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想像一下,巴黎象揭蓋子那樣被揭開了,筆直地往下著,這個地下的陰渠網有如畫在兩邊岸上與河流銜接的樹幹。在右岸的陰渠總管道好比樹枝的主幹,較細的管道好比樹枝,死胡同一如枝椏。
這圖形很粗略,只是大致相似而已,地下分枝常出現直角,在植物中這是罕見的。
我們如果把這奇異的實測平面圖想像成在一個黑底子上平視到的一種古怪而雜亂的東方字母表,這樣會更相像一點,它那畸形的字母,表面上雜亂無章,好像很隨便地有時在轉角處、有時在盡頭處相互銜接。
污水坑和陰渠在中古時代,在羅馬帝國後期1和古老的東方起過很大作用。瘟疫在那兒發生,暴君在那兒死亡。民眾見到這些腐爛物的溫床、駭人的死亡的搖籃時幾乎產生一種宗教性質的恐懼。貝拿勒斯2的害蟲深坑與巴比倫的獅子坑同樣使人頭暈目眩。根據猶太士師書中的記載,蒂拉發拉查崇敬尼尼微的污物坑。讓-德-賴特就是從蒙斯特的溝渠中引出他的假月亮來的,和他相貌酷似的東方的莫卡那,這個蒙著面紗的霍拉桑3先知,從蓋許勃的污井中使他的假太陽升起來。
1羅馬帝國後期,指二三五年至四七六年的羅馬帝國。
2貝拿勒斯(Benares),印度聖城。
3霍拉桑(Khorassan),伊朗一省。
人類的歷史反映在陰渠的歷史中。古羅馬罪犯屍體示眾場敘述了羅馬的歷史。巴黎的陰渠是一個可怕的老傢伙,它曾是墳墓,它曾是避難所。罪惡、智慧、社會上的抗議、信仰自由、思想、盜竊,一切人類法律所追究的或曾追究過的都曾藏在這洞裡;十四世紀巴黎的持槌抗稅者,十五世紀沿路攔劫的強盜,十六世紀蒙難的新教徒,十七世紀的莫蘭1集團,十八世紀的燒足匪徒2都藏在裡面。一百年前,夜間行兇者從那兒出來,碰到危險的小偷又溜了回去;樹林中有巖穴,巴黎就有陰渠。乞丐,即高盧的流氓,把陰渠當作聖跡區,到了晚上,他們奸猾又凶狠,鑽進位於莫布埃街的進出口,好似退入帷幕之中。
1莫蘭(Morin),巫師,一六六三年在巴黎被焚。
2燒足匪徒,在革命動亂時期化裝搶劫農村的匪徒,燒受害人之足,迫使他們拿出錢財。
一貫在搶錢死胡同或割喉街干勾當的人晚上在綠徑陰溝或於爾博瓦橋排水渠住家是很自然的。有關那兒的回憶數不勝數。各種鬼怪都在這長而寂寞的陰溝中出沒,到處是霉爛物和瘴氣,這兒那兒有一個通氣洞,維庸曾在這洞口和外面的拉伯雷閒談。
老巴黎的陰渠,是一切排泄物和一切鋌而走險者的匯合處。政治經濟學的觀點認為這是人體的碎屑,而社會哲學的觀點則把它看成是渣滓堆。
陰渠,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兒集中,對質。在這個死灰色的地方,有著它的黑暗處,但秘密已不存在。每件東西都顯出了原形,或至少顯出它最終的形狀。垃圾堆的優點就是不撒謊。樸實藏身於此,那裡有巴西爾的假面具,但人看見了硬紙也看見了細繩,裡外都看到,面具還塗上一層誠實的污泥。司卡班的假鼻子緊挨在一旁。文明社會的一切卑鄙丑物,一旦無用,就都掉入這真相的陰渠中,這是社會上眾多日漸變壞之物的終點。它們沉沒在那兒,展開示眾,這些雜亂的貨色是一種自白。這兒,已沒有假相,無法再粉飾,污穢脫下了襯衫,赤裸裸一絲不掛,它擊潰了空想和幻景,以致原形畢露,顯示出命終時的邪惡相,現實和消滅。這兒,一個瓶底承認酗酒行為,一個籃子柄敘述僕役生涯;這兒曾有過文學見解的蘋果核1,又變成蘋果核了。一個大銅錢上的肖像已完全變綠,該亞法的痰唾與法斯達夫的嘔吐物相遇了,在這裡,一個從賭博場中出來的金路易撞著了懸掛上吊繩子的釘子,一個慘白的胎兒,用最近狂歡節時為在歌劇院跳舞而穿的有金箔裝飾的衣服裹成一卷,一頂審判過人的法官的帽子,躺在這曾是馬格東2襯裙的污物旁,這不僅是友愛,而且還是親密。一切塗脂抹粉的都變成一塌糊塗的形象。最後的面紗終於揭開,陰溝是一個厚顏無恥者,它吐露一切。
1蘋果核,暗指無用的頭腦。
2馬格東(Margoton),指放蕩的婦人。
淫蕩敗德的坦率令人感到痛快,心情舒暢。當人們在世上長期忍受了以國家利益為重的大道理之後——諸如那些裝腔作勢的宣誓、政治上的明智、人類的正義、職業上的正直、應付某種情況的嚴正以及法官的清廉等,再走進陰溝並見到說明這些事物的污垢,那確實是件快事。
同時這也是一個教訓。我們剛才已提到,陰渠反映了歷史聖巴托羅繆的鮮血一滴一滴地從鋪路石縫中滲入陰溝。大量的暗殺,政治與宗教領域的屠殺,經過這文明的地窖把殺戮後的屍體丟進去。以沉思者的眼光看,一切歷史上的兇手都在這兒,在醜惡的昏暗處,跪在地上,用他們當作圍腰用的裹屍布的一角,淒慘地抹去他們幹的勾當。路易十一和特裡斯唐1在那裡面,弗朗索瓦一世和杜普拉2在裡面,查理九世和他的母親在裡面,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在裡面,盧夫瓦在裡面,勒泰利埃在裡面,阿貝爾和馬亞爾也在裡面,他們刮著那些石頭,想消滅他們為非作歹的痕跡。人們聽見拱頂下這些鬼怪的掃帚聲;人們在那兒嗅到社會上嚴重災禍的惡臭,在一些角落裡看到微紅的反光。那兒淌著洗過血手後的可怕的水流。
1特裡斯唐(Tristan 1』Hermite),路易十一的道路總監。
2杜普拉(Duprat,1463—1535),弗朗索瓦一世的司法大臣。
社會觀察家應當走進這些陰暗處,這是他的實驗室的一部分。哲學是思想的顯微鏡,一切都想避開它,但絲毫也溜不了。推諉強辯都無濟於事。遁辭暴露了自己的哪一面呢?厚顏無恥的一面。哲學用正直的目光追蹤罪惡,決不允許它逃之夭夭。已經過去而被忘卻之事,已經消失而被貶低之事,它都能認出。根據破衣它能恢復王袍,根據爛衫能找出那個婦人,利用污坑它使城市再現,利用泥濘可使習俗再生。從一塊碎片它推斷出這是雙耳尖底甕還是水罐。憑借羊皮紙上的一個指甲印,它可以認出猶大本土的猶太族和移居的猶太族之間的區別。在剩下的一點殘餘上它恢復原來的面目,是善,是惡,是真,是假,宮中的血跡,地窖中的墨水污跡,妓院的油漬,經受過的考驗,欣然接受的誘惑,嘔吐出來的盛宴,品德在卑躬屈膝時留下的褶紋,靈魂因粗俗而變節時留下的跡象,在羅馬腳夫的短衫上有著梅沙琳胳膊的跡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