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正文 第四十二章
    第二十一章

    青蛙在河邊的柳樹行後面用各種腔調花哨地叫著。夕陽落山了。陣陣晚涼吹進謝特拉科夫村。房屋的巨大斜影投到乾燥的大路上。放牧的牲口群從草原上歸來。哥薩克女人,一面談論著村裡的新聞,一面用樹枝從河邊草場趕回奶牛。已經被太陽曬黑的光著腳的孩子們在胡同裡打羊拐。老頭子們莊重地坐在牆根的土台上。

    全村都已播種完畢,只是有些地方的谷子和向日葵還沒有種完。

    在村頭上一家院子裡,有幾個哥薩克坐在一起。當家人是個麻臉的炮兵,正在講他參加俄德戰爭的一件往事。聽眾——隔壁的老頭子和老頭子的女婿,一個鬈發的青年哥薩克,——都一聲不響地在聽他講。身材高大、漂亮、豐滿,簡直象位貴婦人似的哥薩克女人從台階上走下來。她身上穿著一件系進裙子裡的粉紅襯衣,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面,露出黝黑光滑的手臂。手裡提著一隻桶;邁著那種只有哥薩克女人才會的健美、瀟灑的大步朝牛棚走去。蒙著白地藍花頭巾的頭髮有些散亂(她剛剛把準備明天早晨生火的干馬糞添到爐子裡),光腳穿著鞋,輕柔地踏得院子里長得茂盛的嫩草沙沙作響。

    一陣清脆的牛奶在桶壁上流淌的響聲飄到坐在橡木桿上的哥薩克們的耳邊。女主人擠完牛奶,往屋子裡走去;她略微彎著腰,像天鵝的翅膀一樣,彎著的左胳膊,提著滿滿的一桶鮮奶。

    「謝馬,你去找找小牛吧!」她在門欄處象唱歌似地喊道。「米佳什卡上哪兒去啦?」主人反問道。

    「鬼知道他,跑出去啦。」

    主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往街角走去。老頭子和他女婿也起身要回家。這時主人在街角喊道:

    「你來瞧啊,多羅費-加夫裡雷奇!到這兒來!」老頭子和他女婿走到哥薩克跟前來。哥薩克默不作聲地指著草原。一陣象紫色的大球似的塵霧順著大道滾滾而來,塵霧後面,一隊隊的步兵、輜重兵和騎兵在行進。

    「大概是軍隊吧?」老頭子驚愕地瞇縫起眼睛,把手巴掌放在白眉毛上。

    「會是些什麼人,這些人是幹什麼的?」主人驚慌地問道。他的妻子肩上已經披上了一件短上衣,走出大門來。她往草原上一看,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

    「這是些什麼人呀?耶穌基督,這麼多呀!」

    老頭子沒離地方,亂跺了一陣腳,就朝自家的院子走去,氣沖沖地對女婿喊道:

    「快回家去,有什麼可看的!」

    孩子和婦女們都往胡同口跑去,哥薩克們三人一幫、兩人一夥地走來。草原上,離村子約有一俄裡的光景,一隊人馬正順著大道蜿蜒走來;亂哄哄的人聲、馬嘶聲、車輪子的轟隆聲隨風飄到村子裡來。

    「這不是哥薩克……不是咱們的人,」那個哥薩克女人對丈夫說。

    丈夫聳了聳肩膀。

    「這是當然的啦,不是哥薩克。可別是德國人呀?!……不是,是俄國人……瞧,他們打的是紅旗!……啊哈,原來是這麼回事兒……」

    阿塔曼斯基團的一個身材高大的哥薩克走了過來。看來,他是在發瘧疾:面色土黃——就像害黃疸病似的,穿著皮襖和氈靴子。他稍稍舉了舉頭上毛茸茸的皮帽子,說道:「看見了他們打的是什麼旗子了吧?……是布爾什維克。」「是他們。」

    有幾個騎馬的人離開了縱隊。他們朝村子飛馳而來。哥薩克們交換了一下眼色,開始默默地各自回家,姑娘和小孩子們也都四散開去。五分鐘過後,胡同變得寂無人聲。騎馬的人成伙地衝進了胡同,——他們拚命抽著馬,跑到橡木堆跟前,一刻鐘以前,哥薩克們坐的地方。家主人依然站在大門口。最前面的那個騎馬的人,看樣子是個頭目,騎一匹深褐色的馬,戴著庫班式皮帽子,穿著一件保護色的軍襯衣,上面繫著一條寬大的紅緞帶子,紮著武裝帶,他騎馬來到大門口:

    「好啊,當家的!請打開大門。」

    炮兵的麻臉頓時變得煞白,摘下制帽來。

    「你們是什麼人?」

    「開開大門!……」戴庫班式皮帽子的戰士喊道。深褐色的馬用惡狠狠的眼睛斜看著,冒著白沫的嘴裡不停地嚼著籠頭嚼子,前蹄直往籬笆上趴。哥薩克開了板門,於是騎士們一個跟一個地走進了院子。

    那個戴庫班式皮帽子的人一躍下馬,邁著八字腳匆匆向台階走去。其餘的人還在下馬的時候,他已經坐在台階上,把煙掏出來了。他一面點著煙,一面讓主人抽煙。主人謝絕了。「你不會抽煙?」

    「謝謝啦。」「你們這兒不都是舊教徒嗎?」

    「不是,我們信奉正教……你們是什麼人呀?」哥薩克愁眉苦臉地盤問道。

    「我們嗎?我們是第二社會主義軍的戰士。」

    其餘的人下了馬,也牽著馬朝台階走來,拴在台階欄杆上。其中的一個——細高個兒,留著象馬鬃似的披散的額發,兩腿直碰馬刀,朝羊圈走去。他像主人似的打開羊圈的門,彎著腰,鑽進板棚的橫樑下,抓著羊角,從那裡拉出一隻長著沉重的尾巴的、閹過的大綿羊。

    「彼得裡琴科,來幫幫忙!」他用尖利的高音喊道。一個穿著短小的奧地利軍大衣的矮小的士兵快步跑到他跟前去。主人捋著大鬍子在東張西望,彷彿他是在別人家的院子裡似的。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那只閹過的綿羊的喉嚨被馬刀割斷,四條細腿直踢登的時候,他才哼了一聲,走上台階去。那個戴庫班式皮帽子的戰士和另外兩個士兵——一個中國人,一個俄羅斯人——跟著主人走進了屋子。

    「你不要生氣,當家的!」那個戴庫班式皮帽子的戰士跨過門限,戲謔地喊道。「我們會多給錢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褲子口袋,咯咯地大笑起來,又忽然止住笑聲,眼睛盯住了女主人。她咬緊牙齒,站在爐炕旁邊,用驚駭的目光望著他。

    戴庫班式皮帽子的戰士轉過臉朝著那個中國人,慌恐地亂眨著眼睛,說道:

    「你跟他,跟這位大叔去,」他用手指頭朝主人指了指,說道:「你跟他去——請他給馬一點草……給點兒草料吧,掌櫃的,明白嗎?我們多給錢!赤衛軍是不搶劫的。掌櫃的,去吧,啊?」戴庫班式皮帽子的戰士說話的聲音帶一種金屬聲。

    哥薩克由那個中國人和另外一個戰士陪伴,不斷地回頭著,從屋子裡走出去。剛走下台階,就聽到妻子的哭泣聲音。他跑進門廊,推開門。小門鉤從門鼻裡脫出來。那個戴庫班式皮帽子的人正抓住豐滿的女主人的赤裸的胳膊肘,往半明半暗的臥室里拉。哥薩克女人反抗著,推搡他的胸膛。他正要攔腰把她抱起來,但是這當兒門開了。哥薩克三步並作兩步闖了進來,將身擋住妻子。生硬地小聲說道,

    「你到我的家來是客人……為什麼你侮辱老娘兒們?你想幹什麼?……住手!我不怕你的刀槍!東西你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可是老娘兒們,你別動!除非你殺死我……紐爾卡,你……」他翕動著鼻翅,轉臉對妻子說,「你走,到多羅費大叔家去。這裡沒有你的事兒!」

    戴庫班式皮帽子的人整理著襯衣上的武裝帶,苦笑道:

    「你火氣太大啦,掌櫃的……開開玩笑都不行……我在全連是個頂喜歡開玩笑的人……你不知道?……我是故意開玩笑。我心想,來,逗逗這小娘兒們。可是她害怕起來啦……你給牲口草了嗎?你沒有草?那麼鄰居們有嗎?」

    他吹著口哨,使勁地揮舞著鞭子,走了出去。不久,整個隊伍都走近了村莊。這支隊伍約有八百多人。赤衛軍在村外宿營。顯然,指揮官是不願意在村子裡宿營的,他對自己紀律廢馳的戰士們不放心。

    第二社會主義軍蒂拉斯波利支隊在跟烏克蘭反革命武裝和越過烏克蘭的德國人多次戰鬥中受了重創,且戰且走,衝到頓河地區來,在捨普圖霍夫卡車站下了火車,但是因為前方已經有了德國人,於是為了轉移到北方的沃羅涅什省,便以行軍隊形穿過了米古林斯克鎮地區。隊伍裡混進了很多犯罪分子,赤衛軍戰士在這些壞傢伙的影響下,軍紀鬆弛,沿途進行搶劫。四月十六日夜,隊伍在謝特拉科夫村外宿營。他們根本不把指揮人員的威脅和禁令放在眼裡,成群結隊地湧進村子,開始宰羊,還在村頭強姦了兩個哥薩克婦女,無故開槍,向廣場射擊,打傷了一個自己人。夜裡,崗哨全都喝醉了(每輛大車上都裝有酒精)。這時候,由村子裡派出去的三個騎馬的哥薩克早已在鄰近的村莊進行騷亂煽動了。

    夜裡,哥薩克們摸黑備上馬,帶上武器、乾糧,由從前線回來的哥薩克和老頭子們,倉促組成隊伍,由本村的軍官或司務長率領,開往謝特拉科夫村,他們隱蔽在山溝裡和山坡後頭,把赤衛軍團團包圍起來。夜裡,從米古林期克、科洛傑茲內、博戈莫洛夫開來一些人數約有半個連的隊伍。奇爾河上游的人,納波洛夫人、卡利諾夫人、葉伊人、科洛傑茲年人都暴動起來了。

    天上的北斗諸星已經黯淡無光。黎明時分,各路哥薩克,躍馬吶喊,殺聲震天,從四面八方向赤衛軍衝來。機槍打了一陣,就啞吧了,雜亂無章的射擊聲響了片刻,就無聲了,只聽到刷刷的砍殺聲。

    一個鐘頭就完事大吉:赤衛軍全部被殲,二百多人被砍死和槍殺,約五百人被俘。兩個有四門炮的炮兵連、二十六挺機槍、一千枝步槍和大量的彈藥都落到哥薩克手裡。

    過了一天,手持小紅旗的急使便馳騁在全區的大路和鄉村小道上。集鎮和村莊都鬧哄起來:推翻了蘇維埃,匆匆選出了鎮長和村長。卡贊斯克鎮和維申斯克鎮的暴民連隊也遲遲地開到了米古林斯克鎮。

    四月下旬,頓涅茨河地區上游各集鎮相繼宣告獨立,組織了自己的軍區,稱為頓河上遊軍區。選定維申斯克鎮為軍區駐地,維申斯克人口眾多,面積和所轄村莊的數目,在全區僅次於米哈伊洛夫斯克鎮。倉促把原來的一些村莊劃為集鎮。新建了舒米林斯克、卡爾金斯克和博戈夫斯克諸鎮。這樣,頓河上遊軍區就轄有十二個集鎮和一個烏克蘭鄉,過起脫離中央政府的獨立生活來了。原屬頓涅茨河地區的卡贊斯克、米古林斯克、舒米林斯克、維申斯克、葉蘭斯克、卡爾金斯克、博戈夫斯克等鎮和波諾馬廖夫斯克鄉,原屬梅德維季河口區的霍皮奧爾河口鎮、克拉斯諾庫特斯克鎮,以及原屬霍皮奧爾河軍區的布卡諾夫斯克、斯拉謝夫斯克、費多謝耶夫斯克等集鎮都加入了頓河上遊軍區。選舉葉蘭斯克鎮的哥薩克,扎哈爾-阿基莫維奇-阿爾費羅夫為軍區司令。傳說,阿爾費羅夫原本是個沒有出息的低級哥薩克軍官,只是由於老婆潑辣、聰明,才成了個大人物;據說,阿爾費羅夫三次考試都不及格,但是老婆揪住這位飯桶丈夫的耳朵不放,不容他喘氣,直到第四次終於考取了陸軍大學,方才罷休。

    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人們已經無暇去談論阿爾費羅夫了,即使談起,也只是寥寥數語,因為別有所思,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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