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 正文 第24章 蝴蝶
    紫姬所居春殿庭院。濃盛的春景勝於往年。雖近三月底,仍春光明媚,百花絢爛、爭奇鬥妍,鳥兒婉啼啼鳴。在別處,已是暮春時節,而此地仍勃然一片盛春景色,讓人倍感驚異。小山上樹色郁蔥,浮島上綠苔蒼蒼。眾妙齡女子,覺得僅遙眺此景,實不盡興。源氏便吩咐趕快裝飾已造好的中國式遊船。船下水那日,向雅樂家宣召數名樂師,在船中奏歌作樂。這回,諸親王及公卿均來參與,秋好皇后信歸省回家。去年秋,秋好皇后以「盼待春光到小園」之句來諷刺紫姬,紫姬覺得此乃報復之機。源氏頗欲邀秋好皇后前來賞花,卻未曾尋得機會。況且以皇后高貴之軀,也不便隨意外出賞花。乃命秋殿中眾嗜花之年輕侍女皆來乘船同游。此湖水同皇后院中南湖相融貫通,其間隔一座小山,頗似關口,但亦可從山麓下繞道划船過去。紫姬身邊眾侍女皆聚集於此處東邊的釣殿裡。

    龍頭鳳尾的遊船均按中國風格裝飾。掌舵童子皆束髮高髻,結成總角,一律中國式裝束。眾侍女哪曾見過如此盛況,乘過如此堂是氣派。寬敞潔淨的遊船?此刻惟覺宛如放舟泛海遠赴異國他鄉,頗為興趣盎然。遊船駛人浮島灣中巖騁之下,但見岩石千姿百態,皆如畫景。遠近綠樹,雲輟絢麗,猶罩錦紗。其間遙望,可見紫姬春院。此時春院裡正營飛草長,鳥語花香,一派生機。外面櫻花已近凋謝,這裡卻是繁盛一片,花團錦簇。環廊紫籐,也次第開花,花色明媚艷麗,甚覺耀眼。池邊律棠也繁花滿樹,枝條垂掛,倒映水中,搖曳生姿。各種水鳥,或成雙成對德戲遊玩;或嘴銜花枝輕掠水面。最令人憐愛的是鴛鴦,浮於數獼春波之上,竟似錦上羅紋彩絲之圖案,異常美麗。游賞其境,似身臨仙境中,不知春秋幾何。眾侍女各賦新詩:

    「和風拂影浪中花,疑是身至像棠崎。」

    「林棠花綴春池底,此水通貫井手川。」

    「何須尋訪蓬萊島,此處即勝眾仙鄉。」

    「風和日麗競盪舟,蘭篙水濺賽飛花。」遂又任興吟誦,大抒其情,若歷夢境,不知何往,亦忘了家在何方。水面風光腐施,滿懷春情,足以牽動少女春心。

    天已薄幕,樂師賽起《皇撤之曲》,音色頗美。遊船駛近釣殿,大家雖猶未盡興,依戀不捨,但也只得棄船登岸。釣殿裝飾樸素,簡潔雅致。紫姬左右的許多年輕侍女早已在此等候。她們個個新裝艷服,如花團錦簇,艷麗非凡。此刻樂人奏出世間罕聞之名曲,選用特別優秀的舞人伴舞。他們各顯神技,以搏紫夫人歡心。

    夜至,眾皆方興未艾,便在庭中燃起簧火,宣召樂人到階前奏樂助興,眾人復舉杯延樂。親王及公卿皆乘興而入,或彈琴撫箏,或吹蕭管。樂人均為名師,乃以蕭管吹出雙調。此刻堂上請親王及公卿便用絲絃相和。弦密管促,嘈嘈切切,頗為盛大。在秦催馬樂《安名尊》之時,僕役們雖不諧韻律,卻也被這美妙的音樂吸引,竟擠於門前車馬之間,聽得心花怒放,如癡如醉,皆覺得如此生活委實情趣無限。如此春宵演奏如此春曲,比及演奏於其他季節,更為韻味十足,富有春趣。眾人皆深有體會。

    是夜奏樂相娛,通宵達旦。音調從呂調移至律調,又增奏中國的《喜春樂》。此時兵部卿親王也吟唱催馬樂《青柳》,反覆詠唱兩遍,歌喉清越婉唯。主人源氏亦與之相和。樂聲如鳥聲報曉,迎來天明。隔牆秋好皇后聽到鄰院作樂之聲,妒羨不已。

    這春院中繁花鬥妍,四季如春。只因以前無誘人心魂之美女來訪貴公子,皆引為美中播疵。如今已來一美女玉望,美若天仙,且甚得源氏寵愛。諸公子聞訊,皆歐一睹為快。內中有幾個自恃出身高貴,配作其婿,故屢設良機,或甜言蜜語動其芳心;或坦率開口,貿然求婚。亦有幾個多情公子,羞於啟齒,獨自倍受相思之煎熬。例如內大臣之公子拍木便是其一,棺木因不知自己與五望乃異母兄妹,因此鍾情於她。又如兵部卿親王,因相伴多年的夫人三年前已故,子然獨居,不堪寂寥孤苦,故拋卻所有顧慮,寄玉鈣以相思之情。今日他借酒澆愁,喝得爛醉,頭插籐花,胡言亂語地打鬧,醜態百出,模樣甚為可笑。這些皆為源氏意料中事,他卻佯裝不知。正在傳林勸酒之際,兵部卿親王頗覺煩悶,不欲再飲,乃推杯道:「倘若無甚心事,我早已離座逃去。這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啊!」便吟詩道:

    「苦思何奈血緣近,不借此身赴深淵。」遂將頭上籐花摘下,並舉杯奉與源氏,口中唱道:「共戴鮮花!」源氏滿面笑容答道:

    「莫非值得投淵死?枝頭春艷請細賞!」使百般挽留他。親王也不好離座而去。翌日,眾皆餘興未盡,繼續作樂,音調更顯悠揚美妙。

    秋好皇后春季講經便從此日開始。昨夜借居於六條院的諸女眷亦換裝,打算前往秋殿聽經。其餘清人因家中有事而歸。正午時分,眾人聚於秋殿。目源氏以下諸人,皆參與經會。殿上人皆無一缺席。這多半是迫於源氏之威勢罷了。故此法會隆重莊嚴,排場宏大無比。春殿紫夫人向佛發心獻花。她挑選八個面貌清秀的女童,分為兩班,四人著鳥裝扮鳥童,四人著蝶裝扮蝶女。令鳥童手持內插櫻花的銀瓶,蝶女手持內插橡棠花的金瓶,櫻花和橡棠花皆為紫夫人親手剪取。她們從春殿前的小山腳乘船出發,往秋殿駛來。春風微拂,瓶中櫻花數片飛落,漾於水面。風和日麗,春色宜人。女童所乘之船似從彩雲春風中緩緩飄來,這情景實在美不勝收!秋殿院內無特設帳棚,便在殿旁廊房中設置臨時凳椅,作為樂場。八個女童棄舟上岸,從正面石階上抬級而上,人得殿中奉獻鮮花。香火師接過花瓶,供於淨水旁,此時,夕霧中將又呈上紫夫人致秋好皇后之信,其中附詩道:

    「君憐秋光勝春色,香困閒候野蟲鳴。確夠蝴蝶春園鬧,惟恐幽人不稱心。」秋好皇后閱畢,便知這是答覆自己去年所贈紅葉詩的,臉上遂綻露一絲笑容。昨日被紫夫人所邀眾持女,全心迷醉春花,相互讚道:「竟有如此美妙春色,的確人見人愛,娘娘亦會讚不絕口吧。」

    婉啦鳥啼中,鳥童翩然起舞;樂師奏出《邊陵頻枷》之曲相伴,音調清雅優美。湖中水鳥似被如此妙音感動,也遠遠鳴唱作和。樂曲將盡,節奏轉急,愈發情趣妙生。正值高潮之際,嘎然而止,餘味無窮。蝶裝女童也舞得輕靈如飛鳥,她們漸次舞近橡棠籬邊,便如蝶般飛進繁花密叢之中。次官與殿上身份相宜之人,皆來皇后處領取賜品以分賞眾人。賜品皆依照情況而奮。他們賜與鳥裝女童每人一件白面紅裡常禮服,賜與蝶裝女童每人一件律棠色襯飽,賜與樂師的乃每人一身白色衣衫,或一卷綢緞,各不相同,夕霧中將領賜一身女裝,外加一件紫面綠裡常禮服。秋好是後於信中如此回復道:「昨日遊船樂趣,令人羨慕不已。

    「但願君心無歧意,我欲隨蝶訪春殿。」皇后與紫姬均才華出眾,但皇后詩道略欠不足。此回贈之詩,不能在佳作之列。

    凡昨日參與遊船的皇后的侍女,紫姬皆以精美之禮賜賞。此六條院中,幾乎是日日宴游,夜夜歌舞,人人歡度時日。眾詩文亦無拘無束,縱情娛樂。各殿女眷不斷書信。

    且說玉髦自從與紫姬等在踏歌會上見面之後,時常與諸人互通音訊,彼此問候。紫姬雖未能深悉玉章教養如何,但亦感到玉望聰慧靈秀,才華橫溢,並且性格溫和,對人恭謙,敵對她頗有好感。傾慕她的王孫公子甚多,但源氏思之甚慎,不敢貿然決定。長此做其父親,非他所願。故有時意欲公開其生身父親乃內大臣之真相,以便堂而皇之娶她。夕霧中將很是親近玉望,時時走近其帷帝旁。玉望也親自與他答話相敘,此刻玉堂總是不勝羞怯。夕霧因慮及盡人皆知他們為姐弟關係,敵對她毫無邪念,不作非分之想。內大臣家諸公子不知玉望乃其異母妹,常托夕霧轉敘相思之苦。玉髦當然絲毫不為他們動情,只感到兄妹相愛,心裡私下苦不堪言。她常獨自沉思:「我在此處,總得教生父知曉方好。」然而她只裝作一心一意依賴源氏,並不道出心思,宛若涉世未深的孩子。她與其母亦有幾分相似,卻不酷肖,才氣、心思也更勝之。

    四月初一始換夏裝。此時人心歡快順暢,天氣也愈顯明媚晴朗。源氏平日閒暇無事,常飲酒度日。玉置所收情書,愈來愈多。源氏見果如自己所料,頗覺有趣,便時常到玉髦處,查看其情書。見有應復之信,便勸其答覆。玉髦則默然無語,面呈難色。兵部卿親王求愛心切,時隔不久,便已癡迷若狂,不堪焦灼,於請書中傾訴相思之怨。源氏看罷忍俊不禁,笑個不停,對玉囊道:「這位是弟人品最為端正,從不談及風流韻事,因此我一直對他格外親近。如今已屆不惑之年,卻因你而癡狂若此!倒讓人覺得可笑可憐。你總得回復他才好,大凡略晚風情之女,皆知此位親王,乃世間最可交談之人。他確實是個風流人物呢!」他想用此話打動其芳心,但王髦只覺得難為情。

    惠黑右大將乃承香殿女御之兄,向來道貌岸然,伊然正人君子相,如今也像諺語所云「爬上戀愛山,孔子也跌倒」,竟苦苦向玉置求愛。源氏興味十足,覺得別有一番滋味。一日,他查看情書,發現一封寶藍色中國紅信箋,芬芳撲鼻,沁人心脾,折疊頗精巧,詫道:「此信怎疊得這般好?」便打開信,只見其手筆雋秀優美,附詩道:「

    「誰知思君心,思心今慚測。猶如巖泉水,奔騰無顏色。」

    字體甚是清酒雅致。源氏問:「誰作此信?」玉髦遲疑不答。於是源氏召右近問道:「凡接此類情書,務必探明其來歷,認真作答。縱有貪色好玩之輩胡作非為,亦不可過分責之。據我親身體驗,男子痛恨女子不答覆自己,責怪她冷酷無情,此時便難免做出違禮之事。若女子本身出身卑微,又不答理男子,男子便會怪其無禮,也不免做出非份之舉。若男子來信吟風詠月,對女子並無戀情,女子也以雅德相對,反倒煽動其情,對如此男子,不睬也罷,斷不會受到指責。倘若男子逢場作戲,偶寄信挑逗,切不可即刻作復,否則遺患無窮。總之,若女子任性作事,自認深解風情,不放過一切機會作興,其後果定然困窘。然兵部卿親王與髯黑大將,彬彬有禮,均為謙謙君子,決非輕薄之輩。倘不辨輕重,置之不答,的確有失利數。對於比他們身份低微之人,則可依其志趣,辭其感情,觀其誠意而相宜以對。」

    此際玉髦因為羞怯,將頭倒在一邊,其側影更楚楚動人。她外著紅面藍裡常禮服,內穿白面藍裡衫,紅白相襯,甚為調和,頗覺雅艷新穎。其形態舉止,雖仍帶鄉下人氣息,卻也款款大方,極具優雅趣味。況且如今已逐漸學得京都人言行,便愈加嬌媚可愛,端莊婦淑了。加之化妝濃淡相宜,恰到好處,愈覺花容月貌,光彩照人。源氏不由看呆了,心念若將此女奉送他人,實為可惜。右近含笑端詳兩個,下暗想:「源氏主君年紀尚輕,為其父不甚適合,如結為連理,倒是龍鳳壁合,天生一對佳偶。」想到此,便向源氏道:「我從不曾傳送別人來信與小姐。大人以前所看之信,我惟因慮及對方顏面而暫且收下,小姐亦不曾過目。至於回信,必等大人吩咐後再作理會。即便如此,小姐仍甚心煩呢。」源氏含笑看了看信,問道:「那封折疊得精緻美妙之信,是誰寫的?」右近答道:「哦!這封信,那送信人也不管我們接與不接,放下便走了。此乃內大臣家大公子相木中將所作,他與此處小侍女見子是舊相識,此信便是托其轉交的。除和見子,此處無人幫他。」源氏道:「這倒有趣。其官位雖不高,但你們怎可疏怠此人?公卿們雖然官高,然論聲望,卻無幾人可與柏木相比。此大公子在眾多公子中最為持重。怎奈他與小姐是兄妹?將來某日,他會明瞭實情的。如今,你們暫不公開,姑且應付一下吧。此信寫得實在漂亮!。」他拿著信,竟不忍釋手。又對玉髦道:「我對你講了如此多,不知你心有何感,我實在為你擔心呢!即使要將實情告知內大臣,也須慮及:你尚年幼無知,身份也未定,且你與父母兄妹素昧平生,貿然相認,他們能與你和平相處、相安無事嗎?倒不如先嫁個好郎君,定了身份,以後再父女相認不遲。兵部卿親王,雖是獨身,但他生性輕浮,情婦甚多,況家中尚有許多名譽不佳的婢妾。若要作夫人,也須此人寬厚豁達,心無怨恨,方可安生。若其人稍有嫉妒怨恨之心,則必難免反目失歡之事,故須顧慮於此。至於髯黑大將,他嫌惡夫人年長色衰,正多方獵色物艷。此實非世間女子所喜之事。婚嫁乃終身大事,故我於心中左右權衡,難有定見。關於姻緣,即便於父母面前,也難以將自己心願說得分明。但你如今業已成人,對萬事皆應有主見,明辨是非。你可將我看作你已故母親,凡事要與我商量。我是不忍心讓你不稱心的。」

    源氏此番話說得誠懇真摯。玉望聽罷,頗感為難,不知怎生應答才是。她似小孩般默然不語,突覺甚為怠慢,遂答道:「女兒從無知的裙褓時代直至今日,未曾謀面雙親,未得聆聽他們教誨,故萬事均無定見。」她答話時神態異常溫馴柔和,嫵媚可愛。源氏頗為傳惜於她,說道:「如此看來,正如諺語所謂『後母應作親娘看』。我對你關懷備至,你已看分明了罷?」他又對她談了很多,但終未道出心中隱情,只是時時於談話中隱約其辭。玉望也只裝作全然不知。他只得慨歎數聲,告辭退出。走至門口,但見庭前數技小竹,臨風搖曳,蒼蒼滴翠,姿態窈窕,娉婷可愛。使暫駐階前,即興作詩,對玉望吟道:

    「庭前淡竹生,深根扎籬內。婆婆越牆去,青青欲示人。想起令我痛悔不已啊!」玉望膝行至簾前,和詩道:

    「山中生小竹,移根於院庭。你承尊恩育,不思回故里。倘被生父知曉,恐諸多不便。」源氏聽罷,知其故意曲解其戀情為父女之情,更覺此人頗可憐愛。五望口雖如此說,心中卻並不如此想。她焦心盼望源氏尋個機會向內大臣揭穿此情,以便父女相認。但又轉念:「這位對我關懷備至的太政大臣委實令我感激。如今我即使與父相認,但自幼別離,毫不熟悉,他能否如源氏般對我關懷備至呢?」她讀過許多類似於此的古代小說,已漸曉世事人情,故覺得還是小心謹慎為好,便不自行前往認親。

    源氏覺得玉望愈發嬌羞可愛了。一次他在紫姬前稱讚她;「此女模樣頗招人喜愛,絲毫不似其母脾氣古怪、態度沉暖;她知情達理,溫柔可親。看來此人足可信賴呢。」紫姬熟知其性情,料想他不會僅將玉髦當作女兒看待,心甚擔心,便答道:「她雖知情曉理,卻心無城府,真心誠意依賴你,真是難得!」源氏問道:「我有何不值得信賴的呢?」紫姬含笑答道:「怎會沒有!即便是我,也不知為你嘗了多少難言之苦。許多事銘記於心,至今尚不能忘記呢!」源氏聽得此話,覺得此人敏感之極!便說道:「你如此胡亂猜測,委實令人厭煩!倘我存有異心,她定會察覺的。」他頗覺此事麻煩,便就此打住話頭。心緒卻甚煩躁:人家對我如此猜疑,我該怎樣處置此事呢?一面又自省:到了這般年紀,怎能仍像少年般無聊?但其心中終究難以拋卻玉皇,仍時常前往探訪,關懷備至。

    一久雨初晴的傍晚,萬籟俱寂。庭前幾株小楓與棵樹蒼翠欲滴,勞蔥鬱郁。源氏頓覺心曠神怡,仰望天空,吟詠白樂天「四月天氣和且清」之詩。吟裡,玉堂隱約芳姿襲上心頭,便像往常那樣悄然走進其屋內。玉皇正自由無拘地習字看書,忽見源氏進來,便恭敬而立,滿臉絆紅,嬌羞之色,甚是嫵媚可愛。源氏見其溫婉之相,慕地憶起夕顏當年,情不自禁道:「初見你時,覺得你並不似你母親。近來卻覺得竟不差絲毫,我心中正感慨頗多呢!常歎夕霧中將毫無其母之影子。孰料世間竟有如你這般酷肖母親之女。」言畢不禁淌下淚來。

    他見一隻盒蓋裡有桔子,便擺弄桔子,即興賦詩:

    「紅桔花開時,聞香懷故人。玉容何肖似,宛若故人身。此放人永遠銘刻於我心,教我魂牽夢京,難以釋懷。多年來我寂寥孤苦,愁顏難展。如今你如此酷似你母,以致每次見你我皆恍在夢中,愈教我眷念依依,難於抑制!你不要疏離我才是呢!」說著,便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玉皇的玉手,玉髦因源氏從未有過此舉,疑其衝動,心中窘迫不堪,但也只得乖乖地坐於那裡,答詩道:

    「玉顏既肖似故人,亦如故人薄令身。」說畢頗覺狼狽,便飾著身子,嬌怯之態,楚楚動人。其纖纖玉手如春筍般豐腴濕潤。源氏看罷,不禁心猿意馬,徒添煩惱憂傷。此日,他略顯明朗地向她表達傾慕愛意。玉空驚慌失措,渾身顫慄不已。源氏洞悉其心,便道:「你為何不親近我呢?我會巧妙隱秘此事,斷不會招人非議。你亦不必驚慌,偷偷與我相戀吧!我對你傾心甚久,所愛極深,如今更甚,真可謂至愛絕世。與向你寄情書的人相較,你該不會輕視我吧!世間如我這般情深似海之人實屬少見,故我甚不忍將你許配他人。」如此父女之愛,實在有悖常理。

    雨停歇下來。微風拂竹,颯颯悅耳;雲破月來,銀光皎皎。似這般良宵美景確有無比清雅之趣。眾侍女見兩人促膝談心,有所忌憚,皆避之。兩人原雖時常相見,然而如今夜這般,卻甚難得。許是言語一旦出口,熱情便難以遏制之故,此時源氏也巧妙地將上衣悄然脫去,橫臥於玉身身側。玉髦心中倍感厭惡,又深恐侍女們窺見,不成體統,惟覺痛苦之極。她想:「倘若生父在身邊,即便對我冷淡不理,也不至受此凌辱。」禁不住悲從中來,雖竭力抑制,但眼淚終究奪眶而出,那模樣好生可憐!源氏對她道:「你如此厭惡我,真使我不勝悲傷啊!即便是天各一方,素末謀面之人,一旦相愛,也可如此,此乃世間常情。更何況你我朝夕相處,情意彌篤,為何不能有此親近之舉呢?我斷不至胡作非為,做出越軌之事,惟欲借此慰藉自己不堪忍受之戀情吧。」遂又講了諸多甜言蜜語。加之睡於身側之人,模樣竟酷肖故人,確實令他感慨之極。源氏雖然心存他念,但也知不可生出輕怫淫亂之舉,故即刻打住此念。他深恐侍女諸人驚詫譏評,便趁夜色尚淺時辭歸,臨別留言:「沒有比我更真心愛你之人,你倘因此而討厭我,我定會傷心無比。我對你情真意切,難以言表,故我絕不會做招人非議之事,讓人對你譏評。我僅欲為慰藉對敵人相思戀慕之情罷了,故以後亦將與你說些風流情話,惟願你能體察此心,好生回答於我。」此番話竟說得周到備至。然此刻玉壺已不勝懊怨,聽得此話反倒愈加愁悶痛苦。源氏又道:「我只道你乃有情之人,哪曾料到你如此厭惡我。」遂長歎一聲,續道:「今日之事,切勿令外人知曉!」說罷轉身歸去。玉髦雖已二十有二,但並不懂得男女之事,連略知此道者亦甚少接近,故不知男女之間尚有更勝於親明共臥之事。只覺今日辭然逢此大不幸,竟神色慘淡,悲歎不已。眾侍女見狀,紛紛議論:「小姐今日不適呢!」眾人皆前來侍候。侍女兵部君等暗自議論道:「源氏主君對小姐如此關懷,真教人感動不已啊!即使生父,也不會如此周全備至。」一聞此語,玉望愈發厭惡源氏,她萬沒料到他竟懷此叵測之心,不禁又感慨自己身世淒苦,悲痛不已。

    翌日清晨源氏早早遣人送信來。玉望因心緒煩亂,仍侵臥在床。侍女們遞過筆硯來,勸她立即作復。玉量精神萎靡啟讀源氏來信。信用白紙書寫,外表堂皇在重,手筆游灑優美。信中說道:「昨夜你待我實在冷淡之極,我雖傷心,但又難以忘卻。不知別人對此會作何感想?

    未解羅衫同抗席,何緣嫩草怨春殘?你實在是個未話世事的小孩呢。」他極力作出父輩口吻。但玉堂看了心甚厭惡。若置之不理,又恐別人驚詫,便以一張厚厚陸奧紙回信:「今已拜讀賜言,奈何心緒煩亂,不能詳復,還望見恕。」源氏見此回信,微笑著想:「依此看來,此人倒頗有骨氣。」他覺得向此人訴說怨情,雖頗具意趣,卻甚是麻煩。

    表明戀慕之情後,源氏並不似古歌中所吟詠的那般「決心啟口又遲疑」,卻仍繼續向玉望傾訴戀情,糾纏不休。玉望愈發困窘不堪,憂傷愁悶之極,只覺無處留身,竟致病倒。她想:「很少人知此實情,無論親近、疏遠,皆以為他乃生父。而今,倘將此事洩露開去,定被世人所恥,落得身敗名裂!生父內大臣原本就不將我當親生女兒疼愛,更何況聞知此事,定會將我視為浪蕩女子。」她思前想後,心中甚覺煩亂。得知源氏並不厭棄兵部卿親王與髯黑大將,遂向玉髦求愛,懇切有加,昔日吟詠「猶如巖泉水」之柏木中將,從見子處隱約得知源氏讚譽於他,又因不曉真情,乃暗自高興。於是不斷向玉鬢寄信,傾訴愛慕之意,以致整日魂不守舍,癡迷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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