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正文 第九卷 沒落
    第一章 從極度的富貴到極度的貧賤

    聖保祿大教堂響起了午夜的鐘聲。這時候,一個人跨過倫敦橋,走進薩斯瓦克的小巷。這兒沒有燈光。當時倫敦的習慣同巴黎一樣,十一點鐘熄路燈,也就是說,在正需要路燈的時候卻把它們熄掉了。黑黝黝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燈光,行人自然少了。這個人邁著大步走著。一個人在這個時候上街,而又穿著這麼一身衣服,實在夠奇怪的。他穿著一件繡花緞上衣,身旁掛著一把寶劍,頭戴一頂白色羽毛的帽子,沒有大氅。更夫望著他走過來說:「這位爵爺是在跟別人打賭呢。」他們帶著對一位爵士和一宗賭注的恭敬神氣,讓開了路。

    這個人就是格溫普蘭。

    他逃出來了。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我們已經說過,靈魂裡也有旋風,它可怕地旋轉著,天空、海洋、由晝、黑夜、生命、死亡,全部都混雜在不可理解的恐怖之中。現實已經無法理解了。它被不可相信的東西壓碎了。空虛變成了暴風。蒼天失色。無限的空虛。我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不存在了,彷彿已經死了一樣。我們渴望著星星。格溫普蘭有什麼感覺呢?渴望,渴望看見蒂。

    他只有這一種感覺。他要趕到「綠箱子」那兒,到泰德克斯特客店裡去,那兒有喧鬧的聲音,有亮光,到處充滿了老百姓誠意的笑容;他要去找於蘇斯和奧莫,重新看到蒂,重新回到生活裡去!

    幻想的破滅好比一隻放開弦的弓,一股悲慘的力量把這個人跟箭一樣推到現實裡去。格溫普蘭急急忙忙地走著。離泰林曹廣場不遠了。他不再一步一步地走,他在奔跑。他的眼睛穿入前面的黑暗。他的視線在前面帶路;彷彿一條船在急切地尋找地平線上的港口一樣。要是他能夠看見泰德克斯特客店窗戶上的燈光,這個時刻對他該有多麼大的意義啊!

    他來到了木球草地。繞過了牆角,在草地對面,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就是客店。我們還記得這家客店是市場上的獨一無二的房屋。

    他望了一下。沒有亮光。一團漆黑。

    他打了一個寒戰。接著他自言自語地說,已經很晚了,客店關了門,這也是很自然的,大家都睡著了,只要叫醒尼克萊斯或者古維根就行,應該去敲客店的大門。他去了。他現在不再奔跑,他一股勁兒衝了上去。

    到了客店那兒,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顆飽受風暴摧殘的心靈,在看不見的痙攣中掙扎著,鬧不清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這當兒,他還能對他所愛的人懷著無限的熱愛,這才是一顆真正的心。在一切全被吞沒的時候,只有溫柔還浮在水面上。格溫普蘭的第一個念頭是不要突然叫醒蒂。

    他盡量地放輕腳步,走到客店那兒。他認出了從前的狗窩,古維根就是睡在那兒的。這間小屋緊靠著低矮的酒店,有一扇對著廣場的小窗。格溫普蘭在窗格子上輕輕敲了幾下。只要叫醒古維根就行了。

    古維根的屋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在他這個年紀,」格溫普蘭對自己說,「自然是睡得很香的。」他又用手背在窗子上輕輕地敲了一下。還是毫無動靜。

    他又重重敲了兩下。小屋裡仍舊沒有動靜。他有點不安了,於是轉過身來敲客店的前門。

    仍舊沒有人回答。

    他已經有點膽寒了,他想:「尼克萊斯老闆年紀大了,小伙子睡得很香,老頭兒睡得很熟。好,敲得重點吧!」

    他起初在門上輕輕地抓。接著又敲了一陣子,捶了一陣子。現在呢,他使盡了力量撞門。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小時候抱著小蒂在威茅茨敲門的情形。

    哎呀!他拿出爵士的威風,狠狠地敲門啦!

    房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他發慌了。

    現在談不上什麼慎重不慎重啦。他大聲叫著:「尼克萊斯!古維根!」

    他一面叫,一面望著窗口,看看是不是有蠟燭光。

    客店裡什麼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動靜。沒有亮光。

    他轉到車馬出入的門口那裡,一面撞它,推它,瘋狂地搖撼它,一面大聲叫著:「於蘇斯!奧莫!」

    連狼也沒有叫一聲。

    他的前額上沁出一顆顆冷汗。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夜色正濃,不過天上的星星很多,能夠分辨出市集的模糊輪廓。他看到的是一幅淒慘的景象,廣場上空蕩蕩的,一切都消失了。整個木球草地上連一個木棚也沒有。馬戲班也不見了。沒有一個帳篷。沒有一個戲台。沒有一輛車子。以前蟻聚在這兒的,吵吵嚷嚷的那些跑江湖的,現在都把地盤讓給了漆黑陰森的空虛。什麼都消失了。

    他心中的焦急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這是什麼意思呢?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連一個人也沒有了嗎?難道說過去的生活已經在他身後崩潰了嗎?他們遇到了什麼事情?老天爺!於是他像暴風雨襲擊房屋一樣,朝客店撞去。他敲便門,敲大門,敲窗戶,敲護窗板,敲牆壁。拳腳並用,又害怕,又擔心。他叫尼克萊斯,叫古維根,叫費畢,叫維納斯,叫於蘇斯,叫奧莫。他的聲音和叫聲不停地朝牆壁湧去。有的時候他停下來靜聽,房屋跟死神一樣寂靜。他火了,於是又重新開始。叫聲,彭彭的敲門聲,傳遍了四面八方。簡直可以說這是雷聲想喚醒墳墓。

    恐懼達到一定的程度,人就變得可怕了。一個膽小怕事的人也會什麼也不怕。他可以踢斯芬克斯,咒天罵地。他使盡所有的辦法,一會兒停,一會兒鬧,不停地狂呼亂叫著向悲哀的寂靜進攻。

    他把客店裡所有的人的名字叫了上百遍,只有蒂的名字例外。儘管現在已經精神迷亂,他仍舊出於本能,模模糊糊地採取這個慎重措施。

    大叫大喊已經沒有用處,只好從牆頭上爬進去。他對自己說:「一定要進去。可是怎麼辦呢?」他打碎古維根屋裡的一塊玻璃,把拳頭伸進去,手也剮破了;他拉出窗框上的插銷,打開窗門。他這時注意到他的寶劍挺得事,於是惱怒地取下寶劍,連劍鞘和劍帶一齊扔在地上。接著他踩著牆壁突出的地方往上爬,儘管窗口狹小,還是能夠爬進去。他到了客店裡面。

    古維根的床隱約可見;可是古維根不在這兒。既然古維根不在這兒,尼克萊斯也不會在自己的床上。整個屋子黑黝黝的。在黑暗裡,彷彿使人感覺到一種神秘而空虛的寂靜,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怖好像在說:「這兒沒有人。」格溫普蘭焦急地穿過低矮的屋子,撞在桌子上,踩著食具,撞翻了凳子,打翻了水瓶,跨過傢俱,走到對著院子的門那兒,使膝蓋撞開了門,插銷飛了出去,門在鉸鏈上轉來轉去。他看看院子裡。「綠箱子」不見了。

    第二章 餘燼

    格溫普蘭離開了客店,開始在泰林曹廣場上四處尋找。凡是一天以前停留著戲台、帳篷和篷車的地方,他都去過了。什麼也沒有。儘管他明明知道板棚裡面沒有人住,他還是去敲敲。凡是看起來像門或者像窗戶的東西,他都要破一敲。黑暗裡沒有絲毫響聲。彷彿死神到這兒來過了似的。

    螞蟻窩被人踩碎了。足見警察已經採取過某種行動。這種事情,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叫做「掃蕩」。泰林曹廣場不單是荒無人煙,簡直可以說已經「一掃光」了。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無情的爪痕。彷彿他們把這個窮苦市場的所有口袋都翻過來,倒空了。

    格溫普蘭搜尋了一遍,接著就離開草地,鑽入東郊彎彎曲曲的街道,向泰晤士河走去。他在這些夾在圍牆和籬笆中間的、縱橫交錯的小巷中間,拐了幾個彎。當他感覺到涼爽的河風撲面吹來,並且聽到河水輕輕流動的聲音的時候,突然發現面前有一道石欄杆。這是艾弗羅克石壁的欄杆。

    欄杆立在一條狹窄低矮的碼頭邊緣上。下面是筆直插入黑色河水的艾弗羅克石壁。

    格溫普蘭停了下來,肘彎靠在欄杆上,雙手捧著腦袋,望著下面的河水,呆呆地沉思起來。

    他是在看水嗎?不。看什麼?黑暗。不是外面的黑暗,而是他心裡的黑暗。

    在淒涼的夜景(他根本沒有注意)遠遠的地方(他根本沒有用眼睛看)能夠看見帆桁和桅桿的影子。在艾弗羅克石壁下面,河面上一無所有;不過在河下游不遠的地方,碼頭漸漸越來越低,那兒泊著幾條船,有的方才到達,有的正要啟碇。這些船是靠石頭或者木頭修建的繫纜平台或者跳板和岸上交通的。所有的船,不論是繫纜的也好,拋錨的也好,都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那兒。船上既沒有走動的響聲,也沒有說話的聲音,水手們養成了一個喜歡睡大覺的好習慣,只在幹活兒的時候才爬起來。連那些趁晚潮開行的船上的水手們,現在也還沒有醒。

    只能看見圓鼓鼓的船身和繩梯交錯的索具。一片灰濛濛的。這兒那兒,紅色的風燈刺破夜霧。

    這一切,格溫普蘭都沒有看見。他正在凝神注視著自己的命運。

    這個瘋狂的幻想家在無情的現實面前陷入了沉思。

    他彷彿聽見背後有地震似的聲音。這是爵士們的笑聲。

    他是從那陣笑聲裡逃出來的。他是挨了嘴巴出來的。

    打他的人是誰?

    他的哥哥。

    他挨了嘴巴。離開了笑聲,像一個受了傷的小鳥似的,回到自己的巢裡,他躲開憎恨,回來尋找愛情。他找到了什麼?

    黑暗。

    空無一人。

    一切都不見了。

    他把這個黑暗比作他的夢境。

    多麼可怕的崩潰呀!

    格溫普蘭現在落到了一個凶多吉少的境地——空虛。「綠箱子」沒有了,世界也完了。

    他的靈魂已經喪失了感覺。

    他陷入沉思。

    能夠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們在哪兒?顯然的,他們已經被人帶走了。命運給他格溫普蘭的打擊是榮華富貴,給他們的反擊是滅亡。事情很清楚,再也看不見他們了。這件事做得非常周密。他們掃蕩了集市,他們從尼克萊斯和古維根這兒下手,使他不可能找到線索。殘暴無情的失散!社會這個可怕的力量,在上議院裡粉碎了他,同時又在小屋子裡搗毀了他們。他們都完了。蒂也完了。他永遠失掉她了。全能的主!她在哪兒?他當時沒有在場保護她!

    盡力猜想失蹤親人的遭遇,等於拷問自己。他現在讓自己受這個痛苦。每一個猜想,每一個假定,都使他心裡發出一聲哀號。

    通過這一連串痛苦的回憶,他想起了那個自稱巴基爾費德羅的人,很顯然,這個傢伙是他命中的剋星。他現在想起來了,那個人曾經在他腦子裡寫過一行模糊的字體,他用的墨水非常可怕,使得每個字都變成了火焰;格溫普蘭今天望著這句謎語式的話,突然懂得了它的意義:「命運不會打開這扇門,不關上另外一扇門的。」

    一切都完了。最後的陰影籠罩著他。每人的命運都有自己的末日。這就是所謂絕望。靈魂裡充滿了隕落的星星。

    瞧吧!這就是他的處境!

    一陣煙霧過去了。他被捲在煙霧裡。濃霧蒙住了他的眼睛,侵入了他的腦海。外面是瞎子,心裡是醉漢。不過這只維持了一陣煙飄過的工夫。接著,煙霧和他的生活都一起消散了。他從夢裡醒了過來,發現只剩t;他一個人。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完了。黑夜。什麼也沒有。這就是他的前途。

    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孤單的同義詞是死亡。

    絕望好比一個會計師。它一定要結算一下。什麼也逃不過它的眼睛。它把所有的帳都加在一起,一分一厘也不放過。它責備上天的雷擊和針刺。它一定要弄清楚命運的企圖。他推測,衡量,計算。

    它表面上雖然陰沉,冷靜,可是衛面卻流動著熾熱的熔岩。

    格溫普蘭一面檢查自己,一面檢查自己的命運。

    回顧是可怕的總結!

    我們到了山頂,總要低頭望望深谷。我們落到深淵裡,總要抬頭望望天空。

    我們對自己說:「我本來是在那兒的。」

    格溫普蘭現在落到了災難的谷底。來得多麼突然啊!可惡的災難的速度總是驚人的。災難是那麼沉重,以致我們以為它的行動是緩慢的。其實並不如此。從寒冷的程度來看,雪似乎跟冬天一樣行動不便;從雪白的顏色來看,它又似乎跟殮屍布一樣靜止不動。可是到了雪崩的時候,這個看法就站不住了!

    下崩是變成熔爐的需。它雖然足冷冰冰的,可是能夠吞噬一切。雪崩包圍了格溫普蘭。他像一個卜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樹似的被連根拔起,像一塊石子似的被衝出去了。

    他總結一下自己落到什麼地步。他在自問自答。失敗是一份口供記錄。無論哪個法官都不會比一個人的良心更瞭解自己的案情。

    他在失望之餘,心裡多麼悔恨啊!

    他想把問題弄清楚,解剖自己的良心;這是痛徹骨髓的活體解剖。

    他的離別造成了不幸。這次離別是他主動的嗎?在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是自由的嗎?不。他感覺到他當了俘虜;逮捕他,拘留他的是監獄嗎?不是。是鐵鏈嗎?不是。那麼是什麼呢?是粘膠。他陷在榮華富貴的泥沼裡了。

    誰沒有遇到過表面上自由自在,而實際上卻是翅膀受到束縛的情形呢?

    他覺得好像看到一張張開的網。乍看起來好像是誘惑,其實卻是囚禁。

    儘管如此,他的良心還是在追問他,他完全是被動的嗎?不。他接受了人家給他的東西。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暴力和突襲,不錯;可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有意讓人家這樣做的。他讓人家把他帶走,不是他的過錯;可是他不應該讓人家使他陶醉。曾經有一個時刻,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問題清清楚楚地提了出來。那個巴基爾費德羅曾經把格溫普蘭放在兩條道路中間,並且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只要說一個字就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格溫普蘭很可以說:不。他說了:好。

    他一時輕率地說了一個「好」字,於是就發生了所有這些不幸的事件、格溫普蘭現在明白了。這是他這個「好」字的痛苦的回味。

    這當兒,他自己盤算著,一個人收回自己的權利,接受自己的產業繼承權和自己的房屋,一個貴族接受自己祖先的爵位,一個孤兒接受自己父親的姓氏,難道真的是十惡不赦嗎?他接受的是什麼?屬於自己的權利。誰給的權利?上天。

    於是他心裡起了一種反感。接受這種東西太愚蠢了!他做的是一筆什麼交易!多麼蠢笨的交易!他同老天爺做了一筆折本生意。什麼!為了二百萬的年金,為了七八個爵位,為了十一二所宮殿、城裡的大廈和鄉間的城堡、一百名僕從、幾隊獵犬、幾輛馬車、幾個紋章,為了做法官和立法者,為了像皇帝一樣穿紫戴金;為了做男爵和侯爵,為了做英國的上議員,他居然把於蘇斯的篷車和蒂的微笑交出去啦!為了使人慘遭滅頂的動盪不定的海水,他交出了自己的幸福!他拿珍珠去換海洋!瘋子!傻瓜!他上當了!

    可是這兒產生了一個堅強有力的抗議:在他被企求富貴的熱望迷住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地方。如果他放棄了,可能是出於自私自利,說不定他有責任接受下來。他突然變成了爵士,應該做些什麼呢?錯綜複雜的事件往往使人思想混亂。格溫普蘭也是如此。責任有時會發出好幾道方向不同的命令,幾乎可以說它們是互相矛盾的。格溫普蘭碰到的正是這種情形。這種混亂的命令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特別明顯的是,他沒有拒絕從科爾尤行宮到上議院去。我們在生活當中,所謂上升其實是脫離安全而走上危險的道路。那麼哪條路是直路呢?我們首先應該對什麼人盡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親人,還是對整個人類?難道不應該從小家庭過渡到大家庭嗎?我們越往上升,正直的良心受到的壓力也越大。位子越高,責任也越重。權力增加了,責任也跟著加重了。我們往往會同時碰到好幾條道路,這也許是我們的錯覺吧,不管我們走哪條路,好像都是出於良心的指示。走哪條路?走過去呢,還是停在這兒?前進,還是後退?怎麼辦?責任也有這麼多的岔路,實在是怪事!責任也可能跟迷宮一樣。

    再說,如果一個人有一種理想,如果他是現實的化身,除了血肉之軀以外,還是一個人類的象徵的話,他的責任豈不更使人迷亂嗎?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格溫普蘭才又柔順,又不安,鬱鬱無言,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服從召喚,坐在自己的上議員席上。一個思慮過多的人往往處於被動的地位。他彷彿聽到了他的責任的命令。走進一個能夠討論壓迫,打擊壓迫的地方,不正是實現了他的宿願嗎?當人家允許他,這個社會的可怕的樣品,允許這個六千年以來在國王的「雅興」下苟延殘喘的人類的活標本發言的時候,他有權利拒絕嗎?他有權利把從天上降到他頭上的火舌除去嗎?

    在他內心的昏亂的鬥爭裡,他對自己是怎樣交代的呢?他這樣說:百姓是沉默。我要做這個沉默的偉大的律師。我要替啞巴說話。我要對大人先生們談談小百姓,對強者談談弱者。這是我的命運。上天願意做什麼,一定能做到。沒說的,阿爾卡諾納的葫蘆確實是個奇跡,它帶著格溫普蘭變成克朗查理爵士的秘密,居然在海洋裡漂流十五年之久,波濤、回浪、狂風暴雨,海洋全部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奈何它。我懂得這是什麼原因。這是秘而不宣的天機;我呢,我有我的命運的鑰匙,我打開了我的謎。這是命中注定的,我有一個使命。我要作窮人們的爵士。我要替沉默寡言的絕望者說話。我要傳達他們口齒不清的聲音。我要傳達群眾的叫聲、吼聲、呻吟和怨恨,我要傳達他們措詞不得體的控訴、晦澀難懂的話以及由於無知和痛苦而變成野獸的人類的叫聲。百姓的聲音跟風聲一樣模糊不清。他們大嚷大叫,可是得不到瞭解,因此嚷叫等於沉默。沉默等於被解除武裝。被解除武裝等於呼救。我要去救他們、我要替他們控告。我要做百姓的喉舌。有了我的幫助,別人才會瞭解他們。百姓嘴裡的箝口塞拔掉了,我要做這張血淋淋的嘴巴。我要說出一切。這是了不起的。

    是的,替啞巴說話是件好事,可是對聾子講話就太悲哀了。這是他的冒險故事的第二個部分。

    可惜!他已經失敗了。

    一敗塗地。

    他所信賴的上升、富貴和幻想已經塌下來了。

    這一跤跌得多重喲!一跤跌在笑聲的海洋裡。

    他本來認為自己很堅強,因為他多少年來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那寬闊的苦海裡漂流,因為他從黑暗裡帶來了悲壯的呼聲。誰知他的船卻在一個巨大的海礁——幸運者的輕浮——上撞沉了。他本來以為自己是百姓的復仇者,誰知他不過是個小丑。他本來以為他發出的是沉雷,誰知他只不過在人家身上搔了一下。他沒有激動別人,而只得到了嘲笑。他放聲痛哭,可是人家卻哈哈大笑。他在這笑聲的海洋裡沉下去了。歡笑的浪頭吞噬了他。太可怕了。

    他們笑什麼?笑他的笑容。

    所以,那留下了永不消褪痕跡的暴行,變成永恆之笑的刀口,笑的烙印(這是百姓在壓迫者下面強行歡笑的形象),酷刑刻出來的快樂面具,他臉上深淵似的冷笑,意味著「國王的命令」的傷疤,國王對他所犯罪行的證據(這是王室對全體人民所犯罪行的象徵)——所有這一切戰勝了他,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本來是控訴劊子手的,結果卻反過來定了受害人的罪!正義的否定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王室以前戰勝了他的父親,現在又戰勝了他。過去的惡行被用來當作繼續作惡的借口和原因。是誰觸怒了爵士們?害人的人?不。是受害的人。一邊是王室,一邊是百姓;一邊是詹姆士二世,一邊是格溫普蘭。當然,經過對證之後,人人看得出這是一個侵權行為,一件罪惡。什麼是侵權行為?控訴。什麼是罪惡?苦難。讓災難悄悄地隱藏起來,閉上嘴巴,否則就是大逆不道。那些訕笑格溫普蘭的人是壞人嗎?不,不過他們也有他們的命運,他們是幸運兒。他們不知不覺地做了劊子手。他們很快樂。他們認為格溫普蘭是個無用的人。他劃開自己的肚子,挖出自己的心肝,讓他們看看自己的五臟六腑,於是他們就大叫大嚷:「演下去,這是出好戲!」傷心的是他自己也笑了。那條鎖住他的靈魂的可怕的鐵鏈,阻止他的思潮湧現在他的臉上。破相手術甚至傷害了他的精神,當他心裡激怒的時候,他的臉卻違背他的意志,管自笑起來了。完了。他是笑面人,他是頭頂世界悲哀的木雕。他背負天地間的一切災禍,永遠被圍在歡樂、諷刺和別人的娛樂的圈子裡。他的笑容是痛徹胸臆的苦笑。受壓迫的群眾陷入了令人難以相信的絕望境地,他是他們的化身,他分擔了他們可怕的命運。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們卻拿他的不幸取樂。對他們來說,他不過是個從濃縮的可怕痛苦中爬出來的一個了不起的小丑,他逃出了苦役營,從賤民的最下層上升到寶座腳下,混在星座中間,變成了神仙。他從前使受罪的人快樂,現在讓他使上天的選民也快樂快樂吧!他的慷慨、熱誠、口才、心胸、靈魂、激昂、憤怒、愛情,無法表達的痛苦等等,全都變成了一個東西:狂笑!正像他告訴爵士們的,他證明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是經常的,普通的,普遍的事情,只不過它和日常生活結合得那麼密切,使我們沒有注意罷了。忍饑受餓的人笑,叫化子笑,苦役犯笑,妓女笑,靠自己掙飯吃的孤兒笑,奴隸笑,當兵的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社會便是這樣組成的:所有的沉淪、貧困、災禍、熱病、膿瘡、痛苦,結果都在深淵上面化成一個可怕的笑容。他就是那個笑容,那個笑容也代表他自己。上天的法律,這個掌管宇宙的看不見的力量,願意創造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鬼怪,一個有血有肉的鬼怪,替我們的世界寫一首古怪的諷刺詩。他呢,他就是那個鬼怪。

    這是無法挽救的劫數。

    他曾經大聲疾呼:「可憐可憐受苦的人吧!」毫無用處。

    他想打動他們的惻隱心,可是卻引起了恐怖。這是鬼怪出現的定律。

    他不但是鬼怪,同時也是一個人。錯綜複雜的沉痛就由此而起。表面上是鬼怪,內心裡是人。也許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因為他的雙重命運體現了全人類的命運。他有人性,可是同時又覺得它好像離開了他。

    在他的生存裡,彷彿有一種無法逾越的東西。他是什麼人?是個窮人嗎?不,因為他是個爵士。他是什麼人?是個爵士嗎?不,因為他是個叛徒。他是送光明的使者,可怕的煞風景的傢伙。不錯,他不是撒旦,可是他是魯西弗爾。他舉著火把出現了,這是個不祥的預兆。

    對誰來說是不祥的呢?對不祥的人。對誰來說是可怕的呢?對叮怕的人。因此他們擯棄他。走到他們中間去?讓他們接受他?永遠不。他臉上的障礙物是可怕的,可是心裡的障礙物更難駕馭。他的話比他的臉更醜惡。他同這個有權有勢者的世界沒有共同的思想,雖然命運使他坐在他們中間,可是另外的命運卻把他從那兒驅逐出去了。在他的面孔和人類中間只隔著一層面具,在他們的思想和社會中間卻隔著一堵牆。這個江湖藝人從孩提時期起,便和一個我們叫做群眾的、生命力特別強的健壯的廣大階層混合在一起,飽嘗了群眾的熱愛,浸潤在人類廣闊的心靈裡,受到普通常識的影響,早已失掉了統治階級的特殊意識。待在統治階層裡,他是受不了的。他從真理之井裡爬上來,渾身濕漉漉的。他身上散發著深淵的惡臭。那些用謊話裝飾自己的王子厭惡他。對於靠幻想生活的人來說,真理是惡臭的東西。誰渴望逢迎拍馬,即使誤飲一口真理之酒,也要吐出來的。格溫普蘭帶來的是無法推薦的東西。這是什麼東西?理智、智慧、正義。他們厭惡地拒絕了他。

    那兒還有主教們。他把上帝交給他們。這個冒失鬼是誰?

    兩極互相排斥。毫無調和的餘地。連一個折中的辦法也沒有。我們已經看到,這只能有一個結果:憤怒的吼聲;這是一個可怕的對立局面:一邊是所有的災難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一邊是所有的驕傲都集中在一個特權階級上。

    控訴是沒有用的。只要證實一下就夠了。格溫普蘭在他命運的邊緣上,經過一番沉思,證實他的努力是毫無用處的。他證實上層階級是聾子。享受特權的人沒有聽窮人聲音的耳朵。這是他們的過錯嗎?不。唉!這是他們的規律。原諒他們吧。如果被感動了,他們就得讓出自己的地位。對爵士和王子們不應該存任何幻想。心滿意足的人是無情的。對於吃得飽飽的人來說,根本沒有挨餓的人。快樂的人是愚昧無知的,他們把自己孤立起來。在他們的天堂門口,正如在地獄門口一樣,應該寫上這句話:「請把所有的希望都留在門外。」

    格溫普蘭剛才受到的是神仙召見鬼怪的招待。

    在這兒,他的內心起來反抗了。不,他不是鬼怪,他是人。他告訴他們,他對他們大嚷大叫:他是人。

    他不是鬼魂。他有活生生的肉體。他有一顆腦於,他能夠思想;他有一顆心,他能夠受;他有一個靈魂,他能夠希望。錯就錯在希望太高了。

    哎呀!他的希望太高了,居然相信這個表面上光明、骨子裡黑暗的社會。他從外面走進了這個社會裡。

    社會立刻一次賞給他二樣禮物:婚姻、家庭、特權階級。婚姻?他在門口看見了荒淫無恥。家庭?他的哥哥打了他,明天還要握著寶劍等他呢。特權階級?它剛才還當著他的面,當著他這個國家元老,當著這個可憐蟲的面,放聲狂笑呢。他們差不多在接受他以前,就拒絕他了。他在黑洞洞的社會裡走的那最初三步路,在他腳底下就打開了三個深淵。

    他的災難是從這種騙人的一步登天開始的。不幸帶著一副引渡他成仙的面具接近了他。上升!意思是說:下降!

    他的命運跟約伯的命運恰恰相反。他的厄運是從幸運產生的。

    唉!人生悲慘的謎!瞧,多可怕的陷阱!他在孩提時期,曾經跟黑夜搏鬥過,他比它更堅強。他長大成人了,曾經跟命運搏鬥過,他戰勝了它。他使自己醜八怪似的臉發出光輝,從不幸之中獲得了幸福。他在流浪中做了別人的避難所。他雖然是個流浪漢,卻跟空間鬥爭,像空中飛鳥一樣,找到了自己的麵包。雖然他是個孤獨的野人,卻跟群眾搏鬥,結果跟他們交上了朋友。他是個大力士,他跟百姓這頭獅子搏鬥,結果卻馴服了獅子。雖然窮無立錐之地,他卻跟不幸鬥爭,正視貧困生活的需要,由於他能把內心的快樂和貧困結合起來,終於把貧窮變成財富。他應該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戰勝者。可是突然間,未知世界裡的一股新的力量來攻擊他了,它不是用恫嚇,而是用撫愛和微笑來攻擊他:他心裡充滿了天神似的愛情,可是蛇蜴似的肉慾之愛卻在他面前出現了。他生活在理想的愛情裡,可是肉慾卻抓住了他。他曾經聽到怒吼似的淫蕩的情話。他曾經嘗過女人的擁抱的滋味,她的胳膊像一條蛇一樣纏著他。隨著真實的光輝而來的,是虛幻的誘惑;因為肉體不是真實的,靈魂才是真實的。肉體是灰,靈魂才是火焰。他那被貧困和勞動結合起來的、自然的、也是真正的家庭,已經被一個由血統關係結合起來的家庭代替了,甚至在他進入這個家庭以前,已經看出了哥哥要殺害弟弟的企圖。可歎!他居然讓人家把他安頓在這樣一個社會裡,格溫普蘭沒有看到布龍托漠對這個社會曾經這樣寫道:「兒子有權利要求跟父親決鬥。」不祥的命運一面對他大叫:「你不是屬於群眾的,你是上天的選民」,一面像打開天空裡的陷阱的門洞一樣,打開他頭上的社會上層建築的門,把他扔了進去,於是這個莽撞的年輕人就出其不意地在王子和主子們中間出現了。

    突然的,在他周圍的不是群眾的歡呼,而是爵士們的謾罵。可悲的變化。地位升高了,但是並不光彩。昨日的幸福轉眼之間被搶掠一空!噓聲奪去了他的生活!格溫普蘭,克朗查理,爵士,跑江湖的,他以前的命運,以及他現在的命運,都被所有這些鷹嘴啄得體無完膚!

    生活一開始就戰勝困難又有什麼用呢?他早先的勝利又有什麼用呢?唉!非傾覆不可,不然的話,厄運的使命就不能完成。

    因此,在鐵棒官以後,他就半推半就地同巴基爾費德羅打起交道來了,人家是在他的同意之下把他帶走的,他拿現實去換幻想,真理換虛幻,蒂換約瑟安娜,愛情換虛榮,自由換權勢,值得驕傲的清苦勞動換充滿模糊責任的富裕,上天的庇蔭換魔鬼的火焰,天堂換奧林匹斯山!

    他吃了一口金蘋果。吐出來的卻是一嘴灰。

    可悲的結局。失敗,破產,墮落,毀滅,被冷笑粗暴地排斥出去的、他的全部希望,可怕的幻滅。今後應該做什麼呢?如果向第二天看一眼,他會看見什麼呢?一把出鞘的劍指著他的胸口,而劍柄卻握在他哥哥手裡。除了那把劍的可怕的閃光以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其餘的一切,約瑟安娜和上議院,都隱在背後鬼影憧憧的可怕的陰影裡,看不清楚了。

    在他眼裡,他的哥哥本來是一位英勇的快客!他剛剛看清楚這位保護過格溫普蘭的湯姆—芹—傑克,這位保護過克朗查理爵士的大衛爵士,還沒有來得及愛他,就挨了一個嘴巴。

    多麼傷心啊!

    現在不能再向前進了。四面八方都塌下來了。再說,這又有什麼用呢?厭倦是絕望的深淵的產物。

    已經受過考驗了。用不著再重新開始。

    格溫普蘭像個賭博的人似的,一張一張的,把他所有的王牌都斗掉了。他懵懵懂懂地讓自己加入一場可怕的賭博,因為幻想的毒藥太巧妙了。他拿蒂今約瑟安娜,得了一個怪物。他拿於蘇斯攻一個家庭,得了一場侮辱。為了換取喝彩的聲音,他拿他的戲台斗上議員的席位,而結果卻得到一場羞辱。他最後的一張牌也落在荒涼的木球草地上了。格溫普蘭輸定了。除了付錢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拿錢來,可憐蟲!

    遭雷擊的人是不大動彈的。格溫普蘭也是這樣,他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不管誰遠遠地望見他在黑暗裡僵立不動的樣兒,都會認為他是欄杆上的一個石像。

    地獄、蛇和幻想是糾纏在一起的。格溫普蘭現在正在思想的深淵裡,沿著陰森森的螺旋線盤旋而下。

    他用冷冰冰的最後的目光,凝視著他剛剛看見的那個世界。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兄弟感情的家庭,沒有良心的財富,沒有羞恥的美,沒有公道的正義,沒有平衡的秩序,沒有理智的權力,沒有權利的統治,沒有光明的榮華。這是一份一絲不苟的清單。他在他曾經陷溺其間的這個古怪的幻境裡,兜了一個圈子。他一個接著一個的,把命運、環境、社會和他自己研究了一遍。命運是什麼?陷阱。環境呢?絕望。社會呢?仇恨。他自己呢?一個失敗者。他從靈魂的深處發出了叫聲:社會是晚娘,大自然是生身母。社會是肉體的世界,大自然是靈魂的世界。前者要走進棺材,躺在墳坑裡的一個松木匣子裡喂蟲子,就在那兒結束。後者要展開翅膀,在曙光裡改變形象,飛昇穹蒼,從此開始新的生命。

    逐步逐步的,他的情緒達到了頂點。這是可怕的漩渦。生命在快要結束的時候,最後總有一個洞悉一切的閃光。

    審判必須對質。格溫普蘭看看社會怎樣對待他,大自然怎樣對待他。大自然待他多麼好啊!靈魂是怎樣地救過他啊!一切都從他那裡奪走了,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靈魂卻把這一切都還給他。所有的一切,連他的臉也包括在內。因為塵世上有一個特別為他而生的天神似的瞎眼姑娘,看不見他的醜陋,只看見他的美麗。

    他跟這一切都離開了!他離開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他的伴侶,她的心,她的溫柔,唯一能看見他的她那雙失明的聖潔的眼睛!蒂是他的妹妹,因為他感覺到她對他有一種純潔的兄妹之愛,這是充塞天地間的神秘。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蒂是他心目中的小童貞女;因為每個兒童都有他的小童貞女,一對純潔的童男童女總是在生命剛起步的時候,就天真無邪地開始了靈魂的婚姻生活。蒂是他的妻子,因為他們的愛巢是築在婚姻之神的大樹最高的枝條上的。蒂不但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光明;因為缺了她,一切都變成空虛,毫無價值了;對他來說,她的頭髮好像是光線做的。沒有蒂,他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一個人怎麼辦呢?沒有蒂,什麼也都沒有生氣了。他怎能一刻不看見她呢?啊,不幸的人呀!他讓自己和自己的星星中間留出一個空隙,由於那微妙的、可怕的宇宙引力關係,空隙馬上就變成了殞落。他的星星在哪兒?蒂!蒂!蒂!蒂!哎呀!他已經失掉了自己的光明。沒有天體的天空是什麼樣子?一團漆黑。可是為什麼這一切都消失了呢?啊!他以前多麼幸福啊!為了他,上天把世界變成了伊甸園;-!做得太地道了,甚至連蛇也引進來了!可是這次受誘惑的是男人。他被人引到外面一個可怕的陷阱裡,突然墜入一個獰笑的混沌地獄裡了!-!真不幸!蠱惑他的東西是多麼可怕啊!那個約瑟安娜是個什麼東西?可怕的妖精!半像野獸,半像女神的妖精!格溫普蘭正在下降,他看見了那些曾經使他眼花繚亂的事物的背面。真是一片淒涼。醜陋的貴族階級,醜惡的皇冠,喪服似的紫色長袍,充滿毒氣的宮殿,不祥的戰利品模型、雕像和紋章,你如果呼吸這種妨礙健康的害人的空氣,就會變成瘋子。啊!江湖藝人格溫普蘭的破衣服是多麼光輝燦爛啊!唉!「綠箱子」、貧窮、快樂、像燕子似的一起流浪的甜蜜生活,都到哪裡去了?那時節,他們從不分離,早上晚上,他每一分鐘都看得見她。他們坐在桌子旁邊,膝頭碰著膝頭,肘彎挨著肘彎,兩人合用一隻杯子,只有太陽從小窗照進來,蒂就是愛情。夜裡,他們知道對方就在不遠的地方睡覺,蒂的夢飛翔在格溫普蘭頭上,格溫普蘭的夢在蒂頭上開放了奇妙的花兒!當他們醒來的時候,他們鬧不清他們在夢中的藍色雲彩裡是不是接過吻。蒂代表純潔,於蘇斯代表智慧。他們挨城挨鎮地漫遊著;他們路上用的糧食和提神劑是人民爽朗樸實的笑聲。他們好像下凡的天神在人間流浪,因為缺少足夠的翅膀,不能飛昇天界。現在呢,這一切都不見了!到哪兒去了呢,難道被消滅了!墳墓裡刮來的是什麼風啊?一切都消失了!什麼都完啦!唉!那個聽不見百姓呼聲的無窮的力量沉重地壓在窮人身上,它的全部陰影籠罩著他們,它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那些傢伙是怎樣對付於蘇斯他們的?他沒有在場保護他們,沒有站在他們面前,以一個爵士的身份,使用他的姓氏、他的爵位和他的寶劍來保護他們,也沒有以一個江湖藝人的身份,使用他的拳頭和指甲來保護他們!想到這兒,他傷心了,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啊,不,他不能保護他們、正是他害了他們。正是為了把他,克朗查理爵士,從他們那兒救出來,為了使他的尊嚴和他們隔絕起來,那萬惡的萬能社會才摧殘了他們。保護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自己離開,那麼社會就用不著再迫害他們了。沒有了他,別人就讓他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了。他越想越淒涼。唉!他為什麼讓自己和蒂分開呢?他第一個責任不是應該保護蒂嗎?為百姓服務,保護百姓?蒂就是百姓。蒂就是孤兒。蒂就是瞎子,就是人類!唉!那些傢伙對他們做出了些什麼呢?悔恨的煎熬是多麼殘酷啊!因為他不在場,災禍就蔓延開了。他本來可以分擔他們的命運。或者跟著他們一起被人帶走,或者一起被人吞噬。現在沒有他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格溫普蘭離開了蒂!這是可能的嗎?沒有蒂就等於什麼也沒有。唉!完了。他的親人永遠失蹤了,無法挽救了、一切力量都用盡了。再說,像格溫普蘭這樣一個被判了罪,受到大譴的人,再奮鬥義有什麼益處呢?不管是對人類也好,對老天也好,他都沒有什麼指望了。蒂!蒂!蒂在哪兒?失掉了!什麼?失掉了!一個失掉了靈魂的人只有到死神那兒去把它找回來。

    悲哀而又迷亂的格溫普蘭,一隻手堅定地放在欄杆上,好像欄杆是他的答案似的。他怔怔地望著河水。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睡覺了。身上在發燒。他以為他的思想是清楚的,其實已經模糊了。他困得無法忍受。他就這樣彎了身子望了一會兒河水。黑黝黝的河水好像一張安靜的大床,一張無限黑暗的床。不祥的誘惑!

    他脫下他的上衣,折好,放在欄杆上。接著又解開他的坎肩。在他想脫坎肩的時候,他的手觸到了衣兜內的一件東西。這是上議院的執書官交給他的那本紅冊子。他從衣兜裡取出來,在朦朧的夜色裡瞅了一會兒,看見小冊子裡夾著一枝鉛筆,於是他拿起鉛筆,打開小冊子,在第一張空頁裡寫上了這樣兩句話:

    我走了。希望我哥哥大衛接我的位子。祝他幸福!

    簽名是:英國上議員費爾曼-克朗查理。

    他脫掉了坎肩,放在外衣上面。又摘下帽子,放在坎肩上面。他把那本紅冊子放在帽子裡,攤開寫了字的那一頁。他瞧見地上有塊石頭,於是拾了起來,壓在帽子裡。

    做好以後,他抬起頭來,望著頭上無限黑暗的天空。

    隨後他慢慢低下頭去,好像深淵裡的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正在往下拉他似的。

    欄杆的基石上有一個洞。他一隻腳踩著洞,另外一隻膝頭從欄杆上面跨了過去,現在只要一抬腿就行了。

    他背著雙手,彎著身子。

    「就這樣吧,」他說。

    他的眼睛盯著深深的河水。

    正在這個時候,他感到有一條舌頭在舔他的手。

    他哆嗦了一下,轉過身來。

    背後是奧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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