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亞航的班機由桃園中正國際機場起飛,目的地是日本的首都——東京。
頭等艙裡,耿覺毅修長的手指正將淺藍色的信紙摺疊回原本的模樣,這已經是他登機後第三次攤開信紙閱讀,每讀一逼,他心中的感喟就加深一分,直令他唏噓不已。
十年未見,他沒想到靖凱會乍然撒手人寰,這一切都是難以預測的,否則人間就不會有這些悲歡離合了。
「又在想你的故人之女了?」藍娟啜了口紅茶問。
她是「億豐集團」總裁耿覺毅的機要秘書,二十七歲,擁有美國加州大學的優質學歷,辦事能力一流,頭腦思路清晰,辯識明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左右手。
耿覺毅點點頭。「很久沒見蝶兒了,第一次見到她,她才六歲,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沒想到要再見面,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
回憶像倒映機般的倒轉,回到他的大學時光。
當年,他與宋靖凱同是哈佛大學企管系的高材生,同窗數載,一起在外租賃而居,情誼比親手足還親。
當時,大學還沒畢業的宋靖凱在一片訝然聲中閃電結婚,他娶的是同班同學莎蘭,也是彼時他們企管系的系花,她艷冠群芳,嬌麗無儔。
儘管莎蘭的家人非常反對他們的婚事,但婚後,莎蘭很快地傳出有孕的稍息,七個月後,她順利地產下一女,取名宋蝶兒。
莎蘭的家族歷代均生活在南部小鎮,因此思想保守古板,無法接受他們眼中優秀的莎蘭要「下嫁」給一名黃種的亞裔。
莎蘭不顧家庭反對,堅持嫁給宋靖凱,她所得到的下場是——她的家族登報與她脫離關係,她不再是其家族的一員。
大學畢業後,宋靖凱帶著莎蘭與蝶兒回到日本定居守業,他雖是台灣人,但在他祖父那代已到日本發展,且成立了自己的品牌、自己的公司,雖然沒有名列前一百大企業之林,不過也算小有規模。
自此後,他與宋靖凱,一個在台灣,一個在日本,兩人都專心發展各自的事業,無暇飛返探望。
雖然如此,但這時空阻隔絲毫不影響他們的情誼。資訊發達,靠著便利的電話與傳真,他們仍保持著密切的連絡。
在蝶兒六歲入小學那年,宋靖凱堅持耿覺毅要來看看他可愛的小侄女入學,拗不過宋靖凱與莎蘭的熱情邀約,於是他整裝赴日,去探望他久別的摯友。
那年,他見到宋靖凱與莎蘭那粉雕玉琢般的可愛女兒,她出落得不像一般小女孩般純真,反而有股淡淡的、驕矜的倔強之氣,說話倒是輕聲細語,軟呢嬌氣,令人印象深刻。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蝶兒,沒想到靖凱和莎蘭會那麼薄命,無法親手照顧愛女至成年,想必這份內疚與痛楚也同樣令他們肝腸寸斷。
「接到來小姐後,你有何打算?」
藍娟知曉她這位大老闆一向內敘情長,人家給他一分,他便會還人家十分,更別提是與他情誼匪淺的宋靖凱之女了,他一定會妥善予以安排照顧的,恐怕那女孩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想辦法摘給她哩。
「我打算接蝶兒到耿家住。」耿覺毅想到淡藍色信紙上那倉皇的內容,不由得泛起一股憐惜。
「你想讓宋小姐享受家庭溫暖,彌補她所失去的?」在億豐集團一待五年,藍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也是她老闆肚子裡的蛔蟲。
耿覺毅點點頭。「我確實想彌補她所受的傷害,一想到她那些寡廉鮮恥的親戚正在欺負她,我的心都揪了,更覺愧對故友。」
「別這樣說,你先前並不知道宋小姐的情況,這不能怪你。」藍娟趕忙安慰。
她最欣賞耿覺毅的也是這一點,他處理公事方面精幹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在商場上向來有「鐵鷹」的封號,沒人敢捋「億豐」的虎鬚,更沒人敢動他耿覺毅的半根寒毛。
而,他在私底下卻不是那麼冷酷無情,他事親至孝,雖然他父母與兄長耿覺隆在瑞士長住,他每年仍匯大筆鉅款給雙親當生活費,對於他兄長那長年不如意的事業,他更是盡其所能,傾囊相肋。
喏,看他對宋靖凱留下的孤女如此緊張便知道,他與宋靖凱其實已十年未見,要說交情深厚,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要平白無故收養宋靖凱的孤女,供她吃穿雜索,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然而耿覺毅卻要做這件不客易做到的事,他此行,也單單只憑宋蝶兒區區一封小函罷了,並非直接受到末靖凱夫婦的托孤,他能如此這般,已夠仁至義盡的。
「日後,我要讓蝶兒過最好的生活,她會變成耿家的千金。」這是他對好友僅能盡到的最後一點心意。
「當成你自己的女兒一樣?」藍娟試探地間。
「我會待她比親生女兒還好。」他肯定地回答。
「那易小姐……」藍娟打住。
耿覺毅不想聽到那個名字。「她會諒解的。」他淡淡地道。
藍娟不語了,她聰明的知道這個時候不必再追問,但,易夢浦如果那麼容易就會諒解,那麼她就不叫易夢浦了,她相信不必易夢浦提醒這一點,她老闆也該知道才對。
耿覺毅凝神看著窗外,他腦中想的全然是那久未謀面的宋蝶兒。
你好嗎?蝶兒。
放心,耿叔叔一定會盡力照顧你的,你不食再孤軍奮戰了。
☆☆☆
日本-東京
一棟坐落在東京灣彩虹大橋旁的花園華廈,精緻的黑底金字門牌寫著「宋寓」二字,褚紅樓花大門深深鎖著,高牆讓外人看不見牆內的景致。
此時,華廈裡正瀰漫著一股低氣壓,客廳裡共有六個人。緊張的冷空氣,彷彿要讓人窒息似的。
「蝶兒,虧我們費盡心力幫你找了家最好的孤兒院,你怎麼就不知道感恩、道謝,還硬要留在這裡跟我們作對呢?」湯怡貞開口道,它是宋蝶兒的大伯母,一向世故又會做人。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走。」宋蝶兒倔強地回答,她端坐在沙發中,臉色堅毅,神態篤定。
宋蝶兒肯定她的耿叔叔會來解救她離開這些鬼魅,雖然她與耿覺毅只有一面之緣,但她經常聽她父親提起耿量毅,她有信心,耿覺毅不會棄她於不顧的。
「時候?什麼時候?」宋蝶兒的大伯父宋靖瑞冷哼一聲。「你父母都已經入土為安啦,你也應該離開這裡才是。」
這小丫頭恁也難纏,她的棲身之所都替她找好了,怎知她不走就是不走,讓他們一夥人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有人會來接我。」宋蝶兒水汪汪的大眼睛流露出一抹倔強,她要自己別跟這班人見識,她會熬到耿覺毅來-她為止。
「有人會來接你?」宋蝶兒的大堂哥宋呈明嗤笑一聲。「誰不知道你宋蝶兒現在是個道地的孤兒,我們不要你,你媽媽娘家的親戚又早跟你們一家三口斷了關係,試問,有誰這麼慷慨要收留你這個小麻煩精呢?」
在他心中,說宋蝶兒是小麻煩精,不如說她是小狐狸精來得恰當。
十六歲的蝶兒,嫵媚動人,身材婀娜,只可惜他母親湯怡貞吩咐過,天下女人多的是,不許他動宋蝶兒這小妖精的主意,否則他老早就想特她佔為已有。
或許是混血兒的關係,蝶兒從十二歲起就發育得很成熟,她幾乎已擁有一個成熟女人的矯軀,一百六十七公分高,三圍突出惹火,看過她的男人莫不心動,都想與這個小尤物魚水交歡一番。
然而,他父母卻視這個小美人兒為小麻煩精,他們霸佔了她該得的遺產,當然希望她盡快消失在眼前,以免夜長夢多,多生枝節,讓到手的錢財飛了。
雖然他心中是有那麼一點兒同情宋蝶兒啦,不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減,只要宋蝶兒走了,日後那些財產勢必都會屬於他,他是宋靖瑞的獨生子,這片龐大的江山不給他給誰呢?
所以他知道趕走宋蝶兒是沒天良了點,但他不會阻止他父母的行為,畢竟日後對他是有利的,為了江山,他也只得忍痛放棄美人了,更何況誠如他母親所說的,天下女人多的是,他宋家大少爺要找女人還不容易,他不必將宋蝶兒看在眼裡。
「就是有人。」宋蝶兒答得倔強。
「是誰呀?蝶兒,告訴小嬸嬸。」徐美鳳揚著一張和善的臉問,她是宋家三兄弟老三宋靖旋的妻子、宋蝶兒的小嬸。
「你不認識的人。」宋蝶兒根本不想埋徐美鳳,反正她知道他們全對她存心不良,不必跟他們囉嗦。
「蝶兒,不准對你小嬸這麼沒禮貌。」宋靖旋立即維護他那在旁跺腳嬌嗔不已的愛妻。
「我就要沒禮貌。」宋蝶兒揚起眉槍,冶淡地道。「反正我們以後大家也不會再見面,何必維持那些表相。」
她討厭這些人,這些虛有其表的人,如果他們只是搶奪她父母的財產也就罷了,若他們能妥善照顧她,她不會跟他們計較。
然,他們的良心都給狗吃了,非但不照顧她,一毛錢都不肯給她,還要將她逐出宋門,他們實在太過分了。
她萬萬沒想到她父親竟有這種人面獸心的親兄弟,她尚未成年,他們是她的監護人,然而他們卻來謀奪她的財產,天理何在?
但現在,她已經不怕了,反正她已寫了信給耿覺毅,她相信他會來救她的,而她也會一直堅持下去,直到耿覺毅來接走地為止。
宋呈明看了他父親一眼,父子倆心裡都打上同一個問號——究竟宋蝶兒指的人是誰?又有誰會來接走她這個窮孤女呢?
「蝶兒,你別開玩笑了,聽大伯母的話,快上樓去收拾行李。」湯恰貞又變出一張笑臉來,她想快點兒將宋蝶兒趕走,再來對付宋靖旋與徐美鳳這兩隻沒主見又死要錢的黏人蒼蠅。
「對,蝶兒,聽大伯母的話,快上樓去收拾東西。」宋靖瑞也快失去耐性了。
其實他們也可以讓蝶兒一件行李都不帶,直接將她架上車,直送到孤兒院去;但宋家的傭人何其多,他們不願落人口實,他們日後還要在上流社會立足呢,又怎能讓人家說他們欺負自己的親侄女呢?
「你們別再煩我了,我不會待太久的,等要接我的人一來,我立刻就會走。」他們真是欺人太甚了,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不願留給她,錢才剛從律師那裡到手,就忙不迭的要送走她。
「蝶兒,不要任性。」宋靖瑞端出他大伯父的威嚴,反正現在那一大筆錢都已入了他的戶頭,他是越看宋蝶兒越礙眼,巴不得她快些消失在他眼前,這棟宅子那麼華美,他們想快點兒搬進來。
越想他就越得意,宋氏即將是他的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坐上宋氏主席的位子,天皇老子也不能將他趕走,他真是太聰明了……
「小姐,有客人來拜訪您。」驀地,老女傭進來報告,她看也不看宋靖瑞夫婦及宋靖旋夫婦一眼,直接向蝶兒報告。
她雖然老了,但心不老,知道她家的小小姐正被人欺悔著,然而她這個做傭人的卻無能為力,只能這樣以示抗議。
「客人!」蝶兒眼睛一亮,立即跳下沙發。「是不是姓耿?」難道她的耿叔叔來了,她的信才寄出去沒幾天呵。
宋靖瑞夫婦、宋呈明與宋靖旋夫妻皆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姓耿的是何許人也,而蝶兒又怎麼會認得這姓耿的人呢?
「是的,是一位姓耿的先生。」老女傭恭敬地回答。
「快請他進來。」蝶兒連忙催促,它的耿叔叔來接她了,她不必再受他們的迫害,天堂已然降臨了!
☆☆☆
金色的勞斯萊斯在宋家門口停下,司機下車先按上門鈴,再著白手套為後車座的大老闆打開車門。
「耿先生,您吩咐的地方到了。」司機恭謹地報告。
億豐集團在日本並沒有分公司,但耿覺毅是日本松下實業的大股東,這次他親臨日本,名為視察,實為訪友,但誰都不敢稍有怠慢,松下實業現任的主席更派出專車為他服務。
耿覺毅修長的雙腿跨下車檻,他半瞇起眼眸打量這棟華麗的建築物,心中百感交集。十年前他在這裡頭與宋靖凱徹夜把酒暢談,兩人對事業都有莫大的雄心壯志;沒想到他再次造訪,竟已人事全非。
藍娟跟著下車,著深色窄裙套裝的她,極有都會女子的明媚。「耿先生,看來宋家很富裕呵。」
就算不是內行人也可一眼知道宋氏這棟美樓肯定造價非凡,金錢堆砌起來的絕美王國,現已一片波濤洶湧。
「我們進去。」耿覺毅筆直地走進敞開的大門,藍娟隨侍在後。
「耿先生,這邊請。」老女傭得到小女主人宋蝶兒的指示來迎接貴客,因為小女主人的興奮之情,因此地對客人特別另眼相看,但就是不知道這位客人和小女主人有什麼淵源就是。
走過綠蔭步道,典雅優美的庭園展現在眼前,白色的噴泉更有畫龍點睛的效果,看得出來宅子的主人花了極多的心思設計這座花園。
「屋裡還有什麼人嗎?」耿覺毅詢問老女傭,他沈穩內斂,語氣不疾不徐,神態從容自若,就像他是這棟宅子的男主人似的。
見耿覺毅如此沈穩,女老傭益加恭謹起來,地屈躬答道:「回耿先生的話,屋裡頭還有我們小姐的伯父母及叔嬸在。」
耿覺毅點點頭,他半瞇起眼眸。
伯父母、叔嬸——他知道了,這就是迫害蝶兒的根源,那些自稱與蝶兒最親的人。
走完長長的綠蔭夾道,一棟豪華的歐式建築展現在耿覺毅眼前,他抬頭看了眼美麗的建物,金色的大門裡,有個無依的小女孩正等著他去援救。
「耿先生,裡面請。」者女傭打開了大門,玄關立現,在玄關處,一隻巨型水晶花瓶插著一大束怒放的淡粉色百合,形成一股難以形容的生命力與美感。
「好美!」畢竟是女孩子,有愛美的天性,藍娟立即為這美麗的玄關設計驚歎起來。
老女傭笑了。「這是我們小姐的傑作,平時沒事,她就愛在屋裡頭這裡插幾盆花,那裡擺幾盆花的,讓兩位見笑了。」
藍娟對她的大老闆眨眨眼睛,笑道;「看來,你要收養的,還是位優雅的小淑女呢。」
她和耿覺毅相處多年,感情下像上司與下屬,反而比較像朋友,因此整個「億豐集團」裡,也只有她敢如此跟耿覺毅說笑。
三人由玄關走進,才剛繞過迴廊,踏進客廳,一陣爭吵聲立即傳進耿覺毅耳裡,他看向老女傭,意思很明顯要她解釋。
「唉。」老女傭歎了口氣。「是宋大先生和宋小先生,那些人喲,極沒天良,我家先生、太太一死,他們就要送小姐到孤兒院,小姐說什麼也不肯去,他們便天天來家裡吵。」
「真有這種事?」藍娟搗住櫻唇極為訝然,同時也明瞭了耿覺毅為什麼會丟下公司裡那一大堆重要的公事,說什麼也要立即飛來日本了。
耿覺毅皺起眉宇,太過分了,難道他們以為這世界沒有王法公理,可以任他們為所欲為嗎?
蝶兒是靖凱唯一的女兒,唯一的香火,他不會任由他們如此欺負她的,不會!
不等者女傭帶領,耿覺谷立即踅入廳堂,他的步伐迫切而又沈穩,就與他的決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