說了聲「的確是」,便還給了老人。
1蓮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實,源平時代武將,後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蓮生。
老人說:「都把它叫做『鐵扇』『鐵扇』的,其實,這玩藝兒本來叫做『劈盔刀』,和鐵扇完全是兩碼子事兒……」
「唔?這玩藝兒是幹什麼用的?」
「用來砍敵人的盔甲……當年趁敵人兩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這件寶,聽說從楠木正成1時期一直用到今天……」
1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時期的武將。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過的劈盔刀嗎?」
「不是!不知是什麼人的。不過,年久月深,說不定是建武時代1的產品呢。」
1建武時代:即南北朝時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號。
「也許。不過,寒月君可大吃苦頭嘍!苦沙彌兄!今天開會回來,路過大學,真是個絕妙的好機會,就順便去了理學部,剛剛參觀過物理實驗室。因為這把劈盔刀是鐵的,害得試驗室裡的磁力裝置全部失靈,惹了個大亂子哪。」
「且慢,此話無理!這是建武時代的優質鐵,絕不會有如此風險的!」
「再怎麼是優質鐵也不行。寒月兄剛剛說過,有什麼辦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個人嗎?年輕輕的,真可憐!總該幹點什麼正經營生嘛。」
「可憐哪!那也算『科學研究』!只要把那個玻璃球磨光,就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為一個非凡的學者,那麼,誰個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鋪掌櫃更辦得到。這種行當,在漢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極其低下。」老頭兒邊說邊面對著主人,暗暗地盼著主人贊同。
「這話不假!」主人虔誠地說。
「如今的一切學問都是形而下學,好像不錯,然而一旦有事,卻毫不頂用。從前就不同。武士們幹的都是玩命營生。他們平素就在養心,一旦有事,絕不慌張。您大概也知道,這可絕不是磨個球啦、搓根鐵絲啦等等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
「說得對!」主人依然虔誠地說。
「伯父!所謂養心,就是用不著磨球,袖起手來打坐吧?」
「叫你這麼一說,可就糟了。絕不是那麼輕而易舉。孟子甚至說:『求其放心』1。邵康節2說過:『心要放二。』還有佛門有個中峰和尚,他告誡人們說:『絕不退縮!』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1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2邵康節:北宋儒者,名雍,字堯天。「心要放」與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視心靈的馳騁。
「說到歸終,還是沒懂!到底該怎麼辦呢?」
「你讀過澤庵禪師的《不動智神妙錄》嗎?」
「沒有,聽都沒有聽說過!」
「心也,置於何處?置於敵人之體力活動,則為敵人之體力活動所收;置於敵人之長劍,則為敵人之長劍所取;置於殺敵之念,則為殺敵之念所攝。置於我之長劍,則為我之長劍所吸;置於我不會被殺之念,則為我不會被殺之念所得;置於他人之風姿,則為他人之風姿所溶。總之,心也,無處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來啦?伯父的記性可真好。多麼長啊!苦沙彌兄,聽懂了嗎?」
「的確。」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確」遮掩了過去。
「喂,問你哪,是這樣吧?心也,置於何處?置於敵人之體力活動,則為敵人之體力活動所收;置於敵人之長劍……」
「伯父!苦沙彌兄對這種事很內行喲!近來常在書房裡養心哪!連客人來,都不去迎接,把心擱在什麼地方了。所以,他沒事兒。」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煉就好啦!」
「嘿嘿,沒那麼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輕閒,所以認為別人也都在玩吧?」
「實際上,你不是在玩嗎?」
「不過,『閒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憑這點兒,我說你非修養不可。成語說的是『忙裡偷閒』,沒聽說過『閒中有忙』。」
「是的,未之聞也。」主人說。
「哈哈哈,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沒嘗啦,偶爾去吃一頓東京的鱔魚怎麼樣?再請你吃幾杯。從這兒坐電車,轉眼就到。」
「吃鱔魚倒是好事,不過,今天約定去見杉(讀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讀山)原嗎?那老爺子還硬實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謅八扯,真糟糕。念錯別人的姓名是失禮的。今後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寫的杉(山)原嗎?」
「寫的是杉原,可念的時候要念成杉(沙)原。」
「怪啦。」
「這有什麼怪的?習慣讀法,自古有之嘛,蚯蚓的和式讀法是『咪咪茲』,這就是習慣讀法,與『瞎眼睛』讀音相同;把癩蛤蟆讀成『卡衣路(蛙)』,道理也是一樣的。」
「嘿?高見!」
「把癩蛤蟆打翻在地,它就仰頦,仰頦的讀音是『阿歐牟氣尼卡衣路』,因此習慣上就叫癩蛤蟆為『卡衣路』。把籬笆叫做竹籬,把萊莖叫做菜桿,也都一樣。把杉(沙)原念成杉(山)原,那是鄉巴佬的話。不謹慎些,可要被人家笑話。」
「那麼,現在去杉(沙)原家嗎?真麻煩。」
「怎麼?若是你不想去,那也行,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能去嗎?」
「走去困難。給我叫個車,從這兒坐車去吧!」
主人唯唯稱是,立刻派女僕向車伕家跑去。老頭兒沒完沒了地道別,將圓頂禮帽戴在小髻上。他走了,剩下迷亭。
「他是你的伯父嗎?」
「是我的伯父!」
「好嘛。」主人復又在坐墊上打坐,袖著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是個豪傑吧?我也以有這樣一位伯父而感到榮幸。不論帶到什麼地方,總是那副風度。吃驚吧?」迷亭覺得讓主人吃驚,他非常開心。
「哪裡?沒怎麼吃驚。」
「連這都不吃驚,你可真夠沉著啦。」
「不過,你那位伯父有些地方似乎很了不起。諸如提倡精神修養等等,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嗎?你如果現在是六十歲上下,說不定也和伯父一樣成為時代的落伍者呢。加油吧!若是輪著班當個落伍者,那就太死心眼兒了。」
「你總擔心落伍。但是,在一定的時空,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喲!首先,如今的學問,只有向前向前,綿綿無盡,永不滿足。如此看來,東方學問雖然消極,卻富於韻味,只因講求精神修養。」主人把以前從哲學家聽來的話語彷彿自己的學說似的陳述下去。
「你可真了不起哩!怎麼,好像講起八木獨仙的學說了。」
聽了八木獨仙這個名字,主人驀地一驚。說起來,前此造訪臥龍窟,說服主人後飄然而去的那位哲學家,正是八木獨仙。主人剛才一本正經宣傳的那一套,正是從八木獨仙那裡現買現賣的。迷亭以為主人不知道那位哲學家,在千鈞一髮之際指出這位先生的名字,不消說,這暗暗地使主人臨時喬裝的假相受挫了。
「你聽過獨仙的講演嗎?」主人心慌意亂,叮問了一句。
「聽沒聽過?他的學說,從十年前在學校直到今天,毫無改變。」
「真理不是那麼亂變的,也許正因為不變,才值得信賴哩!」
「噢,正因為有人捧場,獨仙才混得下去啊!首先,八木的名字就起得好。他的鬍鬚,簡直就是一頭山羊;而且自從寄宿求學以來,一直是照老樣子長起來的。獨仙這個名字也夠帶勁兒的。從前,他到我那兒去投宿,照例是大講特講精神修養。因為他總是重重複復,說個沒完沒了,我就說:『你也該休息了吧?』這位先生真夠幽閒:『不,我不-!』他還是那麼裝腔作勢,講他的消極論,夠煩人的。還好,我幾乎央求他睡下。我說:『怎麼辦!你大概不-,可我-極了。面子事兒,睡吧!』可是,那天夜裡老鼠出洞,咬了獨仙先生的鼻尖。深夜裡他大喊大叫。這位先生嘴皮上講什麼超越生死,但似乎依然惜命,十分擔心哪!他責怪我說:『鼠疫染遍全身,那可了不得!你要想個辦法呀!』我一聽,真是服了。後來,我沒什麼辦法,就到廚房去,在紙片上粘些飯粒來唬弄他。」
「怎麼唬弄?」
「『這是洋膏藥,最近德國的一位名醫發明的。印度人一被毒蛇咬傷,用上這貼膏藥就立見功效。』我對他說:『貼上這帖膏藥,保你平安。』」
「你從那時起,就對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後來,因為獨仙先生是個大好人,認為我說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來一看,膏藥下邊郎當著一些線頭,原來是把那撇山羊鬍給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現在的山羊鬍可比那時候更神氣了。」
「你最近見過他嗎?」
「一個星期以前他來過,談了很長時間才走。」
「怪不得!我說你怎麼賣弄起獨仙的消極論來了!」
「說真的,當時我非常感動,也立志發奮要修養一番呢。」
「發奮倒是好的。不過,過於把別人的話當真,可要上當喲。你總是太相信別人的話,這不行。獨仙也不過是嘴上的把戲,到了關鍵時刻,和你我一樣。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當時,從宿舍二樓跳下去以至摔傷的,只有獨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詞嗎?」
「是呀!若叫他本人說,那件事他非常幸運。『禪機玄妙呀!到了十萬分火急之刻,能夠驚人地迅速地做出反應,其他的人一聽說是地震,都懵頭轉向,惟獨自己從二樓窗戶跳下去,這正表明了修煉的功效。真高興……』說著,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個嘴硬的傢伙!說到歸終,再也沒有那些叫嚷什麼禪呀、佛呀的人更陰陽怪氣的了。」
「是麼!」苦沙彌先生顯得有些頹唐。
「前些天他來的時候,一定講了些和尚道士們常說的鬼話吧?」
「唔,他告訴我說:『電光影裡斬春風』,言罷而去。」
「『電光』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戲,真好笑。那時候,一提起無覺禪師的『電光』,宿舍裡幾乎無人不曉。而且,這位先生一著急,就把全句錯念成『春風影裡斬電光』,真逗!他下次再來,你不妨試試,單等他慢條斯理地宣講時,你從各方面進行反駁。瞧好吧,他立刻就會顛三倒四,說得驢唇不對馬嘴。」
「碰上你這樣的搗亂鬼,誰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誰搗亂!我非常討厭那些禪和尚,以及什麼『得道的』。我家不遠有個南藏院,南藏院有個八十來歲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個暴雷落在院內,把和尚院前的一棵松樹劈倒了。不過,聽說那位和尚卻安然無恙,若無其事。仔細一打聽,原來他是個十足的聾子。那自然會泰然自若的嘍。大抵是這麼回事。獨仙只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動不動就勾引別人,所以很壞。眼下就有兩個人在獨仙的影響下變成了瘋子。」
「誰?」
「誰?一個是裡野陶然唄。托獨仙的『福』,潛心於禪學,去到鐮倉,終於在那兒變成了瘋子,丹覺寺門前有一個鐵路的岔路口吧?他跳進去,在路軌上打坐。張牙舞爪地要擋住對面馳來的火車。不錯,火車剎住了閘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可是從此,他自稱是水火不入、鐵打金剛的身子,又跳進寺內的荷花池裡,灌得咕嚕嚕的直打轉。」
「死啦?」
「這時又萬幸,趕巧參加道場的和尚從這兒路過,救了他。後來他回到東京,終於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於在佛堂裡吃大麥飯和鹹菜。歸根結底,等於獨仙間接殺害了他。」
「看來,死認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喪地說。
「就是嘛!被獨仙坑害的,還有一名同學。」
「危險哪!是誰?」
「立町老梅唄!此人也完全在獨仙的慫恿下張口就是什麼『鱔魚升天』,最後,成了真事兒。」
「什麼真事兒?」
「終於,鱔魚升天,肥豬成仙了。」
「這是怎麼回事?」
「既然八木是獨仙,那麼,立町便是豬仙了。沒有人像他那樣沒臉沒皮地貪吃。因為是貪吃加上出家人壞心腸的合併症,這就沒救了。起初,我們也沒大留神,現在回頭一想,當時,淨是些蹊蹺事兒!他一到我家,呵!說什麼:『那棵松樹下沒有飛來炸肉排嗎?』『在我家鄉,魚糕坐在木板上游泳咧!』他不住嘴地說些奇談怪論。光說還好,還催我說:『到門外的髒水溝去挖地瓜面饅頭吧!』這一來,我算告饒啦。過了兩三天,他終於成了豬仙,被關進巢鴨瘋人院。本來毛豬之類沒有資格發瘋的,全是托獨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兒去了。獨仙的力量十分強大喲!」
「哦?現在還在巢鴨嗎?」
「不僅在,而且狂妄自大,氣焰十分囂張哩!近來說什麼立町老梅這個名字沒意思,便自號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別看他是個瘋子,可起了個漂亮的名字。有時他也寫成『孔平』。他說世人多半陷於迷津,一定要普渡眾生。於是,他給朋友們胡亂寫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寫得又臭又長,因超重而被罰款兩次呢。」
「這麼說,郵給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嘍!」
「也給你家寄啦?那才叫絕哪!也是紅色信皮吧?」
「嗯。中間紅,兩邊白,別具一格。」
「那種信皮,聽說是特意從清國進口的,體現了豬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間放光彩』……」
「原來那信皮還大有來歷呢!」
「正因為發瘋,才非常考究。不過,儘管發瘋,惟有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寫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給你的來信裡也寫過這些吧?」
「唔,寫了海參。」
「老梅喜歡吃海參。難怪呀!還有呢?」
「還寫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鮮人參等等。」
「河豚配朝鮮人參,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鮮人參湯喝!」
「好像並非如此。」
「不是也無妨,反正他是個瘋子。就這些?」
「還有這樣的句子:『苦沙彌先生!聊備清茶,嗚呼尚饗!』」
「哈哈哈……『聊備清茶,嗚呼尚饗』,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幹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萬歲的!」
迷亭先生興致勃勃,大笑起來。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極大敬意而反覆捧讀的書信,發信人原來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總覺得先前的熱誠與苦心都已付諸流水,因而有氣;並且,想到自己竟把瘋人的文章那麼煞費心機地玩味,又有些臉紅;最後,既然對狂人作品那麼讚許,自己是否也有點神經異常?因而又有些懷疑。憤怒、羞慚與疑慮,三者迸發,總有些如坐針氈。
這當兒,有人大開房門,沉重的腳步聲兩步就到了門口,已經傳來呼喊聲:
「勞駕,勞駕!」
主人屁股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卻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不等女僕出去迎客,已經邊問「是誰」,邊兩步竄出堂屋,跑到門口。迷亭到家,並不叫門,便大搖大擺地走進去,這似乎有點叨擾;但他來者安之,主動擔負起書僮的接待任務,倒也帶來了方便,不過,迷亭再怎麼不客氣,畢竟是客人;勞客人大駕去開門,主人苦沙彌先生卻紋絲不動,真真豈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應隨即出馬的。然而,他卻偏不,這才是苦沙彌先生的本色。他若無其事地穩坐在座墊上。「穩坐」與「安居」,其意相似,實則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門前,像連珠炮似的在和誰爭辯些什麼。過了一會兒,面對屋裡嚷道:
「喂!房東大人!有勞大駕,出來一趟。你不出場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主人不得已,這才依然袖著手慢騰騰地走來。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張名片蹲著和客人應酬,腰彎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寫的是警視廳刑警吉田虎藏。和他並肩而立的是個二十五六歲、高個子、穿一身進口條紋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樣袖著手默默地站立。此人總像在哪兒見過。咱家仔細端詳,才知道豈止見過,正是前些天深夜來訪、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兒。啊,莫非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從正門光臨啦?
「喂,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竊的小偷,特來通知你出面的。」
主人似乎這才明白刑警來幹什麼。他低著頭,面對偷兒畢恭畢敬地施禮。他大概是覺得偷兒比虎藏先生長得更加儀表堂堂,便貿然斷定他是刑警。偷兒肯定是要吃驚的,但又不便聲明:「我是小偷!」只好佯作不知,依然袖著手站在那裡。毋須說,因為他戴了手銬,叫他拿出手來也辦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這光景,總會明白個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尋常,他有個毛病,總是無端地怕見官吏和警察,對大官兒的威風十分畏懼。不錯,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說:警察者流無非包括自己在內的人們花錢雇來的門衛而已;但是一碰上實際,他便顯得格外唯唯諾諾。因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長,過慣了對上峰彎腰施禮的生活,說不定這種秉性又傳給了兒子呢。真是可憐極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瞇瞇地說:「明天上午九點以前,請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盜物品都是些什麼?」
「失盜物品有……」主人剛說了頭,偏偏渾然忘卻,記得的只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儘管他心裡是在想:山芋唄,提不提的,倒沒什麼。不過,剛說「失盜物品嘛……」下邊竟然詞窮,這總有點顯得呆頭呆腦,不成體統。若說別人家被盜,猛然之間,可能說不清楚;而自家失盜,卻不能明確回答,這會被當成尚未成年的證據。有念及此,才橫下一條心來說:
「失盜物品有……山芋一箱。」
這時,偷兒似乎覺得非常滑稽,弓起身來將臉兒埋在衣襟裡。
迷亭哈哈大笑,說:
「好像丟了點山芋,非常心疼哪!」
只有刑警聽得格外認真。
「山芋是弄不回來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還有,退還時要交一份收條,去的時候別忘了帶圖章……一定要在九點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淺草警察署管轄內的日本堤分局。那麼,再見!」
刑警獨自哇啦啦,說罷而去。偷兒也隨後出去。偷兒手被銬著,不能關門,門兒只得依然敞著。主人雖然誠惶誠恐,這時也顯得不滿,鼓起腮幫,砰的一聲將門兒關了。
「啊哈哈……你對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總是那麼謙恭和藹,到也是個好男子。可是,你只對刑警恭恭敬敬,這就不怎麼樣了。」
「可,人家費心費力來通知的嘛!」
「通知怎麼?那是他的職責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滿夠意思啦!」
「可,這不是一般的職責呀!」
「當然,這不是一般的職責,是所謂偵探這種不招人喜歡的職責,比通常的職責還卑劣!」
「喂,說這種話,你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那麼,就不要再罵刑警了吧!不過,你尊敬刑警,還總算說的過去,至於你尊敬盜賊,可就不能不令人吃驚了!」
「誰尊敬盜賊?」
「你呀!」
「我何曾結交過盜賊?」
「何曾結交?不是你對盜賊客客氣氣的嗎?」
「幾時?」
「就是剛才,不是卑躬折節了嗎?」
「胡說!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種派頭嗎?」
「正因為是刑警,才是那種派頭哪!」
「真頑固!」
「你才頑固哪!」
「啊,首先請問:刑警到別人家,難道就那麼袖著手,直挺挺地站著嗎?」
「誰敢說凡是刑警都不能袖著手?」
「你那麼凶,我可有點害怕。在你客套過程中,他可是一直站著不動的呀!」
「刑警嘛,也許會有這種姿態的。」
「真夠主觀,怎麼說也不聽。」
「就是不聽嘛!你不過嘴皮上說什麼『偷兒』『偷兒』的,可你並沒有當場見過那個偷兒破門而入。只是憑空想像,片面地一口咬定罷了。」
談到這裡,迷亭絕望了,似乎覺得主人已不可救藥,竟一反常態地默默無語;主人卻以為難得一次說服了迷亭,十分開心。在迷亭眼裡,主人因頑冥不靈而人格貶值;可是,在主人看來,正因為他固執己見,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間不時地會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認為頑固到底就是勝利,然而那當兒,本人的人格卻大大地貶值。奇怪的是,頑固者本以為至死也要保全面子,至於後人予以輕蔑,沒人理睬等等,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這真是夠幸福的了。據說這種幸福被名之為「豬玀的幸福」。
「總之,明天你想去嗎?」
「去呀!叫我九點以前到,我八點就出發。」
「學校怎麼辦?」
「停課唄!學校算個什麼。」主人說得很強硬,看來氣魄還不小哩!
「口氣好大呀!停課行嗎?」
「行啊!我們那個學校是發月薪,不會扣我工資的,沒事兒。」主人說得很坦率。若說滑頭,也夠滑頭的;若說天真,也還蠻天真哩!
「喂,你可以去。可是,認識路嗎?」
「知道個屁!坐車去,就不難了吧?」主人氣哼哼地說。
「您是個『東京通』,不亞於靜岡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喲!在吉原!」
「什麼?」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嗎?」
「是呀。東京只有那麼一個吉原。怎麼樣?有心去嗎?」迷亭先生又開始捉弄起主人來。
主人剛一聽說吉原這個地名時,似乎猶豫了一下。「怎麼會去那種地方!」
忽而他改變了主意,對用不著的事逞起威風:
「管它是吉原還是妓院的,我說去,就一定去!」
蠢人總是在這類事情上虛張聲勢。
迷亭只說:「啊,一定很有意思。去開開眼吧!」
刑警光臨引起的風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後,迷亭依然胡謅八扯,日暮時分說:回去得太晚,伯父要發火的,於是走了。
迷亭走後,主人匆匆吃罷晚餐,仍然回到書房,又袖起手來,思緒如下:
我所讚佩並想極力效仿的八木獨仙,按迷亭的話看來,似乎是個並不值得學習的人。而且,他所倡導的學說總有些不合邏輯,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屬於瘋癲之例。況且他有兩個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瘋子。太危險了!如果隨便接近,難免自己也被扯進那個圈子裡去。至於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讀其文,驚歎之餘,竟然認定他是個識高見廣的偉人。然而,他卻是個十足的瘋子,眼下就住進了巢鴨瘋人院。迷亭的話,固然有些是信口開河的誇大之詞,但是立町在瘋人院裡沽名釣譽,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這恐怕還是屬實的吧?看樣子,說不定自己也有點這種趨向哩!常言說『同氣相求』、『物以類聚』。我既然讚佩狂人之說——至少,既然對狂人的文章與言詞表示同情——恐怕自己與瘋癲也相去不遠吧!即使不算一路貨色,既然擇狂為鄰,比室而居,那就說不定遲早會推倒間壁,同聚一堂,促膝談心的。這還了得!的確,回想起來,這一陣子的思維活動,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談腦漿一勺的化學變化,且說意志變成行動、聲音化為言辭,很多地方已經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舌上無甘泉,腋下絕清風,卻牙根有惡臭,筋頭有癲氣,奈何!愈來愈不妙了!看樣子,我是否已經成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傷人,尚未危害於社會治安,因此才沒被趕出城市,依然做一名東京居民吧!這不同於『消極』『積極』之類的小事區區,必須先從脈搏進行檢查。然而,脈搏似乎並無任何異常。是頭部有熱?倒也不像什麼火往上攻。可,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總是拿瘋人和自己做比較,計算類似之點,看來是很難逃出瘋人的圈子了。這只怪方法不對頭。因為自己總是以瘋人為標準,讓自己向瘋子看齊,所以才得出那樣的結論。假如以健康人為標準,把自己擺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評介,說不定會得出相反結論的。那麼,要先從近處著手,首先,今天登門的那位身穿禮服的伯父如何?他說:『心也,置於何處?』……那一套也有點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從早到晚,帶著飯盒,一味地磨玻璃球。這傢伙也是瘋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惡作劇為天職,無疑是個快樂的瘋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惡毒的心腸,完全悖離了常情,肯定是個地道的瘋子。第五,該是金田老闆了。雖然還未曾謀面,但是,單看他對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婦隨的樣子,不妨說他是個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別名,因此,可以和瘋子劃為一類。其次嘛……還有,還有落雲館的諸君子。從年齡來說,還都嫩得很;但在狂躁這一點上,卻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來,大多都屬於瘋人同類,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樣子,說不定整個社會便是瘋人的群體。瘋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殘殺,互相爭吵,互相叫罵,互相角逐。莫非所謂社會,便是全體瘋子的集合體,像細胞之於生物一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過活下去?說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達理,反而成為障礙,才創建了瘋人院,把那些人關了進去,不叫他們再見天日。如此說來,被幽禁在瘋人院裡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瘋人院外的倒是些瘋子了。說不定當瘋人孤立時,到處都把他們看成瘋子;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群體,有了力量之後,便成為健全的人了。大瘋子濫用金錢與勢力,役使眾多的小瘋子,逞其淫威,還要被誇為『傑出的人』,這種事是不鮮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塗了!
以上,將主人當天夜晚在孤燈只影下沉思默想時的心理狀態如實地做了描述。主人頭腦的昏庸,從這裡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儘管他蓄著德皇凱撒式的八字鬍,卻是個呆子,連正常人與瘋子都區別不開。何況他好不容易提出這麼個問題,讓自己思索,卻終於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便半途而廢了。他這個人,不管什麼事,都不具備徹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結論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裡噴出的「朝日」牌青煙,難於捉摸。不要忘記,這便是他議論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貓,也許有人懷疑:一隻小貓,怎麼能把主人的內心世界描繪得如此詳盡?然而,這區區小事,對於貓來說,何足掛齒!咱家曾學過解心術。「幾時學的?」這等小事,何須多問!反正咱家精通,當咱家趴在人們的膝上時,將柔軟的毛皮悄悄貼在人們的肚皮上。於是,唰的一溜火光,人們的心理動態立刻鮮活地映進咱家眼簾。前些天,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主人溫存地撫摸咱家的頭,竟忽而萌起一個千不該萬不該的念頭:「若是剝下這張貓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覺,不由地一陣渾身發冷。真可怕!當天夜裡主人頭腦中泛起的上述思緒,幸而能向諸公報導,敝貓引以為極大的光榮。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塗了。」隨後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來都想了些什麼,一定會忘得一乾二淨的。其後,主人如果對於瘋狂再進行思索,必然要重複一遍,從頭想起。那時節,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結論:「一切都搞糊塗了!」可就沒準兒了。然而,不論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論他沿著何等思路去思索,終於要得出結論說:「一切都搞糊塗了!」這可是板上釘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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