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象棋墩
陸地上的風暴並不比海裡差多少。
在這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周圍肆虐的,是同樣瘋狂的風雪。盲目的力量恣意橫行,無意之間把弱者與無辜當做出氣筒;黑暗沒有眼睛;沒有生命的東西不像人類所想像的那樣仁慈。
陸地上風很小,寒冷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停滯性。沒有冰雹。落下來的密密叢叢的雪實在可怕。
冰雹能打人,折磨人,打傷人,打死人,或者打得你昏過去;雪還要厲害。柔軟而無情的雪片悄悄地做自己的工作。一摸就融化了。它是純潔的,就跟偽君子的誠實無欺一樣。雪片變成雪崩,跟欺騙變成罪惡一樣,都是純潔的東西慢慢積累起來的結果。
孩子在霧中繼續前進。霧是一種柔軟的障礙物,危險就由此而起;它退一步,但還是堅持;它和雪一樣無情無義。孩子,這個跟危險周旋的戰士,終於到達斜坡底下,來到象棋墩。他不知道這是一個地岬,兩邊都是海,在霧、雪和黑夜之中一走錯路,不是跌在右邊海灣的深淵裡,就是跌在左邊漲潮的怒濤裡。他在這兩個深淵中間懵懵懂懂地走著。
那時的波特蘭地岬特別險峻崎嶇。現在的地形已經跟過去的完全不一樣了。自從人們想出開采波特蘭的石頭制造羅馬水泥以來,懸崖都被開鑿過,完全改變了原來的面貌。現在那兒還能看得見藍石灰巖、粘板巖和火成巖從一層層的礫巖裡突出來,好像牙齒從牙向裡突出來一樣。可是鶴嘴鋤已經把那些突出來的嵯峨的尖端削平,那兒本來是可怕的禿鷹棲身之處。大鷗棲聚的尖峰已經沒有了,它們跟那些野心家一樣,專門喜歡在頂兒尖兒上撒泡尿。現在已經找不到那塊叫作“古陶爾芬”的巍峨的獨石了。“古陶爾芬”是威爾士話,意思是“白鷹”。夏天,現在還能在這些像海綿一樣玲瓏剔透的懸崖上,采到迷迭香,薄荷草,野生的牛膝草,浸在水裡便成甘露的海茵香,和編席用的那種長在沙土裡的多節草。可是再也找不到灰琥珀,黑錫,或者綠的、藍的和灰綠的粘板石了。狐、獾、獺和貂也都離開了;從前在波特蘭的懸崖上,比方說在康納葉地岬,還有羚羊;現在也沒有了。現在在某幾個小灣裡還能捕到比目魚和鯡魚,但是膽怯的鮭魚再也不在米迦勒節1和聖誕節之間到威爾士來產卵了。像在伊麗莎白時代,有一種不知道名字的鳥,個兒和鷹差不多,能把蘋果切成兩爿,只吃裡面的籽;這種鳥現在也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那種英文叫做“科尼士喬”、拉丁文叫做“卜羅考拉克斯”的黃嘴鳥了,這種鳥愛搗亂,專門把燃著的樹枝扔在茅屋頂上。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海燕,現在也看不見了,這是一種從蘇格蘭群島飛來的候鳥,島上的居民用鳥嘴裡流出來的油點燈。在傍晚時分退潮的潺潺聲中,再也找不到古代傳說的一種生著豬蹄、發出牛犢叫聲的鳥了。潮水再也不把那種長著胡子、蜷耳朵、尖嘴巴,用沒有爪甲的爪子拖曳著走路的海豹,沖上岸來了。在這現在很難認出來的波特蘭,因為沒有樹林,從來沒有人見過夜鶯;可是現在連老鷹、天鵝和野鵝都逃光了。波特蘭現在的綿羊,肉很肥,毛也很細。在兩世紀以前,那些稀稀落落的母羊因為啃這種草的緣故,個兒很小,肉又硬,毛又粗,簡直跟居爾特的牧羊人的羊群一樣。居爾特的牧羊人好吃大蒜,壽很長,往往活到一百歲,可以用一米多長的箭從半英裡之外射穿敵人的胸甲。荒地產的羊毛也是粗糙的。今天的象棋墩跟過去的象棋墩截然不同,不僅人類把這個地方掘得一塌糊塗,連希裡群島刮來的狂風也在破壞這裡的石頭。
1即米迦勒天神節,在九月二十九日。
現在這一條長長的陸地上鋪了一條鐵路,一直通到一簇棋盤似的美麗的新房子——歇細爾頓,那裡還有一個波特蘭車站。火車現在滾動的地方正是從前海豹爬行的地方。
可是在兩百年以前,波特蘭地岬是一個驢背似的沙崗,中間貫穿的巖石好像是一條脊椎骨。
孩子現在的危險已經跟剛才不同了。他剛才下坡的時候,害怕的是跌到懸崖底下;現在在地岬上,他害怕掉在窟窿裡。同懸崖斗爭以後,現在又要同陷阱作斗爭了。海岸上到處都是陷阱。巖石滑溜溜的,海沙流動著。下腳的地方可能就是陷阱。簡直可以說如履薄冰。腳底下的東西隨時會突然塌下去。踏到一條裂縫,你就失蹤了。海岸好像有好幾層似的,跟一個布置得很好的舞台相仿。
長長的一條花崗石脊骨,兩邊是地岬的斜坡,走起來是困難的。用道具員的話來說,這兒很難找到“有使用價值的東西”。人不應該從海洋上希望得到什麼款待,對石頭和浪頭也是一樣;海洋只對鳥和魚是適宜的。地岬總是光禿嵯峨的。浪頭從兩邊侵蝕它,所以它的樣子很單調。到處都是稜角突起的石塊,石脊,像鋸齒,像撕得一條一條的難看的破布,象長著尖牙的鯊魚的牙床,有的長滿了潮濕的苔蘚,一個不當心就能摔斷脖子,陡坡好像滾滾的石流,一直滾到海沫裡。任何人穿過地岬,每一步都會遇到大得像房子的奇形怪狀的石塊,像脛骨,像肩胛骨,像大腿骨,可怕的石頭解剖標本。所以我們把這種溝埂交錯的海岸地帶叫作“肋骨”1,不是沒有道理的。徒步的旅客必須盡可能避開這種亂七八糟的廢墟。如果有人在巨大的骷髏上走路的話,這兒的情形就是如此。
1原文。cote有“海岸”“肋骨”兩個解釋。
讓一個小孩子試試這個海古力斯1的工作。
1希臘神話裡力大無窮的勇士。
要是在白天也許還好些,可是現在是在夜裡。要是有個引路人也許好些,可是他只孤單單的一個人。即使是一個成人使出全身的力氣也不容易應付,可是他只有一個孩子的那一點力量。沒有引路人,要是有一條羊腸小道還可以幫他一下忙。可是又沒有什麼羊腸小道。
他本能地避開尖銳的石脊,盡量靠近海濱走。他在那兒碰到許多陷阱。他面前的陷阱有三種:水的陷阱,雪的陷阱和沙的陷阱。最後的一種最可怕。因為陷到流沙裡人就沉下去了。
如果知道我們面臨的危險,還能警惕,如果不知道那就更可怕。這孩子是在同他不知道的危險斗爭著。他正在摸索的東西可能就是他的墳墓。
可是他毫不躊躇。他繞著石頭,避開缺口,猜測著陷阱,寧願繞著障礙物兜圈子,盡管如此,他還是前進。他雖然不可能直線前進,可是卻在堅決前進。
必要時他耐心地折回來。他知道及時擺脫流沙的可怕的魔掌。他抖掉身上的雪。他不止一次-過齊膝深的水。一離開水,嚴寒就把他濕了的破衣服凍成了冰。他裡在這種僵硬的衣服裡急急忙忙地走著,可是他留心不把那件水手上衣靠胸口的地方弄濕,以便保持溫暖。他還是覺得很餓。
深淵裡的冒險是無窮的。在那裡什麼都可能發生,連得救也有可能。深淵的門雖然看不見,但是可能找到。這個孩子迷失在一條兩面都是看不見的深淵的高埂上,裡在一件問人的螺旋形的衣服裡,他究竟是怎樣穿過地岬的,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法解釋。爬,滾,摸索,走,堅持,如此而已。成功的秘密全都在這兒。過了將近一個鍾頭,他覺得地形越來越高,原來已經走到另外的海岸了。他離開了象棋墩,走上了堅硬的陸地。
現在的那座架在森福特堡和斯茅姆士桑之間的橋,那時候還沒有。這個聰明的孩子可能摸索著走到威克-萊吉士對過的地方,當時那裡有一條沙帶是穿過東弗利脫的天然道路。
現在孩子從地岬裡逃出來了,但是他卻面臨著風暴、寒冷和黑夜。
在他面前又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黑色原野。
他看看地上,想找一條小路。
他突然彎下身子。
他發現雪地上好像有一個痕跡。
事實上確實是一個痕跡,那是一個腳印。白雪把腳印襯得非常清楚。他仔細看了一下。這是一只赤腳的腳印,比大人的腳小,比小孩的腳大。
可能是一個女人的腳印。
那邊還有一個腳印,再過去又是一個;腳印一個接著一個,一步一步的向右走入平原。腳印還是新的,不過蒙上了薄薄的一層雪。有一個女人剛從這兒走過去。
這個女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孩子看見煙的地方。
他兩眼盯住腳印,跟著走下去。
第二章 雪的破壞力
這孩子跟著腳印走了一會兒。真不幸,腳印愈來愈模糊了。可怕的雪在密密層層地落下來。這正是單桅船在海裡作垂死掙扎的時候所遇到的雪。
孩子跟船上的人一樣遭殃,不過方式不同罷了。橫在面前的是重重疊疊的黑暗,除了雪地上的足跡以外,什麼援助也沒有,所以他把它當作引導他走出迷宮的線索,一點不敢放松。
腳印突然沒有了,如果不是雪把它們蓋起來,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是平坦,一色,光禿禿的,沒有一個斑點,沒有一點引人注意的東西。現在地上是一條白毯子,天上是一條黑毯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個走路的女人仿佛飛走了。
孩子彎著身子,絕望地找來找去。白費力氣。
他站起來的時候,仿佛聽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但是他弄不清是不是真的聽到聲音。好像是一個聲音,一個人呼吸的聲音,黑暗的聲音。不像畜生,而像人類,不像活人,而像鬼魂。這是一個聲音,夢裡的聲音。
他仔細瞧了瞧,什麼也瞧不到。
橫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寬廣、赤裸、青灰色的荒野。
他聽了聽。他剛才好像聽到的聲音消逝了。說不定他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又聽了一會兒。萬籟無聲。
他在大霧裡走呀走的,這大概是一個錯覺吧。他繼續向前走。
他信步走著,領路的足跡已經沒有了。
他剛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次他不再懷疑了。是一聲歎息,幾乎可以說是哭聲。
他轉過身來,向黑暗裡望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見。
聲音又響起來了。
如果陰曹地府能發出叫聲的話,一定是這樣的聲音。
沒有比這更動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聲音了。因為確實是一個聲音,是一個從靈魂裡發出來的聲音。這聲音裡有一種令人忐忑不安的跳動。不過像是無意識的。這是一種類似痛苦的叫聲,不過它不知道自己就是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發出求救的聲音。這個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呼吸的叫聲,既像結束生命的咽氣聲,又像生命開始、呱呱墜地的哭聲。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是幽暗中的悲哀的祈求。
孩子向遠近上下,到處看了一遍。什麼人也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
他聽了聽。聲音又響起來了。他聽得清清楚楚。有點像羔羊的叫聲。
他害怕了,打算馬上逃走。
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是第四次。聽起來怪悲慘,怪可憐。使人覺得這個聲音經過這最後一次與其說是自覺的,不如說是機械的努力以後,也許就永遠消逝了。這是一種臨終的請求,一種沒有把握的、出於本能的向曠野求救的呼聲。這是垂死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呼求天命的低語。孩子朝著聲音來的方向走去。
他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他繼續一面搜索,一面前進。
呻吟聲還在繼續。剛才還含糊不清,現在聽得清楚了,幾乎帶一點兒顫音。孩子離這個聲音很近。但是它究竟在哪兒呢?
他離這個呻吟聲很近。顫抖的哀怨在空間裡從他身旁飄過。人類的歎息聲在看不見的世界裡飄蕩,這就是他遇到的東西。跟使他迷路的濃霧一樣朦朧,至少在他的印象裡是如此。
一個本能催他逃走,另外一個又要求他留下來,正在猶豫不決的當兒,他發現前面離開幾步遠的雪地上,有一個跟人體的體積和形狀一樣的雪堆,矮矮的,長長的,好像白色墓地裡的一個墳堆。
同時,這聲音又叫起來了。
它就是從那個雪堆底下發出來的。
孩子彎下身子,蹲在這人體形的雪堆前面,開始用雙手把雪扒開。
除去了上面的雪,可以看出一個清清楚楚的人形,突然在他的手底下,在他挖開的雪坑裡,出現了一個慘白的臉。
發出叫聲的不是它。因為它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嘴裡還塞滿了雪。
它一動也不動。孩子推推它,它還是不動彈。凍麻了的手指一碰著這張臉,他就渾身打了一個寒戰。這是一個女人的臉。散亂的頭發和雪攪作一團。她已經死了。
孩子又接著挖雪。死者的脖子露出來了,接著是肩膀,能夠看見破衣服下面的皮膚。
他摸著摸著,突然覺得下面微微動彈了一下。這是埋在裡面的一個小東西在動彈。孩子連忙扒開雪,一個可憐的小身子露出來了。嬰兒赤著身子伏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疲弱,凍得渾身發青,可是還活著。
是一個小女孩。
她本來是包在破布裡的,但是因為襁褓太小,她已經掙扎著從破布裡爬出來了。她疲弱的四肢和呼吸把上面和下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一個做媽媽的會說這個嬰兒有五六個月,事實上她可能是一周歲了,因為貧困往往阻礙生長,甚至引起佝僂病。嬰兒的面孔露出來以後,她又叫了一聲,這是痛苦的哭聲的延續。母親既然聽不見這個哭聲,那就說明她確實死了。
孩子把她抱在懷裡。
母親僵直的身體看起來真可怕。她臉上仿佛發出一種幽靈的光輝。她張大了她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巴,仿佛正在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回答看不見的神明向死者的靈魂提出的問題。冰天雪地的平原朦朧的微光反射在這個面龐上。棕色頭發下面的年輕的額角,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眼皮,結了霜的眼睫毛,眼角和嘴角之間的一道很深的淚溝,都能看得清楚。因為雪照亮了死者。冬天和墳墓無冤無仇。死屍是人類之冰。兩只赤裸裸的乳房令人觸目傷心。它們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上面印上了一個現在已經沒有生命的人曾經把生命傳給另外一個人的偉大的烙印,在這兒,母性的莊嚴代替了處女的純潔。在一個奶頭上有一粒白色的珍珠。這是一滴凍成冰的奶。
讓我們趕緊解釋一下。在這個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時候,那兒有一個討飯的女人,一面給嬰兒喂奶,一面尋覓一個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凍僵了,跌倒在暴風雪裡,沒有再起來。落下來的雪就把她掩蓋住。她盡力把自己的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死了。
嬰兒曾試著吮吸母親大理石似的乳房。
這真是天賦的盲目信賴,看樣子一位母親在斷氣之後還可以給嬰兒喂最後一次奶。
但是嬰兒的嘴找不到奶頭,死者偷來的那一滴奶凍成了冰。於是習慣搖籃而不習慣墳墓的嬰兒,就在雪底下哭了起來。
被人遺棄的孩子聽到了嬰兒垂死的哭聲。
他把她掘出來。
他把她抱在懷裡。
嬰孩覺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這兩個孩子的臉碰在一起,嬰兒發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面頰,仿佛在探索奶頭。
小女孩已經接近血液快要凝結、心髒即將停止跳動的時刻。母親已經把一種類似死亡的東西交給自己的女兒;屍體也能傳染;這是寒氣的傳染。小女孩的腳、手、胳膊和雙膝都凍僵了。男孩感覺到一陣可怕的寒氣。
他身上有一件干燥溫暖的水手上衣。他把嬰兒放在死者的胸口上,脫下自己的水手上衣,把嬰兒裡好以後再抱起來。北風吹著雪片,他抱著孩子,差不多光著身子,繼續前進。
嬰兒終於找到了男孩的面頰,她的嘴貼在他的面頰上。她身上暖和了,接著就睡著了。這是兩個孩子在黑暗中第一次接吻。
母親躺在雪地上,臉朝著黑夜。但是,在這個孩子脫下衣服裡起小女孩的時候,母親說不定在陰府裡正望著他呢。
第三章 多了一個累贅,痛苦的道路就更難走了
單桅船把孩子拋在岸上,離開波特蘭海灣以後,已經有四個多鍾頭了。在他被拋棄以後的這幾個鍾頭中間,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進去的這個人類的社會裡,他前後遇到了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裡,嬰兒在他懷裡。
他累極了,也餓極了。
盡管氣力衰竭,負荷加重。他卻更加堅決地前進。
他現在差不多光著身子。身上還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凍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樣銳利,割傷他的皮膚。他雖然覺得冷,可是嬰兒卻暖和了。他失掉的東西並沒有丟掉,是她得到了。他發現這種溫暖使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重新獲得了生命。他繼續前進。
他緊緊地抱著她,不時彎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腳,免得被凍傷。
有的時候,喉嚨裡干得冒火,他就拿一點雪放在嘴裡咂,雖然暫時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卻覺得發燒。想減輕卻反而加重了。
暴風雪強烈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說暴風雪可以跟洪水一樣釀成大災的話,這兒就是這種情形。暴風雪掃蕩著海岸,同時也攪動著海洋。這可能就是迷路的單桅船在同暗礁斗爭中遭到破壞的時候。
他在北風中前進。穿過廣漠的雪地,朝東走去。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很久看不見煙了。像這一類指路的目標,在黑夜裡很快就會消失的;何況熄火的時間也早已過了。再說,他也可能弄錯,說不定他走的這個方向既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
既然說不定,他就堅持下去。
嬰兒哭了兩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搖,她才安靜下來,不哭了。末了,她又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他雖然自己凍得發抖,卻覺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時地把她脖子周圍的衣眼裡緊,免得敞開的地方結霜,免得衣服和嬰孩之間有融化的雪水流進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風把積雪堆在低窪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鑽進雪裡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裡掙扎著前進。他用膝蓋頂著雪前進。
穿過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風掃清了積雪。他發現地面上有薄冰。
嬰兒溫暖的呼吸噴在他臉上,使他覺得暖和了一點,可是過了一會兒,水氣在他的頭發上凝結起來,變成了霜。
孩子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再也不能跌倒。他覺得一跌倒就爬不起來了。他累極了,跟那個斷了氣的女人一樣,他覺得黑暗會把他壓在地上,冰凍會活生生的把他跟大地焊接在一起。他走下懸崖的斜坡,逃出危險;他走進地上的窟窿,又走了上來;今後只要跌一交就會死掉。一步走錯、就到了墳墓裡了。無論如何不能滑倒。他連摔倒再跪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可是到處都很滑;各處是霜和堅硬的積雪。
他帶著這小家伙走起來很困難;對這個累得精疲力竭的孩子來說,她不但是一個重擔,而且是一個累贅。他占住了他的兩個胳膊。不拘誰在冰上行走,兩只胳膊自然而然的就變成了必不可少的平衡身體重量的工具。
他不能使用這兩只胳膊。
他不使用它們。他不停地走著,不知道帶著這麼個重荷結果會落到什麼地步。
這個嬰孩好比一滴水,加上它,這杯苦水就溢出來了。
他像在跳板上一樣,一步一搖,維持著身體的平衡,誰也沒有見到過這種奇跡般的技巧。但是我們再說一遍,說不定在遙遠的黑暗裡,那位母親和天主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走的這條痛苦的道路。
他打了一個趔趄,滑了一下,站穩,把嬰兒抱緊,給她蓋好衣服,把她的頭裡起來,接著又滑了一下,就這樣一滑一滑地蹣跚著前進。卑鄙的風在後面推著他。
看樣子他多走了許多冤枉路。他當時大概是在後來建立的賓克利夫農場附近的原野上,也就是說,在現在叫作春園和派遜奈奇院中間的那一帶地方。現在的耕地和房屋,當時卻是一片荒地。草原往往用不了一個世紀就變成了城市。
刮得他睜不開眼的冷冰冰的暴風停了一會兒,孩子突然看見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有一簇簇好像用積雪雕出來的三角牆和煙囪,這不是黑影,而是畫在烏黑的背景上的一個白色的城市,跟我們現在叫作底片的東西一樣。
有屋頂,有住房,原來是住人的地方!終於到了有人類的地方啦!他感到無窮的希望。一條迷路的船上的值班在喊“呵,陸地!”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他加快了步子。
他終於同人類接近了。終於同活人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一種叫做安全的東西突然溫暖了他的心。厄運過去了。再也沒有黑夜、冬天和風暴了。可能遭到的災難仿佛已經撇在身後。嬰兒已不再是一個累贅。他差不多是在奔跑。
他的兩只眼睛死盯住那些屋頂。那裡就是生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有如死人從半開的墳墓的蓋子裡往外張望。剛才看見的煙就是這些煙囪冒出來的。
現在已經不冒煙了。
不一會兒,他就走近了這些有人住的地方。他走到一個城市的近郊。這是一條不設柵防的街道。在那個時期,晚上在街道上設柵欄的習慣已經廢除了。
街頭上有兩座屋子。屋裡沒有燭光,也沒有燈光,整整一條街,整個城市,眼睛所及的地方都是如此。
右邊的房子只能說是一個屋頂,再也沒有比這更簡陋的房子;泥牆,草屋頂,屋頂很大,牆壁很矮。牆根一棵高大的尊麻居然能達到屋簷。這所茅屋只有一個狗洞似的門和一只牛眼窗。門窗都是關著的。旁邊的豬圈裡有豬,這說明草屋裡也有人。
左邊的那座房子又高又大,完全是用石頭造的,屋頂是石板蓋的。也是門窗緊閉。這是有錢人的家,對過是窮人的家。
孩子毫不猶豫地走向這座大房子。
兩扇沉重的橡木門釘滿了大釘子,使人一望而知在門後面有結實的門閂和鎖。門上裝著一個鐵門錘。
拉起門錘的時候有些困難,因為他那一雙凍僵的手已經不像手,簡直像樹樁子了。他敲了一下。
沒有人答應。
他又敲了兩下。
屋子裡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他又敲第三次。還是沒有聲音。
他想他們都睡著了,或者不願意爬起來。
他便轉身到茅屋去。他從雪裡拾起一塊石頭,敲那扇小門。
沒有人答應。
他踮起腳尖用石頭不輕不重的敲玻璃窗,輕得敲不碎玻璃,重得使人能夠聽見。
沒有聲音,沒有腳步聲,沒有燭光。
他想這裡的人也不願意爬起來。
石屋和茅捨都對落難的人裝聾作啞。
男孩子決計再走遠點,沿著有兩排房屋的地岬似的街道向前走去。街上很暗,與其說是城門大街,倒不如說是兩個懸崖間的縫隙。
第四章 另外一種荒野
孩子剛才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威茅茨。
當時的威茅茨可不是今天這個受人重視的華麗的威茅茨。古威茅茨不像現在有一座完美的長方形碼頭、紀念喬治三世的一座雕像和一家客棧。這是因為當時喬治三世還沒有生下來。由於同一原因,人們還未在東山的綠色斜坡上,用削去草地、露出白堊質泥土的辦法,勾劃出一個占地一英畝的“白馬”。馬背上馱著國王,馬尾,為了向喬治三世表示尊敬,對著城市。這樣的榮譽,說來也是應該的。喬治三世晚年喪失他青年時代從未有過的智慧,自然不能對他統治時期的災難負責。他是沒有罪的。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有雕像呢?
一百八十年前的威茅茨同雜亂的“拋物游戲”一樣整齊。據說仙女阿斯塔羅絲背著一個萬寶囊到幾間來游戲。萬寶囊裡什麼東西都有,甚至有許多小房子,房子裡還有許多好心眼的女人呢。許許多多的棚屋亂七八糟地從仙女的口袋裡撒到地上,這就是威茅茨的亂糟糟的房子。當然,棚屋裡也有好心眼的女人。現在的“音樂家之家”這所房子就是那種房子殘留下來的一個標本。這是一堆零亂的雕花木屋(木頭都生了蛀蟲,可以說這是另外一種雕花吧),一堆歪歪斜斜,搖搖晃晃,簡直無法形容的建築物,有的用柱子撐著,擠在一起,免得被海風吹倒,中間拙劣地留下一條窄狹的空隙,算是彎曲的街道,每逢春秋大汛,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都變成了澤國。一堆老祖母似的房子拱圍著古老的教堂。這就是當時的威茅茨。威茅茨好像一個拋在英國海岸的諾曼底人的村莊。
旅客走進酒店(現在都變成了大飯店),不能豪華得吃一盆煎魚,喝一瓶二十五法郎的酒,只好委屈一下,喝一盆兩個銅板的魚湯,不過這盆湯倒是別有風味。實在可憐得很。
迷路的孩子抱著撿來的孩子、穿過了第一條街,接著是第二條,以後是第三條。他抬起頭來看看樓上和屋頂上是不是有一個有燈光的窗子,但是所有的窗子都是關得嚴嚴的,沒有一點亮光。他有時去敲敲門。沒有人答應。沒有比溫暖的被窩更使人心如鐵石的了。他敲門的聲音和動作終於驚醒了小女孩。他所以注意到這個,是因為他感覺到她在舔自己的面頰。她沒有哭,以為自己還在母親懷裡呢。
他大概是在斯克蘭橋那一帶的那些縱橫交錯的小巷裡徘徊,當時在這一帶地方,耕作地比房屋多,荊棘籬笆比住宅多。後來他偶然走進一條胡同,這條胡同現在還存在,就在三位一體學校附近。他順著胡同一直走到海邊,那兒當時已經有一個初具規模的碼頭和一道胸牆。他看見右邊有一座橋。
這是把威茅茨和梅爾孔一拉及連起來的威河橋,橋洞下的碇泊所直通黑水河。
威茅茨當時不過是海口城市梅爾孔一拉及近郊的一個小村子。現在梅爾孔一拉及卻變成威茅茨的一個區了。村莊並吞了城市。這項工程就是靠這座橋完成的。橋梁是一種奇怪的吸引人口的工具,往往獨自聚成一個沿河區,妨礙了對岸老城的發展。
孩子向橋上走去。橋在那時是一座有遮篷的木橋。他穿過了橋。
由於遮篷的關系,橋上沒有雪。他那一雙赤腳踏在木板上,一時感覺到很舒服。
過了橋就到了梅爾孔一拉及。
這兒的木頭房子比石頭房子少。這兒是城區,不是郊區。橋直通一條比較漂亮的聖麥斯街。他順著街走下去。到處都是高高的石雕三角牆和店面。他又敲起門來。他已沒有叫喊的力氣了。
像在威茅茨一樣,梅爾孔一拉及也是一個人也不動。大門都鎖得緊緊的。百葉窗遮著窗戶,好像眼皮遮著眼睛一樣。居民們采取了預防措施,免得不知趣的人來驚動他們,吵醒他們。
這個流浪的孩子感覺到這個睡熟了的城市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壓力。這個僵化了的螞蟻窟靜得使人頭暈眼花。昏睡跟惡夢溶合在一起,這兒是一群睡魔,從這許多睡熟的人體裡逸出來的夢合為一陣輕煙。睡眠跟黑暗的死亡是鄰居。進入夢鄉的人的支離破碎的思想,在他們自己身上飄蕩,匯成一片生與死的霧氣,跟空間溶合起來了,說不定它也有思想能力吧。於是盤根錯節就接踵而來了。夢境籠罩著人的心靈,有如浮雲籠罩著星星,使星光晦明不定。在這一雙雙合上的眼皮上面,夢幻代替了視覺,陰森森的影子和幻象碎為片片,然後慢慢地擴大到縹緲莫測的程度。許多神秘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是通過死亡的邊緣,也就是睡夢,跟我們的生活溶為一體的。鬼魂和亡靈在空中糾纏在一起。連沒有睡覺的人也會感覺到有一種滿是陰森的東西壓在自己身上。似真似幻的妖怪圍困著他,使他渾身不自在。這個醒著的人在別人睡夢裡的鬼影中間穿過,模模糊糊的好像趕走了從他身旁經過的黑影,於是就產生了,或者自以為產生了一種怕跟看不見的敵人接觸的恐懼,同時又時時刻刻都感覺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力量推著他去跟這個無法形容的、一瞬即逝的敵人見面。像這樣在別人散亂的夜夢中間行走,使人覺得好像是在森林中走路似的。
這就叫作莫名其妙的恐懼。
成年人能感覺到,孩子更能感覺到。
這許多鬼影似的房屋更增加了黑夜的恐怖氣氛。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跟壓在孩子身上的那許多悲哀的東西匯合在一起。孩子在掙扎著。
他走進了康奈卡胡同,在胡同的盡頭,他看見了黑水河,他以為那是海,因為他弄不清海在哪一個方向。他折回原路,向左走入梅登街,接著又回到聖阿朋街。
在那兒,他不加選擇,遇到門就狠狠地敲一陣子。他使盡最後的力氣敲門,敲得又亂又急,有時停一會,怒氣沖沖地再敲。他心煩意亂地敲著。
有一種聲音回答了。
那是報時的聲音。
背後聖尼古拉教堂的古老的鍾慢慢地敲了三下。
接著又是萬籟無聲。
沒有一個居民打開自己的窗子。看起來好像很奇怪。不過某種程度的沉默往往能說明一些問題。我們應該說明一下,一六九○年一月,倫敦剛剛發生過一場相當嚴重的瘟疫,所以各處的居民因為害怕收留有病的流浪漢,而對他們冷眼看待。因為怕呼吸到毒氣,有人連窗子都不敢開。
孩子感覺到人比黑夜還要冷得可怕。這是一種有意識的冷酷。他在荒野裡也沒有感覺到心裡像現在這樣沮喪。現在他回到人類生活當中了,依然還是孤單單的。所以特別痛苦。他已經領略過冷酷的荒野的滋味,可是無情的城市實在使人受不了。
他剛才數過的鍾點,對他來說,仿佛又是一個打擊。在某種情況下,沒有比報出來的時間更令人寒心的了。這是一種公開聲明的冷淡。好像永恆在說:“和我有什麼相干!”
他站住了腳。在這悲慘的時刻,他弄不清他是不是問過自己:如果躺下來一死了事,不是更簡單嗎?但是小女孩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著了。這個盲目的信任催著他繼續走下去。
一無所靠的他,覺得自己是這個小女孩的依靠,不容推諉的責任。
這樣的見解和這樣的處境都不是他這個年齡應該有的。他很可能並不了解它們,他的行動只是出於本能,遇到什麼事情就做什麼。
他朝約翰士頓街走去。
但是他現在已經走不動了,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挨。
他把聖瑪利街撇在左面,在一條條胡同裡揭來拐去,末了走出一個夾在破房子中間的迂回曲折的小巷,到了一個比較空曠的地方。這是一塊沒有蓋房子的空地,大概就是現在的極司斐爾廣場的原址。市區的房子就到這兒為止。他發現右面是海,左面已經不像城市了。
怎麼辦?這兒又是鄉下了。東面是一大片一大片傾斜的雪地,那是拉狄蒲爾廣闊的斜坡。他要繼續走下去嗎?向前進,回到荒野裡去呢,還是向後退,回到城裡去?在這兩個荒野之間,在一聲不響的荒野和裝聾作啞的城市之間該怎麼辦呢?在這兩個對他不理不睬的東西之間,應該選擇哪一個呢?
世間有“悲天憫人的錨1”,也有“悲天憫人的眼光”。這個絕望的孩子就是用這種眼光朝周圍看了一眼。
1船艏的緊急用主錨,法國人從前叫做“悲天憫人的錨”。
他突然聽到一陣威脅的聲音。
第五章 厭世者也撫養孩子了
從黑暗裡傳到他這兒來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奇怪而又令人吃驚的咬牙切齒的聲音。
他本來應該往後退。可是他卻前進了。
對於害怕寂靜的人來說,連嗥叫也變成了安慰。
這個可怕的吼聲使他覺得安心。這個恐嚇的聲音好像給他帶來了一線希望。那兒還有一個沒有睡著的活東西,哪怕是一只野獸也好。他朝發出咆哮聲的地方走去。
他轉過牆角,在背後的雪和海的陰森森的反光中,他看見了一個窩棚似的東西。不是茅棚,就是一輛篷車。既然有車輪,當然就是一輛車子;既然有屋頂,當然就是一個住人的地方。屋頂上伸出一個煙囪,煙囪裡正在冒煙。煙作火紅色,裡面的火一定很旺。後面突出來的餃鏈說明那兒有一扇門,門中央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洞,所以能看見車裡面的亮光。他走近篷車。
那個咬牙切齒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他走近了。他走到篷車旁邊,威脅就變成了憤怒的咆哮。沖著他來的不是叫聲,而是怒吼。他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好像是一條猛然拉緊的鏈條,門底下兩個後車輪中間突然露出兩排雪白的獠牙。
在狗嘴出現的同時,一個人頭從窗洞裡探了出來。
“不要叫!”那個人頭說。
狗嘴不叫了。
人頭又說:
“外面有人嗎?”
孩子回答:
“有。”
“誰呀?”
“我。”
“你,你是誰?哪兒來的?”
“我累了,”孩子說。
“現在是什麼時候?”
“我冷。”
“你來干什麼?”
“我餓了。”
那個人頭說:
“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有爵爺那樣的福氣。滾開。”
人頭縮進去了,窗子也關上了。
孩子低下頭,把懷裡的嬰兒抱好,振作一下,准備上路。他挪了幾步,就要離開小屋。
可是在窗戶關上的時候,門就開了。一只踏板放了下來。剛才跟孩子說話的那個聲音從車子裡怒氣沖沖地喊道:
“怎麼,你干嗎不進來?”
孩子轉過身來。
“進來吧,”那個聲音又說。“是誰把這個又餓又冷,可是不肯進來的無賴鬼給我送來的!”
孩子受到了這種半拒絕半邀請的待遇,站著不動。
那聲音又說:
“進來呀,你這個小東西。”
孩子下了決心,一只腳踏上第一級踏板。
可是篷車底下又叫起來了。
他倒退了一步。張開的狗嘴又露出來了。
“不要叫!”那人的聲音喊道。
狗嘴縮了回去。叫聲又聽不見了。
“上來吧!”那人接著說。
孩子好容易才爬上了那三級踏板。他的動作受到了嬰兒的妨礙。她睡得那麼熟,連頭包在水手上衣裡,活像一個奇形怪狀的包裹,所以別人根本不會注意她。
他爬上了踏板,到了門口就站住了。
大概是因為窮的緣故吧,篷車裡沒有點蠟燭。鐵爐子的爐口的火光照亮著小屋。爐子裡生著泥炭。爐子上放著的一只碗和一個小鍋正在冒熱氣,看樣子裡面一定是吃的東西。聞到一股撲鼻的香氣。裡面的家具是一只箱子、一只凳子和掛在天花板上的一盞沒有點著的風燈。板牆上的丁字架上放著幾塊木板,另外還有一個放舊衣服的架子,上面掛著各式各樣的東西。架子上和木板上排列著玻璃器皿,銅器,一架蒸餾器,一架做九藥的成粒器和孩子不知道用途的一堆奇怪的化學以及烹飪用具。車子是長方形的,火爐放在前面。這個車子說不上是一間小屋子,只能說是一口大箱子。外面的雪光也比裡面的爐火亮一點。車子裡的一切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可是爐火反射在天花板上的光亮,使人可以看出下面幾個大字:“哲學家於蘇斯。”
原來這孩子走到奧莫和於蘇斯的家裡來了。我們剛才聽到的就是前者的叫聲和後者說話的聲音。
孩子到了門口就發現爐子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老頭,瘦瘦的,沒有胡子,穿一身灰衣服,禿腦袋碰著屋頂。這個人不能踮起腳後跟。車子跟他的身材一樣高。
“進來吧,”說話的人是於蘇斯。
孩子走了進去。
“把你的包裹放在這兒。”
孩子把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箱子上,生怕嚇著她或者驚醒她。
那人接著說:
“你看你多麼小心!即使是一盒子聖骨也不會比這更小心吧。難道還怕把你的破衣服摔破嗎?啊!你這個可惡的無賴鬼!現在還待在大街上!你是干什麼的?告訴我。不,現在不用說了。我們先辦要緊的事。你身上冷,就光烤烤吧。”
他扶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到火爐跟前。
“看你身上弄得多麼濕!凍得真夠嗆!哪有這副樣子到人家屋子裡來的道理!趕快把這些發霉的衣服都給我脫下來,壞蛋!”
他用一只手猛的一扯,破衣服就變成破布條了,同時他用另一只手,從釘子上取下一件大人的襯衫和一件現在還叫作“快吻我”的毛衣。
“穿上吧,這兒有破衣服。”
他在一堆破東西裡面挑出一塊羊毛布,在爐火旁邊擦著這個頭暈眼花的孩子的四肢。這當口,孩子光著身子,渾身暖洋洋的,覺得好像到了天堂。擦完四肢以後,老頭又擦他的兩只腳。
“-!一點也沒凍壞,你這個瘦鬼,我剛才還以為你的手或者腳凍壞了呢!我也夠俊的!現在不要緊了。趕快穿起來吧。”
孩子穿上了襯衫,那個人替他把毛衣套上。
“現在……”
那人用腳推過來一只凳子,又在孩子肩膀上推了一下,叫他坐下,接著用食指指著火爐上那只冒熱氣的碗。孩子在碗裡又看見了天堂,也就是說,那是一碗豬油燉土豆。
“吃吧,你餓了。”
那人從木架子上取下一片硬面包和一把鐵叉子,遞給孩子。孩子躊躇了一會兒。
“還要我給你擺一副考究的刀叉嗎?”那人說。
他把碗放在孩子膝蓋上。
“都吃下去吧!”
孩子已經餓得快要昏過去了。他吃起來了。可憐的孩子,他不是在吃,簡直是囫圇吞。車子裡響起了嚼面包的聲音。那人嘟囔著說:
“不要吃得太快,餓鬼!這家伙多貪吃!這種飯桶呀,肚子一餓就狠命地吃。應該看看爵爺怎樣吃飯。我往年間也見過公爵吃飯。他們簡直不吃;這才叫做尊貴。可是他們喝酒,這倒是實在的。哼!你這頭豬,填飽好了!”
耳聾是饑餓的特征,所以孩子對這些粗暴的字眼不大注意,再說,這個人的慈善行為也把它們沖淡了,甚至於把原來的含義顛倒過來。現在,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兩件要緊的事,兩件使人忘記一切的事情占去了:烤火,吃。
於蘇斯繼續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嘟嘟囔囔地罵街:
“我看過國王詹姆士本人在掛滿魯本斯的名畫的宴會大廳裡吃飯;陛下什麼都沒有動一下。而這裡的這個叫化子卻拼命地啃!‘啃’這個字就是從野獸來的。我怎麼會想起來到這個威茅茨,到這個閻羅王光顧過七次的鬼地方來的!我從早晨到現在,什麼也沒有賣出去;我對大雪講話,對颶風吹笛子,分文沒有進腰包,晚上還要有窮鬼!討厭的地方!街上的傻瓜跟我作對,決斗,競爭。他們除了小錢以外,什麼也不打算給我。我除了野藥以外,也什麼不給他們。哎呀!今天什麼都沒有!路口上連一個傻瓜也沒有;錢箱裡連一枚便士也沒有!吃吧,地獄的孩子!撕吧,嚼吧!在我們這個時代,沒有比吃白食的人更厚顏無恥的了。拿我的東西來養肥你吧,寄生蟲!這家伙豈止是饑餓,簡直是餓瘋了。不是胃口好,而是狼吞虎咽。他也許染上狂犬病了。誰知道呢?他也許染上了瘟疫。你是不是害瘟疫病,強盜?要是傳染給奧莫!不!不!你們這些賤骨頭都死掉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狼死掉。哎呀,我也餓了。我正式聲明,這真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人生在世總有受折磨的時候。我今天晚上就是這樣。我只有一個人,我需要生火。我只有一只土豆,一塊面包,一口豬油,一滴牛奶,我把這些東西燒一燒。我對自己說:‘很好!’心想馬上就要吃飯了。正在這當兒,噗通一聲,一條鱷魚打天上掉下來了。他坐在食物和我中間。瞧吧,我的餐廳被洗劫了。吃吧,梭子魚!吃吧,鯊魚!你嘴裡有幾排牙齒呀?拼命地吃吧,狼崽子!不,我收回這句話,我是尊重狼的。吞掉我的食物吧,蟒蛇!我今天干活一直干到深夜,餓著肚子,喉嚨在發痛,胰髒也遭了殃,五髒就跟撕爛了似的,結果我眼看著另外的一個人吃掉我的東西,這就是我得到的報償。沒關系,大家分著吃吧。他吃面包、土豆和豬油,我的一份是牛奶。”
正在這個當口,篷車裡突然發出一陣悲慘的叫聲,持續了好大一會兒工夫。那人聽了一會兒。
“你現在倒哭起來了,壞蛋!你為什麼哭?”
孩子轉過身來,顯然,他沒有哭。他嘴裡還塞滿了食物呢。
哭聲還沒有停。
那人走到箱子那兒。
“原來是這個包裹在哭!奶奶的,連包裹也大嚷大叫起來了!你的包裹為什麼哇哇叫?”
他打開水手上衣。裡面露出一個嬰孩的頭,它張開口在哭。
“哎喲!這是什麼呀?”那人說。“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還有一個。什麼時候才能完呢?口令!舉槍!班長,叫衛兵來!噗通一聲,又闖進來一個!你給我帶來的是什麼東西,強盜?你看,她渴了。得讓她喝點東西。太好了!我現在連牛奶也喝不成了。”
他一面從木架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取出一卷亞麻布,一塊海綿,一只瓶子,一面憤憤地嘟噥著:
“該死的地方!”
他瞧了瞧嬰兒。
“這是一個女孩子,從叫聲裡就可以聽出來。她也濕透了。”
像剛才替男孩子做的那樣,他把她穿的(最好說是纏在身上的)破衣服脫下來,把她包在一塊破亞麻布裡,布雖然粗,卻干燥,干淨。他匆匆忙忙替她換衣服時,把她觸怒了。
“看她叫得多凶,”他說。
他咬下一塊狹長的海綿,從布卷裡撕下一方塊布,抽下一些布絲,打爐於上拿起盛牛奶的小鍋”,把牛奶倒在小瓶裡,把半截海綿塞住瓶口,用布包住突出的一端,用線扎好,再把瓶口放在自己的面頰上,試試是不是太燙,然後再把這個拼命哭的嬰孩夾在左胳肢窩底下。
“來,喝吧,小東西!咬住奶頭。”
他把瓶口塞在她嘴裡。
嬰孩貪婪地吮著。
他扶著瓶子,保持一個適當的斜度,嘟囔著說:
一他們全是一樣的膽小鬼!一得到他們希望的東西,就不聲不響了。”
小女孩吮得那麼貪饞,把上天指定的這個壞脾氣的保護人遞給她的奶頭咬得那麼緊,結果她嗆得咳嗽起來。
“你想把你嗆死呀,”於蘇斯罵起來。“又是一個好樣的貪吃鬼!”
他把她吸吮著的海綿抽出來,等咳嗽停了,再把瓶子放在她嘴裡說:
“吸吧,壞東西。”
這當兒,男孩放下了叉子。他瞧著嬰兒吃奶,自己忘記吃東西了。剛才在他吃東西時,他眼裡流露出來的是滿足的神氣,現在卻變成了感激。他看到嬰兒已經再生。這個再生是從他開始的,所以他眼睛裡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光亮。於蘇斯繼續氣呼呼地嘟噥著。這個受人責罵、可是卻很感動的孩子,不時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望著於蘇斯。這是一種他能感覺到,但是沒有能力表達出來的情感。
於蘇斯粗暴地對他說:
“喂!吃呀!”
“您呢?”孩子渾身發抖,眼裡噙著淚說,“你什麼也沒有了?”
“都給我吃掉吧,小崽子!叫我一個人吃還不夠呢,都給你吃掉也不會多。”
孩子又拿起叉子,但是沒有吃。
“吃呀!”於蘇斯嚷道。“這難道是為了我嗎?誰對你談過我呢?窮教區的赤腳的壞教士!都吃掉吧,我跟你說。你是來吃,喝,睡的。吃呀,要不然,我就把你同你的小賤貨一起趕出去!”
孩子受到了這個威嚇,才接著吃起來。其實他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就把碗裡剩下的那點東西吃光了。
於蘇斯自言自語道:
“這屋子不嚴。冷氣打玻璃窗裡往裡鑽。”
真的,前面一塊玻璃打破了,不是車子震破的,便是被頑皮的孩子用石頭打壞的。於蘇斯本來用紙剪了一個五角星,貼在碎玻璃上,現在已經脫膠了。冷風就是從那兒吹進來的。
他彎著身子坐在箱子上。嬰孩躺在他懷裡和膝蓋上,津津有味地咂著瓶子,那種幻夢似的天真爛漫的神氣,好像是天主面前的天神,或者母親懷中的嬰兒。
“她喝得太多了,”於蘇斯說。
他接著又說:
“你們得發誓節食才行!”
風把玻璃窗上貼的紙片刮開,吹得它滿車亂飛;盡管如此。也沒有阻擋住兩個孩子的新生。
在女孩吮牛奶,男孩吃東西的時候,於蘇斯自言自語地埋怨道:
“縱酒從襁褓中就開始了。欽洛森大主教居然自找麻煩,大聲疾呼地反對酗酒!多討厭的溜門風!再加上我這個破爐子,漏出來的煙簡直能熏瞎你的眼睛。火跟寒冷一樣,也在找你的麻煩。熏得你看不清楚。這個家伙簡直是喧賓奪主。哎呀,我還沒有看清這個畜生的臉呢。這裡一點也不舒服。朱底特在上,我喜歡在一間關得嚴嚴的房子裡吃一席精美的酒席。我辜負了我的使命,我生來就是個享樂主義者。最偉大的哲人費洛克習耐斯希望自己長一只仙鶴脖子,為的是更長久地享受飯桌上的美味。今天一點收入也沒有!一整天沒有賣出去一點東西!真是不幸。居民們,侍候貴人的先生們,市民們,醫生在這兒,藥也在這兒。你在浪費時間呀,老朋友。把你的藥包起來吧。這裡的人都無病無災。沒有人生病的城是一個該死的城。只有老天爺在瀉肚子。多大的雪啊。安那克薩古拉斯說雪是黑的。他說得對,寒冷就是黑暗。冰就是黑夜。暴風真厲害啊!我相信海上的人一定很高興。颶風是魔鬼打這兒經過的聲音,是一群惡鬼在我們頭上顛顛倒倒的旋轉,奔騰跳躍的鬧聲。雲裡的惡鬼,這一個長一條尾巴,那一個長兩只角,這一個有條火舌頭,另外的一個翅膀上長著爪子,有的跟大法官一樣大腹便便,有的跟法蘭西學院的院士一樣長著一顆大腦袋;你能從每一個聲音裡看到一種形象。不同的風,不同的魔鬼;耳聽,眼看,嘩啦一聲,又出現了一個面孔。暖呀!很顯然,海裡有人。朋友們,盡量想辦法擺脫風暴吧,我呢,我為了擺脫生活中的苦惱,也夠苦的了。喂,難道我是客棧的掌櫃嗎?旅客干嗎到我這兒來?普遍的貧困的污泥居然濺到我這窮漢身上來了。我的小屋裡掉下來兩滴人類泥沼的可怕的污水。我聽候貪婪的旅客的擺布。我是犧牲品。快餓死的人的犧牲品。冬天,夜,一個紙盒似的小屋,外面車底下的倒楣的朋友,風暴,一個土豆,拳頭大的火爐,寄生蟲,罅縫裡吹進來的風,一個銅板也沒有,大叫大嚷的包裹。你打開包裹,看見裡面有個臭要飯的。這是什麼命啊!再說,這是觸犯法律呀!啊!你這個浪蕩鬼,還有你這個女要飯的,壞心眼的扒手,不懷好意的矮子,哈!宵禁以後你還在街上溜達!要是我們的好皇上知道的話,一定會很客氣地把你打進地牢,教訓你一頓!先生帶著小姐在夜裡散步,零下十五度的天氣,光著頭,赤著腳,要知道這是法律禁止的。有王法,有法律,你這無法無天的亂黨。流浪的人必須受到懲罰,有房屋的正人君子必須受到保護,皇上是百姓的父親。我可是在自己家裡!你要是湊巧碰上他們,便會在廣場上吃一頓鞭子,這也是罪有應得。禮讓之邦不能沒有秩序。我剛才不該不到警察那兒去告你。不過,我這個人真沒有辦法,我懂得道理,可是盡做錯事。啊,壞蛋!把我這兒弄成這個樣子!他們來的時候我沒有注意他們身上的雪,可是現在雪已經化了。這所房子全濕了。我家裡鬧起水災來了。不知道得燒多少煤才能烘干這個水池子。一斛煤要十二個銅板。車子裡怎能容得下三個人呢?我現在可完了,我變成奶媽了。我的家變成英國叫化子的育嬰所了。我今後的職務和使命就是教養貧困這個婊子養下來的先天不足的胎兒,使小無賴鬼變得更加丑陋,並且使小偷兒從小就學會哲學家的風度。熊的舌頭就是老天爺的鑿子。如果我在過去三十年中間沒有被這類家伙吃光,我早就發財了,奧莫也會養得肥肥胖胖的,我也會有一個診所,裡面擺滿古董,跟國王亨利八世的外科醫生林那克爾博士一樣的外科手術用具,各種動物,埃及的木乃伊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了!我也會變成醫學院的博士,得到使用名醫賀浮在一六五二年建築的圖書館藏書的權利,並且可以到那個俯瞰倫敦全城的圓塔裡工作了!我也可以繼續觀察太陽上的黑斑,證明這個天體上逸出的是一種朦朧的氣體。這是約翰-開普勒1的意見,他是聖巴托羅繆節大屠殺2前一年出生的。他是皇帝御用的數學家。太陽好像一個壁爐,有時候也會冒煙。我的爐子也是這樣。我的爐子比不過太陽。我本來很可以發財,我也會做一個跟現在大不相同的人物,不會這樣無聲無臭,在路口上貶低科學價值了。因為老百姓不配聽什麼學說,他們不過是一群瘋子,一個包括各種年齡、性別、脾氣和社會條件的人的大雜拌兒,從古到今,所有的有智之士都看不起他們,即使是最溫和的哲人也厭惡他們的狂暴。唉!我對世上存在的一切都厭透了。常此以往,人是活不長久的。人生瞬息即逝。但是也不能這樣說,人生也是很長的。為了不讓我們太消極,為了使我們肯拿出活下去的傻勁兒,為了使我們不去利用釘子和繩子給我們的大好機會去上吊,大自然有的時候好像還在顧惜人類。不過不是今天晚上。大自然這個陰險的家伙,照樣會讓小麥成長,葡萄成熟,黃鶯唱歌。有時也能得到一道曙光,一杯杜松子酒,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幸福。一條細細的鑲邊圍繞著一塊巨大的災難的殮屍布。魔鬼織布,老天爺在布上滾一圈鑲邊,這就是我們的命運。現在呢,你把我的晚飯吃掉了,小偷兒!”
1約翰-開普勒(1571—1630),德國天文學家。
2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聖巴托羅繆節那天,法王查理九世下令屠殺新教徒。
在罵街的時候,他一直輕輕地抱著那個嬰兒,她有氣無力地閉著眼睛,這是心滿意足的表示。於蘇斯看看瓶子,埋怨道:
“他喝完了,這個厚臉皮的小妞兒!”
他站起身來,左臂抱住嬰兒,右手掀開箱蓋,拿出一張熊皮,讀者還記得,這就是他叫作“真正的皮”的那一張。
在他辦這件事的時候,他聽見另外的那個孩子吃東西的聲音,就白了他一眼。
“如果需要養活這個正在發育的貪吃鬼的話,可就夠忙的了!這是一條啃我的勞動收入的蛔蟲。”
他還是用一只手和肘彎,盡可能地把熊皮攤在箱子上,同時極力減輕動作,免得把剛剛入睡的小女孩驚醒。隨後他把她放在皮上離火爐最近的地方。
放好以後,他把空瓶子放在爐子上,大聲說:
“我渴死了!”
他向小鍋裡瞧了瞧。裡面還有幾口牛奶;他把鍋子湊近嘴唇。正在要喝的時候,他的視線又落在小女孩身上。他重新把小鍋放在爐子上,拿起瓶子,打開瓶塞,把剩下的牛奶都灌在裡面,正好把瓶於裝滿,放上海綿,包上布片,再把瓶口扎起來。
“我是又餓又渴,”他說。
他接著又說:
“要是沒有面包吃;就只好喝水。”
爐子後面有一個破了口的罐子。
他拿起來遞給那個孩子:
“你喝水嗎?”
男孩子喝了一點水,又繼續吃東西。
於蘇斯拿起罐子,湊近嘴邊。罐子對著火爐的地方水熱,背著火爐的地方水冷,溫度不一樣。他喝了幾口,皺了一下眉頭。
“水啊,你的純潔原來也是假的,真像虛偽的朋友:表面熱,底下冷。”
這當兒,孩子吃好了。碗裡的東西不僅吃光,跟洗過一樣,干干淨淨。他拾起一些撒在膝蓋上的毛衣的折襉裡的面包屑,若有所思地吃著。
於蘇斯轉過身來望著他。
“還沒有完呢。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嘴巴不是單單為吃的,它也是為了說話。現在你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飽了,畜生,小心點,你該回答我的問題了。你是打哪兒來的?”
孩子回答:
“不知道。”
“怎麼,不知道?”
“我是今天晚上被人丟在海岸上的。”
“嘿!無賴鬼!你叫什麼名字?他是個壞蛋,連父母都不要他了。”
“我沒有父母。”
“你得注意我的脾氣,千萬要小心,我可不喜歡撒謊。你既然有妹妹,就一定有父母。”
“她不是我的妹妹。”
“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那麼她是誰?”
“是我拾來的。”
“拾來的!”
“不錯。”
“什麼!難道真是你抬來的嗎?”
“是的。”
“從哪兒拾來的?如果你撒謊,我就把你打死。”
“從死在雪裡的一個女人身上拾來的。”
“什麼時候?”
“一個鍾頭以前。”
“在哪兒?”
“離這兒四公裡。”
於蘇斯的眉頭皺起來了,這是一位激動的哲學家特有的那種皺眉的表情。“死了!她是有福氣的!我們最好還是讓她躺在雪裡。她在那兒很好。在哪一個方向?”
“靠海的方向。”
“你過橋了嗎?”
“過了。”
於蘇斯打開車後的窗子,向外張望了一下。天氣還是不好。大雪還在憂郁地落著。
他關上了窗子。
他走過去、用破布把窗上的破洞堵好,爐子裡加上泥炭,把箱子上的熊皮完全推開,從角落裡拿出一本大書,放在熊皮底下當枕頭,把睡著了的小女孩的頭放在上面。
隨後他轉過身子望著孩子。
“你睡在這兒。”
孩子聽從他的吩咐,躺在小女孩身邊。
於蘇斯把熊皮卷在兩個孩子身上,接著又把他們腳底下塞好。
他打木架上取下一條有口袋的布帶子束在腰裡,口袋裡大概裝的是一盒子外科用具和幾瓶強心劑。
他從天花板上摘下那盞燈籠,點著它。這是一種可以明暗自由的風燈。燈點著以後,那兩個孩子仍舊留在黑影裡。
於蘇斯把門開了一條縫說道:
“我出去一下。你們不要害怕。我一會兒就回來。好好地睡吧。”
接著他放下踏板,大聲叫:
“奧莫!”
一陣親熱的吠聲回答他。
於蘇斯提著風燈走下去,攏上踏板,美好門。車子裡就只剩下兩個孩子了。
於蘇斯的聲音從外面問:
“喂,吃掉我晚飯的孩子,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孩子答道。
“好,要是她哭,你就把剩下的牛奶喂她好了。”
接著聽到一陣解鏈條的聲音,隨後是人和牲畜越走越遠的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兩個孩子都睡熟了。
兩個呼吸混合在一起,這是言語無法形容的。比貞潔還要進一步,是一種混沌無知;是一個未解風情的新婚之夜。這個男孩子和這個女孩子赤著身子躺在一起,在這靜悄悄的時刻,這是黑暗中的一種天神般的男女混雜。在他們這種年齡,這個人的夢可能有很大一部分飛到另外一個人的夢境裡。他們合上的眼皮底下,大概閃耀著星光。如果結婚這個字眼在這裡不算過分的話,他們倆就是一對神仙夫妻。在這樣的黑暗中而又如此天真,在這樣的擁抱之中而又如此純潔,只有兒童能夠預嘗這種天堂的滋味,沒有什麼能夠跟兒童的偉大相提並論的東西。在所有的深淵中間,這是最深的一個。把死者套上鎖鏈,拖到生命之外的可怕的永恆,海洋對失事船只的無比的仇恨,和掩蓋遺體的一望無垠的白雪,也沒有這兩張在睡夢中碰在一起、可是不能算是接吻的孩子的嘴那樣動人。這也許是訂婚;說不定是不幸。未知的命運壓在他們的結合上。這倒是挺迷人的;誰知道,說不定是挺嚇人的呢?我們覺得憂心如焚。天真比德行更可貴。天真是神聖的黑暗的產物。他們睡熟了。他們無憂無慮。他們身上溫暖。他們摟在一起的赤裸的身子同靈魂的貞潔融合在一起。他們在這兒跟躺在深淵裡的窩巢裡一樣。
第六章 睡醒了
白晝一開始就很淒涼。一線黯淡的光透進車子。這是滴水成冰的黎明。蒼白的光線把那些被黑夜蒙上撞憧鬼影的物體的輪廓都悲哀而又忠實的勾畫出來了,不過沒有把熟睡的孩子們驚醒。車子裡很暖和。他們的呼吸像兩個安靜的波浪一樣此起彼伏。外面,風暴息了。曙光慢慢地照亮了地平線。星星像蠟燭似的,一個接著一個熄滅了。只剩幾顆大星還在堅持。海洋上遠遠傳來了無限空間的歌聲。
爐子裡的火還沒有完全熄掉。朦朧亮慢慢地變成了大天亮。男孩子睡得沒有小女孩那樣熟。他心裡有點更夫和守護人的責任感。當一條特別亮的光線打玻璃窗裡透進來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兒童的睡眠使人忘記了一切。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在他身旁的是什麼東西,並且也不打算去回想它,他一味地望著天花板,像做夢似地漫無目的地望著“哲學家於蘇斯”這幾個字。他不識字,所以不知道這一行字的意義。
他聽見一陣鑰匙開門的聲音,於是抬起頭來。
門開了,踏板放下去了。於蘇斯走了進來。他走上三級踏板,手裡提著熄滅了的風燈。
同時有一只四蹄動物叭噠叭噠地走上踏板。這是跟著於蘇斯回來的奧莫,它也回到自己家裡來了。
這個睡醒的孩子嚇了一跳。
也許是肚子餓了,狼張開嘴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
它走到踏板中間的地方,便停了下來,把兩只前爪伸進車子裡,兩只腿彎擱在門檻上,活像一個立在講壇前的教士。它遠遠地嗅了嗅箱子,因為它對住在車子裡的這兩個客人還感到不習慣。狼嵌在門洞裡的半個身子經晨光一照,顯得烏黑。最後它下了決心,走了進來。
孩子一看見狼走進車子,就打熊皮裡跳出來,站在熟睡的孩子面前。
於蘇斯剛剛把風燈掛在天花板的釘子上。他一聲不響,用一種機械的動作,慢慢地解開掛著用具袋的腰帶的扣子,把腰帶放在木架上。他什麼也沒有看,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眼珠子好像是玻璃的。他好像正在想一件什麼深不可測的事情。他終於又恢復了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他大聲說:
“她真是個有福氣的!死了,確實死了。”
他蹲下身子,在爐子裡加了一鏟子煤渣,翻了翻泥炭,嘟囔著說: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陰險的未知之神把她埋在兩尺深的雪裡。要是沒有嗅覺跟克裡斯多福-哥倫布的腦子同樣靈敏的奧莫,我現在還在深雪裡-來-去,跟死神捉迷藏呢。提奧奇尼斯1提著燈籠找正人君子,我提著燈籠找女人。他找到的是諷刺,我找到的是悲悼。她身上冰涼!我摸摸她的手,簡直像一塊石頭。她那兩只眼睛多麼沉靜!怎麼會有這種傻人,居然撤下孩子死了!現在在這個匣子裹住三個人,實在不大方便。真是不測之禍!我現在也有個家了!有兒有女。”
1古希臘哲學家。輕視安樂,住在桶裡,白晝點燈尋找正人君子。
在於蘇斯說話的當兒,奧莫走近火爐。睡著了的小女孩的一只手在火爐和箱子的中間搭拉著。狼開始舔這只手。
它舔得那麼輕,所以沒有驚醒她。
於蘇斯轉過身來。
“很好,奧莫。我做父親,你做叔叔。”
接著他又繼續做哲學家的工作,也就是說繼續生爐子,嘴裡不停地自言自語。
“我來撫養他們。好,一言為定。再說,奧莫也願意。”
他站起身來。
“我倒想知道誰應該對這個女人的死亡負責。是人類呢,還是……”
他望著上空,望著天花板外面的天空,嘟噥著說;
“是你嗎?”
隨後他低下頭,好像頭上有一種壓力似的,他又說:
“殺死這個女人的是黑夜。”
他抬起眼睛,看見了那個正在聽他講話的、睡醒了的孩子的臉。於蘇斯突然問他:
“有什麼好笑的?”
孩子回答道:
“我沒有笑。”
於蘇斯心裡一驚。他不聲不響的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
“你真可怕。”
昨天夜裡車子裡很暗,所以於蘇斯沒有看清這個孩子的面孔。現在天亮了,他才能看清楚。
他把兩只手掌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帶著越來越注意的神情,又看了看他的臉,嚷道:
“不要再笑了!”
“我沒有笑。”孩子說。
於蘇斯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寒戰。
“我對你說,你還在笑。”
如果不是出於憐憫,就是出於憤怒,他抓住孩子,用力搖了一下,粗暴地問他:
“誰把你弄得這副模樣?”
孩子回答道:
“我不懂您這是什麼意思。”
於蘇斯又說:
“你臉上這個笑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一直是這樣,”孩子說。
於蘇斯朝箱子那邊轉過頭去,低聲說道:
一我還以為這種作品已經絕跡了呢。”
為了不吵醒嬰兒,他輕輕地把那本墊在嬰兒頭底下當枕頭的書抽出來。
“讓我們看看《征服篇》,”他嘟噥著說。
這是一本用軟羊皮紙裝訂的對開本的書。他用大拇指翻了一會兒,才停在一頁上,然後把書打開,放在爐子上,讀道:
“De Denasatis1。在這裡。”
1拉丁文:指劓鼻。
他接著讀下去:
“Bucca fissa usque ad aures,genzivis denudatis,nasoque murdridato,masca eris,et ridebis semper。1”
1拉丁文;將嘴巴一直割到耳朵,剔開牙向,割開鼻根,面具就完成了,你就永遠笑了。
“一點也不錯。”
他把書又放在木架上,嘟噥著說:
“不必深入追究了。我們還是到此為止吧。笑吧,我的孩子。”
小女孩醒了。她的問候是一陣哭聲。
“來,奶媽,喂奶吧,”於蘇斯說。
扶著嬰兒坐好以後,於蘇斯打爐子上拿起瓶子給她喝。
這當兒,太陽剛剛爬上地平線。紅色的光線打官子裡透進來,正好落在小女孩轉過來的臉上。她那兩只一動不動地望著太陽的眼珠像兩面小鏡子似的,反射出兩個深紅色的圓點。眼珠子一點也不動彈,眼皮也是如此。
“瞧!”於蘇斯說,“她是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