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正文 第五卷 海和命運隨著同樣的微風波動
    第一章 易碎物的韌性

    命運有時給我們喝一杯瘋藥。一隻手突然從雲端裡伸出來,遞給我們一個黑色的苦爵,裡面盛的是我們從來沒有嘗過的麻醉劑。

    格溫普蘭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他回過頭來,望了一下,看看這句話是對什麼人說的。

    一個過於尖銳的聲音,耳朵無法聽見;一個過於尖銳的情感,腦子也無法理解。理解跟聽覺一樣,有一定的限度。

    鐵棒官和承法吏走近格溫普蘭,扶著他的胳膊,他覺得他們攙著他坐在州長讓出來的扶手椅上。

    他聽任他們擺佈,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格溫普蘭坐下以後,承法吏和鐵棒官向後退了幾步,直挺挺地站在扶手椅後面,一動也不動。

    這當兒,州長把他那束玫瑰花放在石板上,戴上書記宮遞過來的眼鏡,從堆在桌上的檔案底下抽出一張斑痕纍纍的、發黃的羊皮紙,羊皮紙有的地方已經損壞、破碎或者發綠了,上面寫滿了字跡,看樣子以前一定是折得很小。州長站在燈光底下,把羊皮紙湊近眼睛,用最莊嚴的聲音念道:

    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

    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一個十歲的孩子被人惡毒地遺棄在波特蘭荒涼的海岸上,故意讓飢餓、

    寒冷和孤獨殺死他。

    這個孩子是他兩週歲的時候,被最仁慈的陛下詹姆士二世下令賣出去

    的。

    這是已去世的克朗查理和洪可斐爾子爵,意大利科爾尤侯爵,英國上

    議員林諾-克朗查理和他已去世的配偶安-勃拉特歇的唯一合法子嗣費爾

    曼-克朗查理爵士。

    這個孩子是他父親的財產和爵位的繼承人。這是最仁慈的陛下所以出

    賣他,使他變成殘廢,改變他的相貌,使他失蹤的緣故。

    這個孩子受到適當的教養和訓練,使他能夠在市場和集市上要把戲。

    他是在父親死後兩週歲的時候被賣的,國王收到十英鎊,作為這個孩

    子的身價和幾種特許、容讓和免稅的代價。

    兩歲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是被我——寫這張字據並且在下面簽名

    的人買下來的,使他變成殘廢、改變他相貌的人是一個名叫阿爾卡諾納的

    佛蘭德人,這人是唯一通曉孔貴斯博士的秘密和手術的人。

    我們蓄意把這個孩子的臉做成一個笑的面具。Masca ridens1。

    1拉丁文:笑的面具。

    根據我們這個願望,阿爾卡諾納在這個孩子臉上做了Bucca fissa us

    que ad aures1的手術,這樣一來,他臉上就出現了一個永恆的笑容。

    1拉丁文:把嘴巴切到耳朵。

    孩子受到只有阿爾卡諾納一人知道的催眠術,在進行這項工作時沒有

    疼痛的感覺,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受過這次手術。

    他不知道自己是克朗查理爵士。

    他只知道自己叫格溫普蘭。

    在他被人家賣出的時候,才不過兩週歲,所以年齡很小,而且記憶力

    非常模糊。

    阿爾卡諾納是唯一通曉Bucca fissa1手術的人,這個孩子也是他動

    1拉丁文:切開的嘴巴。

    過手術以後唯一活下來的人。

    這個手術頂頂奇怪的地方是,在許多年之後,哪怕這個孩子已經到了

    老年,哪怕他一頭黑髮已經變了白髮,阿爾卡諾納只要看見他,還會馬上

    認出來。

    在我們寫這張字據的時候,確知這些實在情形的主要參加人阿爾卡諾

    納正被囚禁在奧蘭治親王殿下——俗稱國王威廉三世——的監獄裡。阿爾

    卡諾納是被當作兒童販子或者「琪拉」被拘捕的。他現在被關在恰泰姆監

    獄。

    這個孩子是在瑞士日內瓦湖畔,洛桑與維浮中間,他父母逝世的那幢

    房子裡,按照國王的命令,被已經去世的林諾爵士的最後一個傭人賣出,

    交給我們的。這個傭人過了沒有好久,也跟他的主人一樣去世了。所以直

    到現在,除了恰泰姆地牢裡的阿爾卡諾納和我們馬上就要死去的這幾個人

    以外,在這塵世上就沒有人知道這件微妙的秘密了。

    我們在下面簽名的人,把這個孩子教養、扶養了八個年頭,為的是讓

    這個從國王那兒買來的小爵士參加我們的行業。

    今天,為了不遭到阿爾卡諾納的厄運,我們從英國逃了出來,由於國

    會頒布的刑事禁令關係,我們一時膽小害怕,就在日落時分,把現在叫做

    格溫普蘭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拋在波特蘭海岸上。

    但是,我們曾經在國王面前發誓保守秘密,不過不是在天主面前。

    今天夜裡,由於天主的安排,我們受到風暴無情的襲擊,在這絕望和

    不幸的時刻,我們跪在天主面前,他雖然可以救我們的生命,說不定他只

    願意救我們的靈魂。我們對於人類已經沒有指望,只有敬畏天上了;我們

    唯一的希望是悔恨自己的惡行,只要上天的正義能夠得到滿足,我們就可

    以聽天由命,心安理得地死去。我們謙卑地痛悔前愆,用拳頭打自己的胸

    膛,寫下了這個聲明,把它信託給沸騰的海洋,但願它順從天主的聖意,

    能夠發揮作用。願至聖童貞女援助我們。阿門。簽名如下:

    州長停了一下,接著說:「下面是簽名。各式各樣的筆跡全有。」他隨後念道:

    吉納都士-奇士特孟德博士。阿森興。一個十字,旁邊是:巴勃拉-

    福摩埃,厄布德群島的提裡夫島人。格士陶拉,班長。奇盎奇雷脫。雅克-

    加套士,別名「納爾朋人」。魯克一庇埃-恰潑加羅潑,馬洪的苦役犯。

    州長又停了一會兒,他接著說:

    「下面有一則附記,筆跡跟上文和第一個簽名的一樣。」

    他又念起來了:

    三個水手中的船主已被衝到海裡去,其餘兩人簽名於下:高台曾;阿

    負瑪利亞,小偷。

    州長打斷了原文,插了一句:

    「在羊皮紙下面寫著:『在巴撒奇海灣海面,比斯開單桅船「瑪都蒂娜號」上。』」

    「這是首相府的一頁公文紙,」州長補充了一句,「上面印有國王詹姆士二世的金線。在這個聲明的空白上,有同樣的筆跡寫的一個附註。」他念道:

    這頁羊皮紙是國王囑咐我們買這個孩子的命令。我們的聲明是寫在背

    面上的。只要把它翻過來就可以看到這個命令。

    州長把羊皮紙翻過來,用右手舉到燈光下面。這張白紙——如果這張霉跡斑斑的紙還能叫做白紙的話——上寫著幾個拉丁字:Jussu regis1和一個簽名:傑弗理。

    1拉丁文:國王的命令。

    「Jussu regis,傑弗理,」州長說,他的聲音由莊嚴轉到響亮。

    夢宮裡彷彿有一片大瓦落在格溫普蘭頭上。

    他語無倫次地說:

    「吉納都士,啊,是的,那是博士。一個悶悶不樂的老頭子。我很怕他。格土陶拉班長,也就是說,他是頭目。我們一夥裡還有兩個女人;阿森興和另外一個女人。還有那個普羅旺斯人。他姓恰潑加羅潑。他對著一個扁葫蘆口喝酒,葫蘆上寫著幾個紅字。」

    「葫蘆在這兒,」州長說。

    他把書記官從「正義袋」裡取出來的一個東西放在桌子上。

    這是一個有兩隻耳朵的葫蘆,套子是柳條編的。一看就知道它經歷了不少的冒險。它一定在海上待了不少的時候。上面還粘著許多貝殼、海藻以及海洋的各種污垢。葫蘆口上塗著柏油,說明以前是很嚴密地封起來的。現在已經啟封了。不過那個封口用的繩頭仍舊塞在葫蘆口上。

    「剛才讀的這項聲明,」州長說,「是那幾個將死的人放在這只葫蘆裡的。這個寄給正義的信件,大海已經忠實地送來了。」

    州長的聲調越來越莊嚴了,他繼續說下去:

    「正像哈魯山出產上等小麥,供應烤國王飯桌上的麵包的上等麵粉一樣,大海也在竭盡自己的力量,為英國服務,一位爵爺失蹤了,它能夠找到他,把他送回來。」

    他又說:

    「這個葫蘆上確實寫著幾個紅字。」

    他提高了聲音,轉過身去,對一動不動的受刑人說:

    「這就是您的名字,您這個惡棍。因為,冥冥之中有一條幽暗的道路,被人類的惡行這個深淵吞下去的真理終於從那條路上回到水面上來。」

    州長拿起葫蘆,把這個漂流物的一面湊到燈光底下。葫蘆已經擦乾淨了,大概是因為法院的需要才這樣做的。在編柳中間,能夠看到一條蜿蜒爬行的燈芯草細細的帶子,這條帶子是紅色的,因為在水裡泡了很久,有的地方已經發黑了,斷了,但是還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字:阿爾卡諾納。

    州長又轉過臉來,用他那種特別的聲音(它跟任何聲音不相同,只好說是正義的聲音吧)對囚犯說:

    「阿爾卡諾納!在本州長第一次把這個寫著您的名字的葫蘆取出、展示並且交給您看的時候,您第一眼就高高興興地承認這是您的東西;後來,等到這張折好放在葫蘆裡的羊皮紙的內容宣讀以後,您就不願意再有什麼表示,顯然,您是在希望不要找到這個被拋棄的孩子,藉以逃避懲罰,所以您拒絕回答。由於您的拒絕,您曾經受到『嚴厲無情之刑』。您的同黨寫在羊皮紙上的聲明和懺悔詞又對您宣讀了一遍。可是毫無用處。今天是第四天,法律規定對質的日子,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被拋在波特蘭的這個人被帶到您面前來了,這當兒,您的鬼希望才煙消霧散,您打破沉默,認出了您的受害人……」

    受刑人睜開眼睛,抬起頭、用垂死時的一種奇怪的響亮聲音開始說話了。儘管他咽喉裡時時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的聲調卻透露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沉著;他從這一堆石頭底下說出的悲慘的話,彷彿每一個字都是他掀開壓在身上的墓石說出來的:

    「我曾經發誓保守秘密,我盡我的力量做到了這一點。生活在黑暗裡的人是說一不二的,就是地獄裡也需要正直。今天,沉默已經沒有用了。讓它去吧。所以我要開口說話。好吧,是的。正是他。他是我跟皇上兩個人做出來的成績;皇上用的是他的意志,我用的是我的藝術。」

    他望著格溫普蘭,又補充了一句:

    「現在,笑吧,永遠的笑吧。」

    他自己也開始放聲大笑。

    他第二次的笑聲比第一次還要放肆,聽起來彷彿是一陣鳴咽。

    笑聲停了,那人又重新躺下。合上了眼皮。

    州長聽完受刑人的話,說:

    「請完全記錄下來。」

    他給書記官留一點寫字的工夫,然後說:

    「阿爾卡諾納!按照法律的條款,經過事實的對證,第三次宣讀您同黨的聲明以後,並且經過您的懺悔承認,反覆供認不諱,您將被除去桎梏,聽候女王陛下以『剽竊犯』的罪名下令絞死您。」

    「『剽竊犯』,」戴帽子的法學家說,「就是販賣兒童的罪犯。《維希哥特人法》第七卷第三篇Usurpaverit1條;《薩利安人法》第四十一篇第二條;《弗利宋人法典》第二十一篇De Plagio2條。亞力山大-奈千說:『Qui Pueros vendis,plagiarius est tibi nomen3』。」

    1拉丁文:非法佔有。

    2拉丁文:論非法佔有。

    3拉丁文:你出賣兒童,你的名字就是剽竊犯。——原注

    州長把羊皮紙放在桌子上,取下眼鏡,重新拿起花束,說:

    「『嚴厲無情之刑』結束了。阿爾卡諾納,感謝女王陛下的洪恩吧。」

    承法吏打了一個手勢,那個穿皮衣服的人開始動作了。

    這人是劊子手的助手,古憲章裡叫做「絞刑架的侍從」,他走到犯人那兒,把肚子上的石頭一塊一塊地拿下來,除去鐵板,露出這個可憐蟲的不成樣子的肋骨,接著鬆開連結四根柱子的手腕和腳腕上的鐵銬。

    犯人雖然擺脫了石頭和鐵鏈,可是仍舊躺在地上,閉著眼睛,胳膊和腿叉開,如同一個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人。

    「阿爾卡諾納,」州長說,「站起來。」

    犯人沒有動彈。

    「絞刑架的侍從」舉起犯人的一隻胳膊,然後鬆開它,它又垂在地上。另外一隻被舉起來的手也垂在地上。劊子手的助手又舉起犯人的一隻腳,接著又舉起另外一隻,兩隻腳跟都沉重地摔在地上。手指一直不動彈,腳趾也一動不動。兩隻光腳板和躺在地上的軀幹使人莫名其妙地毛髮直豎。

    醫生走過去,從黑長袍的一隻衣袋裡取出一面很小的銅鏡,放在阿爾卡諾納張開的嘴巴前面;接著用兩隻手指掰開犯人的眼皮。眼皮張開後不再合上。玻璃似的眼球果頓不動。

    他站起來說:

    「死了。」

    隨後又補充一句:

    「是被狂笑害死的。」

    「沒有關係,」州長說。「招供以後,不管他死了也好,活著也好,不過是個手續問題。」

    接著,州長用那束玫瑰花指指阿爾卡諾納,吩咐鐵棒官說:

    「今天晚上就把這具屍首弄出去。」

    鐵棒官點點頭,表示服從。

    州長又補充說:

    「墓地就在監獄對面。」

    鐵棒官又做了一個表示服從的姿勢。

    書記官在不停地記錄。

    州長左手拿著玫瑰花,另外一隻手拿起他的白色權杖,筆直地在一直坐在那兒的格溫普蘭面前站定,深深鞠了一躬,然後仰起頭,擺出另外一副莊嚴的架子,望著格溫普蘭的臉說:

    「謹向大人致敬。卑職撒來州州長費力浦-但澤爾-巴生騎士在接到女王陛下直接的特殊命令和英國大法官大人的恃許之後,即於州政府的職員兼書記官沃布裡-多克米尼克紳士及法定官員的協助下,在這項任務的職權範圍內,根據海軍部轉來的文件,進行了審問,並記錄在案。在審查了證物和簽名,看過、聽過各項聲明之後,即行對質。凡有關證明和調查的各項法律手續都—一進行完畢,現在已經作出了公正的、正確的結論。為了使權利歸於應該享受的人,茲特正式宣佈大人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爾男爵,西西里科爾龍侯爵,英國上議員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願上帝保佑您。」

    他說完鞠了一躬。

    除了劊子手以外,所有在場的人:法學家,醫生,承法吏,鐵棒官,都在格溫普蘭面前鞠躬,他們的敬禮比州長的還要地道,簡直一躬到地。

    「哎呀!」格溫普蘭叫起來了,「趕快喊醒我!」

    他站起來,面色鐵青。

    「我來把您喊醒,」一個我們還沒有聽見過的聲音說。

    從一根石柱後面走出一個人。自從那塊大鐵板替這支警察人員讓開通路以後,沒有另外的人走進地窖,顯然,這人是在格溫普蘭來到以前就待在這個黑影裡的,這大概是個專門在黑暗裡觀察的人,他站在那兒想必有一定的職權和使命。這是一個臃腫的胖子,戴著宮廷假髮,穿一件旅行披風,態度恭謹,說得恰當一點,他已經不年輕了。

    他行了一個禮,又恭敬,又利落,只有在貴人手下當家院的紳士才有這種丰采,一點沒有官吏的那股彆扭勁兒。

    「是的,」他說,「我來把您叫醒。您已經睡了二十五年了。您一直在做夢,現在該醒過來了。您以為您是格溫普蘭,其實您姓克朗查理。您以為您是平頭百姓,其實您是貴族。您以為您是最下層的人,其實您是最高貴的。您以為您是個賣野藥的,其實您是個上議員。您以為您是個窮人,其實您是大富大貴之人。您以為您是微賤的,其實您是偉大的。醒過來吧,我的爵爺!」

    格溫普蘭用很低的聲音,一種透露出一定的恐怖成分的聲音,喃喃地說:

    「這一切都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是說,我的爵爺,」胖子回答,「我叫巴基爾費德羅,我是海軍部的官吏,這個漂浮物,阿爾卡諾納的這個葫蘆,是在海邊上找到的,它被人拿到我這兒,由我親手啟封,這是我的職位的責任和特權,我在海岸漂流物品科辦公室,當著兩個發誓保守秘密的人的面前打開它,這兩個人是下議員,一個是巴斯城選區的威廉-布拉斯威斯,另一個是掃桑波敦選區的湯麥斯-喬維斯,這兩個證人記載並且證實葫蘆的內容,在啟封記錄上簽名以後,就交給我了,我報告了女王陛下,然後接到女王的命令,所有必要的法律手續,都在這種微妙的材料所要求的慎重之下完成了,最後的對質手續剛才也做過了。意思是說,您有一百萬的年金,意思是說您是大不列顛聯合王國的爵士,國家的立法者和法官,最高的法官,最高的立法者,穿貂皮滾邊的深紅色的衣服,跟皇族平起平坐,地位跟君王一樣,頭上戴的是元老冠,還要跟國王的女兒——一位公爵小姐——成婚。」

    這個突然的變化好像沉雷壓頂,格溫普蘭昏過去了。

    第二章 漂流物沒有迷路

    整個的故事都是一個在海邊上拾到一個葫蘆的大兵引起來的。

    我們現在把這件事說明一下。

    每一個事實都是齒輪的一個牙齒。

    有一天退潮的時候,伽爾肖堡壘兵營裡四個炮兵中間的一個,在沙灘上拾到一個被海潮衝上來的柳條葫蘆。這個已經霉爛的葫蘆是用一隻塗了柏油的塞子封住的。這個炮兵把這個漂流物交給了堡壘的上校,上校把它轉交給英國海軍上將。交給海軍上將就等於交給海軍部;而對漂流物來說,海軍部就是巴基爾費德羅。巴基爾費德羅打開葫蘆的封口,把它交給女王。女王馬上閱讀了這個文件。於是她召見兩位很有地位的顧問,商量了一下,一個是大法官,他在法律上是「英國君王的良心的守護人」,另一個是世襲宮廷典禮司長,他是「紋章和貴族後裔的法官」。英國上議員、天主教徒、諾爾福克公爵湯-霍華,派他的紋章局局長貝東伯爵亨利-霍華聲明,他完全同意大法官的意見。當時的大法官是威廉-古柏。千萬不要把這位內閣首相跟與他同時的另外一個同名的人混淆在一起,這個同名人是一位解剖學家,比德盧的詮注家,他差不多在厄田-阿柏夷在法國發表《骨骼史》的同時,公佈了《肌肉論》;一位外科學家跟一位爵士是迥不相同的。威廉-古柏爵士是在龍克維爾子爵塔爾堡-耶爾維頓的案件上出名的,因為他判決:「從憲法上說,一位上議員的復位比一位國王重得王位還要重要。」在伽爾肖拾到的那個葫蘆引起了他極大的注意。發表這個格言式判決的人自然喜歡它能夠實行。現在是一位上議員復位的機會。格溫普蘭在大街上有一面招牌,很容易找到。阿爾卡諾納也是如此。囚禁犯人的監獄雖然讓他們在裡面發霉,可是卻能夠保藏他們,如果囚禁也能叫保藏的話。交給巴士底監獄的囚犯,難得有人去打擾他們。監獄是不輕易掉換的,正像人不輕易掉換棺材一樣。阿爾卡諾納還關在恰泰姆方塔裡。只要一伸手就能找到他。於是他們把他從恰泰姆解到倫敦來。同時派人到瑞士去調查。每一個事實經過查對,都是確實的。他們從維浮和洛桑的檔案裡把流放中的林諾爵士的結婚、孩子的出生以及孩子的父母的死亡證件調來,為了「以備不虞之需」,每一個證件都是兩份,自然兩份都是經過官方證明的。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用當時所說的「皇家速度」完成的。依照培根1的建議並且付諸實行的、由布拉克斯通寫成的法律草案的說法是「鼴鼠窩的秘密行動」,這項法案上規定,凡是有關大法官官署、國家以及叫做「上議院事務」的公事,必須用這個辦法進行。

    1培根(1561—1626),英國哲學家。

    「國王的命令」和傑弗理的簽名也證實了。對於從病理學上研究過這類叫做「逸興」的怪癖的人來說,這份「國王的命令」也就不足為奇了。詹姆士二世似乎應該把這種事情隱瞞起來,可是他為什麼會留下這張筆據,使他的行為受到牽連呢?厚顏無恥。傲慢,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嘿!您以為只有妓女才不知羞恥嗎?國家的利益也跟妓女一樣。Et sc cupit ante videri1。自己犯了罪,而且還引以為榮,這就是全部的歷史。國王跟苦役犯一樣,文身黥首。有的人得到了逃脫警察和歷史的毒手的好處,卻心裡不痛快,因為別人不知道是他幹的。請你們看看我胳膊上這個花紋:一個愛神廟和一顆被箭刺透的燃燒著的心,我是拉色乃爾。「國王的命令」。我是詹姆士二世。有的人幹了一件壞事,當場留下一個標記。老臉皮厚地留下自己的姓名,使人忘不了他的惡跡,這是為非作歹的人目中無人的狂妄。克利斯丁抓住摩納代斯基2,逼著他懺悔,然後派人把他殺掉,她聲明說:「我是住在法國國王那兒的瑞典王后。」世上有一種掩飾自己的暴君,如梯伯爾3,還有一種自誇己能的暴君,如腓力普二世。前者比蠍子還毒,後者比豹子還殘忍。詹姆士二世是第二類的變種。大家都知道,他的面色安詳,愉快,這一點跟腓力普不同。胖力普總是繃著臉,詹姆士總是很高興。兩人同樣殘酷。詹姆士二世是個笑面虎。他跟腓力普二世一樣,干了壞事,還能心安理得。他是個受上天保佑的妖怪。所以他用不著遮遮掩掩,他做的害人事都是從神權來的。他也樂意在自己身後留一批西芒伽斯4檔案,把他幹的傷天害理的事—一編號,註明日期,分門別類,加上標籤,整理得井井有條,每一類都有一個特別的格子,跟藥劑師實驗室裡的毒藥一樣。在自己的罪行上簽名畫押,也正是皇家作風。

    1拉丁文:人家還沒有看見她,她就在那兒飛媚眼了。

    2十七世紀瑞典女王克利斯丁的寵臣。

    3羅馬暴君。

    4西班牙小城名,那兒有一批古代留下來的檔案,很有名。

    犯下的每一樁罪惡好比一張期票,不知道哪一位大人物是付款人。現在這張加蓋不吉利的「國王的命令」背書的期票到期了。

    女王安妮在保守秘密方面,特別沒有女人味兒,關於這件大事,她請求大法官供給她一份叫做「御耳邊的報告」的秘密報告。這一類的報告在君主專制時代特別盛行。在維也納有「御耳顧問」,這是宮廷裡的一位重要人物。這是查理曼王朝遺留下來的官職,在古《巴勒登憲章》裡叫做auricularius1,負責替皇帝做密探。

    1拉丁文:在耳邊說話的人。

    女王很信任英國的大法官古柏男爵威廉,因為他跟她一樣近視,甚至比她還要厲害,他曾寫過一篇回憶錄,開頭是這樣的:「所羅門手下有兩隻鳥,一隻是叫做『戶特布特』的田鳧,能夠說萬國方言,另外一隻是叫做『西姆爾康伽』的鷹,它那兩隻翅膀的影子能夠遮住兩萬人的遊行隊伍。天意也是這樣,不過形式不同罷了。」云云。大法官證實了這是一個被拐走,造成殘廢,現在被人找到的一個封爵的繼承人。他沒有怪詹姆士二世,不論怎麼說,詹姆士總是女王的父親。他甚至還找到替他辯護的理由。第一,在君主政體的國家裡流行著兩個古老的格言:E senioratueripimus.In roturagio cadat1.第二,國王有把子民弄成殘廢的權利。張伯倫曾經證實這一點2。「Corpora et bona nostrorum subjectorum nostra sunt3,」詹姆士一世說,這是一位博聞強記的國王。為了王國的利益,他曾經挖掉幾個皇族公爵的眼珠。某幾個離王位太近的親王被放在兩隻褥子中間巧妙地悶死,說是中風而死。所以說把一個人弄成殘廢比悶死好多了。突尼斯的國王把自己父親姆萊一阿桑的眼珠挖出來,皇帝也沒有因此不接待他的使臣。所以說,國王可以跟廢除一個官職一樣,廢除一個人的肢體,等等,這是合法的,云云。不過一個合法的行為並不排斥另外的一個:「如果一個被扔在水裡的人口到水面上來,沒有喪命的話,這是上天改變國王的行為。如果繼承人又回來了,那就把他的冠冕還給他得了。諾宋伯國王阿拉爵士就是這樣登上王位的,他以前也幹過跑江湖的行當。對格溫普蘭也應該這樣做,他也是一個國王,意思是說他也是一個爵士。在不可抗力下,不得不從事一項下賤的職業,不會使紋章黯然無光;證據是:阿布多羅寧國王當過園丁,聖若瑟當過木匠,神仙阿波羅當過牧羊人。」總之,這位博學的大法官的結論是:應該把原來的財產和爵位還給這位假名叫格溫普蘭的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不過有一個條件:「必須和惡棍阿爾卡諾納對質,並且被他認出來。」這樣一來,這位大法官,憲法上的「君王的良心守護人」,把女王的良心給安撫下來了。

    1拉丁文:貴族拋棄了我。我要建立一個沒有貴族的社會。

    2見張伯倫全集,第二部第四章第七六頁。——原住

    3拉丁文:國內臣民的生命及其四肢悉屬國王。

    大法官在附記裡說,如果阿爾卡諾納拒絕口答,應該使他受到「嚴酷無情之刑」,要達到《阿代爾斯坦王憲章》所要求的「死亡般冷冰冰的審判」的程度,在第四天對質;不過有點麻煩的是,如果受刑人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一命嗚呼,就不能對質了;可是應該根據法律辦事。法律的弊病也是法律的一部分呀。

    不過話又說回來,大法官認為阿爾卡諾納一定會認出格溫普蘭來的。

    安妮對格溫普蘭的畸形作過一番適當的瞭解,她因為不願意讓她繼承克朗查理家財產的妹妹受到損失,幸災樂禍地決定約瑟安娜公爵小姐嫁給新爵士,也就是說,嫁給格溫普蘭。

    從另外一方面來說,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的復位也是很簡單的事,因為他是合法的繼承人,而且是直系血親。關於旁系親屬要求繼承有問題的或者in abeyance1的爵位,必須徵求上議院的意見。遠的且不去說它,一七八二年湯麥斯-斯特卜來頓要求繼承保蒙子爵,一八○三年可敬的坦威爾-布裡治要求繼承錢多斯子爵,一八一三年陸軍中將科理斯要求繼承潘白裡伯爵,等等,都經過這道手續。不過這兒完全不同。沒有任何糾紛;顯而易見是合法的;他的權利是一目瞭然的;用不著去找上議院;女王在大法官的協助下,能夠承認這位新爵士。

    1英文:懸而未決的。

    巴基爾費德羅負責一切。

    因為他的緣故,這件案子一直在偷偷地進行,嚴格保守秘密,所以不管是約瑟安娜也好,大衛爵士也好,對在他們腳底下進行的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連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約瑟安娜目空一切,跟懸崖一樣容易遭到封鎖。她把自己孤立起來。而大衛爵士又被打發到佛蘭德斯海岸去了。他馬上要喪失自己的爵位,可是卻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再補充一個細節。一個姓赫裡布爾東的艦長,把法國艦隊困在離大衛爵士指揮的英國海軍停泊站十海里的地方。下院議長潘勃洛克伯爵上了一個奏章,建議把赫裡布爾東提升為海軍中將。安妮劃掉赫裡布爾東的名字,換上了大衛-第利—摩埃爵士,為的是讓他在知道他喪失了爵位的時候,能夠得到一點安慰。

    安妮覺得很滿意。給她妹妹弄來一個可怕的丈夫,給大衛爵士升級。邪惡和善良。

    女王陛下就要看一出喜劇了。在另外一方面,她對自己說,其實也是天公地道的,她可敬的父親有一件事做得太過分了,她來出面彌補,她替上議院找回一位議員,她同一位偉大的女王一樣,敢作敢為,她按照上天的意旨保護無辜者,正如神聖莫測的天意自有庇佑無辜者的方法一樣,等等。在做一件義舉的同時,又能使自己討厭的人不快,實在太妙了。

    再說,女王知道她妹妹的未婚夫是畸形人,這一點也就足夠了。格溫普蘭是什麼樣的畸形,丑到什麼程度呢?巴基爾費德羅不想告訴女王,女王也不屑於追問他。這是身為君王者目空一切的驕傲。況且,這有什麼關係?上議院一定會感激她。大法官早已預言過:一位上議員的復位,等於整個貴族階級復位。女王趁這個機會表示她是貴族特權的恭敬而善良的守護者。新爵士面貌如何,隨它去吧,面貌總不能排斥權利。安妮這樣想著,或者差不多這樣想著,不過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一個女人的,一個女王的偉大的目的:使自己快樂。

    當時女王正在溫莎,這樣便在宮廷的句心斗角和公眾之間,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關於這件將要發生的事情,只有絕對需要的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巴基爾費德羅呢,他滿心快樂,臉上反而添了一種陰森的表情。

    世界上最醜的東西要算快樂了。

    他第一個嘗到阿爾卡諾納的葫蘆的快樂。他不過有點奇怪罷了,只有庸碌無能的人才會大吃一驚。再說,他在命運之神門口站崗站了這麼久,難道不是應該的嗎?既然他在等待,自然要發生一些事情。

    他臉上的一部分表情是nil mirari1。我們應該說明一下,他心裡樂得開了花。如果有人把他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戴上的面具除掉,就會發現:巴基爾費德羅當時正在開始相信,他,一個親觀而又下賤的敵人,確實不可能傷害像約瑟安娜這樣的貴人。因而,他藏在心裡的怨恨達到了瘋狂的頂點。到了灰心喪氣的程度。越絕望越憤怒。「徒喚奈何」這句話形容得多麼悲慘,多麼逼真啊!一個惡棍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徒喚奈何」。巴基爾費德羅這時候說不定正要放棄害約瑟安娜的念頭,當然不會放棄他對她的懷恨。不是放棄憤怒,而是放棄要咬她一口的念頭。但是,他墮落得多麼厲害,居然撒手不管了!從此以後,他的仇恨只好跟博物院裡的匕首一樣,裝在刀鞘裡了!真是奇恥大辱。

    1拉丁文:用不著大驚小怪。

    突然間,他贏了一分—一瀰漫宇宙間的無際的命運喜歡玩這種巧合的花樣——阿爾卡諾納的葫蘆隨著波浪漂動,一下子來到他手裡。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個馴順的東西,聽從惡的指揮。巴基爾費德羅在兩個對海軍部漠不關心的證人面前,打開了葫蘆封口,找到一張羊皮紙,展開,讀了一遍……請讀者想像他心花怒放的情景吧!

    想起來實在奇怪,海、風、一望無際的大洋、漲潮、落潮、風暴、安靜的海面、空氣的流動,所有這一切,要經過多少困難,才能造成一個壞蛋的幸福啊。這個同謀者費了十五年的光陰。真是奇跡。在這十五年當中,大洋每一分鐘都在工作著。波浪一個接著一個地傳遞著漂在水上的葫蘆,礁石避開這個玻璃葫蘆的撞擊,沒有一條裂紋,瓶塞沒有磨壞,海草沒有侵蝕柳條套於,貝殼動物沒有咬壞阿爾卡諾納的名字,海水沒有浸入漂流物的內部,霉氣沒有腐蝕羊皮紙,潮氣沒有擦掉紙上的字跡,唉!深淵費了多少心血啊!吉納都士交給黑暗的東西,就這樣被黑暗轉交給巴基爾費德羅了,於是寄給上天的信件落到魔鬼手裡。廣漠的天地辜負了人類的信託;黑暗的諷刺跟塵世間的事務糾纏在一起,於是這個天經地義的勝利也變得複雜了,它用一個有毒的勝利,把被人拋棄的孩子格溫普蘭變成克朗查理爵士,它惡毒地做了一件好事,可是卻讓正義去替不久效勞。在把一個受害人從詹姆士二世手裡搶出來的同時,卻把另外一個獵物交給巴基爾費德羅。扶起格溫普蘭,等於交出約瑟安娜。巴基爾費德羅成功了,波濤和浪頭,狂風和暴雨,搖撼、推、擲、折磨和愛護著這個跟許多人的命運有關的玻璃瓶於,工作了這麼多年,原來是為的這個!風、潮水和暴風雨同心合力,原來是為的這個!不可思議的茫茫大海激盪不安,原來是為了向一個可憐蟲討好!無限居然跟一隻蚯蚓狼狽為奸!命運之神居然有這種惡毒的願望。

    巨人的驕傲在巴基爾費德羅腦海裡一閃而過。他對自己說: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旨完成的。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宇宙的中心和目的。

    他錯了。我們應該替命運之神說句公道話。這件值得注意的事情的真正意義並不在這兒,巴基爾費德羅的仇恨不過是利用了這個機會。海洋收養了一個孤兒,打發風暴到他的劊子手那兒,粉碎那只拋棄孤兒的船,吞下那些遭難者合十的手,拒絕他們的請求,只接受他們的仔悔。暴風雨從死神手裡接到了一項委託;那個裝著挽救受害人的懺悔書的一撞即碎的瓶子替代了載滿罪惡的堅固的船。海洋的任務於是改變了,它像一個當乳母的母豹一樣,不過它輕輕搖著的不是這個孩子,而是他的命運。這期間,孩子慢慢長大了,根本不知道深淵替他做的事情。波浪接到了扔在浪頭上的葫蘆,看守著這個藏著一個人的前途的遺物;暴風毫無惡意地吹著它;海流在遙遠的水路上,領著這個易碎的漂流物前進;海草、波浪、礁石和深淵裡所有的泡沫,都親切地保護著這個無辜的孩子。海洋好比一個堅定不移的良心。混沌建立了秩序。冥冥世界終於造成了光明,全部的黑暗都用來締造一個太陽:真理;墳墓裡的流放者得到了安慰,繼承人獲得了繼承權,國王的罪惡粉碎了,上天的計劃勝利了,無限是弱小者和被人遺棄的人的監護人。這是巴基爾費德羅在這件他引為得意的事件裡應該看到,但是卻沒有看到的東西。他沒有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格溫普蘭;他卻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巴基爾費德羅;他說他值得這樣做。魔鬼都是這樣想的。

    從另一方面來說,一個容易破碎的漂流物居然能漂十五年,而沒有受到損害,恐怕有人覺得奇怪;我們應該瞭解一下海洋的無限深情。十五年算不了一回事。一八六七年十月四日路易港的漁夫在摩畢盎省伽佛爾半島的尖端十字島和艾朗巖中間,發現一隻第四世紀的羅馬古瓶,上面覆滿了海水留下的一條條花紋。這個瓶子在海上漂了一千五百年。

    不管巴基爾費德羅外表上願意裝得多麼冷靜,心裡卻是又快樂,又吃驚。

    一切都齊全了;簡直像是預先安排好的。這個將要滿足他的怨恨的冒險故事的各個片段,早已在幾處地方放好,只消一伸手就行了。他只要把它們放在一起,焊接一下就萬事大吉。他要做的是一種有趣的裝配工作。一種精工細雕的活兒。

    格溫普蘭!他知道這個名字。笑面人。他跟所有的人一樣,也看過笑面人。他看過掛在泰德克斯特客店裡的牌子,人們通常都是這樣看吸引觀眾的海報的。他曾經注意過,所以馬上想起了每一個細節,至少想起足以證實的幾個細節。這個招牌突然從他觸了電似的記憶裡,浮現在他那一雙沉思的眼睛面前,出現在海上遭難者的羊皮紙旁邊,彷彿是問題的答案,燈謎的謎底:「各位在這兒能看見格溫普蘭。他十歲時,在一六九○年一月二十九日夜晚,被人拋棄在波特蘭海岸。」這幾句話突然跟《啟示錄》的場面一樣,在他眼底閃出耀眼的光輝。他彷彿看見了集市上「邁納,塞開爾,發來斯」等招牌的光亮。約瑟安娜生活的架子這一下可完了。它一下子垮了下來。失掉的孩子又找到了。有了一位克朗查理爵士。大衛-第利—摩埃完蛋了。爵位、財富、權力、社會地位,這一切都離開了大衛爵士,來到格溫普蘭身上。一切,宮堡、獵場、森林、大廈、宮殿、產業,連約瑟安娜也包括在內,都屬於格溫普蘭。對於約瑟安娜,這是多麼妙的結局!現在是誰在等待這個赫赫有名的高傲的女人呢?一個蹩腳戲子。是誰在等待這個矯揉造作的美人兒?一個怪物。你能想得到嗎?說實在的,巴基爾費德羅興奮極了。所有最惡毒的仇恨合在一起,也賽不過這個意外事件的絕招。現實能夠創造傑作——如果它願意這樣做的話。巴基爾費德羅覺得他所有的夢想都相形見絀。這才是最好的。

    他一手造成的這個未來的變化,哪怕對他有壞處,他也不會畏縮。世界上存在著很多不計較個人得失的殘忍的昆蟲,它們雖然知道螫人之後就要送命,可是還要螫人。巴基爾費德羅就是這樣的一隻蟲子。

    不過這一回還談不上不計較個人得失的美德。他在大衛-第利—摩埃爵士身上沒有什麼恩情,可是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應該感謝他的地方卻太多了。巴基爾費德羅從一個受人保護的人一下子變成了保護者。誰的保護者?英國的一位上議員的保護者。他有一位爵士!他一手造成的爵士!巴基爾費德羅首先打算在他身上下一番功夫。這個從微賤中來的爵士將是女王的妹夫!他長得那麼醜,一定會取悅女王,正像他相反的會引起約瑟安娜的嫌惡一樣。因為這份恩情的緣故,巴基爾費德羅穿上一身莊嚴樸素的衣服,就可以變成一個人物了。他一直想做教會中人。他模模糊糊想望一個主教的位子。

    目前呢,他很幸福。

    多麼輝煌的成就!命運的這許多工作做得多麼地道呵!波浪軟綿綿地把他報仇(他說這是替他自己報仇)的機會帶來了。他的埋伏總算沒有白費心機。

    礁石是他。漂流物是約瑟安娜。約瑟安娜撞在巴基爾費德羅身上啦!這個窮凶極惡的傢伙心醉神迷了。

    在別人的思想裡割一道小小的裂口,然後把自己的意見偷偷放在裡面,這種技能叫做暗示法;巴基爾費德羅是此中能手。他站在旁邊,一點也沒露出於涉的樣子,就攛掇她到「綠箱子」那兒去看格溫普蘭。這不會有什麼害處。到微賤中看看這個跑江湖的,這是一種上等的作料。將來就更有滋味了。

    他事先悄悄地把每一樣東西準備好。他所希望的是突然爆發。他完成的這個工作只能用下邊這句古怪的話表達出來、製造一個晴天霹靂。

    準備工作做好以後,他留心讓每一種必要的手續都經過合法的形式一項一項地完成。秘密並沒有因此洩露出去,因為沉默是法律的一部分。

    阿爾卡諾納已經跟格溫普蘭對質了;巴基爾費德羅也親自參加。對質的結果我們剛才已經看到了。

    就在這一天,一輛女王的驛站馬車,突然奉女王陛下的命令,到倫敦來接約瑟安娜到溫莎去,安妮這時節正在那兒小住。約瑟安娜正有一樁心事未了,很想違抗女王的命令,或者拖延一天,第二天再動身,但是宮廷生活是不允許這種違抗行為的。她必須立刻離開倫敦的洪可斐爾宮,動身到她溫莎的科爾尤行宮去。

    在鐵棒官出現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搶走格溫普蘭,並區把他領到薩斯瓦克監獄上刑的地窖裡去的時候,約瑟安娜離開了倫敦。

    她到了溫莎,看守覲見廳的黑棒官告訴她,女王跟大法官在一起,要到明天才能召見她;所以她只好在科爾尤行宮等候一下,陛下明天早上起身以後會直接通知她的。約瑟安娜怨文不平地回到自己的行宮,鬱鬱不樂地吃了晚飯,覺得煩悶,於是屏退所有的人,只留下她的書僮,過了一會兒,連書撞也打發走了,天還沒有黑,她就上床睡了。

    她到達溫莎的時候,聽說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在海上接到命令,火速趕回聆取女王的意旨,他也是在明天在溫莎被召見。

    第三章 「無論什麼人突然從西伯利亞到塞內加爾都會失去知覺。」

    ——洪保德1

    1洪保德(1769—1859),德國博物學家。

    一個人,哪怕是最堅強、最有毅力的人,突然被幸運狠狠地打了一棍,失去了知覺,這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一件意外的事件能夠打倒人,正像殺牛錘能夠打倒公牛一樣。在土耳其港口除去土耳其人鐵鏈的方蘇瓦-達倍斯各拉,在他被選為教皇的時候,整整一天人事不省。然而,紅衣主教和教皇之間的距離,跟耍把戲的和英國上議員之間的距離比起來,實在太小了。

    沒有比失掉平衡的影響更嚴重的了。

    格溫普蘭恢復了知覺,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格溫普蘭坐在大屋子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牆上、天花板和地板上,到處都掛著紫紅色的絲絨。踩在腳底下的也是絲絨。一個沒有戴帽子的胖子站在旁邊,他就是那個穿一件旅行披風、從薩斯瓦克監獄地窖的一根石柱後面出來的人。屋子裡只有他們兩人。格溫普蘭坐在扶手椅上,只要一伸手就夠得著兩隻桌子,每張桌上有一隻點著六支蠟燭的大燭台。一張桌子上放著許多文件和一隻銀箱;另外一張桌上,一隻鍍金的銀托盤裡放著一盤小吃:冷雞,葡萄酒,白蘭地。

    透過一隻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長窗的玻璃,在四月明亮的夜空底下,能夠看見一排圍成半圓形的柱子,裡面是一個大院子,出口已經關上了,一共有三個門,一大二小,中央是馬車門,又高又大,右邊是騎士門,稍微小一點,左邊是步行門,特別小。門柵欄都是關著的,鐵柵的尖頂閃著亮光;中央的大門上面矗立著一件高大的雕刻品。柱子可能是大理石砌的;院子也是這樣,看上去好像雪地。銀箔似的平面上嵌著圖案形的花紋,不過因為光線太暗看不真切了;要是在白夭,它那上了釉的各種彩色的陶磚一定會呈現出一幅佛羅倫薩式的巨大的紋章。之字形的欄杆時上時下,指出哪兒是時高時低的平台的台階。院子外面矗立著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因為夜色朦朧的關係,影影綽綽的模糊不清。滿天星斗的夜空襯托出宮殿高低不平的剪影。

    能夠看出一個大得不得了的屋頂,螺紋形的三角牆;有遮簷的頂樓好像頭盔,煙囪好像高塔,牆上立著男女眾仙寂然不動的雕像。在一排柱子背後的半陰影裡,一個仙泉似的噴泉正在噴水,泉水淙淙作響,悄悄地從這個水池注入另外一個水池,細雨跟瀑布糾纏在一起,彷彿它為了給拱圍著它的雕像解悶,正在亂撒百寶,把鑽石和珍珠散給清風似的。一長排一長排的窗戶只露出一點側影,中間隔著雕有甲、胄、武器的圓拱形浮雕和立在柱頭上的胸像。屋脊上,戰利品和插著簪纓的高盔的石製模型,跟神仙的雕像交替地陳列著。

    在格溫普蘭待的那個房間盡頭,長窗對面的地方,這邊是一個高與牆齊的壁爐,另外一邊的一個華蓋底下,是一隻封建式的大床,這種床可以橫著睡,必須踏著床腳梯才能爬上去。床腳梯就在旁邊。一排扶手椅靠牆根放著,扶手椅前是一排靠背椅。除此之外,房間裡沒有別的傢俱。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爐依照法國式燒著一大堆木柴;內行人一看見這種熊熊的火光和火焰裡玫瑰紅中帶點綠意的火焰,就知道燒的是榛木,這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房子是那麼大,雖然兩隻大燭台的蠟燭都點著了,還顯得很暗。這兒那兒,掛著幾個輕輕擺動的低垂的門簾,說明那兒跟另外的屋子相通。整個的屋於表現出來的是詹姆士一世時代的那種方正有力的風格,雖然已經過時了,可是仍舊很壯麗。屋子裡的地毯和掛毯,華蓋,幔頂,床,床腳梯,帳幔,壁爐,台毯,扶手椅,靠背椅,所有的東西都是深紅色的。除了天花板以外,沒有一點金子顏色。天花板上,在離四個屋角同樣遠的地方,有一個細工打出來的巨大的圓盾,上面閃耀著耀眼的徽章浮雕,徽章上面有兩個並排的紋章,能夠看見一個男爵帽和一個侯爵冕;這是鍍了金的銅做的呢,還是鍍了金的銀子做的?不知道。看上去跟金的一樣。天花板威風凜凜,如同陰鬱而又華麗的大空,正中心的這個燦爛的盾徽,好像黑夜裡的太陽,閃耀著憂鬱的光芒。

    一個有一個自由的靈魂的野蠻人待在宮殿裡,差不多跟待在監獄裡同樣的不安。這個壯麗的地方使人心煩意亂。富麗無比反而產生恐懼。誰住在這個莊嚴的住所裡?這些偉大的東西都是屬於什麼巨人的呢?這所宮殿是什麼獅子的洞穴?格溫普蘭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覺得心裡很難過。

    「我這是在哪兒?」他說。

    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回答:

    「在您自己家裡,我的爵爺。」

    第四章 神魂顛倒

    要升上水面必須有一定的時間。

    格溫普蘭被人擲到一個叫做驚奇的大海海底。

    人在未知世界裡,是不會一下子就能站穩的。

    思想潰散正跟軍隊潰散一樣;重整旗鼓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

    上天好比一隻手,命運好比投石器,人好比一塊石子。一扔出去就無法抵抗了。

    如果說得通的話,格溫普蘭是從驚奇跳到驚奇。跟著公爵小姐的情書來的,是薩斯瓦克地窖裡意外的發現。

    人的命運一旦遇到意外,應該趕緊做好準備:意外會接連來的。這扇瘋狂的門一旦被打開,怪事就都跟著來了。你的牆壁裂了一道縫,亂糟糟的事件就一擁而進。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不會只發生一次的。

    不可思議的事情跟黑暗一樣,籠罩著格溫普蘭。對他來說,他遇到的事情簡直是無法理解的。牆倒屋塌必然有一陣塵土,極度的騷亂也必然在思想上留下一層煙霧,格溫普蘭穿過這層煙霧看每一樣東西。這是一個徹底的震動。起初什麼也看不清楚。不過慢慢總是會澄清的。塵土落下去了。驚奇的程度越來越低。格溫普蘭跟一個做夢的人一樣,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想看清夢裡的東西。他把這團雲霧分析一下,接著又重新組織了一回。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精神錯亂。出人意料的事件使他受到精神擺動的折磨,這種擺動一會兒把你推到能夠理解的一邊,一會兒把你推到不能理解的∼邊。誰的心靈沒有經受過這種擺動?

    漸漸地,正像他的瞳孔在薩斯瓦克的地道裡擴大一樣,他的思想也在這猝發事件的黑暗裡擴大了。要把這許多堆在一起的感覺一個一個隔開,是很困難的。要讓這些模糊的觀念能夠燃燒,換句話說,要想理解它們,非在各種情感之間通通風不可。這兒缺少空氣。簡直可以說這個變動是無法呼吸的。格溫普蘭走進薩斯瓦克可怕的地窖的當兒,他等待的是重罪犯的鎖枷;可是人家卻在他頭上放了一個上議員的冠冕。這怎麼可能呢?格溫普蘭害怕的事情和實際發生的事情中間的距離太大,而且來得太快,恐懼太突然地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所以他就弄不清楚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彼此離得太近了。格溫普蘭使盡了力量,想把自己的思想從這個虎頭鉗裡拔出來。

    他又不吭氣了。這是人在驚愕狀態中的本能,這種自衛手段遠比我們想像到的更有效。不聲不響等於正視一切。你漏出一個字,說不定一個意料不到的齒輪會抓住你,把你整個的身子拉到什麼輪子底下去。

    弱小者怕軋死。老百姓怕被人踩在腳底下。格溫普蘭在老百姓當中待的年數太多了。

    人類擔心受怕的一個奇怪的狀態,可以叫做「等等看」。格溫普蘭現在就是這樣。在這個突然來的局面裡,我們覺得自己還沒有找到重心。於是就注意著以後發生的事情。這是一種模糊的等待。等等看。等什麼?不知道。等誰?以後看吧。

    那個大肚子的人又說了一遍:

    「在您自己家裡,我的爵爺。」

    格溫普蘭摸摸自己。人在驚奇中首先要看看是不是每一樣東西都是實在的,接著就摸摸自己,弄清楚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句話確實是對他說的,不過是另外一個他。他的短上衣和皮披肩已經沒有了。他現在穿的是銀色的呢坎肩和一件緞子上衣,一模就知道是繡花緞的;他感覺到坎肩的口袋裡有一個滿滿的大錢包。在他小丑穿的貼著腿的瘦短褲外面,罩上了一條肥大的絲絨短褲;還穿著一雙高底的紅皮鞋。原來在他被送到這座宮殿裡來的時候,人家替他換了衣服。

    那人又說:

    「請閣下記住這個:我叫巴基爾費德羅。我是海軍部的官吏。是我打開阿爾卡諾納的葫蘆,把您的命運挽救出來的。正跟阿拉伯故事一樣,一個漁夫把一個巨人從瓶子裡放了出來。」

    格溫普蘭怔怔地望著這張說話的笑臉。

    巴基爾費德羅繼續說下去:

    「除了這座宮殿以外,您還有一座洪可斐爾宮,比這座還要大。還有克朗查理堡,這是老愛德華時代的一座堡壘,您的上議員的爵位就是從這兒世襲來的。您有十九個私人法官,他們管轄的村莊和農民也是屬於您的。作為貴族和爵士,您的旗幟下大約有八萬名家臣和佃農。在克朗查理,您就是法官,是所有的財產和生命的法官,您有自己的男爵宮廷。國王不過比你多一項造幣權。國王照《諾曼底法》的說法是『貴族的首領』,有設置法院、宮廷以及coin的權利。Coin就是鑄造貨幣。在您的領地裡,您差不多就是國工,跟國王在自己的王國裡一樣。作為男爵,您有權在英國設一個有四根柱子的絞刑架;作為侯爵,您有權在西西里設一個有七根柱子的絞刑架;普通爵土的法院的絞刑架只有兩根柱子,有領地的爵士是三根,公爵是八根。照《諾宋伯古憲章》的說法,您還是親王。您跟愛爾蘭姓彭威的華冷西亞子爵和蘇格蘭姓安古斯的翁法維爾伯爵都有親戚關係。您和康布爾、阿爾瑪納和麥加蘆莫一樣,是一族的族長。您有八座城堡,如雷古佛、蒲登、赫爾一開拖、亨勃爾、麻理坎伯、公台士、屈羅華特萊士,等等。對費林茂埃的泥炭場和特倫林特河上的採石場,您有課稅權。此外,潘雷卡士全境和一座大山也是您的財產,山上還有一座古城,古城叫范苛頓,山名是摩爾恩裡。所有這些財產每年給您帶來四萬英鎊的收入,換句話說,就是一百萬法郎,一個法國人如果能得到四十分之一就心滿意足了。」

    巴基爾費德羅講呀講的時候,越來越驚奇的格溫普蘭陷入了回憶。記憶力好比深谷,一個字就能攪動谷底。巴基爾費德羅所說的所有名字,格溫普蘭都知道。它們是寫在篷車裡兩塊木板最後幾行的,格溫普蘭在篷車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由於他的眼睛時常機械地在木板上蕩來蕩去,他結果把這些名字都記在心裡了。這個被人拋棄的孤兒,在走進成茅茨的篷車的時候,他的財產目錄已經在那兒等他了,這個可憐的孩子早上醒來,第一個吸引他漫無目的的目光的東西,就是他的貴族領地和爵位。這件古怪的小事更加使他驚異不止,十五年來,這個流動戲院的小丑,從這個十字路口流浪到那個十字路口,拾觀眾賞的銅板,吃麵包屑,一天一天地混飯吃,兩份貼在他的不幸生活上的財產目錄,卻一直在跟著他旅行。

    巴基爾費德羅用食指碰了一下桌子上的銀箱:

    「我的爵爺,這個銀箱裡有二千幾內亞,這是仁慈的女王送來給您臨時用的。」

    格溫普蘭動彈了一下。

    「給我的父親於蘇斯好了,」他說。

    「是,我的爵爺,」巴基爾費德羅說。「泰德克斯特客店裡的於蘇斯。送我們到這兒來的白帽法學家馬上就要回去,那就讓他送去得了。說不定我還要到倫敦去一趟。那麼我也可以送去。交給我辦吧。」

    「我要自己送去,」格溫普蘭又說。

    巴基爾費德羅收起笑臉,說:

    「不可能。」

    說話的聲調能夠加重語氣。巴基爾費德羅就是用的這種聲調。他停了一下,彷彿是要在他剛說的這句話後面加一個句點。接著他用一種尊敬和一個反僕為主的奴隸的奇怪聲調,說了下去:

    「我的爵爺,這兒是您的官邸科爾尤行宮,就在女王的溫莎宮附近,離倫敦二十三英里。誰也不知道您在這兒。一輛關好車門的馬車在薩斯瓦克監獄門口等您,您就是乘這輛馬車來的。領您到這座宮殿裡來的人不知道您是誰,不過他們認識我,這就夠了。您能夠到這個套房裡來,是因為我有一個秘密的鑰匙。這裡的人已經睡了,這時光不能去驚醒別人。所以我們有時間作一番解釋,其實也是很簡單的解釋。我現在就開始。我是女王陛下派我來的。」

    巴基爾費德羅一面說話,一面翻銀箱旁邊的那卷檔案。

    「我的爵爺,這是您的上議員證書。這是您的西西里侯爵證書。這是您八個男爵領地的羊皮紙證件和契據,上面蓋著十一個國王的印,從肯特的國王巴德來起,一直到英格蘭和蘇格蘭的國王詹姆士六世及詹姆士一世為止。這是您的特權證書。這是您的租契以及您的封地、采邑、領土、土地和產業的契約及其詳細說明。在您頭上,在天花板上的這個紋章裡的是您的兩個冠冕,一個是男爵的珍珠帽,一個是侯爵的莓葉冕。這兒,在您的衣櫥裡,靠這一邊放的是貂皮滾邊的紅絲絨上議員長袍。就在今天,幾個鐘頭以前,大法官和英國紋章局長得到您跟兒童販子阿爾卡諾納對質結果的消息,已經從女王陛下那兒受到了命令。陛下按照自己的願望在上面簽了字,女王的願望就是法律。各種手續都辦好了。明天,不會遲於明天,上議院將接受您為上議員;最近幾天,那兒正在討論王室提出的一項議案,議案的目的是提議把女王的丈夫肯伯蘭公爵每年的津貼提高十萬英鎊,也就是說二百五十萬法國法郎;您可以參加討論。」

    巴基爾費德羅停下來,慢慢地喘口氣,接著說:

    「不過現在什麼還沒有決定。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英國的上議員的。除非您心裡明白過來,否則這一切仍舊可以取消。一個事變還沒有出現就煙消霧散,這在政治上是屢見不鮮的。我的爵爺,現在大家還未曾提到您。上議院到明天才知道這件事。為了國家的利益,所有關於您的事情一直是保持秘密的,這跟國家的利害關係很大,所以,現在已經知道您的存在和您的權利的幾個嚴肅的人,可以把這些事情統統忘掉,如果國家的利益要求忘掉它們的話。本來是在黑暗裡的,還可以留在黑暗裡。要把您除去是很容易的。這跟您有一個哥哥這個事實一樣明顯。您的哥哥是您的父親和一個女人的私生子,這個女人在您的父親流亡期間,當了查理二世的情婦,因此,您的哥哥現在也在宮裡,所以儘管您的哥哥是個私生子,您的上議員資格還是可以落在他頭上。您高興這樣嗎?我想您不會願意的。好吧,一切全在您自己。必須服從女王。只有到了明天,您才離開這個住所,坐女王的車子到上議院去。我的爵爺,您願意當英國的上議員嗎,願意還是不願意?女王正要借重您。不久要指定您為皇親國戚。費爾曼-克朗查理爵士,現在是您決定的時刻。命運不會打開這扇門,不關上另外一扇門的。不能向前走了幾步,再向後退一步。人一走進榮華世界,身後的事物就統統消失了。我的爵爺,格溫普蘭已經死了。您聽明白了嗎?」

    格溫普蘭從頭到腳哆嗦了一下,接著他定下心來,說:

    「明白了。」

    巴基爾費德羅笑了,他鞠了一躬,把銀箱放在他的披風底下,走了出去。

    第五章 自以為是記得,其實是忘了

    對於人類的靈魂來說,這些奇怪的變化說明什麼呢?

    格溫普蘭在被舉到頂端的同時,被推入另外一個深淵。

    他感到眩暈。

    雙層的眩暈。

    上升的眩暈和下降的眩暈。

    悲慘的結合。

    他感覺到上升,沒有感覺到下降。

    看見一個新的天際是可怕的。

    遠景可以給你出主意。不見得永遠都是好主意。

    他看見的是一個仙境似的雲洞,說不定是一個陷阱;雲開了一個洞,露出一塊深藍的天。藍到發暗的程度。

    他站在高山頂上,能夠看見世間的王國。

    這座高山很可怕,正像它根本不存在一樣,可怕到無法揣測的程度。在這座山頂上的人如在夢中。

    誘惑是山上的深淵,誘惑的力量是那麼強,以致地獄希望在這個山頂上破壞天國,所以魔鬼把天主帶到這兒來1。

    1指撒旦在山上誘惑耶穌。

    誘惑永生之神,多麼古怪的妄想!

    在撒旦誘惑耶穌的地方,一個凡人怎麼能鬥爭下去呢?

    宮殿、城堡、權力、財富,所有這些人間的幸福都圍繞著你,簡直一眼望不到邊,彷彿一個以你為中心的光芒四射的半球圖,各種享受一直陳列到天邊。真是危機四伏的海市蜃樓。

    請想想看,一個人沒有經過一個預備階段,事前沒有一點準備,突然看見了這樣的景象,心裡該亂到什麼程度啊。

    有一個人在鼴鼠窩裡睡著了,可是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待在斯特拉斯堡鐘樓的尖頂上;這個人就是格溫普蘭。

    眩暈是一種可怕的神智清醒,一個把你同時拖向光明和黑暗的眩暈尤其如此,這種眩暈是兩個方向不同的漩渦組成的。

    看得太多,可是不夠。

    什麼都看,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

    正像本書的作者在什麼地方說的「眼花繚亂的瞎子」。

    格溫普蘭只剩下一個人了,他開始邁著大步,走來走去。這是爆炸前的沸騰。

    他在坐立不安的激動中沉思著。沸騰就是結算。他在向記憶力求救。真奇怪,我們往往似乎聽得很清楚,卻覺得差不多沒有聽見!在薩斯瓦克地窖裡宣讀的海上遇難者的聲明,在他的記憶裡還完全清楚,也完全可以瞭解;他能夠想起每一個字;他在這個聲明底下又看見了自己的童年。

    他突然停下來,兩手背在背後,瞧著天花板,瞧著天空,管它上面是什麼東西,只要向上瞧就行了。

    「翻本了!」他說。

    他的舉動跟一個把自己的頭浮出水面的人一樣。他彷彿在一陣突然的亮光裡看見了一切:過去、未來和現在。

    「啊哈!」他叫道(因為思想深處也能發出叫聲),「啊哈!是這麼回事!我原來是個爵士。一切都暴露出來了。啊!他們把我偷出來,賣給人家,毀掉我,剝奪我的繼承權,拋棄我,暗害我!我的命運的殘骸在大海上漂了十五年,它突然靠了岸,活生生的站起來了!我復活了!我以前一直覺得在我的破衣服底下激盪著一種跟一個可憐蟲不同的東西,以前我每一次朝那些人轉過臉上,總覺得他們是羊群,我不是牧犬,而是牧羊人!老百姓的牧羊人,人類的指導者、嚮導和主人,我的祖先都是這樣的人;我現在也跟他們一樣!我是貴族,我有一把劍;我是男爵,我有一頂硬盔帽;我是侯爵,我有一頂簪纓冕;我是上議員,我有一頂上議員的圓冠。啊!他們把這些東西都拿去了!我本來是光明世界的居民,他們使我變成黑暗世界的居民。他們放逐了父親,出賣了兒子。在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們把他流放時枕頭的石頭抽出來,拴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拋在陰溝裡!啊!這些折磨我的童年的強盜,是呀,他們還在我年深日久的記憶裡站起來活動哩,是呀,我現在還能看見他們。我是墳墓上一塊被一群烏鴉啄食的肉。我曾經在這些可怕的黑影底下流血,大喊大叫。啊!他們原來是把我推到那種地方去的;我被來來往往的人踩在腳底下,受每一個人的踐踏,趴在最下等的人腳底下,比農奴還低,比僕役還低,比跟班的還低,比奴隸還低!我現在已經從那兒出來了!我又從那兒爬上來了!我又從那兒復活了!喏,看看我吧。翻本了!」

    他剛坐下,又站起來,兩隻手抱著腦袋,繼續走來走去,暴風雨的絮語還在繼續下去:

    「我在哪兒?在山頂上!我在哪兒鬥爭呢?峰頂!這個叫做榮華富貴的山脊和這個叫做最高權力的世界的圓屋頂,就是我的家。在這個天空中的神廟裡,我也是一個神仙!我住在高不可攀的天上。以前,我在底下望著這個萬丈高天,天上射下那麼強烈的亮光,使我睜不開眼睛;現在呢,我走進這個永遠不會混滅的貴族世界,走進了幸運兒的這個無法奪取的堡壘。我待在裡面。我是其中的一份子。啊!賭盤已經停了!我以前在下,現在在上。永遠高高在上。喏,我是爵士,我有一件深紅色的披風,我要戴莓葉冕,參加國王的加冕禮,他們要在我兩隻手中間宣誓,我是大臣和親王的法官,我要存在下去。我從人家把我扔進去的底層,一下子湧上天頂。在城裡和鄉下,我都有宮殿,大廈,花園,獵場,森林,華麗的馬車,上百萬的家當,我要大宴賓客,我要制訂法律,幸福和快樂任我挑選,以前沒有到草地摘一朵花的權利的格溫普蘭,以後能夠摘天上的星星了!」

    靈魂被黑影遮起來,是悲慘的。格溫普蘭的情況正是如此,他早先是一個英雄好漢,我們應該說,他現在也許仍舊如此,不過精神的偉大被物質的偉大代替了。這是一個可悲的過渡。一群從這兒經過的魔鬼把這個美德戳了一個窟窿。驚愕抓住了人的弱點。野心、出於本能的曖昧的願望、情慾、羨慕等等,所有這些被有些人稱為上等貨的穢物,以前都被格溫普蘭的有消毒作用的貧困趕走了,現在呢,它們鬧聲喧天地回來,佔據了這顆慷慨的心。這是怎樣引起來的呢?是大海送來的一個漂流物裡的一張羊皮紙引來的。顯然,這是命運之神在糟蹋一個人的良心。

    格溫普蘭大口喝著驕傲之酒,所以他的靈魂黯淡無光。這酒多麼毒啊。

    他醉得昏頭昏腦;他同意了,不但如此,他還覺得玩味無窮呢。這是長時間口渴的反應。他跟這只使他醉得喪失理智的酒杯是不是串通作弊呢?其實他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夢想這「一著。他不停地朝大人先生們這邊望著;望就是想望。雛鷹可不是平白無故地從窩裡孵出來的。

    當爵士。現在他在某些時刻覺得這是很簡單的事。

    不過才隔了幾個鐘頭,昨天顯得多麼遙遠呀!

    格溫普蘭遇到的是「好」的仇人——「更好」1的伏兵。

    1法國有句諺語:更好是好的仇敵。

    但願我們說「他多麼幸福啊」的人天誅地滅!

    人在逆境裡比在順境裡更能堅持不屈。遭厄運時比交好運時更容易保全心身。貧賤是豺狼,富貴是猛虎。在雷擊下屹立不動的人,可能被閃電擊倒。你雖然能站在深淵的邊緣上毫不驚懼,可是要注意,別讓雲彩和夢的翅膀把你擄走。飛昇天國使人變得渺小。成仙封神自有一股悲慘的腐蝕力。

    身在幸福中而能有自知之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命運是一個喬裝打扮的人物。沒有比這張臉更會騙人的了。這是天意?還是浩劫?

    亮光可能不是亮光。因為光明是真理,而亮光可能是奸詐。你以為它在那兒放光,不,它在那兒放火。

    天黑的時候,在黑暗的門洞旁邊放上一枝蠟燭,於是值不了幾文錢的油脂就變成了星星。飛蛾往那兒飛去。

    從什麼角度來說,飛蛾應該負責呢?

    火光懾住飛蛾,正如蛇眼懾住小鳥一樣。

    飛蛾和小鳥能不往那兒飛嗎?樹葉子能不聽從風的指揮嗎?石頭能抗拒宇宙的引力嗎?

    物質問題也就是精神問題。

    收到公爵小姐的信以後,格溫普蘭又站起來了。他藏在心裡的深情進行了抵抗。但是,颶風把這邊地平線上的風吸完以後,接著又從另外一邊開始,命運也跟大自然一樣固執。第一個打擊動搖了一下,第二個連根拔起。

    哎呀!橡樹怎樣會倒下去呢?

    同樣,這個人在十歲的時候,孤單單地待在波特蘭的懸崖上,準備搏鬥,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就要跟他交手的鬥士:捲走他打算乘用的單桅船的狂風,偷走他的救命板的深淵,不停地向後退著、威嚇著他的張著大嘴的空虛,不肯給他一個安身處的大地,不肯給他留一點星光的天頂,無情的孤獨,不睬人的黑暗,海洋,天空,總之,是這個無限世界裡的無窮無盡的殘暴和另外一個無限的世界裡的數不清的謎;這個人在未知世界這個巨人般的仇敵面前沒有恐懼,沒有喪氣;這個人在兒童時代跟黑夜搏鬥,如同古代的大力士跟死神搏鬥一樣;這個人在眾寡懸殊的衝突中,向所有的厄運挑戰,儘管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卻收養了另外一個孩子,儘管自己又弱又累,卻給自己添了一個包裹,使自己更容易受到疲弱的攻擊,等於解開四周窺伺著他的黑暗之妖的嘴套;這個人,這個早熟的勇士,剛走出搖籃幾步,就同命運展開了肉搏;這個人,儘管雙方強弱不均,也沒有阻止他去搏鬥;這個人,雖然發現四周人類絕跡,令人寒心,仍舊忍受這種晦暗,繼續高傲地走自己的路;這個人知道怎樣勇敢地忍受寒冷,忍受乾渴和飢餓;這個人相貌是侏儒,心靈是巨人;這個戰勝了以暴風雨和貧困這兩個形象出現的深谷的狂風的格溫普蘭,如今卻在虛榮的微風裡搖擺不定了!

    同樣,浩劫使盡了災難、貧困、風暴、怒吼、災害、臨終前的痛苦等等伎倆,這個人並沒有倒下來,可是它一露出微笑,他就突然間醉醺醺的,立腳不穩了。

    浩劫的微笑!想想看,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這是這個考驗人類心靈的無情的誘惑者最後的手段。潛伏在命運裡的老虎有時也會用天鵝絨似的腳掌撫摸人。可怕的預謀。妖怪醜惡的溫柔。

    一方面是越長越大,同時另外一方面卻越來越萎縮,每一個人的心都能遇到這種情形。一個正在生長的東西突然瓦解了,於是人就發起燒來了。

    縈繞在格溫普蘭的腦海裡的是一堆新奇事物組成的一個令人頭暈眼花的漩渦,是蛻化期間的種種光亮和黑影,無法解釋的奇異的對照,過去和未來的衝突,連格溫普蘭也有兩個;背後的一個是衣衫襤褸的孩子,他從黑暗裡走出來,到處流浪,渾身發抖,餓著肚子,逗人家笑;前面的一個是聲勢赫赫、奢華、高傲、照得倫敦睜不開眼的老爺。他從背後的一個格溫普蘭的軀殼裡出來,鑽進前面的一個裡去。他從跑江湖的人軀殼裡出來,鑽進爵士的軀殼裡去。皮換了,有時候心也換了。有的時候這一切實在太像夢境。很複雜。一面是惡,一面是善。他在想他的父親。說起來真刺心,父親竟然是一個陌生人。他在努力想像他。他在想人家剛告訴他的哥哥。這麼說,這是一個家!他迷失在一個怪夢裡,他看見了榮華的幻象,前所未聞的莊嚴妙相乘著雲彩在他面前飛過;他彷彿聽見了奏樂的聲音。

    「還有,」他對自己說,「我將要做一個雄辯家。」

    他想像著走進上議院時的威嚴。他是滿腦子塞滿了許多新奇事物到那兒去的。他有什麼不可以告訴他們的呢?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精神食糧呵!他這個看見過一切,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忍受過一切痛苦的人,列身在他們中間是多麼有利啊,他可以對他們大聲疾呼:「我是從你們認為非常遙遠的世界裡生活過來的!」他要把現實的真相扔在這些滿腦子幻想的國家元老臉上,他們要被他的真理嚇得渾身發抖,他們要為他的偉大喝彩。他突然出現在這些有勢力的人中間,比他們還要有力量;在他們中間,他將以火炬手的身份出現,因為他要讓他們看見真理,他將以杖劍人的身份出現,因為他要讓他們看見什麼是正義。多麼偉大的勝利!

    他這樣胡思亂想,腦子同時又清醒,又糊塗,彷彿精神錯亂似的;他隨便倒在一把扶手椅上,一忽兒打盹,一忽兒突然驚醒。他踱來踱去,望望天花板,端詳一下上面畫的冠冕,心不在焉的研究研究紋章上難認的字體,摸摸牆上的絲絨掛毯,挪動一下椅子,翻翻羊皮紙,讀讀上面的名字,拼讀爵位的名稱和蒲登、亨勃爾、公台士、洪可斐爾、克朗查理等地名,比較各個蠟印,摸摸蓋過御印的絲帶,隨後又走到窗前,傾聽噴泉的聲音,看雕像,使出夢遊人的那股忍耐勁兒,數大理石柱子,接著他就說:「對了!」

    他摸摸他的緞子衣服,問自己:

    「是我嗎?是的。」

    他內心裡的風暴正在襲擊著他。

    在這種狂風暴雨下,他還會有衰弱和疲乏的感覺嗎?他喝過、吃過、睡過嗎?即使他做過,自己也不知道。人類在某種緊張局面下,本能往往能按照自己的需要得到滿足,用不著思想的干涉。再說,他現在的思想已經不大像思想,倒更像煙霧。當火山爆發,黑色的火焰從熔岩翻滾的深穴裡噴出來的時候,火山口還會意識到在山腳下有吃草的羊群嗎?

    幾個鐘頭過去了。

    黎明來了,天亮了。一道白色的光線射進這間屋於,同時也射進格溫普蘭的心田。

    「蒂!」光線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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