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天,或者說得更清楚一些,就在這一晚,馬呂斯吃完晚飯到回到辦公室,因為有一份案卷要研究,這時巴斯克遞給他一封信並且說:「寫這信的人在候客室裡。」
珂賽特挽著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園裡散步。
一封信,跟一個人一樣,也可以有一種不端正的外表。粗糙的紙張,笨拙的折疊法,有些信只要一看就使人不高興。巴斯克拿來的信就是屬於這一類的。
馬呂斯接過來,信上有一股煙葉味。沒有再比一種氣味更能使人回憶起往事了。馬呂斯想起了這種煙味。他看信封上的地名:送給先生,彭眉胥男爵先生,他的公館。熟悉的煙味使他認出筆跡。我們可以說驚愕是會發出閃光的,馬呂斯好像被這樣的一閃照得清醒了。
煙味,這神秘的備忘錄,使他想起了許多事。正就是這種紙張,這種折疊方式,淡淡的墨水,熟悉的筆跡,尤其是煙味,容德雷特的破屋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如此奇特的巧遇!他曾再三尋找的兩種蹤跡之一,這是不久前他還全力以赴去尋找、後來認為永遠消失了的,不料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念著: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賜給我天才的話,我本可成為德納男爵、院士(可學完),但是我不是。我僅和他同名,如果這件事能使我獲得您的關照,我將感到榮幸。如蒙您恩賜,我將報答。我拈有一個關魚某人的秘密。這人又與您有關。我可以把這秘密告訴您,希望能榮幸地為您福務。我奉上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這無權留在您尊貴的家庭裡的人區逐出去,男爵夫人出身是高貴的,道德的聖地不能再與罪惡童居而不有損於自身。
我在候客實等呆男爵先生的命令。
敬頌
大安
這封信的簽名是「德納」。
簽的名不假,只是縮減了一點。
此外文字不知所云和別字連篇充分暴露了真情。這個身份證已經完備,不容再懷疑了。
馬呂斯的情緒十分激動,驚愕之後,他感到了幸運。但願現在再能找到他尋找的另一個人,那個救了他馬呂斯的人,那麼他就別無他求了。
他把寫字檯的抽屜打開拿出幾張鈔票,放入口袋,關上抽屜就按鈴。巴斯克半開著門。
「帶他進來。」馬呂斯說。
巴斯克通報:
「德納先生。」
一個人走了進來。
馬呂斯又感到驚訝。進來的人他完全不認識。
這人年老,長著一個大鼻子,下巴隱藏在領結裡,戴著綠色眼鏡,加上雙層綠綢遮光帽簷。頭髮光滑直齊眉梢,好像英國上流社會1馬車伕的假髮。他的頭髮花白。全身黑服,是一種磨損了的黑色,但還乾淨;一串裝飾品在背心口袋上吊著,使人猜想是表鏈。他手裡拿著一頂舊帽子,駝著背走路,鞠躬的深度使得背更駝了。
1上流社會,原文為英文high life。
一見面就使人注意到這人的衣服太肥大,雖然仔細扣上紐子,仍不像是為他縫製的。
這裡有必要加一點題外的話。
當時在巴黎博特萊伊街,靠近兵工廠的地方,在一所不三不四的老房子裡住著一個精明的猶太人,他的職業是把一個壞蛋化裝成正派人。時間不要太久,不然,壞蛋會感到拘束。這種化裝立即奏效,可以維持一兩天,代價是三十個蘇一天,辦法是穿一套與一般正派人的穿著非常相似的服裝。這個服裝出租者的名字叫「更換商」,這是巴黎的扒手們送給他的綽號,不知道他的真姓名叫什麼。他的服裝室相當齊全。他用來打扮人的那些舊衣爛衫基本上還過得去。他劃分專業和類型;在他鋪子的每個釘子上都掛有社會上某種地位的人的磨損和起皺的服裝,這裡是行政官員的服裝,那裡是教士的服裝,那裡又是銀行家的服裝,在一個角落裡又有著退伍軍人的服裝,而在另一處則是文人的服裝,遠一點的地方還有著政界人士的服裝。這個人是詐騙犯在巴黎演出大型戲劇時的化裝人。他的陋室是盜賊和騙子進出的後台。一個襤褸的壞蛋走進這個服裝室,放下三十個蘇,挑選適合他今天要演出的角色的服裝,當他走下階梯時,這個壞蛋就已變成一個人物了。第二天,衣服又很誠實地被送回來。這個「更換商」,他把一切都信託給小偷,也從未被盜竊過。這些服裝有一個缺點,「不合身」,因為不是為穿衣的人定做的,對有些人太瘦,對有些人則太肥,沒有一個人穿了合身。任何一個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壞蛋,穿了「更換商」的服裝都感到不自在。不能太胖或太瘦,「更換商」只考慮到一般的身材。他隨便找一個乞丐來量體裁衣,那個人不胖,不瘦,不高也不矮。因此要求都合身有時是困難的,只得由「更換商」的主顧自己遷就了事。特殊的身材活該倒霉!譬如政界人士的服裝,上下一身黑,因此是恰當的,但皮特1穿了嫌太肥,加斯特爾西加拉2又嫌太瘦。和政界人士相稱的服裝在「更換商」的服裝目錄裡標明如下,我們照抄在此:「黑呢上衣一件,黑色緊面薄呢褲一條,綢背心一件,長統靴和襯衣。」邊上還寫著「過去的大使」。還有註解,我們界人士,過去的大使相稱。這套衣服,我們可以這樣說,已經相當舊了;縫線發白,胳膊肘的某一處有一個隱約可見的扣子大小的洞,此外,前胸缺少一顆扣子;這只是一點細節;政客的手應該隨時都插在衣服裡靠胸的地方,它的作用就是要遮住缺少的扣子。
1皮特(Pitt,1708—1778),英國政治家。
2加斯特爾西加拉(Castelcicala),那不勒斯王國駐巴黎的大使。
如果馬呂斯熟悉巴黎這種隱秘的機構的話,他立刻就會認出,巴斯克引進來的客人身上所穿的政客服裝就是從「更換商」那兒的鉤子上租來的。
馬呂斯看見進來的人並非是他所等待的人,於是感到失望,他對新來的人表示不歡迎,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他,當時這人正在深深地鞠躬,他不客氣地問他:
「您有什麼事?」
這人用一個親善的露齒笑容作了回答,這笑容有點像鱷魚的溫存微笑:
「我覺得在社交界裡我不可能沒有榮幸見到過男爵先生。我想幾年前我在巴格拉西翁公主夫人家中見到過您,還在法國貴族院議員唐勃萊子爵大人的沙龍裡和您見過面。」
這些是無賴常用的策略,裝出認識一個不相識的人。
馬呂斯密切注意著這人的說話,琢磨著他的口音和動作,但他的失望增加了,這種帶鼻音的聲調,和他期待的尖銳生硬的聲音完全不同,他像墜入五里霧中。
「我既不認識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認識唐勃萊先生,」他說,「我從沒去過這兩家。」
他帶著易怒的聲調回答著。這人仍親切地堅持說:
「那我就是在夏多勃里昂家裡見到過先生!我和夏多勃里昂很熟悉,他很和氣。有時他對我說:『德納我的朋友……你不來和我乾一杯嗎?』」
馬呂斯的神氣越來越嚴厲:
「我從來沒有榮幸被夏多勃里昂接待過。簡單地直說吧,您來幹什麼?」
這人聽了這嚴酷的語氣,更深深地鞠躬:
「男爵先生,請聽我說,在美洲巴拿馬那邊一個地區,有一個村子叫若耶,這村子只有一所房子。一棟四層樓的由太陽曬乾的磚所砌成的四方的大房子,四方房子的每一邊有五百尺長,每層比下層退進十二尺,這樣在房屋四周的前面就有一個繞屋的平台,當中是一個內院,那裡堆積著糧食和武器,沒有窗子,但有槍眼,沒有門,但有梯子,梯子從地上架到二層平台,再從第二層架到第三層,從三層架到四層,再用梯子下到內院,房間沒有門,只有吊門,房間也沒有樓梯,只有梯子;夜間關上吊門拿走梯子,大口槍和馬槍都在槍眼裡瞄準著,無法走進去,這裡白天是一所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壘,有八百住戶,這村子就是這樣的。為什麼要如此小心呢?因為這是一個危險地區,有很多吃人的人,為什麼人們要去呢?因為這是個絕妙的地方;那裡找得到黃金。」
「您究竟要幹什麼?」馬呂斯因失望而變得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
「我要說的是,男爵先生,我是一個疲憊的老外交家。舊文化使我厭倦,我想過過未開化的生活。」
「還有呢?」
「男爵先生,自私是世間的法律。無產的雇農看見公共馬車走過就回過頭去,有產的農民在自己的田里勞動就不回頭。窮人的狗對著富人叫,富人的狗對著窮人叫。人人都為自己,錢財是人們追求的目的。金子是磁石。」
「還有什麼話?快說完。」
「我想到若耶去安家。我們一家三口,妻子和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旅途長而旅費貴,我需要一點錢。」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馬呂斯問。
這不相識的人把下巴伸出領結外,好像禿鷲的動作,並用雙重意味的微笑來回答。
「難道男爵先生沒有讀過我的信嗎?」
這話有點說對了。事實上是馬呂斯沒有十分注意信的內容。他看到筆跡,忽略了內容。他幾乎想不起來了。目前他又得到了一條新的線索。他注意到這個細節:我的妻子和女兒,他用深刻的目光盯住這個陌生人。一個審判官也不如他看得更仔細,他等於在窺伺,他只是回答:
「說清楚點。」
陌生人把兩手插在背心的口袋中,抬起頭但並不撐直脊背,他那通過眼鏡的綠目光也在細察著馬呂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說清楚點。我有一個秘密向您出售。」
「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
「和我有關?」
「多少有點。」
「什麼秘密?」
馬呂斯一邊聽著,同時越來越仔細觀察這個人。
「我開始時不提報酬,」陌生人說,「對我所講的您會感到很有意思。」
「說下去!」
「男爵先生,您家裡有一個盜賊和一個殺人犯。」
馬呂斯一陣震顫。
「在我家裡?不會。」他說。
陌生人鎮定地、用衣袖肘刷刷帽子,繼續說:
「殺人犯和盜賊。男爵先生請注意,我這裡說的並不是往事,不是過期的,失效的,不是法律的具體規定和神前懺悔可以取消的,我講的是最近的事,眼前的事,此刻尚未被法律發現的事。我說下去。這個人騙取了您的信任,幾乎鑽進了您的家庭,他用了一個假名。我告訴您他的真名,我不要分文來向您說。」
「我聽著。」
「他叫冉阿讓。」
「我知道。」
「我告訴您他是誰,但仍不要報酬。」
「說吧!」
「他是一個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知道是因為我榮幸地向您說了。」
「不是。我早已知道了。」
馬呂斯冷冷的語氣,兩次「我知道」的回答,說話簡短,表示不願交談,引起了陌生人的一點暗火。他那發怒的目光偷偷瞥了馬呂斯一眼,但又立刻熄滅了。這目光雖然如此迅速,但人們只要見過一次,以後就會認出來的,而且也沒逃過馬呂斯的眼睛。某種火焰只能出自某些靈魂,它會燒著眼睛,這個思想的通風洞;眼鏡不能遮蔽任何東西,就像在地獄前面放上一塊玻璃一樣。
陌生人微笑著又說:
「我不敢反駁男爵先生。總而言之,您知道我是瞭解實情的。現在我要告訴您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與男爵夫人的財產有關。這是一個特殊的秘密,它可以出售,我先獻給您,價錢便宜,兩萬法郎。」
「這秘密和其他的一樣,我也知道。」
那人感到需要殺點價:
「男爵先生,給一萬法郎吧,我就說。」
「我再重複一遍,您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我已知道您要說些什麼了。」
這人的眼中又閃出一道光,他大聲叫喊起來:
「今天我總得要吃飯呀。我對您說,這是一個特殊的秘密。
男爵先生,我要說了,我就說。給我二十法郎好了。」
馬呂斯的眼睛盯住他:
「我知道您的特殊秘密,就像我知道冉阿讓的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樣。」
「我的名字?」
「是的。」
「這不難,男爵先生,我榮幸地寫給您了,並向您說了:德納。」
「第。」
「什麼?」
「德納第。」
「這是誰?」
在危急之中,箭豬會豎起刺來,金龜子會裝死,老看守人員會擺出架勢,這人就大笑起來。
於是他用手指撣去衣袖上的一點灰塵。
馬呂斯繼續說:
「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演員法邦杜,詩人尚弗洛,西班牙貴人堂-阿爾瓦內茨,又是婦人巴利查兒。」
「什麼婦人?」
「您在孟費-開過小酒店。」
「小酒店!從沒有過的事。」
「我對您說,您是德納第。」
「我否認。」
「還有,您是一個壞蛋,拿著。」
這時馬呂斯從口袋裡抽出一張鈔票,摔在他臉上。
「謝謝!對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這人驚惶失措,鞠躬,抓住鈔票,仔細瞧。
「五百法郎!」他驚訝地又說一遍。他含含糊糊地輕聲說道:「值錢的鈔票!」
於是突然又說:
「好吧,」他大聲說,「讓我們舒服一下吧。」
說後他用猴子般靈敏的速度,把頭髮朝後一甩,抓下眼鏡,從鼻孔裡取出那兩根雞毛管並把它們藏起來,這是剛才已提到的東西,並且在這本書的另一頁上也已經見到過。他像脫帽那樣改變了他的臉譜。
他的眼睛發亮了;一個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有著疙瘩的、皺得出奇的醜的額頭露出來了,鼻子又恢復鷹鉤形;這個詭譎凶狠的掠奪者的外形現在又出現了。
「男爵先生完全正確,」他用清晰的失去鼻音的聲音說,「我是德納第。」
他把駝背伸直了。
德納第,確實是他,他非常吃驚,如果他能慌亂的話,他也會慌亂的。他是打算來使人大吃一驚的,結果是他自己吃了一驚。這種屈辱的代價是五百法郎,總之,他還是收下;但不免仍感到驚愕。
儘管他化了裝,第一次來見這位彭眉胥男爵,這位彭眉胥男爵就認出了他,並且還徹底瞭解他。這男爵非但知道德納第的事,同時似乎也知道冉阿讓的事。這個基本上還沒長鬍子的青年是個什麼人?他如此冷酷然而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別人的名字,知道別人所有的名字,慷慨解囊,但叱責騙子又像法官,賞他們錢時又像個受騙的傻瓜。
我們記得,德納第雖曾是馬呂斯的鄰居,但卻從沒見過他,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他曾隱隱約約聽到他的女兒們提到過有個窮青年叫馬呂斯,住在那幢房子裡。他給他寫過我們知道的那封信,但並不認識他。在他思想裡還不可能把這個馬呂斯和彭眉胥男爵先生聯繫起來。
至於彭眉胥的名字,我們記得在滑鐵盧戰場上,德納第只聽到最後兩個音,他對這兩個音1一直是蔑視的,人們看不起簡單的一聲道謝,這是合情合理的。
1「彭眉胥」(Pontmercy)後面兩個音是「眉胥」,與法文中的「謝謝」(merci)發音相同。
此外,他讓女兒阿茲瑪跟蹤二月十六日的新婚夫婦,依靠女兒,再靠自己的搜索,結果他得知很多情節,從他黑暗的深處,他抓住了不止一根秘密線索。他施展了不少伎倆後發現了,或至少在盡量歸納推理後,猜到他那天在大陰溝裡遇到的是什麼人。從這個人,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名字。他知道彭眉胥男爵夫人就是珂賽特。但關於這一點,他打算謹慎從事。珂賽特是誰?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模糊地預感到是個私生子,芳汀的歷史他一直覺得是有點不明不白的,談這些有什麼用呢?為保守秘密而得些報酬嗎?他有,或認為自己有比這更值錢的東西要出賣。還有,按照表面的情況看,沒有證據就來向彭眉胥男爵洩露「您的夫人是個私生兒」,這樣的結果會使告密者的腰部挨到丈夫的腳踢。
在德納第看來,和馬呂斯的談話還沒有開始。他不得不先退卻,改變戰略,放棄陣地,上另一道前線,主要之事尚未達成協議,他已有五百法郎在口袋裡了。此外他還有一些有決定意義的東西要說,他覺得來對抗這個既無所不知又武裝得那麼好的彭眉胥男爵他仍是個強者。像德納第這種性格的人,所有的對話都是在搏鬥。在即將進行的這場搏鬥中,自己的情況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他說話的對象是誰,但他知道要說的內容是什麼。他很快暗暗地檢閱了一下自己的力量,在說過了「我是德納第」之後,他等待著。
馬呂斯在深思。他終於抓到了德納第。這個人,他多麼希望能找到他,現在就在身邊了。他可以實踐彭眉胥上校的叮囑了。這位英雄欠了這個賊的情,他父親從墓底開給他馬呂斯的匯票至今沒有兌現,他感到是種羞辱。面對德納第時他思想裡也有著複雜的想法,他感到應為上校不幸被這類壞蛋所救而復仇。但不管怎樣,他是滿意的。他終於要把上校的幽靈從這下流的債權人那裡救出來,他感到他將把父親身後的名譽從債務的牢獄中解救出來。
除了這一責任外,還有另外一點他也要搞清楚,如果他能辦到的話,那就是珂賽特財產的來源問題。機會好像已在眼前,德納第可能知道一些情況。深探這個人的底細可能有用處。他就從這裡開始。
德納第已把這「值錢的鈔票」藏進了背心的口袋裡,溫和到接近柔情的程度望著馬呂斯。
馬呂斯打破了沉默:
「德納第,我對您說出了您的名字。現在,您想告訴我的秘密,要不要我來向您說?我也有我的情報,我,您會覺察到我知道得比您更多。冉阿讓,您說他是殺人犯和盜賊。他是盜賊,因為他搶劫了一個富有的手工業廠主馬德蘭先生,並使他破了產。他是個殺人犯,因為他殺死了警察沙威。」
「我不懂,男爵先生。」德納第說。
「我把話說清楚,聽著,大約在一八二二年時,在加來海峽省的一個區,有一個過去和司法機關有過糾葛的人,名叫馬德蘭先生,他後來改過自新,恢復了名譽。這人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正直的人。他創建一種行業製造黑玻璃珠子,使得全城發了財。至於他自己也發了財,那是次要的,可以說是偶然的。他是窮人的救濟者,他設立醫院,開辦學校,探望病人,給姑娘們錢作嫁妝,援助寡婦,撫育孤兒,他好像是地方上的一個保護人。他拒絕接受勳章,他被提名為市長。一個釋放了的苦役犯知道這人過去被判過刑的隱情,揭發了這人並使他被捕,這個苦役犯又利用這人被捕來到巴黎,從拉菲特銀行——我這個情報是出納員供給的——,用一個假簽名,領走了馬德蘭存款上五十萬以上的法郎。這個搶劫了馬德蘭先生的苦役犯就是冉阿讓,至於另一樁事,您也沒有什麼可告訴我的。冉阿讓殺死了沙威,他用手槍打死的,我當時正在場。」
德納第神氣地向馬呂斯看了一眼,就像一個吃敗仗的人又抓住了勝利,並在一分鐘內收回了所有失地,但他立刻又恢復了微笑,下級在上級前的得勝應該顯得溫和,德納第只向馬呂斯說:
「男爵先生,我們走岔道了。」
他為了要強調這句話,故意把一串飾物掄了一轉。
「怎麼!」馬呂斯說,「您能駁倒這些嗎?這是事實。」
「這是幻想。我榮幸地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使我有義務向他這樣說,首先要注意事實和正義。我不願見到有人不公正地控告別人。男爵先生,冉阿讓並沒有搶劫馬德蘭,還有冉阿讓也沒有殺死沙威。」
「這真叫人很難相信!為什麼?」
「為了兩個原因。」
「哪兩個?說。」
「第一,他沒有搶劫馬德蘭先生,因為冉阿讓本人就是馬德蘭先生。」
「您說什麼?」
「而第二,他沒有殺死沙威,因為殺死沙威的人,就是沙威自己。」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沙威是自殺的。」
「拿出證據來!拿出證明來!」馬呂斯怒不可遏地叫著。
德納第一字一句地重新說了一遍,好像在念十二音節的古詩。
「警察——沙威——被發現——溺死在——交易所橋的——一條船下。」
「拿出證據來。」
德納第在旁邊的口袋裡取出一個灰色大信封,好像裝有一些折成大小不等的紙。
「我有我的案卷。」他鎮靜地說。
他又補充道:
「男爵先生,為了您的利益,我曾深入瞭解我的冉阿讓。我說冉阿讓和馬德蘭就是一個人,我又說沙威除了沙威自己以外,沒有別人殺死他,我這樣說,我是有證據的。不是手寫的證據,手寫是可疑的,可以為獻慇勤而隨便亂寫,我的證據是印刷品。」
德納第一邊說,一邊從信封裡取出兩張發黃、陳舊、有一大股煙味的報紙。其中一張,折疊的邊緣部分已破碎,成塊地掉下來,看來比另一張更陳舊。
「兩件事情,兩種證據。」德納第說。於是他把兩張打開的報紙遞給馬呂斯。
這兩張報紙讀者都知道,最舊的那張是一八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的《白旗報》,我們可以在本書的第三卷第一四八頁看到原文。證實了馬德蘭先生和冉阿讓確是一個人;另一張是一八三二年六月十五日的《通報》,證明沙威的自殺,附加說明這是引自沙威向警署署長的口頭匯報:當他被囚在麻廠街街壘時,一個寬宏大量的暴動者饒了他一命,那人持槍可以打死他,但卻沒有打他的腦袋而只向空中放了槍。
馬呂斯讀了,這是明顯的事,日期確切,證據無可懷疑,這兩張報紙不是為了證明德納第的話而故意印刷出來的,在《通報》上刊登的消息又是警署官方提供的。馬呂斯不能懷疑。那個出納員提供的情況是假的,自己也搞錯了。冉阿讓,忽然變偉大了,從雲霧中出來,馬呂斯禁不住歡快地叫道:
「那麼,這不幸的人是一個可敬可佩的人!這筆財產真是他的!他就是馬德蘭,整整一個地區的護衛者!冉阿讓是沙威的救命人!這是個英雄!一個聖人!」
「他不是一個聖人,也不是一個英雄,」德納第說,「他是個殺人犯和盜賊。」
他加上了一句,用一種開始感到自己有了點權威的語氣說話:「我們得靜下心來。」
盜賊,殺人犯,馬呂斯認為這些字眼已經消失了,可是它們又再次出現,他好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怎麼還是這些事!」他說。
「總是這些事,」德納第說。「冉阿讓沒有搶劫馬德蘭,但他是個盜賊。他沒有殺死沙威,但他確是殺人犯。」
馬呂斯問:「您是否指四十年前那樁可憐的偷竊案?根據您手邊的報紙,說明他已終身懺悔,克己利人,道義兼備,贖罪自新了。」
「我說殺人和盜竊,男爵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說的是最近的事。我要向您洩露的事別人是一無所知的,是沒人聽說過的,您可能在其中能找到冉阿讓手段高明地送給男爵夫人的財產的來源。我說手段高明,因為,通過這樣的贈款,鑽進一個高貴的家庭來分享清福,同時隱藏了自己的罪惡,享受著搶來的錢,隱瞞自己的名字,建立起一個家庭,這不是一個笨人所能做到的。」
「我可以在這裡打斷您的話,」馬呂斯提醒他注意,「但您還是繼續說下去!」
「男爵先生,我一切都向您直說,酬勞由您慷慨賞賜好了。這個秘密真值大量黃金呢。您會問我:『為什麼我不去找冉阿讓?』原因很簡單,我知道他放棄了這些錢,讓給了您,我覺得他謀劃得很巧妙;但他現在卻是一文不名了,要是去找他,他會讓我看他兩手空空。既然我到若耶去需要旅費,我樂意來找無所不有的您,而不願去找一無所有的他。我感到有些疲乏了,請允許我坐下吧!」
馬呂斯坐下,也示意讓他坐下。
德納第坐到一張有軟墊的椅子上,再拿起那兩張報紙塞進信封裡,小聲嘟囔,一邊用指甲敲著《白旗報》說:「這一張是我費盡心血才弄到的。」然後,他翹起二郎腿,靠著椅背,這種姿勢正是說話有把握的人所特有的,於是進入正題,嚴肅地說著下面這些有份量的話:
「男爵先生,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大概一年前,在暴動的那天,有一個人在巴黎大陰溝裡,在陰溝和塞納河的接頭處,殘廢軍人院橋和耶拿橋之間。」
馬呂斯忽然把他的椅子靠近了德納第的椅子。德納第注意到了這個動作,慢慢地繼續他的敘述,就像一個演說家吸引住了和他對話的人,並感到對方聽了自己的敘述在激動起來,心驚膽戰。
「這個人,不得不藏起來,其原因和政治無關,他把陰溝當作住家,並且還有一把鑰匙。我再說一遍,這天是六月六日,大概在晚上八時左右,這人聽見陰溝裡有聲音。他大為驚奇,就躲了起來,窺伺著。這是走路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有人在向他這邊走來。這真是怪事,除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陰溝裡。陰溝的鐵柵欄出口離此不遠,從那兒射來的一點光使他能看見新來的人,並看見這人背上背著東西。他彎著腰前進。那彎著腰走路的人是一個過去的苦役犯,背的是一具死屍。如果有現行的殺人犯的話這就是一個。至於說到搶劫,那當然不成問題;沒有人會無故行兇的。這人正要把屍體丟進河去。有一點請注意,在到達鐵柵欄出口之前,這個苦役犯來自陰溝遠處,他一定會遇到一個可怕的窪地,他好像也可以把屍體丟進去,但第二天,通陰溝的工人在窪地工作時會發現被殺害的人,殺人犯不願這樣做。他寧願背著重負越過窪地,他一定花了驚人的力氣,他冒了最大的生命危險,我不懂他怎麼能夠活著出來。」
馬呂斯的椅子又挨近了一點。這時德納第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繼續說下去:
「男爵先生,一條陰溝不是『馬爾斯廣場』,那裡什麼都缺,也缺地方。兩人在裡面總得見面。這事也發生了。住戶和過路的人不得不打招呼,雖然雙方都不原意。過路的向住戶說:『您看,我背著這東西,我得走出去,你有鑰匙,給我吧。』這個苦役犯力大如牛,當然不能拒絕他。但有鑰匙的人和他談判,為了故意拖延時間。他察看了這個死人,但看不清什麼,只知他是個年輕人,穿著講究,像一個富家子弟,面部血跡模糊。他一邊談話,一邊設法撕下死者背後的一塊衣襟,而並沒有被殺人犯發覺。一種物證,您明白了吧,這是可以重新抓到線索的辦法,並可以向罪人證明他所犯的罪。他把物證放在口袋裡。這之後,他把鐵柵欄打開,放出這人和他背上的負擔,再關上門就逃跑了,他不願再牽連進去,尤其不願在兇手丟屍入河時自己還在旁邊。現在您明白了,背死屍的是冉阿讓,有鑰匙的人此刻正在和您說話,還有那塊衣襟……」
德納第在說完這話的同時,從口袋裡抽出一塊撕碎了的沾滿深色斑點的黑呢碎片,他用兩個大拇指和兩個食指夾著,舉得和他的眼睛一般高。
馬呂斯站起來,面色慘白,呼吸困難,眼睛盯著這塊黑呢一言不發,他目光不離這塊破布地退到牆邊,用右手向後伸去,在牆上摸索著尋找一把在壁爐旁邊的壁櫥鎖眼上的鑰匙。他找到這把鑰匙後,打開壁櫥門,伸進手臂,不用眼看,他驚愕的眼光不離開德納第展開的破布。
這時德納第繼續說:
「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認為這個被殺的年輕人是一個被冉阿讓誘騙來的、身上有著大量錢財的外國闊佬。」
「這青年就是我,衣服在這裡!」馬呂斯大聲叫著,把一件沾滿血跡的舊衣服丟在地板上。
然後,他把德納第手上那塊碎片奪過來,蹲在衣服前,把撕下的這塊湊在缺去一塊的衣擺上,撕口完全吻合,破布正好補全了那件衣服。
德納第目瞪口呆,他心想:「我完蛋了。」
馬呂斯顫抖著站起來,既失望又喜不自禁。
他搜索著衣袋,氣憤地走向德納第,把抓滿了五百和一千法郎的拳頭舉到他面前,幾乎碰著他的臉:
「你這卑鄙的東西!你撒謊,誹謗,陰險惡毒。你來誣告這個人,你卻反而證明他無罪;你要陷害他,結果你反而使他變得更加榮耀。而盜賊就是你!你是殺人犯!我見過你,你這個容德雷特的德納第,住在醫院路的貧民窟裡。我知道的和你有關的情況足以送你去服苦役,甚至要去比服苦役更遠的地方,如果我願意的話。拿著,這裡是一千法郎,惡貫滿盈的無賴!」
於是他扔了一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給德納第。
「啊!容德雷特的德納第,下流騙子!這一下你該受到教訓了,販賣機密的舊貨商,出售秘密的掮客,在黑暗中搜索的傢伙,下賤的東西!拿去這五百法郎,滾出去,滑鐵盧保護了你。」
「滑鐵盧!」德納第嘟囔著,把五百和一千法郎裝進了口袋。
「不錯,殺人犯!你在那裡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一位將軍。」德納第昂起了頭說。
「一位上校!」馬呂斯氣憤地回答,「為一位將軍我是不會給你一分錢的。而你來這裡是破壞別人的名譽的!我告訴你,你犯過一切罪行。滾!不要再露面了!只盼你能幸福,我只希望這一點。啊!魔鬼!這裡又是三千法郎,拿去。明天你就離開這裡,帶著女兒到美洲去。你的老婆早已死了,可惡的騙子!我要監視你動身,強盜,那時我再給你兩萬法郎,滾到別處去找死吧!」
「男爵先生,」德納第深深鞠躬回答說,「感恩不盡。」
於是,德納第出去了,他莫名其妙,在這種甜蜜的上千法郎的轟擊下,鈔票象雷擊那樣劈頭蓋臉而來,他感到驚喜交集。
他確實是被雷擊了,但他也樂意,如果有一個避雷針的話,他反而感到遺憾了。
我們立刻把這個人的事交代完。在我們此刻所敘述的事兩天之後,他在馬呂斯的安排下,用了一個假名,揣著匯到紐約去的兩萬法郎的匯票,帶著女兒阿茲瑪到美洲去了。德納第這個失敗的資產者的歹毒心腸是無可救藥的,他到美洲後依然和在歐洲時一樣。和一個壞人接觸有時常常就把好事變成了壞事。有了馬呂斯這筆款,德納第做了一個販賣黑奴的商人。
德納第一出門,馬呂斯就跑到花園裡,珂賽特還在散步。
「珂賽特,珂賽特!」他叫著,「來!快來,一起出去。巴斯克,一輛街車!珂賽特,來,啊!我的上帝!是他救了我的命!不要耽誤時間了!快圍上圍巾。」
珂賽特以為他瘋了,但還是聽從了他的話。
他喘不過氣來,用手壓住心跳,他大步地來回走著,他吻著珂賽特:「啊!珂賽特!我是一個可恥的人!」他說。
馬呂斯心情狂亂,他開始模糊地看到冉阿讓那不知多麼崇高而慘淡的形象。一種絕無僅有的美德顯示在他眼前,至高無上而又溫和,偉大而又謙虛。這個苦役犯已經聖化,成為基督了。這奇跡使馬呂斯眼花繚亂,他不知道究竟見到了什麼,只知道偉大無比。
一會兒,街車來到了門前。
馬呂斯讓珂賽特上車,自己也跳了上去。
「車伕,」他說,「武人街七號。」
馬車出發了。
「啊!多麼幸福呀!」珂賽特說,「武人街,我都不敢向你提了,我們去看望讓先生!」
「是你的父親,珂賽特,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是你的父親。珂賽特,我猜著了。你說你從沒有收到我叫伽弗洛什送給你的信,這信肯定是落在他的手裡了。珂賽特,他到街壘去是為了把我救出來。他既發願要成為天使,他順便又救了別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從這深淵裡拖出來帶給你。他背著我通過那可怕的陰溝,啊!我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忘恩負義的人。珂賽特,他做了你的保護人,又成了我的保護人。你想想,那裡有一個可怕的窪地可以使人沒頂千百次,人會埋在污泥裡,珂賽特,他卻使我渡過去了。我當時處在昏迷狀態,我看不見,聽不見,對自己的遭遇一無所知。我們去把他接回來,和我們一起回來,不論他願意不願意,不讓他再離開我們了。但願他在家裡!但願我們能找到他!今後我將終生崇敬他。對了,一定是這樣,你明白嗎,珂賽特?伽弗洛什的信是送給他了,一切都弄清楚了,你懂了吧!」
珂賽特一點也不懂。
「你說得對。」她向他說。
這時車輪正向前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