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世紀時托勒密(Ptolemee)創立地心說,每個行星為一重天,最高的行星為七重天,八層為恆星天,此說後被哥白尼(Copernic)推翻。
婚禮的第二天是靜悄悄的,大家尊重幸福的人,讓他們單獨在一起,也讓他們稍遲一點起身。來訪和祝賀的喧鬧聲稍後一點才會開始。二月十七日,中午稍過,當巴斯克臂下夾著抹布和雞毛撣,正忙著打掃「他的候客室」時,他聽見輕輕的敲門聲。沒有按門鈴,在當天這樣做是知趣的。巴斯克打開門,見到割風先生。他把他引進客廳,那裡東西都零亂地堆放著,就像是咋晚快樂節日後的戰場。
「天哪,先生,」巴斯克注意到了,「我們都起遲了。」
「你的主人起床了沒有?」冉阿讓問。
「先生的手好了沒有?」巴斯克回答。
「好些了,你的主人起床了嗎?」
「哪一位?老的還是新的?」
「彭眉胥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站直了身子說。
身為男爵主要是在他僕人的眼裡,有些東西是屬於他們的;哲學家稱他們為沾頭銜之光者,這一點使他們得意。馬呂斯,我們順便提一下,是共和國的戰士,他已證實了這一點,現在則違反他的心願成了男爵。家裡曾為這個頭銜發生過一次小小的革命;而現在卻是吉諾曼先生堅持這點了,馬呂斯倒滿不在乎。不過彭眉胥上校曾留過話:「吾兒應承襲我的勳位。」馬呂斯服從了。還有珂賽特,她已開始成為主婦,也很樂意做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又說,「我去看看。我去告訴他割風先生來了。」
「不,不要告訴他是我,告訴他有人要求和他個別談話,不用說出姓名。」
「啊!」巴斯克說。
「我要使他感到出其不意。」
巴斯克又「啊」了一下。第二個「啊」是他對第一個「啊」的解釋。
於是他走了出去。
冉阿讓獨自留在客廳裡。
這個客廳,我們剛才說過,還是亂七八糟的。仔細去聽時好像還能隱約聽到婚禮的喧嘩聲。地板上有各種各樣的從花環和頭上掉下來的花朵。燃燒到頭的蠟燭在水晶吊燈上增添了蠟制的鐘乳石。沒有一件木器擺在原來的地方。在幾個角落裡,三四把靠近的椅子圍成一圈,好像有人還在繼續談天。總的情況看起來還是歡樂的。已過去了的節日,還留下了某種美感。這些都曾是快樂的。在拖亂了的椅子上,在開始枯萎的花朵中,在熄了的燈光下,大家曾想到過歡樂。繼吊燈的光輝之後太陽興高采烈地進入客廳。
幾分鐘過去了。冉阿讓沒有動,仍呆在巴斯克離去時的地方。他臉色慘白。他的眼睛因失眠陷進眼眶,幾乎看不見了。他的黑色服裝現出穿了過夜的皺紋,手肘處沾著呢子和墊單磨擦後起的白色絨毛。冉阿讓望著腳邊地板上太陽畫出來的窗框。
門口發出了聲音,他便抬頭望。
馬呂斯進來了,高昂著頭,嘴上帶著笑,臉上有著無法形容的光彩,滿面春風,目光裡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原來他也沒有睡覺。
「是您呀,父親!」他看見冉阿讓時這樣叫道,「這個傻瓜巴斯克一副神秘的樣子!您來得太早了,剛十二點半,珂賽特還在睡覺呢!」
馬呂斯稱割風先生「父親」的意思是「無比的幸福」。我們知道,在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隔閡、冷淡和拘束,存在著要打碎的或融化的冰塊。馬呂斯陶醉的程度已使隔閡消失,冰雪融化,使他和珂賽特一樣把割風先生當作父親來看待了。
他繼續說著,心中冒出說不完的話,這正是聖潔的極度歡樂所應有的表現:
「我真高興見到您!您不知道昨天我們因您不在而感到多麼遺憾!早安,父親。您的手怎麼樣了?好些了,是嗎?」
於是很滿意他對自己作出的好的回答,他又繼續說:
「我們倆一直在談您。珂賽特非常愛您!您不要忘記這裡有您的寢室。我們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我們真不再需要了。您當初怎麼會去住在那樣一條街上?它是有病的,愁眉苦臉的,醜陋不堪,一頭還有一道柵欄,那裡又冷,簡直進不去。您來住在這裡,今天就來。否則珂賽特要找您算賬。我預先通知您,她是準備牽著我們大家的鼻子跟她走的。您看見您的寢室了,它緊挨著我們的房間,窗子向著花園;已經叫人把門上的鎖修好了,床也鋪好了,房間都整理好了,您只要來住就行了。珂賽特在您的床前放了一張烏德勒支絲絨的老圈手椅,她向它說:『你伸開兩臂迎接他。』每年春天,在您窗前刺槐的花叢裡會飛來一隻黃鶯。兩個月以後您就能見到它了。它的巢在您的左邊,而我們的窩則在您的右邊。晚上它來歌唱,白天有珂賽特的語聲。您的房間朝著正南方向。珂賽特會把您的書放在那裡,您的《庫克將軍旅行記》,還有另一本旺古費寫的旅行記,以及所有您的東西。我想,還有一隻您所珍視的小提箱,我已給它選定了一個體面的角落。您得到了我外祖父的讚賞,您和他談得來。我們將一起共同生活。您會打惠斯特紙牌嗎?您會打惠斯特就更使外祖父喜出望外了。我到法院去的日子,您就帶珂賽特去散步,讓她攙著您的手臂,您知道,就和從前在盧森堡公園時一樣。我們完全決定了要過得十分幸福。而您也來分享我們的幸福,聽見嗎?父親?啊,您今天和我們一起進早餐吧?」
「先生,」冉阿讓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我過去是一個苦役犯。」
耳朵聽到的尖音有一個對思想和耳朵都可以超過的限度。這幾個字「我過去是一個苦役犯」,從冉阿讓口中出來,進入馬呂斯的耳中,是超出了聽到的可能。馬呂斯聽不見。他覺得有人向他說了話;但他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呆住了。
此刻他才發現,和他說話的人神情駭人,他激動的心情使他直到目前才發現這可怕的慘白面色。
冉阿讓解去吊著右手的黑領帶,去掉包手的布,把大拇指露出來給馬呂斯看。
「我手上什麼傷也沒有。」他說。
馬呂斯看了看大拇指。
「我什麼也不曾有過。」冉阿讓又說。
手指上的確一點傷痕也沒有。
冉阿讓繼續說:
「你們的婚禮我不到比較恰當,我盡量做到不在場,我假裝受了傷,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書上加上無效的東西,為了避免簽字。」
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冉阿讓回答,「我曾被罰,幹過苦役。」
「您真使我發瘋!」馬呂斯恐怖地喊起來。
「彭眉胥先生,」冉阿讓說,「我曾在苦役場呆過十九年,因為偷盜。後來我被判處無期徒刑,為了偷盜,也為了重犯。目前,我是一個違反放逐令的人。」
馬呂斯想逃避事實,否認這件事,拒絕明顯的實情,但都無濟於事,結果他被迫屈服。他開始懂了,但他又懂得過了分,在這種情況下總是這樣的。他心頭感到醜惡的一閃現;一個使他顫抖的念頭,在他的腦中掠過。他隱約看到他未來的命運是醜惡的。
「把一切都說出來,全說出來!」他叫著,「您是珂賽特的父親!」
於是他向後退了兩步,表現出無法形容的厭惡。
冉阿讓抬起頭,態度如此尊嚴,似乎高大得頂到了天花板。
「您必須相信這一點,先生,雖然我們這種人的誓言,法律是不承認的……」
這時他靜默了一下,於是他用一種至高無上而又陰沉的權威口氣慢慢地說下去,吐清每一個字,重重地發出每一個音節:
「……您要相信我。珂賽特的父親,我!在上帝面前發誓,不是的,彭眉胥先生,我是法維洛勒地方的農民。我靠修樹枝維持生活。我的名字不是割風,我叫冉阿讓。我與珂賽特毫無關係。您放心吧。」
馬呂斯含糊地說:
「誰能向我證明?……」
「我,既然我這樣說。」
馬呂斯望著這個人,他神情沉痛而平靜,如此平靜的人不可能撒謊。冰冷的東西是誠摯的。在這墓穴般的寒冷中使人感到有著真實的東西。
「我相信您。」馬呂斯說。
冉阿讓點一下頭好像表示知道了,又繼續說:
「我是珂賽特的什麼人?一個過路人。十年前,我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疼她,這是事實。自己老了,看著一個孩子從小長大,是會愛這個孩子的。一個人老了,覺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認為,您能這樣去想,我還有一顆類似心一樣的東西。她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她需要我。這就是為什麼我愛她的原因。孩子是如此軟弱,任何一個人,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做他們的保護人。我對珂賽特盡到了保護人的責任。我並不認為這一點小事當真可以稱作善事;但如果是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吧。請您記下這一件可以減罪的事。今天珂賽特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們開始分道。從今以後我和她毫無關係了。她是彭眉胥夫人。她的靠山已換了人。這一替換對她有利。一切如意。至於那六十萬法郎,您不向我提這件事,我比您搶先想到,那是一筆托我保管的錢。那筆款子為什麼會在我手中?這有什麼關係?我歸還這筆款子。別人不能對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這筆錢並且說出我的真姓名。這是我的事,我本人要您知道我是什麼人。」
於是冉阿讓正視著馬呂斯。
馬呂斯此刻的感覺是心亂如麻,茫無頭緒。命運裡有些狂風會引起心裡這樣洶湧澎湃的波濤。
我們大家都經歷過這種內心極其混亂的時刻,我們說的是頭腦裡首先想到的話,這些話不一定是真的應該說的。有些突然洩露的事使人承受不了,它好像毒酒,使人昏迷。馬呂斯被新出現的情況驚得不知所措,他在說話時甚至像在責怪這人暴露了真情。
「您究竟為什麼要向我說這些話呢?」他叫喊著,「什麼原因在強迫您說?您盡可以自己保留這個秘密。您既沒有被告發,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您樂意來洩露這事總有個理由,說完它,還有其他的事。根據什麼理由您要承認這件事?
為了什麼原因?」
「為了什麼原因?」冉阿讓回答的聲音如此低沉而微弱,好像在自言自語而不是在向馬呂斯說話。「不錯,為了什麼原因,這個苦役犯要來說:『我是一個苦役犯?』是呀!這個原因是很奇怪的,這是為了誠實。您看,最痛苦不過的是有根線牽住了我的心。尤其在人老了的時候,這些線就特別結實,生命四周的一切都可毀掉,而這線卻牢不可斷。如果我能拔掉這根線,將它拉斷,解開或者切除疙瘩,遠遠地走開,我就可以得救,只要離開就行了;在布洛亞街就有公共馬車;你們幸福了,我走了。我也曾設法把線拉斷,我抽著,但它卻牢不可斷,我連心都快拔出來了。於是我說:『我只有不離開這裡才能活下去,我必須待在這裡。』真就是這樣,您有理,我是一個蠢人,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地待下來?您在您的家裡給了我一間寢室,彭眉胥夫人很愛我,她向這只沙發說:『伸開兩臂迎接他。』您的外祖父巴不得我來陪伴他,他和我合得來,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飯,珂賽特挽著我的手臂……彭眉胥夫人,請原諒,我叫慣了,我們在一個屋頂下,同桌吃飯,共用一爐火,冬天我們圍爐取暖,夏天仍去散步,這些都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這些就是一切。我們同住像一家人一樣。一家人!」
提到這兩個字,冉阿讓變得怕和人交往的樣子,他叉起雙臂,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板,好像要挖一個地洞,他的聲音忽然響亮起來了:
「一家人!不可能,我沒有家,我,我不是你們家裡的人。我不屬於人類的家庭。在家庭的生活中我是多餘的,世上有的是家,但不是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離失所的人。我是否有過一個父親或一個母親?我幾乎懷疑這一點。我把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一切就結束了,我看到她幸福並和她心愛的人在一起,這裡有一個慈祥的老人,一對天使共同生活,幸福美滿,一切稱心如意了,於是我對自己說:『你,可不要進去。』我可以說謊,不錯,來瞞著你們所有的人,仍舊當割風先生。只要為了她,我就能說謊;但現在是為了我自己,我不該這樣做。不錯,我只要不說,一切就會照舊,你問我是什麼理由迫使我說出來?一個怪理由,就是我的良心。不洩露其實很容易。我曾整夜這樣來說服我自己;您讓我說出秘密,而我來向您說的事是如此不尋常,您確實有權讓我說;真的,我曾整夜給自己找理由,我也給自己找到了很充足的理由,是的,我已盡我所能。但有兩件事我沒有做到:我既沒有把牽住我、釘住我、封住我的心的線割斷,又沒有,當我一人獨處時,讓那輕聲向我說話的人住口。因此我今早來向您承認一切。一切,或者幾乎就是一切。還有一些是不相干的,只涉及我個人的,我就保留下來了。主要的您已知道。因此我把我的秘密交給您,在您面前我說出我的秘密,這並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心。我鬥爭了一整夜,啊!您以為我沒有向自己解釋這並不是商馬第事件,隱瞞我的姓名無損於人,並且割風這個名字是割風為了報恩而親自送給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它,我在您給我的房中可以過得愉快,我不會礙事,我將待在我的角落裡,您有珂賽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恰如其分的一份幸福,繼續做割風先生,這樣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不錯,除了我的良心,到處使我感到快樂,但我心靈深處仍是黑暗的。這樣的幸福是不夠的,要自己感到滿意才行。我這樣仍舊當割風先生,我的真面目就隱藏起來了,而在你們心花怒放的時候,我心裡藏著一件曖昧的事,在你們的光明磊落中,我還有著我的黑暗;這樣,不預先警告,我就逕自把徒刑監獄引進了你們的家,我和你們同桌坐著,心中暗自思量,如果你們知道我是誰,一定要把我趕出大門,我讓僕從侍候著我,如果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叫:『多麼可怕呀!』我把手肘碰著您,而您是有權拒絕的,我可以騙到和你們握手!在你們家裡,可敬的白髮老人和可恥的白髮老人將分享你們的敬重;在你們最親切的時候,當人人都以為相互都已把心完全敞開,當我們四個人一起的時候,在您的外祖父、你們倆和我之中,就有一個是陌生人!我將和你們在一起共同生活,同時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蓋揭開。這樣我會把我這個死人強加給你們這些活人,我將終身被判過這種生活。您、珂賽特和我,我們三個人將同戴一頂綠帽子!你難道不發抖嗎?我只是眾人裡一個被壓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個最凶狠的人。而這罪行,我將每日重犯!這一欺騙,我則每日重複!這個黑暗的面具,我每天都要戴著!我的恥辱,每天都要使你們擔負一部分!每天!使你們,我親愛的,我的孩子,我的純潔的人來負擔!隱瞞不算一回事?緘默是容易辦到的嗎?不,這並不簡單。有的緘默等於撒謊。我的謊言,我的假冒的行為,我的不適當的地位,我的無恥,我的背叛,我的罪惡,我將一滴一滴地吞下肚去,吐了又吞,到半夜吞完,中午又重新開始,我說的早安是種欺騙,我說的晚安也會是種欺騙,我將睡在這上面,和著麵包吞下去,我將面對珂賽特,我將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我將會是一個萬惡的騙子!為了什麼目的?為了得到幸福。為了得到幸福,為自己!難道我有權利得到幸福?我是處於生活之外的人啊,先生。」
冉阿讓停了下來。馬呂斯聽著。像這樣連貫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斷的。冉阿讓又重新放低語調,但這已不是低沉的聲音,而是死氣沉沉的聲音:
「您問我為什麼要說出來?您說我既沒有被告發,也沒有被跟蹤,也沒有被追捕。是的,我是被告發了!是的!被跟蹤和被追捕了!被誰?被我自己。是我擋住我自己的去路,我自己拖著自己,我自己推著,我自己逮捕自己,我自己執行,當一個人自己捉住自己時,那就是真捉住了。」
於是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馬呂斯靠去:
「您看這個拳頭,」他繼續說,「您不覺得它揪住這領子是不打算放掉的?好吧!良心完全是另一種拳頭呀!如果要做幸福的人,先生,那就永遠不應懂得天職,因為,一旦懂得了,它就是鐵面無私的。似乎它因為你懂了而懲罰你;不對,它為此而酬報;因為它把你放進一個地獄裡去,在那裡你感到上帝就在你身旁。剖腹開膛的懲罰剛要結束,自己和自己之間就相安無事了。」
於是他用一種痛心而強調的語氣繼續說:
「彭眉胥先生,這不合乎常情,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我在您眼裡貶低自己,才能在自己眼裡抬高自己。我已碰到過一次這樣的事,但沒有這樣沉痛;那不算什麼。是的,一個誠實人。如果因我的過錯,您還繼續尊敬我,那我就不是誠實的人;現在您鄙視我,我才是誠實的。我的命運注定了只能得到騙來的尊重,這種尊重使我內心自卑,並徒增內疚,因此要我自尊,就得受別人的蔑視。這樣我才能重新站起來。我是一個不違反良心的苦役犯。我知道這很難使人相信。但我又有什麼辦法?就是這樣。我自己向自己許下諾言;我履行諾言。一些相遇把我們拴住,一些偶然事件使我們負起責任。您看,彭眉胥先生,我一生中遇到的事真是不少啊。」
冉阿讓又停頓了一下,用力嚥下口水,好像他的話裡有一種苦的回味,他又繼續說下去:
「當一個人有這樣駭人的事在身上時,就無權去瞞人而使別人來共同分擔,無權把瘟疫傳給別人,無權使別人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從他的絕壁往下滑,無權使自己的紅帽子1去拖累別人,無權暗中使自己的苦難成為別人幸福的拖累。走近健康的人,暗中把自己看不見的癰疽去碰觸別人,這是多麼的卑鄙。割風儘管把姓名借給我,我可無權使用;他能給我,我可不能佔有。一個名字,是代表本人的。您看,先生,我動了一下腦筋,我讀過一點書,雖然我是一個農民;大道理我還能懂得。您看我的言辭還算得體。我自己教育過自己。是啊!詐取一個名字,據為己有,這是不誠實的。字母也像錢包或懷表一樣可以被盜。簽一個活著的假名,做一個活的假鑰匙,撬開鎖進入誠實人的家,永不能昂首正視,永遠得斜著眼偷看,自己心裡真感到恥辱,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寧願受苦,流血,痛哭,自己用指甲剝下肉上的皮,整夜在痛苦中扭捩打滾,折磨心胸。這就是我來向您講明這一切的原因,正像您所說的,樂意這樣做。」
1死囚戴紅帽子。
他困難地喘著氣,並且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過去,為了活命,我偷了一塊麵包;今天,為了活命,我不盜竊名字。」
「為了活命!」馬呂斯打斷他的話,「您不需要這個名字了?
為了活命。」
「啊!我懂得自己的意思了。」冉阿讓緩慢地連續幾次抬起了頭又低了下去。
一陣沉默。兩人都默默無言,各人都沉浸在思想深處。馬呂斯坐在桌旁,屈著一指托住嘴角,冉阿讓來回踱著,他停在一面鏡子前不動,於是,好像在回答心裡的推理,他望著鏡子但沒有看見自己說道:
「只是現在我才如釋重負!」
他又開始走,走到客廳的另一頭,他回頭時發現馬呂斯在注視著他走路,於是他用一種無法形容的語氣對他說:
「我有點拖著步子走路。您現在知道是什麼原因了。」
然後他完全轉向馬呂斯:
「現在,先生,您請想像一下,我仍是割風先生,我在您家裡待下去,我是您家裡的人,我在我的寢室裡,早晨我穿著拖鞋來進早餐,晚上我們三個人去看戲,我陪彭眉胥夫人到杜伊勒裡宮和王宮廣場去散步,我們在一起,你們以為我是你們一樣的人;有那麼一天,我在這兒,你們也在,大家談天說笑,忽然,你們聽見一個聲音,叫著這個名字:『冉阿讓!』於是警察這只可怕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突然把我的假面具扯掉了!」
他又沉默了;馬呂斯戰慄著站了起來,冉阿讓又說:
「您覺得怎麼樣?」
馬呂斯用沉默作回答。
冉阿讓接著說:
「您看,我沒有保持沉默是對的。好好地繼續過你們幸福的生活吧!好像在天堂裡一樣,做一個天使的天使,生活在燦爛的陽光中,請對此感到滿足,不要去管一個可憐的受苦人是以什麼方式向您開誠佈公和盡他的責任的。在您面前是一個悲慘的人,先生。」
馬呂斯慢慢地在客廳中穿過,當他走近冉阿讓時,向他伸出手來。
但馬呂斯是不得不去握那只不向他伸出的手的,冉阿讓聽憑他握,馬呂斯覺得好像握著一隻大理石的手。
「我的外祖父有些朋友,」馬呂斯說,「我將設法使您獲得赦免。」
「無濟於事,」冉阿讓回答,「別人認為我已死去。這已足夠了。死了的人不會再被監視。他們被認為是在靜靜地腐爛著。
死了,等於是赦免了。」
於是,他把馬呂斯握著的手收回來,用一種嚴酷的自尊語氣補充了一句:
「此外,盡我的天職,這就是我要向它求救的那個朋友;我只需要一種赦免,那就是我自己良心的赦免。」
這時,在客廳的那一頭,門慢慢地開了一半,在半開的門裡露出了珂賽特的頭。人們只看到她可愛的面容,頭髮蓬鬆,很好看,眼皮還帶著睡意。她做了一個小鳥把頭伸出鳥巢的動作,先看看她的丈夫,再看看冉阿讓,她笑著向他們大聲說著,好像是玫瑰花心裡的一個微笑:
「我打賭你們在談政治!真傻,不和我在一起!」
冉阿讓打了一個寒噤。
「珂賽特!……」馬呂斯吞吞吐吐。接著他停住了。在別人看來好像兩個有罪的人。
珂賽特,興高采烈地繼續來回地看著他們兩人。她的眼裡像是閃耀著天堂裡的歡樂。
「我當場抓住你們了,」珂賽特說,「我剛從門外聽見我父親割風說:『良心……盡他的天職……』這是政治呀,這些。我不愛聽。不該第二天就談政治,這是不公正的。」
「你弄錯了,珂賽特,」馬呂斯說,「我們在談生意。我們在談你的六十萬法郎存放在什麼地方最好……」
「還有別的,」珂賽特打斷他的話,「我來了,你們這裡要我來嗎?」
她乾脆走進門,到了客廳裡。她穿著一件白色寬袖百褶晨衣,從頸部一直下垂到腳跟。在那種天上金光閃耀的古老的哥特式油畫中,有著這種可以放進一個天使的美麗的寬大衣裳。
她在一面大穿衣鏡前從頭至腳地注視自己,然後突然用無法形容的狂喜聲調大聲說:
「從前有一個國王和一個王后。啊!我太高興了!」
說完這句話,她向馬呂斯和冉阿讓行了一個屈膝禮。
「就是這樣,」她說,「我來坐在你們身旁的沙發椅上,再過半小時就進早餐了,你們儘管談你們的,我知道男人們是有話要說的,我會乖乖地待著。」
馬呂斯挽著她的手臂親熱地向她說:
「我們在談生意。」
「想起了一件事,」珂賽特回答,「我剛才把窗子打開了,有很多小丑到花園裡來了。都是些小鳥,不戴面具。今天是齋期開始,可是小鳥不吃齋呀!」
「我告訴你我們在談生意,去吧,我親愛的珂賽特,讓我們再談一下,我們在談數字,你聽了會厭煩的。」
「你今天打了一個漂亮的領結,馬呂斯。你很愛俏,大人,不,我不會厭煩。」
「我肯定你會厭煩的。」
「不會,因為是你們,我聽不懂你們談的話,但我能聽著你們說話,聽見心愛的人的聲音,就不用去了解說的是什麼了。只要能在一起,這就是我的要求。無論如何,我要和你們待在這兒。」
「你是我親愛的珂賽特!但這件事不行。」
「不行!」
「對。」
「好吧,」珂賽特又說,「我本來有新聞要告訴你們。我本想告訴你們外祖父還在睡覺,姨媽上教堂去了,我父親割風房間裡的煙囪冒著煙,還有妮珂萊特找來了通煙囪的人,還有杜桑和妮珂萊特已吵了一架,妮珂萊特譏笑杜桑是結巴。好吧,你們什麼也不知道。啊!這不行?我也一樣,輪到我了,你看吧,先生,我也說:『不行。』看看哪一個上了當?我求求你,我親愛的馬呂斯,讓我和你倆在一起吧!」
「我向你發誓,我們必須單獨談話。」
「那麼請問我是一個外人嗎?」
冉阿讓不開口。
珂賽特轉向他:
「首先,父親,您,我要您來吻我,您在這兒幹嗎一言不發,不替我說話?誰給了我這樣一個父親?您看我在家中很痛苦。
我的丈夫打我。來吧,馬上吻我一下。」
冉阿讓走近她。
珂賽特轉向馬呂斯,
「你,我向你做個鬼臉。」
於是她把額頭靠近冉阿讓。
冉阿讓走近她一步。
珂賽特後退。
「父親,您的面色慘白,是不是手臂痛?」
「手已經好了。」冉阿讓說。
「是不是您沒有睡好?」
「不是。」
「您心裡發悶?」
「不是。」
「那麼就吻我吧,如果您身體健康,睡得好,心裡愉快,那我就不責怪您。」
她再把額頭伸向他。
冉阿讓在這有著天上光彩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讓服從了。這是幽靈的微笑。
「現在幫助我來抗拒我的丈夫。」
「珂賽特……」馬呂斯說。
「您生氣吧,父親。告訴他我一定要待在這兒。你們盡可以在我面前說話。難道你們覺得我竟這樣傻。難道你們說的話竟這樣驚人!生意,把錢存入銀行,這有什麼了不起。男人們要無故製造秘密。我要待在這兒。我今天早晨很美麗,看看我,馬呂斯!」
她可愛地聳聳肩,裝出一副說不出的逗人的賭氣的模樣望著馬呂斯。兩人間好像有電花閃了一下,雖然旁邊還有人,但也顧不了了。
「我愛你!」馬呂斯說。
「我崇拜你!」珂賽特說。
於是兩人不由自主地擁抱起來了。
「現在,」珂賽特一邊整理晨衣的一個褶子,撅起勝利的嘴說,「我待在這兒。」
「這可不行,」馬呂斯用一種懇求的聲調回答道,「我們還有點事要講完。」
「還不行?」
馬呂斯用嚴肅的語氣說:
「說實在話,珂賽特,就是不行。」
「啊!您拿出男子漢的口氣來,先生。好吧,我走開。您,父親,您也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們都是暴君。我去告訴外祖父。如果你們認為我回頭會向你們屈服,那就錯了。我有自尊心,現在我等著你們。你們會發現我不在場你們就會煩悶。我走了,活該。」
她就出去了。
兩秒鐘後,門又打開了,她鮮艷紅潤的面容又出現在兩扇門裡,她向他們大聲說:
「我很生氣。」
門關上了。黑暗又重新出現。
這正如一道迷路的陽光,沒有料到,突然透過了黑夜。
馬呂斯走過去證實一下那門確是關上了。
「可憐的珂賽特!」他低聲說,「當她知道了……」
聽了這句話,冉阿讓渾身發抖,他用失魂落魄的眼光盯住馬呂斯。
「珂賽特!啊,對了,不錯,您要把這件事告訴珂賽特。這是正確的。您看,我還沒有想到過。一個人有勇氣做一件事,但沒有勇氣做另一件。先生,我懇求您,我哀求您,先生,您用最神聖的諾言答應我,不要告訴她。難道您自己知道了還不夠嗎?我不是被迫,是自己說出來的,我能對全世界說,對所有的人,我都無所謂。但是她,她一點不懂這是件什麼事,這會使她驚駭。一個苦役犯,什麼!有人就得向她解釋,對她說:『這是一個曾在苦役場待過的人。』她有一天曾見到一些被鏈子鎖著的囚犯,啊,我的天呀!」
他倒在一張沙發上,兩手蒙住臉,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但他肩膀在抽搐,看得出他在哭。無聲的淚,沉痛的淚。
啜泣引起窒息,他一陣痙攣,向後倒向椅背,想要喘過一口氣,兩臂掛著,馬呂斯見他淚流滿面,並且聽見他用低沉的好像來自無底深淵的聲音說:「噢!我真想死去!」
「您放心吧,」馬呂斯說,「我一定替您保密。」
馬呂斯的感受可能並沒有達到應有的程度,但一小時以來他不得不忍受這樣一件可怕的出乎意外的事,同時看到一個苦役犯在他眼前和割風先生的面貌逐漸合在一起,他一點點地被這淒涼的現實所感染,而且形勢的自然發展使他看出自己和這個人之間剛剛產生的距離,他補充說:
「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關於您如此忠心誠實地轉交來的那筆款子,這是個正直的行為,應該酬謝您,您自己提出數字,一定會如願以償,不必顧慮數字提得相當高。」
「我謝謝您,先生。」冉阿讓溫和地說。
他沉思一會,機械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於是提高嗓子說:
「一切差不多都完了,我只剩下最後的一件事……」
「什麼事?」
冉阿讓顯得十分猶豫,幾乎有氣無聲,含糊不清地說:「現在您知道了,先生,您是主人,您是否認為我不該再會見珂賽特了?」
「我想最好不再見面。」馬呂斯冷淡地回答。
「我不能再見到她了。」冉阿讓低聲說。
於是他朝門口走去。
他把手放在門球上,擰開了閂,門已半開,冉阿讓開到能過身子,又停下來不動了,然後又關上了門,轉身向馬呂斯。
他的面色不是蒼白,而是青灰如土,眼中已無淚痕,但有一種悲慘的火光。他的聲音又變得特別鎮靜:
「可是,先生,」他說,「您假如允許,我來看看她。我確實非常希望見她,如果不是為了要看見珂賽特,我就不會向您承認這一切,我就會離開這兒了;但是為了想留在珂賽特所在的地方,能繼續見到她,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都向您說清楚。您明白我是怎樣想的,是不是?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她在我身邊九年多了。我們開始時住在大路旁的破屋裡,後來在修女院,後來在盧森堡公園旁邊。您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她的。您還記得她的藍毛絨帽子。後來我們又住到殘廢軍人院區,那兒有一個鐵柵欄和一個花園,在卜呂梅街。我住在後院,從那兒我聽得見她彈鋼琴。這就是我的生活。我們從不分離。這樣過了九年零幾個月。我等於是她的父親,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眉胥先生,但現在要走開,不再見到她,不再和她談話,一無所有,這實在太困難了。如果您認為沒有什麼不恰當,讓我偶爾來看看珂賽特。我不會經常來,也不會待很久。您關照人讓我在下面一樓的小屋裡坐坐。我也可以從僕人走的後門進來,但這樣可能使人詫異。我想最好還是走大家走的大門吧。真的,先生,我還想看看珂賽特。次數可以少到如您所願。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吧,我只有這一點了。此外,也得注意,如果我永不再來,也會引起不良的後果,別人會覺得奇怪。因此,我能做到的,就是在晚上,黃昏的時候來。」
「您每晚來好了,」馬呂斯說,「珂賽特會等著您。」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讓說。
馬呂斯向冉阿讓一鞠躬,幸福把失望送出大門,兩個人就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