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初一例行向太上皇問安,請示治國之道,是李聿德少之又少願同別人長談的時間。
難得今天精神甚佳的太上皇,銳利視線不曾離開過兒子身上。
這四年來,李聿德的轉變,他這做父親的,不可能沒瞧見;甚至,他還知道,讓李聿德變成如此冷傲的其中原因……
當李聿德一談完東南方藩屬進資的問題後,太上皇開口了。
「一年前,你拒絕匈奴王和親提議;如今你將屆三十;歷代以來的先祖,沒有哪個到了這年紀,別說尚無子嗣、還連半有個妃妾也沒有,你……固執如此,是為了什麼?」
李聿德靜默不語。呵,他才是最想找了這答案的人哪!子嗣,他何嘗不想有?但,誰來為他孕育子嗣?除「她」以外,他根本不想要其他女人,何來子嗣?
每每隨著梁定基偶爾論起西京情勢,他心底深處,那道青嬌荏身影,就會一再竄出、進佔他視線。他多想聽她訊息,但,定基卻老迴避談她,教他失落……
事隔四年,曾經以為,對她的恨意永遠不會抹消;然而時日一久,他不再自欺欺人,他承認,所以忘不了她,並非恨她入骨,卻因他仍愛她!
「我了心只問國事,不求其他,無子嗣,乃命中注定;繼承大統,有姑姑們的兒孫,我可在其中擇一收養,同樣流有李家血脈,要子嗣不難。「
「再談往事,已無意義。」
「這句話,她也說過。」太上皇唇邊露了陰冷笑意。見李聿德的自我封閉,他決定要好好教訓這個兒子。
「『她』也說過?誰說過?」一時不解,李聿德望向父皇的沉靜,過後,他陡然變了臉色。「難道……是她?父皇和她談過?」天!不可能!
「你以為……父皇我如何得到你皇弟的謀反連署書?」禁忌的事實形成冰雪風暴,將李聿德當場凍住。「是你的司闈,親手交給我的啊!她潛入你弟弟的陣營,取得連署書,為了趕在你弟弟起事前,護住你的帝位!」
心痛的幾乎要當場氣絕的李聿德,完全無法理解,父親說這些話的用意。
「我不是看你四年來,百思不解、痛苦難當才告訴你真相,我是要你知道真相後,痛苦一生!」太上皇殘忍說道。
四年來鍛練出的完美強韌冷漠,也在霎時崩潰,李聿德巍顫向後跌了一步。
「若是你當年,沒因曲太傅那件事而隱藏鋒芒,也許,你那遠不及你的傻弟弟,就不敢妄圖帝位,也不會企圖謀反。這是懲罰,罰你年少輕狂,逃避自己的責任,罰你優柔寡斷、讓朕丟了一個兒子!」
「不——父皇,您居然,居然瞞著我這麼重大的事實!」瞞著她其實極愛他,愛他到願為他犧牲自己的地步!
他無法相信,四年前的悲劇,是他自己上手造成?四年來的生不如死,卻是他親手鑄下!
她愛他!而他竟然竟然錯待她!
「我得去見她!」才轉身,他立刻被父皇的下一句話給震懾住。
「祖訓確立,謀逆罪人,不許入宮為妃。你該沒忘吧?聿德?」
李聿德倉皇回頭,冷靜自持早已消失無蹤。
「不!不能這樣!一定有方法——一定有方法讓她回到我身邊!」
「你要違背祖訓?別忘了,皇帝是天下人的標竿,你怎能輕言納個謀逆為妃?」一面刺激李聿德,太上皇卻也給他僅存的一線希望。
「要想和她廝守,不是沒辦法,但我不會告訴你,你必須自己找。方法是人想的,若你想不通,就是朕太高估你。若你想得到,你就又多學得一項皇帝該有的狡獪,也不枉我,棄你弟弟而選了你啊!」
轉身離去,李聿德無法冷靜思考,一心只想去見她!
取得她寬恕,比什麼都重要!
看著那道急速遠去的瘋狂身影,悲情的笑容,讓太上皇更顯得老邁。
「即使你找得到方法,她……又願不願意跟你回來呢?別怪我多事,曲司闈……我仍然不忍心讓自己兒子孤寂一生,同我一樣,就為了帝位,失去真愛啊……」
暴烈風雨,雷電不斷,夜色漆黑,未見前路,快馬疾鞭,駿騎狂奔。
李聿德不顧隨侍阻攔,單騎出城,未著風衣,僅僅一身黃龍長袍就策馬上路,直奔西京。
任憑無情風雨打落他身上,他仍執拗的加快馬連,只為趕赴西京,見她一面,心中,懊悔萬分;千頭萬緒,無法釐清。
當年,為何他不能早點決斷?
四年後,一日之差,決定了他和她,從此分隔兩個世界!
然後,為了自己糊塗的看不清事實,殘忍的報復她!
一晃眼,四年已逝……足足四年不見她,真是為了她的背叛嗎?不!
他這四年來無法原諒她,是氣惱她獨斷行事,背叛了他們要廝守一生的承諾!
所以比誰都殘忍的下了極刑命令,處罰她,卻是因為愛恨太深!
而此刻,他最憎恨的,是他無顏面對她!
他早懷疑,她的背叛,必有緣故,其實不信她會選擇真!只是,當時氣憤的漠視心頭警訊;而今,當他聽到自己父王證實此事後,他卻無法就這麼接受一切。
心底深處,其實相信她,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助他登上帝位,可是,當她犧牲了所有、他卻無法給她任何補償的時候,他無須見她啊!
沒有人願意眼看心愛的人、為了自己受到天下最不平的待遇!
他恨的,原就不是她,而是對一切事態無能為力的他!
身為帝王,卻無法保護她不受傷害,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再談愛她?
他愛她,從無虛假,但當年卻自私不願承認自己的愛竟然傷害她,所以假裝怒是她背叛他,借引維護自己的痛心;但,他該比誰都清楚,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他!
臉上的水珠,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他仍不顧一切往西奔去。
他要去接回她,即使所有人都反對,他也要將她接他身邊!
抬眼看著西京難得的惡劣氣候,拉了把長椅坐在迴廊上,曲青愛胸口一陣陣強烈心悸,擾得她無未平靜入睡。
由於她身份特殊,卻有三位貴人老探視她,還吩咐要好好照顧她,所以,名義上被幽禁的她,這四年中不曾受過委屈,宮人們對她還頗為禮遇。
她原就對人和善,加上又膽任過高位女官,多少受人敬重,到後來,她早已成了西京行官半個主事;除了踏不出這裡,行宮中,她倒是行動自如。
「真是怪事。」將小香包湊近鼻頭聞了聞,她頗為不解的搖搖頭,雖然餘香幾乎半點不剩,可是她一直以來,光靠這樣就能讓自己安心沉靜下來,怎麼今晚,一點用也沒有?
本來白慎之說這幾天要到西京找她,看氣候這麼惡劣,該不會不來了吧?她還等著,要聽他說說,最近北方對聿德新政的評價呢!
突然不遠處起了騷動,她疑惑的轉頭望向無畏狂風暴雨、硬闖進行宮內苑的那道人影。
「愛兒!」
曲青愛震驚之餘,先是欣喜若狂地咧開笑容,卻馬上意識到可怕事實,她猛然倒抽一口氣,無法控制的匆忙站起,掉頭衝回房間,手忙腳亂的將房門甩上,急急上鎖,靠在門上喘氣。她的身子自從受刑手,就一直虛弱的不像話。
「一定是我看錯了,是白慎之才對,他是表兄,長相相仿是應該……」
她囁嚅著,可是控制不了情緒陡然悲喜交加,讓她心慌。
「愛兒!」再見到她,美貌依舊,卻遠比四年前更令他憐愛不捨。
奔向房門,李聿德知道,求取她的諒解,絕非易事,可是他,這次不放開她!雖然他連日不眠不休趕路來見她,身子早已疲憊至極,但,火熱心意,有增無減。
他站在門口,努力讓自己的激動心情平復。「我,我來接你,愛兒。」
她不敢相信,那真是他!可他為何、為何冒著風雨來找她?難道他——
聽不見她任何回應,他伸手貼上門扉,一字一句的清楚告訴她:「我知道,是我錯待你,一切都是我的錯,原諒我,愛兒。」
他知道了?是哪個人破壞了誓言?顫抖著聲音,她裝傻說道:「奴婢沒有資格同皇上說話……還請皇上,別折騰奴婢。」
「沒資格的人,是我……當時,我不辨事實,不信你清白,誤判你罪名,傷你之重,無法彌補,原諒我的愚昧衝動,愛兒。」
「………皇上不會有錯。」她早已心如止水,不問過往,為何四年後的現在,會這麼輕易的被他勾起那揪心的恨……與愛?
「不、我犯了錯,犯了大錯,對你做出殘忍的事……原諒我,跟我回去吧。這次,我不會再錯待你,我會好好補償你,愛兒,你開門,讓我見你。」
他終是知道一切了……此刻,恨意不再,最深的卻是心疼,心疼地知道真相後,那份痛楚是怎樣的令他難受啊!
「青愛乃帶罪之身,沒有資格見陛下,請您回去吧?」他對好,畢竟不是全然無情啊!知道這點,也就夠了,她不想讓他因為找回她,而被世人恥笑。
將臉頰輕輕靠在門扉上,伸手摸索著窗稜線,猜想他就在門邊,彷彿看得見他略帶歉意的表情,聽著他一如兒時的溫柔語氣求取她諒解,真的,她能知足了。
在這偏遠宮中等了四年,每有上烙印隱隱作疼,她雖曾湧上恨意,卻難掩她仍愛他深切,最後,她總是甘心受痛。
不願承認的心底深處,每天都幻想著,總有一天,他會來接她回去,告訴她,他相信她清白,如今夢已成真,她再沒什麼好計較的。
「你從來不問我,為什麼那時毫不猶豫的定你和皇弟的背叛罪名嗎?」
她曾想問,但,已不必要。
「證據確鑿,確實有罪,無可辯解。」那是她設下的陷阱啊!否則她怎麼揪出一幫亂臣賊子?「青愛企圖叛國,擁立二皇子,罪名,我早認了。」
她若親口承認真相,只會傷他更重。當年她自做主張為他除去二皇子的結果,是受痛整整四年,毋須讓他也跟著她痛。否認到底,是她此刻唯一能為他作的。
「你可曾想過,你既認罪,為何我不殺你,而要將你拘禁於此?」李聿德為她冷靜的拒絕他而開紿無法自制。
「西京行宮,地方邊疆,幽禁比死還不如,不是嗎?」她冷冷回話。一掌拍在門板上,他不免氣急。「混帳!在你眼中,我那麼絕情嗎?」
「不是絕情,陛下該有行事的必然原則。即使是——心腹隨待,也不許有人背叛,陛下處置的好。」她強忍想奔進他懷中的渴望,只是咬牙,一字一字痛苦地說出違心之倫。
「即使背叛者是——我心愛的妻子,你認為,我也能狠心嗎?「
「即使是妻子,也該狠心,何況,我不過是陛下————眾多的隨侍之一。一個不足掛意的司闈女吏,陛下若不能斷飲圳,也太優柔寡斷了。」
他苦笑起來。「縱然有再多惱恨,我仍殺不了你。」
這就是她當年追尋的答案!不是他絕情要她受刑,卻是他狠不下心殺她!
就如他無法割捨她,她也仍對他眷戀,無法輕易忘懷他曾愛她的過往,也是如此啊!可就因為他狠不下心處死她,讓她吃盡苦頭!!
見她答腔,他黯然神傷。如何才能挽回她的心?他即使強行帶她走,可是,得不到她的真心諒解,又有何用?李聿德壓抑著破門而入的衝動,苦澀說了:
「那一夜後,我沒再碰過任何女人。因為我不願背叛自己妻子,讓我心愛的妻子傷心。」
四年,對一個正值青年的男人,是多大的考驗?她頓時啞然。
為了她?她信哪!她不能信!一旦相信,她就無法斷然回絕他!「是、是為了匈奴公主嗎?她醋意那麼大,實在不是賢妻典範。」她混亂說道。
「你的腦袋瓜子到底在想啥?!我何時娶了匈奴公主?我說了這麼多,你就是不肯對我吐實嗎?」他不免氣急。「知道嗎?這一生,我只要你!」
無言潸然淚下,她無法再壓抑想與他相守的渴求,不能讓自己的愛戀被他察覺!她拔出頭上髮簪,往自己手臂紮下!利用激痛,她強迫自己冷靜!
「我從不要你為我身處險境!不論父王和母后怎麼決定,我不戀棧東宮虛名,但你卻因為要維護我的地位而一再涉險!聽聞你以自己為餌,誘出皇弟等人之時,你知道,我有多心痛?」
「我真的親手簽下那連署書!」臂上還淌著,可竟連身子的痛,也無法讓她冷靜面對他。
「正因你簽下,我才更惱恨!若你不簽,又怎麼能誘使精明的皇弟中計?知道你拼上自己性命揭發這陰謀,我怎會不痛苦萬分?而你竟什麼都不辯解,任我無情判決?讓我失去你而痛,也要將我送上位……爰兒,可以了,承認真相好嗎?」
「我——」她竟無法再辯駁下去!
「別再否認了。若這帝位,竟要靠心愛的女人犧牲性命來換,我寧願不要!可如今要保住你,我就非得掌權不可。只是最後,我竟連任何榮華富貴都無法給你。我多希望,至少給你一個名分……但是祖訓明定,謀逆罪人不能入宮為妃,我卻無法違背祖訓……」
望向毫無動靜的房扉,他堅定的告訴她:「但,你先跟我回去,我一定找出方法讓我們能廝守一生!開門!愛兒!
「陛下……青愛從不要榮華富貴,只要陛下是陛下,那就夠了……青愛,此生再遺憾。」
「我想見你,愛兒。這四年來,我日思夜念的唯有你!讓你遷到這偏遠行宮,但,午夜夢迴,你知道我有多後悔自己的衝動決定嗎?現在,我要接你回宮。」
「君無戲言,今生,我不得再入東都。既為罪人,我們,不該再見。」若再見面,她的決心會當場崩裂!可是為了他,這次輪到她絕情!「請回,陛下。」
「我愛你,愛兒。你呢?不是敬我為主君,你可曾愛我?你從沒給過我答案。」他的聲音不再激情,有的,是墜入谷底的深沉失望……
「從小,你總為了將我送上帝位而拚命,若你真愛我,怎麼從來不問我竟想要什麼?即使你對我只有君臣名分,可是我仍愛你……愛兒,我比誰都愛你……事到如今,只一句話,我願捨棄王位到你身邊,即使必須同你在此拘禁一生,你希望嗎……」
若能一生相守?她能這麼奢望嗎?
壓抑差點脫口而的真心,青愛咬破櫻唇,鮮血沿著唇角滴下。她對他,若真只有君臣之情,即使她可為他捨命,但,她怎會將自己身子交給他?
不知經過多久的靜默對峙,她聽到他悄然長歎一聲,沉重腳步逐漸遠離……意識到他真的會離開,她突然不願就這麼讓他走!「別走,聿——」
想挽留他,顫著手猛一拉開門,眼前,卻只剩空蕩庭園,被無情風雨狂猛吹打著,伴隨著她比雷雨更加狂熾的滾滾淚水,灑滿台階……
「我不知道……若你願意舍下東宮位、與我相守,為了私心,我仍會助你登上帝嗎?只是,聿德,你身為太子,是你的命啊……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太遲了……
艷、光、四、射。
紅檀輕啟,不失而赤,眉如遠山,美眸含星,雙頰含英,風姿傲然,能輕易的勾去所有見著她的人魂魄。
從她二十歲被幽禁至今,轉瞬間,五年光陰。
抿心自問?是否悔不當初?
「……該是不悔吧!」她悅耳的清脆笑聲在屋中揚起。
過去從不妝扮的曲青愛,對鏡,輕輕的,一筆一筆,畫眉。
她換上了一身水藍絲綢,是上個月這春節時,他央人送來的。
而她,首次收下這一年來,他天天派人送來的禮物,然後要來人轉告,我論他再送什麼,她都不會收,請他別再費心。至此,他不曾再派人擾她。
沒有人看見,幾年來,總是失神茫然的她,眼中曾露出這麼炯炯有的光芒,充滿希望。
若說之前平靜淡然的她,只是個美麗的陶瓷娃娃,可是現在的她,就像是無憂無慮的仙女入凡,純真的不染塵埃,生氣耀眼的目光無法轉開。
走到門前抬眼看著,一點一滴月斜黃昏,她只是靜靜遙欣賞這個美景。
「已經……夠了吧?」
她看著他,由傲氣少年,輕狂太子,到如今比誰都尊貴的霸氣國君,有誰能同她一樣,為了心上人付出她的所有?
而今,她如願的看到他,成為眾人口中稱道不已的好皇帝。是他的功勞。除了她,普天下,沒別的女人能為他辦到。沒有她,他絕無今日。
一年來,他每日捎信和禮物,每月出京前來探望她,希望她能允諾他,讓他接她回去。
而她,總是讓來人吃了閉門羹,理都不理。總算,自過年時她冷冷拒絕他送禮後,他似乎也已死心了。至今,不再擾她清靜。
他總算舍下了她,成為一個連情愛也不能搖的堅毅帝王。
她應該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是嗎?
花般笑容,蕩漾開來,更添絕色;可是……
伸手撫上臉頰莫名冒出的兩行熱淚。她不解。
明明決定為了助他登上地位,無謂犧牲,為何現在,每一思及他,為他光彩人生驕傲的同時,總是心痛的無以名復?
她……真的不悔嗎?
若他不是出身王家,她還會寧願捨棄兩人的未來,來護住他嗎?
若非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她又怎願捨棄他?
「原來,我竟然……如此的為你懊悔嗎?為何……我所愛的你,竟是太子,竟非成為皇上不可?」
曾經擁有過的深情,就這麼被犧牲,她,如何不悔?怎能不恨?
恨自己,為何當時不同他商量,找出更好的方法?
那麼此刻,即使不能成為他妻子,她仍能陪著他呀!
為何他不恨她一輩子?為何他要知道真相?為何他……還要告訴她,他真心愛她?他讓她,後悔不已啊!
「我想跟你在一起……真的……如若不能……」從懷中掏出私藏許久的匕首,曲青愛終於不住淚流滿面。
五年前,梁定基、單胡、白慎之都勸過她,但是,如今,他們給她的理由都不存在了,那她還活著什麼?
活著忍受他愛她,他要她,而她,卻只能狠心拒絕他的痛苦折磨嗎?
為他而活,也已經夠了……
她再也無法繼續忍受這永無止盡的愛戀之苦——
高舉匕首,她對準自己纖細頸子,猛力刺下!
「愛兒!不行!」李聿德才剛從京城風塵僕僕的一路趕來,映入眼簾的,卻最她意圖尋死!閃電般飛身過去,他連忙自身後環抱關她,抓住她纖細手腕,制止她繼續動作。
「別阻止我!」她想甩開他那讓她依戀無比的火熱懷抱,卻掙脫不了。
「你還能說,你一點也不愛我嗎?」他輕輕一壓,逼她放開手中匕首,在她耳邊低語:「如你不愛我,為何選了今夜自盡?」
沒有答案,她悄然說了:「五年前的今夜,我……注定今生成了你的人,既然,你們無論如何,不能相守,五年後,為何你仍要出現叫我痛苦?我……想要了結這段緣份啊!」
「別死,愛兒。咱們可以重新開始的。」他輕輕嚼嚙著她小巧溫潤的耳垂,品嚐著他五的來無法遺的甜美。他再度來此,就是為了帶她回去。
無法隱藏自己對他親密舉動、本能的熱切回應,她略微偏過了頭,讓他順勢吻上她白皙玉頸,卻是更為苦澀的沉痛說著:「我們如何能重新開始?你一國之君,高高在上,而我卻是謀逆罪人,不被見容於世;我們,如何能在一起?別用花言巧語欺騙我,我不信!」
「我已下令,遷都西京,這一來,就不違背當年的旨息,那麼我們就能時常相聚了。」他愛憐的以手梳弄著她被他吻和散亂開來的長髮,告訴她:「終其一生,我不封後,也不立妃,為了你。即使帶罪,你仍能刑罰之身入宮為奴,我再敕封你為六局女官;雖不能封妃嬪,但在宮中,位階最高的,仍是我的六局之長、四品尚宮,無人能在你之上,愛兒。這是我唯一能補償你的。所以,我們能在一起了…
他們……真能在一起了?這不是夢嗎?
曲青愛無法相信,他方才說了什麼?
他莞爾一笑,看著她的震驚。「愛兒,我可不想痛信違約!那可就真像你所說的,得當條小狗,是個狗皇帝了。」
猛然憶起,那是兒時的承諾,而他,依然牢記在心。對他,她還有什麼不能依的?今生雖然無名無分,但,有他的衷心眷寵,她還想多求什麼?
她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除了名分,你要的,我都給你。」他收緊懷抱,不想放開她。
聽聞這句,她淚水無聲落下,占濕衣襟……
「不能給我名分,其他的,什麼都能給我,是你承諾的?」
「君無戲言。」
深吸一口氣,她慘然道:「那麼,還我自由。」
猛然一驚,他愣在當場。「愛——兒……」
推開了他。她轉身看著他。「這一生,我為你而活,為你所作的,不夠嗎?助你登上帝位,即使被天下人所不恥,我仍然甘心做個謀逆,這不夠嗎?」
她輕輕卸下外衫, 側過身子讓他看清她頸背那道怵目驚心的醜陋疤痕,那是永遠存在的罪人低賤記號。「為了你,背上這一輩子也洗不掉的污名,也不夠嗎?」
抬起無力柔荑高舉到他眼前。「苦學的一身工夫,為你而廢,每每天氣一變,就染上風寒,病上三五天,虛弱的宛如廢人,還不夠嗎?」
面對他,不再是恨,卻也無力去愛。她想通了。「清白、榮譽、自由,為了你,全犧牲了;如今,我一無所有,這些還不夠嗎?」
「我知道,知道你的犧牲啊!我相信你的清白,所以願意給你補償啊!」他向前緊摟住她,害怕他這一鬆手,她就將自他手中消失。「別離開我!」
「既然相信我,就還我自由。在你身邊,只會讓我想起這五年備受孤寂與你的無情憎恨,只會教我害怕,你是皇帝,永遠也不屬於我!」她疼惜的將雙手扶上他雙頰。「可以了,別為了我,耽誤你的名譽。」
「我愛你!這樣也無法留住你嗎?是我愚昧,誤會你,判你的刑,但,情勢所逼,你也早料到了啊!」
「我知道!但是五年忍辱負痛,換來無名無分,這就是我應得的嗎?」她笑得絕美,卻淒涼得讓人痛心。「縱然我們能在一起,可那卻只是苟合啊!我再也擔待不起天下人交相指責我私通皇帝、惑亂宮延了!求你,留給我最後的尊嚴!」
靠向他寬廣胸膛,她告訴他:「放心,我不會拿名分為難你,也不強求你,我知道,身為皇帝,你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但我……不想再受傷了……放我走,如果無論如何,你都不放我走,就賜我一死,讓我解脫。」
「愛兒!」他無法置信,她竟然這麼要求他!
陡然變了臉色,她掙脫他懷抱,聲嘶力竭大喊:「假若你真愛我,別讓我痛苦下去,要我原諒你,只有這兩個方法!你要讓我死?或我走?」
看著那雙晶瑩眸子波光閃動,她的決心深深刺痛他。「……你要我守不了對你的承諾嗎?說好,不讓你孤寂一人的……」
「反正你不都讓我孤單了五年?」嘲諷一笑,她苦澀指出:「女人一生中最美的五年,都已拋在這裡,即使今後孤單一人,那又如何?」
「我們……真的相守不了一生?」他握緊拳,好想抱她不放,但五年前起,他早已沒了這個資格。「若我放你走,我的心有多痛?你這是在懲罰我嗎?懲罰我不相信你清白?」
「我……懲罰的是我自己。懲罰我,衝動行事,誤了我們。」她柔柔一笑安撫著他,淒絕艷麗的讓他心碎片片。「我不想恨你,也請你,別再讓我恨你。」
「你真忍心就這麼離開我?也請你,別再讓我恨你。」
「你真忍心就這麼離開我?我就留不住你嗎?至少,給我一個期限,你………會回來吧?我等得到吧?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
「可以。」她慘然一笑。「直到在我身上的烙印消失,我就回來見你………你我都該心知肚明,除非有奇跡。然而奇跡,總是盼不到的……
謀逆曲青愛,因病死於西京行館,這只是州道公文中,一條不起眼的例行公告罷了。
但是,對於皇帝李聿德來說,那寥寥數字的一行,卻是怎樣的讓他糾葛心痛?
看著那行公文,他知道,這次,她不可能在回來了。
她犧牲所有,助他登基,而他,卻殘忍的負了她整整五年,讓他心灰。
這次,輪到他等她原諒,可是,她怎麼還會回心轉意?他加諸在她身上的苦痛,如何能消失?
一拳擊向廊柱,手中鮮血緩緩流出,他也不覺痛楚。
他的心痛,遠勝於一切.身為天下人景仰的皇帝,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從引不再受任何情感支配,專心於國政。
這就是成為帝王的代價——
錯失愛,一生悔恨。
自她出關,過了多少天了?
曲青愛舔了舔過分乾澀而裂傷的唇,抬頭瞄了眼前無盡大漠,疲憊的無力舉手遮住迎面而來的刺眼強光,燥熱幾乎要將她給烤成人干。
她執意離開他,是最後能保護他的方法,也是不再讓自己痛苦的方法,決定出關,遠走邊疆,是要讓他萬一後悔時,再也找不到她。
「結果……無論怎麼做……卻還是為了你啊……~
平靜的輕笑著,可是卻撐不住自己身子跌了個踉蹌,趴倒在熱沙中。
沒有水,沒有糧食,在漫無人跡的荒涼大漠中,已經過了三天,她原本就虛弱無比的身子,早已用盡力氣……
不行,再也無力起來,她已經走到極限了……
怪事,三天沒水喝,她還有眼淚可流?
感到眼前濕濡,悲哀的她居然能露出笑容?
喜極而泣,全因眼前出現了他的幻影,向她走近……氣息將盡,卻還能見上他一面,真好……莫名其妙的一片光瀰漫,視線開始模糊的曲青愛,意識已然渾沌……
縱然相隔千里遠,她還是愛他啊!愛的好深、好深……
她明白,她是好傻,她只知道,現在對他,不論愛也罷,恨也罷,若是最後能死在他懷中,那麼,今生不再有任何遺憾……
此刻,她最後的願望,卻還是希望能回到他身邊!
只是,那是絕有可能的……奇跡,從來沒有要她身上降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