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頓河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第五章

    四天裡,本丘克從早到晚跟黨委會派來的由他指揮的工人們一起操練。一共有十六個工人。他們的職業、年齡、甚至民族都很不相同。兩個搬運工人,一個是波爾塔瓦的烏克蘭人赫維雷奇科,一個是俄羅斯化的希臘人米哈利迪,排字工人斯捷潘諾夫,八個冶金工人,從帕拉莫諾夫礦區來的採礦工人澤連科,一個瘦弱的亞美尼亞籍的麵包師格沃爾基揚茨,一個俄羅斯化的德國人,熟練鉗工約翰-雷賓德爾,還有兩個機車修理廠的工人,而第十七封介紹信卻是一個女人帶來的,她穿著步兵的棉軍服,一雙不合腳的大靴子。

    本丘克從她手裡接過一封封著口的信,並不明白她的來意。問道:

    「您回去的時候可以到司令部去一趟嗎?」

    她笑了,惶惑地整理著一縷很寬的、從頭巾下面披散出來的鬈發,有點畏縮地回答說:

    「我是派到您這兒來……」她擺脫了一時的窘態,停了一下,說,「當機槍手的。」

    本丘克滿臉漲得通紅。

    「他們怎麼搞的,瘋了嗎?難道我這兒是婦女突擊營嗎?……請原諒,這對您不合適:這是一種非常艱苦的工作,必須有男人的力氣……這怎麼行呢?……不行,我不能收留您!」他皺起眉頭,拆開信,迅速地把介紹信看了一遍,信上很簡單地寫道,特派遣黨員安娜-波古德科同志來由他指揮,他又把阿布拉姆松附在介紹信裡的親筆信看了幾遍。

    親愛的本丘克同志:

    我們派一位好同志,安娜-波古德科到您那兒去。我們答應了她熱烈的、堅決的要求。我們派她去,希望您能把她訓練成一個能戰鬥的機槍手。我很熟悉這位姑娘。我熱誠地把她介紹給您,但是請您注意一個問題:她是一名很可貴的幹部,不過太急躁,有狂熱情緒(她還沒有度過青年時期),請您掌握好她,別叫她幹出什麼冒失的事兒,請愛護她。毫無疑問,那八名冶金工人是您隊伍的基本成員,是核心;我很注意他們當中的博戈沃伊同志。他是位非常能幹的和忠於革命的同志。您的機槍隊,從人員構成上看,是國際性的,這很好:戰鬥力會更強些。

    請加快訓練。有消息說,好像卡列金正準備要向我們進攻。

    致以

    同志的敬禮!

    斯-阿布拉姆松

    本丘克看了一眼站在他面前的姑娘(他們是在莫斯科大街

    一所房子的地下室裡見面的,訓練就在這裡進行)。光線很弱,她的臉顯得很暗,輪廓模糊。

    「好吧,有什麼辦法?」他不很熱情地說。「既然是您自

    願……而且阿布拉姆松又這樣要求……就請留下吧。」

    人們團團圍住大張著嘴的「馬克辛」,腦袋象葡萄嘟嚕似的吊在機槍上空,站在後面的人緊壓在前面人的背上,貪婪好奇地看著。本丘克熟練地、得心應手地把機槍拆成零件,又用準確、考慮周到的慢動作把機槍再裝起來,講解著機槍的構造和每個零件的用途,講解使用方法,做使用標尺、進行瞄準的示範程式,講解彈道射程偏差和子彈的最遠射程。教授在作戰的時候如何選擇機槍安放位置,才能避開敵人炮火的射擊;他親自躺在塗著保護色的有裂紋的護板後面,講述怎樣選擇有利地形,怎樣放置彈箱。

    除了麵包師格沃爾基揚茨,其餘的人都很快掌握了這些知

    識。格沃爾基揚茨什麼都很吃力:不管本丘克把拆卸規則給他講了多少遍,他還是記不住,總是搞錯,弄得手忙腳亂,窘急地嘟噥著:

    「為什麼弄不對呢?啊呀,我這是怎麼啦……對不起……應該把它裝在這兒。還是不行!……」他失望地叫道,「怎麼回事呀?」

    「就是啊,『怎麼回事呀』!」臉色黝黑、前額和兩頰上留著火藥炸傷的藍色斑點的博戈沃伊學著他的腔調說。「因為你是個糊塗蟲,所以才不行。應該這樣!」他很有把握地做了把一個零件裝到應該裝的地方的示範動作。「我從小就喜歡軍事工作,」在一片哄笑聲中,他用手指頭指了指自己臉上的藍色傷斑說道。「我做了一門炮,結果它爆炸啦,——害得我好苦。可是由於這個緣故,現在可顯出我的本事來啦。」

    他的確比大家都更容易、更迅速地掌握了機槍的一套知識。只有格沃爾基揚茨一個人落後了。時常聽見他像哭似地、難過地歎道:

    「又不對頭!為什麼?——不知道!」

    「真是一頭笨驢,真是一——頭笨驢!整個納希切萬隻有你這麼一頭!」凶狠的希臘人米哈利迪憤憤地說。

    「笨得出奇!」有涵養的雷賓德爾也附合他說。

    「這跟揉面可不一樣!」赫維雷奇科哼哼說,於是大家也都善意地笑了。

    只有斯捷潘諾夫臉漲得通紅,憤怒地叫道:

    「應當去教同志怎麼幹,不只是在一旁齜牙咧嘴地笑!」身材高大、胳膊很長的機車修理廠老工人克魯托戈羅夫大瞪著眼睛,支持斯捷潘諾夫的意見。

    「你們只顧笑吧,木頭人,把事情全耽誤啦!本丘克同志,叫您這伙怪物老實點兒吧,要不就叫他們見鬼去吧!革命正處在危急中,可是他們卻在笑話人!」他搖晃著象鐵錘似的拳頭,沙啞地說。

    安娜-波古德科懷著極大的好奇心探索著一切。她死纏著本丘克,扯著他那件寒酸的夾大衣袖子,寸步不離地在機槍旁邊打轉兒。

    「如果散熱筒裡的水結冰了——那怎麼辦呢?如果遇上大風,偏差有多大?本丘克同志,這應當怎麼辦?」她用沒完沒了的問題糾纏著他,並用流露著期待神情的兩隻大黑眼睛仰臉看著本丘克,眼睛裡閃著變幻不定的、溫暖的光芒。

    她在場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總感到很拘束;彷彿是為了受拘束進行報復,所以對她要求得特別嚴格,神色也有意顯得特別冷淡;但是每天早晨,一分鐘也不差,正七點鐘,她瑟瑟縮縮、兩隻手插在草綠色棉軍裝的袖筒裡,趿拉著兩隻肥大的步兵靴底,走進地下室的時候,他就體驗到一種激動、不平凡的感情。她比他稍矮一點兒,體格像所有的健壯的、從事體力勞動的姑娘們那樣豐滿,——可能還有點兒水蛇腰,要不是那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使她全身都顯得美麗異常的話,她就算不上怎麼漂亮啦。

    四天工夫,他根本沒有好好看看她。地下室裡光線昏暗,而且不好意思,根本也沒有工夫仔細看她的面貌。第五天黃昏的時候,他們一同走出地下室。她走在前面;走上最後一級梯階,掉過身來,問了一個什麼問題,本丘克就著黃昏的光亮看了她一眼,不禁暗暗叫了一聲。她用習慣的姿勢整理著頭髮,微微仰起腦袋,斜睨著他,等待回答。本丘克沒有聽清她的問題;一種又甜又苦的滋味湧上心頭,他慢騰騰地、一級一級走上來。她那被低沉的落日映成粉紅色的鼻孔,由於緊張在輕輕地翕動(她沒有摘下頭巾,所以理起頭發來就很吃力)。嘴的線條剛毅英俊,同時卻又像小孩的一樣溫柔。略微翹起的上嘴唇上有些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襯托著白淨的面皮。

    本丘克好像在挨打似的,低下頭去,用熱情的玩笑口吻說道:

    「安娜-波古德科……第二號機槍手,你很美,就像什麼人的幸福一樣美!」

    「胡說!」她毫不含糊地說,然後微微一笑。「你在胡說,本丘克同志!……我是問你,咱們什麼時候上射擊場?」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一笑似乎變得更天真、更容易接近、更有人情味了。本丘克在她身旁停下來;她呆呆地望著街道的盡頭,太陽正在那裡落下去,夕照的霞光把一切都染成了紫色。他低聲地回答說:

    「你問什麼時候去射擊場,是嗎?明天去。你現在要到哪兒去?你住在哪兒?」

    她說出一條城郊的小胡同的名字。他們一同走著。在十字街口上博戈沃伊追上了他們。

    「喂,本丘克!你聽我說,咱們明天怎麼集合呢?」本丘克一面走著,一面告訴他,明天在季哈亞小樹林外面集合,克魯托戈羅夫和赫維雷奇科用馬車把機槍運到那裡去;上午八點鐘集合。博戈沃伊跟他們一同走過了兩個街區,就告別了。本丘克和安娜-波古德科默默無語地走了幾分鐘,她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問道:

    「您是哥薩克嗎?」

    「是。」「從前當過軍官嗎?」

    「哼,我算什麼軍官呀!」

    「您是什麼地方的人?」

    「新切爾卡斯克。」

    「在羅斯托夫很久了嗎?」

    「才幾天。」

    「在這以前呢?」

    「到過彼得格勒。」

    「您是哪一年入黨的?」

    「一九一三年。」

    「您的家在哪兒?」

    「在新切爾卡斯克,」他快口說完,然後央告似地伸出一隻手,說道。「等等,該我來問你啦,你是羅斯托夫人嗎?」「不是,我生在葉卡捷琳諾斯拉夫地方,但是最近這些年,住在這兒。」

    「現在我要問問……你是烏克蘭人嗎?」

    她遲疑了一下,堅定地回答說:

    「不是。」

    「是猶太人嗎?」

    「是。怎麼啦?難道從我的口音裡可以聽出來?」「不是。」

    「哪您怎麼看出我是猶太人的?」

    他竭力縮小步子,和她齊步走,回答說:

    「耳朵,從耳朵的樣子和眼睛可以看出來。不過你身上的民族特徵是很少的……」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你能到我們這兒來,這太好啦。」「為什麼?」她很有興趣地問。

    「你知道嗎,猶太人有這樣的名聲,我知道,許多工人都這樣想——要知道我也是工人哪,」他順口說道,「猶太人只支使別人去打仗,自己卻不肯上火線。這是錯誤的,現在你以自己的光輝榜樣駁斥了這種錯誤的看法。你上過學嗎?」

    「上過,我是去年中學畢業的。您受過什麼教育?因為從您的談吐可以看出,您不是工人出身,所以我才這麼問。」「我讀過很多書。」

    他們慢慢地走著。她故意領著他在小胡同裡轉來轉去,簡單地講完了自己的身世,又繼續向他探詢有關科爾尼洛夫的進攻、彼得格勒工人的情緒、十月革命等問題。

    河邊的什麼地方響起了幾聲濕重的步槍射擊聲,機槍的噠噠聲斷斷續續地劃破黃昏的寂靜。安娜不肯放過機會,問道:「這是什麼牌的機槍?」

    「路易斯。」

    「機槍的彈帶已經用了多長啦?」

    本丘克正在欣賞橙黃色的、撒了一層綠寶石似的晶瑩寒霜的探照燈光,這是從一艘停泊在河岸邊的掃雷艇上射出來的,它像一隻手,伸向夕陽映照的、黃昏的天空。

    他們在空無人影的城市裡走了三個鐘頭,然後在安娜住的房子的大門口分手了。

    本丘克懷著一種還很模糊的快活心情回到了住處。「是一個好同志,一個聰明的姑娘!這樣和她談談很好——心裡暖烘烘的。近來我變得很粗野,跟人們交往是必要的,不然你的心腸就會變硬,變得像大兵吃的乾麵包一樣硬……」他這樣想著,欺騙著自己,而且自己意識到是在欺騙自己。

    剛剛開完革命軍事委員會會議回來的阿布拉姆松問起他機槍手的訓練情況;也順便提到安娜-波古德科:

    「她怎麼樣?如果她不合適的話,我們可以派她去做別的工作,另換一個人。」

    「不需要,你說到哪兒去啦!」本丘克嚇了一跳。「她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姑娘!」

    他覺得有一種幾乎壓制不下去的願望,想談談她的情況,只是由於堅強的意志,才控制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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