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阿讓就處於巴黎的下水道中。
這是巴黎和大海的又一相似之處。就像在大澤裡一樣,潛水員也能在下水道裡失蹤。
這種轉移是出奇的。就在市中心,冉阿讓就離開了城市;剎那間,在揭開蓋子又關上的工夫,他就從大白天進入絕對的黑暗,從中午到了半夜,從喧囂達到絕靜,從雷電般的漩渦中到了死氣沉沉的墳墓裡,比波隆梭街的變化轉折更不可思議的,是從極端的危境到了絕對的安全地帶。
突然掉入地窖,在巴黎的地牢裡消失,離開到處是死亡的街道來到這能活命的墳墓,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時刻。他一時感到頭昏眼花,於是傾耳諦聽,癡呆失常。這個救命的陷阱忽然在他下面打開。仁慈的上蒼就像使他上了當似的。這是上天安排的可愛的埋伏!
但是受傷者毫不動彈,冉阿讓不知他帶進陰溝的是活人還是死人。
他最初的感覺是失明。他突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感到在一分鐘工夫裡他耳也聾了,什麼也聽不見了。激烈的殘殺的怒吼在他上面只有幾尺遠,但由於有厚厚的土地隔絕,傳到他所在處,我們曾提起過,就變得微弱不清,好像地深處的聲響似的。他只要感到腳下踏實,這就夠了。他伸出一條手臂,接著又伸出另一條,在兩邊都接觸到了牆,發現巷道很窄;他腳下滑了一下,發現石板很濕。他謹慎地跨出了一步,怕有洞、小井或深坑什麼的。他發現石板路向前伸展著。一股惡臭提醒他自己在什麼地方。
不久以後,他已不瞎了。從他滑落下來的通風洞那兒射進了少許光線,他的視覺已經適應這地窖。他開始能辨別出一些東西。他藏身的地下巷道——沒有別的字眼比這更能說明這一情況了——後面有牆堵著。這是一條死胡同,術語稱之為分支管。在他前面,有另一堵牆,是一堵黑夜的牆。通風洞射進的光線在冉阿讓身前十步或十二步即消失,僅能在幾米長的陰溝濕牆上產生一點暗淡的白色,再遠一點就一團漆黑了;鑽到裡面去似乎很可怕,進去就像被吞沒一樣。但人仍能闖進這堵濃霧似的牆,也必須這樣做,甚至還得趕緊做。冉阿讓想起他在鋪路石下面發現的鐵柵欄,也很可能被士兵們發現,一切都讓偶然來安排,他們也可能走下這陷阱並搜查它。此刻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他已把馬呂斯放在地上,現在又把他拾起來,「拾起來」這個詞用得很恰當,他把他背到背上並向前走,堅決進入黑暗。
事實上他倆並非像冉阿讓所想的那樣已經得救。另一種危險,也不見得小,在等待著他們。在迅如閃電的鬥爭之後來到了到處是陷阱和腐爛氣息的地窖,在混亂後來到了糞坑。冉阿讓從地獄的一個圈子掉進了另一個圈子。
他走了五十步後就不得不停下來,出現了一個問題。這條巷道通到另一條橫管道。兩條路在面前出現了。選擇哪一條呢?他該向左還是向右?在漆黑的迷宮中如何定向呢?這座迷宮,我們已經指出過,有一條引線,這就是它的坡度,隨著斜坡,就走向河流。
冉阿讓立刻心中有了數。
他想他大概是在菜市場的陰溝中,因此,如果他選左路順坡而下,一刻鐘後他就可到達交易所橋和新橋之間,塞納河的一處出口,這也等於說在大白天出現在巴黎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他可能會走到一個游手好閒的人群集的十字路口。行人該多麼驚愕地看到兩個鮮血淋淋的人在他們腳下從地下走出來。警察會突然來到,附近就有著武裝的保安警察。他們還沒出洞口就會被捕。所以還不如鑽進這座曲折的迷宮,信任這黑暗,至於以後的出路只有聽天由命了。
他走上坡路,向右拐。
當他轉過了巷角以後,遠處通氣洞的光線就消失了,黑幕又在他前面落下,使他再次失明。但他仍繼續前進,盡力快走。馬呂斯的雙臂圍著他的脖子,雙足在他後面掛著。他用一隻手抓住這雙手臂,另一隻手摸索著牆。馬呂斯的面頰靠著他的面頰並貼在上面,而且在流血。他感到一股來自馬呂斯的微溫的水流在他身上淌著,浸透了他的衣服,但挨在他耳旁的受傷者的嘴裡仍有一股濕潤的熱氣,這說明他仍有呼吸,因此還有生命。此刻冉阿讓走的通道比第一條要寬些。冉阿讓困難地走著。昨夜的雨水尚未淌盡,在溝槽中間形成一道小激流。他必須靠著牆走,以免雙足泡在水裡。他這樣摸黑前進,就好像黑夜中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摸索,結果迷失在地下黑暗的脈管裡。
可是,慢慢地,也許遠處通氣洞透進了一點浮動著的光亮到這濃霧中來了,也許他的目光已習慣這種黑暗,他又有了一點模糊的視覺,他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有時他碰到的是牆,有時他正走過拱頂,瞳孔在夜間擴大了,結果在那裡找到了光亮,同樣靈魂在災禍中膨脹了,終於找到了上帝。
要辨別方向是不容易的。
可以這樣說,陰渠的線路反映了與它重疊著的街道的線路。當時巴黎有兩千兩百條街道,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地下那黑黢黢的支管如林的所謂的陰渠。當時已建成的陰渠,如各段相接,就有十一法里長。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目前的路網,多虧最後三十年特殊的辛勞,已不少於六十法裡了。
冉阿讓一開始就搞錯了,他以為他在聖德尼街下面,然而很不幸他並不在那兒。在聖德尼街下面有一條路易十三時期的石砌老溝,它直通被稱作大渠的總渠,它只有一個拐角,在右方;在舊聖跡區下面,它只有一條支管,聖馬爾丹溝,它的四臂成十字形。小化子窩斜巷的溝管的進口挨近科林斯小酒店,但從沒和聖德尼街的地下管接通;它通到蒙馬特爾溝管,這就是冉阿讓所在之處。在這裡迷路的機會太多了,蒙馬特爾陰渠是古老管網中最複雜的迷宮之一。幸而冉阿讓已走過了菜市場的陰渠,這條陰渠的平面圖呈現出無數雜亂的鸚鵡棲架似的岔道,但在他面前的困難還不止一次,街道(這確實是街道)的拐角也不止一個,在黑暗中像一個問號似的出現著:第一,在他左方,是石膏窯街大陰渠,這個傷腦筋的東西,它亂七八糟的支管成T字和Z字形,從郵政大廈地下和麥市圓亭下一直到塞納河,以Y字形結束;第二,在他右方,是鐘面街的彎曲巷道和它三條岔道,都是死胡同;第三,在他左邊,是瑪依街的分支,幾乎在進口處就像一個長柄叉,彎彎曲曲地伸展到盧浮宮下面排污水的地下室,有許多分支伸向四面八方;最後,在右邊,是絕食人街下面的死胡同,在沒到達總溝之前,這兒那兒還有些沒計算在內的小隱蔽處;總溝是唯一可以引導他到一個較遠因而也比較保險的出口去的。
如果冉阿讓對我們在這兒所指出的這一切有點概念,他只要摸摸溝牆,就很快明白他不在聖德尼街的地下溝渠中。他會感到手下摸到的不是打磨出來的老石塊,不是那種即使在陰溝裡也是高貴而堂皇的古式建築,地基是花崗石和肥石灰漿砌的,其造價是八百利弗一脫阿斯;他會感到摸到的是現代的廉價貨,經濟的節省的措施,碎磨石拌水凝砂漿,下面有一層混凝土,造價是二百法郎一米,資產階級的泥水工程稱它為「碎石貨」。但冉阿讓對此卻一無所知。
他心情焦急,但鎮靜地向前走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靠運氣,換句話說靠上天保佑。
漸漸地,可以說有種恐懼侵襲了他。包圍他的黑暗進入了他的心靈。他在謎中走。這個污水溝渠實在太可怕,它的交叉使人暈眩。在這黑暗的巴黎裡被擒是淒慘的事。冉阿讓必須找到,也就是在盲目地探索他的路線。在這陌生地區,他每冒險走一步都可能成為他的最後一步。他怎樣走出這裡呢?他是否能找到一條出路?他是否能及時找到?這個有石頭孔穴的龐大的地下海綿能讓人鑽進又穿出去嗎?在黑暗中是否會碰到什麼意想不到的疙瘩?是否會走到錯綜複雜無法跨越的地方?馬呂斯是否會因流血過多而他也因飢餓而同歸於盡?難道他倆最後要在這裡迷路並在這黑夜的角落裡留下兩具屍骨?他一無所知。他自問但又無法自答。巴黎的腸道是個深淵。就像預言家一樣,他是在魔鬼的肚子裡1。
1古代認為先知住在魔鬼的肚中。
他忽然遇到了一件使他吃驚的事。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他不停地向前直走,但發現他已不在上坡,小河的水在衝擊他的腳跟,而不是迎著腳尖瀉來。陰渠在下降。這是為什麼?他是否突然會到達塞納河?這一危險很大,但後退的危險則更大。於是他就繼續前進了。
他完全不是向塞納河走去。巴黎在河右岸有一處是驢背形的地勢,兩邊都是斜坡,其中一邊的污水瀉入塞納河,另一邊流入總渠。分開兩股水的驢背形斜坡的頂端是一條流向變化不定的線路,最高的分水嶺,是過了米歇爾伯爵街,在聖阿瓦溝渠中;靠近林蔭大道,在盧浮宮溝渠中;在菜市場附近,在蒙馬特爾溝渠中。冉阿讓就是到了這個分水嶺的最高峰。他走向總渠,他的路線是正確的,但他一點也不知道。
每遇到一個分支管,他就去摸拐角,如果發覺出口比他所在的巷道狹些,他就不進去,就繼續原來的路線。他認為窄路通向死胡同,只能使他離開目標,也就是離開出路。他判斷得很正確。他就這樣避開了黑暗向他伸出的、我們已列舉過的四個迷宮給他設下的四個陷阱。
有一陣他覺得他在下面已躲開了因暴動而造成的驚慌的巴黎,那裡的街壘使交通斷絕,他已回到了活躍正常的巴黎的下面。他忽然聽到頭上有雷鳴樣的響聲,距離很遠,但連續不斷,這原來是車輛的滾動聲。
他大致走了半點鐘光景,至少這是他自己的估計,他還沒有想到要休息一下,只換了一下抓住馬呂斯的手。黑暗顯得更加幽深,但這一幽深使他安心。
忽然間他在身前看見自己的影子。它被一種微弱得幾乎看不清的紅光襯托出來,這一微光使他腳下的路和頭上的拱頂呈現出模糊的紫紅色,並在他左右巷道的粘糊糊的牆上移動。他驚愕地回頭一望。
在他後面,在他剛經過的溝巷中,他覺得離他很遠的地方,一點可怕的星光劃破了沉重的黑暗,好像在注視著他。
這是保安警察的陰暗的星光在陰渠中升起了。
在這星光後面有八到十個黑影,筆直、模糊、駭人地在亂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