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纏狂君 第五章
    早晨,趙瑟初端著早膳,沿著她最喜歡的溪畔石板小徑往後院走。

    夜裡凝在落葉上的秋霜,被她踩得碎碎直響。

    「紛紛墜葉飄相砌,夜寂靜,寒聲碎……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眉間心上,無計相違避。」

    她邊走邊輕唱著詞,驀地抬頭,發現成謹意外的早起,正佇立在廊上,冷冷睨著她。

    「貝勒爺早。」

    雖然是大戶千金的出身,但為了守在他的身邊,趙瑟初很快就學會貴族府中下人該有的禮節。

    「早膳給您端來了。」

    趙瑟初小心翼翼的踩上因霜露而濕滑的台階。

    不過讓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其實是他,因為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怎樣,也許會毫不猶豫的一把推下她。這些天來,她身上已經佈滿淤青了。

    「你倒是很自在,邊走邊唱曲兒。」成謹冷冷的說。

    趙瑟初頓了一下,像這樣的,雖然他明明就在身邊,豈不比天涯更遠。

    她垂下眼瞼,藏住感傷的說:「你要在屋裡吃,還是在廊下吃?」

    成謹居高臨下的睨她。這些天來,不管他對她多壞,她一徑的堅持而溫柔。但是那種堅持和溫柔,又與一向在身旁伺候他的人不同,似乎特別能安撫他恐懼而狂亂的心。

    沒有人能明白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的感受,就像一個手無寸鐵的人,獨自走進荒山野林,到處都讓他感到危機四伏。

    而她不但是第一個不怕他的人,也是第一個讓他覺得安全的人——這是指自從他失去記憶以後來說。

    成謹不發一言的轉身走到長廊的另一頭,那裡砌了石桌椅,正好可以觀賞涓絲瀑布的景觀。

    趙瑟初布好碗筷後,便站到一旁。

    「你剛剛唱的是什麼曲子?」他忽然好心情的問。

    「『御街行』,范仲淹的秋日懷舊。」

    「范仲淹……」成謹皺了皺眉,有些字眼在腦子裡頭掠過,他不由自主而恍惚的念起來,「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進士,官至樞密副使。卒贈兵部尚書楚國公,謚文正……」

    忽然一道白光閃電飛梭一般的劃過腦際,成謹抱住頭。

    「你怎麼了?!」

    成謹只覺得腦子裡有一個漩渦不停的旋轉,不是頭痛,而是難以形容的紛亂。

    「貝勒,成謹貝勒!」趙瑟初一時沒想到那麼多,而關心的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說也奇怪,當她這回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時,就好像有股力量透進他的身體,使得他腦中那種混沌的現象慢慢的緩和下來。

    「你還好吧?」

    面對她擔心不已的表情,他試著冷靜下來。但又忍不住回想剛剛那種感覺,好像看見了什麼,但門卻忽然被關上。

    訕訕的,他諷刺的笑說:「這實在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不是嗎?剎那間,我居然記起來範仲淹是哪一朝代的鬼——千幛裡,長煙落日孤城閉。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甚至還背得出他的詞!可是,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做過什麼事?「」你先不要急,慢慢來。「趙瑟初安慰他,」人生本來就是由許許多多的回憶累積起來的,雖然范仲淹看起來是與你毫不相干的古人,但是他的事跡和詩詞確實曾是你記憶中的一部份,只是現在先讓你記起來這一部份,等明天又想起了杜甫、李白,就像拼湊一幅圖一樣,等湊齊了,那就是原來的你了。「

    「李白……杜甫……」

    成謹把李白、杜甫放進腦子裡,以為可以勾起相關的往事,沒想到李白和杜甫卻打了起來,攪和得他眼前一陣紅一陣黑。

    「啊——」

    成謹半狂的指著她叫囂,「你根本無法體會我的感受,卻妄想告訴我怎麼做!讓我告訴你這裡裝了什麼!」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只有一團血肉模糊!」

    他又開始神志不清的把她抵在石桌上,一隻手像把憤怒的鉗子似的掐住她的脖子。

    幸虧侍衛總在附近提防,馬上拉開他,再一次救下趙瑟初。

    「趙姑娘,你沒事吧?」扶著她的戚隊長問。

    趙瑟初的喉嚨痛得幾乎沒有辦法說話,所以就用搖頭表示。

    至於被侍衛制住的成謹,正用憤怒的眼神瞪著她,好像他們之間有著深仇大恨似的。

    「趙姑娘,能不能請你以後小心一點,否則總有一天,我們可能會來不及救你。」

    戚隊長無可奈何的笑說。

    趙瑟初朝他點頭致意,她當然知道他是好意,可是當成謹褪去憤怒而只剩下痛苦的神色時,教她如何不擔心他。

    成謹忽然掙脫侍衛,戚隊長推開她,想要去幫忙,因為發起狂來的成謹,若沒有兩個以上的壯漢,是難以制伏的。

    「走開!你們都走開!」他向後靠在廊柱上,看起來有些筋疲力竭的不斷喘息著。

    看來他又恢復神志了,兩名侍衛猶豫了一下,然後退到台階下。

    「成謹貝勒……」

    「你也走!」

    「我再去端一份早膳。」

    「不用,我不想吃。」

    趙瑟初無言的轉過身,淚水不禁成串流下。

    成謹看見了她的淚水,忍不住問:「為什麼?」

    趙瑟初不解的看他,眼眶裡還浮漾著淚光。

    「為什麼你還在這裡?為什麼你不像其它人一樣逃開我,遠遠的。」

    趙瑟初偏著頭,臉上泛起一朵深情又淒楚的微笑,「雖然我沒辦法體會失去記憶的苦,但是,當一個人只能靠回憶尋找往日的幸福時,那種空虛,就算稱不上苦,但也是淒涼。」

    成謹因思索她的話而皺起眉頭,她看了又忙勸,「你不要再想了,要不然會再一次引起頭痛。」

    「不要想!難道就讓自己繼續蟄伏在空白裡嗎?像個白癡一樣。」

    他狠狠的捶擊石桌,頭上的青筋暴露。她又不怕死的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嚇得台階下的侍衛衝上來。

    「成謹,你先別生氣,先別想太多,慢慢的總有一天會恢復的。」

    這一次成謹並沒有狂怒到打她,而是用一種幾乎是不知所措的眼神看她。

    趙瑟初在他的眼光凝視下,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輕輕的拂著他額角痛苦的皺折。

    成謹閉上眼,輕輕的歎了口氣。她的手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暫時撫平了他焦躁的情緒。

    「不要停……」

    成謹坐下來,背靠著她的胸口,讓她繼續輕揉他的兩鬢和肩頸,半是歎息,半是呻吟的說:「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趙瑟初頓了一下,因為以前他就曾用這兩句話來形容她。

    「為什麼停下來?」

    「沒有。」趙瑟初偷偷抹去眼淚,繼續為他按摩。

    小金端來剛熬好的藥,聽說成謹貝勒又發起狂了,以為他這下又昏厥,沒想到此刻竟還如此神清氣爽的坐在那裡,遠遠望去就像依偎在趙瑟初懷中,很舒服的模樣。

    可是只要成謹貝勒醒著,他實在沒有勇氣端過去,因為沒有人能確定成謹貝勒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端上去呀!」戚隊長笑他,「人家趙姑娘嬌滴滴的都敢離他那麼近,你怕什麼?」

    小金沒好氣的扁了一下嘴,「就會說風涼話。」

    戚隊長拍拍他的肩,「快上去吧,否則藥會冷了。」

    小金硬著頭皮走上長廊底的觀景台,戰戰兢兢的,只要成謹貝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他馬上可以回頭便逃。

    但是一直等到他把盛了藥的碗放在石桌上時,成謹才懶洋洋的睜開眼。

    「貝勒爺,您……該吃藥了。」

    成謹瞪著他,沒有人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麼,每個人都屏息以待。

    小金緊張得不敢亂動,眼睛瞟向趙瑟初,無言的希望她能做點什麼。

    趙瑟初也感覺到手掌底下的成謹的肩膀僵直起來,這是他的內心正在做交戰的反應。

    「小金,你先下去,我來服侍他就好。」

    小金如獲大赦般的離開。

    成謹還在瞪那碗藥,那種表情好像它是毒藥一般。

    「大夫說,可能是你的腦子裡有淤血,而這藥方是專門化淤活血的,就像流水一樣,只要清除淤積,一切便會自然而然恢復通暢,成謹貝勒………」

    「有人想殺我。」他突兀的說。

    「成謹……」

    「你相信我的話嗎?我知道我失去記憶,但是我有種感覺,真的有人想要置我於死地。可是,我不知道是誰,我……」「噢!成謹!」趙瑟初衝動的抱住他,「我相信你,所以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幫你提防所有的人。」

    成謹接受她的擁抱,並且從那種溫暖當中,得到不可思議的安全感。

    「抱著你的感覺真好。」

    趙瑟初一聽,如大夢初醒,害羞的掙脫他,「貝勒爺,你先吃藥吧。就算你失去記憶,可是你還有感覺不是嗎?你應該可以感覺得出,這藥是對你有益的。」

    「感覺……」

    「是呀,人的反應不一定只能靠記憶中的知識來做思考判斷,有時候用感覺,其結果也不見得會太差,也許還更勝一籌呢。」

    成謹伸手去端起碗,眼睛看著她,彷彿在說:我相信你。然後一仰而盡。

    小金和戚隊長在台階下看到這一幕,莫不驚奇。雖然他們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們知道,她對成謹貝勒的病情確實很有幫助。

    ※ ※ ※ ※ ※ ※

    這一天夜裡,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皚皚白雪覆在石階欄杆和花徑上,像一層厚厚的棉絮。

    趙瑟初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厚的積雪,在家鄉偶有飄雪,但是隨即被濕泥染成污淖。

    她喜歡這種雪白,好像天宮的雲墀一般,柔淨無瑕。

    至於涓絲瀑布也凝成冰,一長撮像白綾孤懸著,只有表面隨著日間的溫度,漸漸融成水珠滴落。

    而下方的溪水水面也結成薄冰,隱隱約約看見底下流水緩緩,漾出五彩琉璃般的光澤。

    「你在看什麼?」

    猛一回頭,成謹正向她走來,臉上有抹笑意,那麼瀟灑,好像以前的他。

    雖然他的記憶尚無起色,但是他在外表上的改變是不容置疑的。不但脾氣較為收斂,也都願意配合大夫的指示。

    前天太福音因聽了傳聞,特來探望。當她看見孫子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高興得都哭了。

    「你怎麼沒多披一件氅子就出來了?好歹也戴頂帽子,外頭冷,小心又鬧頭疼。」

    趙瑟初不厭其煩的叮嚀著。

    「忘了。」成謹笑說:「看見你站在雪地上,像個仙女一樣,急著和你作伴,就沒想那麼多。」

    趙瑟初心想:他雖然還沒恢復記憶,倒是先恢復了以前的作風,開始滿嘴討姑娘家喜歡的話了。

    可是她可沒空得意忘形,這麼冷的天氣很容易讓人氣血循環不良,她可得更小心他頭部的保暖工作才行。

    「戚隊長,能不能麻煩你到房裡,幫貝勒爺拿件帶帽的氅子?」

    戚隊長回頭看不見可以吩咐的下屬,只好親自去拿。

    「趙姑娘,先別走太遠了,我這就去拿。」

    成謹感慨的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重犯一樣。」

    「你千萬別這麼想,戚隊長對你忠心耿耿,他只是在保護你而已。」

    「保護?」他苦笑了一下,「說的未免太好聽了,難道我看不出來,其實他是在防止我傷害別人。」

    「成謹……貝勒。」她能感覺得出他的心裡,除了不安以外,還有對現況的無助沮喪,她實在好心疼他這樣。

    成謹勾起她的臉,笑著說:「千萬別為我愁眉苦臉,我需要你常常綻放笑容,給我信心。」

    趙瑟初只好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成謹的表情忽然專注起來,她認得這種表情,這是他想要吻她的表情。

    他的頭慢慢的低下來,好像有些不確定,但是又被某種強烈的需要驅策著。

    她像是等了好幾百年一般,當他的唇落下,與她貼合時,她遂流下眼淚。

    「為什麼哭?不喜歡我吻你嗎?」他以手指沾住落下的淚珠。

    趙瑟初搖頭笑了笑,「才不,我很喜歡,喜歡得心都要停止跳動了。」

    笑容慢慢的佔住他的嘴角,並將她柔順的身子拉進雙臂環抱,嘴唇貼在她的耳際柔聲道:「喜歡就好,但你那顆心,可不准停止跳動。」

    她把臉一側,這回可是她主動的吻住他的嘴,並將柔柔涼涼的小手,攬住他強壯的脖子。而他也加重了手臂環抱的力量,讓她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他加深這個吻,加深繾綣纏綿的濃度。

    他不斷的吸吮她舌尖的溫暖,一口一口的吞下由她心甘情願贈予的溫柔火焰,那些小小火焰,開始在他腹間燃燒,並沿著脊椎向上焚燒。

    忽然,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迅雷一般劃過他的腦袋,在他失去意識的瞬間,趙瑟初毫無防備的被他咬破嘴唇,可是她沒時間感覺痛,而是擔心的拉著他,就怕他腳下一滑,掉入冰水中。

    「成謹!來人呀!戚隊長!小金——」

    她抱住成謹,使盡全身力氣,想要把他帶離水邊,但是腳下的雪地已被他們踩得又濕又滑,在一拖一拉間,趙瑟初自己腳下不穩,便掉到地上。

    這時候成謹也已經忍不住痛,而蜷縮在雪地上。

    趙瑟初忍住跌痛的屁股,撐起身要再站起來。

    「趙姑娘,別動!」戚隊長邊跑邊喊。

    趙瑟初才抬起頭而已,就感覺整個人倒栽蔥似的往下墜,接下來便是讓人窒息的冰冷……

    ※ ※ ※ ※ ※ ※

    成謹幽幽轉醒,四肢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好像被人在地上拖行過一般。

    這種感覺其實已經快要習慣了,他知道每次頭疼發作後,就會這樣子。

    對這種完全沒有辦法控制的情形,他常常覺得憤怒而無助,有時候甚至想要一死了之……但總是在這個時候,他會忽然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讓他依戀,讓他放不下心。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只要擁有想念的力量,成謹明白他沒有放棄的權利。

    他吐了一口氣。

    「貝勒爺,你醒了,想不想吃點東西?」小金在離床邊三步的地方輕聲的問。

    三步的距離,是為了讓自己來得及逃離成謹貝勒不定時炸彈般的情緒。

    「什麼時候了?」

    「未時了。」

    每次頭痛昏迷過後,成謹總是覺得懵懂混沌,搞不清楚晨昏和自己,不過至少他現在的確是餓了。

    「好吧,你去弄點吃的。」

    「喳!」

    成謹下了床,稍感寒意,於是拿起床邊的貂皮氅披上……一瞬間他想起趙瑟初。

    「瑟初呢?」他到門口問侍衛。

    侍衛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我問你們,瑟初呢?」

    成謹扶著頭,想起她被人從水裡撈上來濕漉漉的模樣。

    天啊!他無聲的低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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