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阿雷望著那街壘出神,他喊道:
「這條街可以說是袒胸露背的了!好得很!」
古費拉克也多少把那酒店裡的東西損壞了些,他同時試圖安慰那當酒店女主人的寡婦。
「於什魯大媽,那天您不是在訴苦,說吉布洛特在您的窗口抖了一條床毯,您便接到了通知並罰了款嗎?」
「是啊,我的好古費拉克先生。啊!我的天主,您還要把我的那張桌子也堆到您那堆垃圾上去嗎?為了那床毯,還為了從頂樓掉到街上的一盆花,政府便已罰了我一百法郎,你們還要這樣來對待我的東西嗎?太不像話了!」
「是啊!於什魯大媽,我們是在替您報仇呢。」
於什魯大媽聽了這種解釋,似乎不大能理解她究竟得到了什麼補償。從前有個阿拉伯婦人,被她的丈夫打了一記耳光,她走去向她的父親告狀,吵著要報仇,她說:「爸,我的丈夫侮辱了你,你應當報復才對。」她父親問道:「他打了你哪一邊的臉?」「左邊。」她父親便在她的右邊臉上給了她一巴掌,說道:「你現在應當滿意了。你去對你的丈夫說,他打了我的女兒,我便打了他的老婆。」於什魯大媽這時感到的滿足也無非如此。
雨已經停了。來了些新戰士。有些工人把一些有用的東西,藏在布衫下帶了來:一桶火藥、一個盛著幾瓶硫酸的籃子、兩個或三個狂歡節用的火把、一筐三王來朝節剩下的紙燈籠。這節日最近在五月一日才度過。據說這些作戰物資是由聖安東尼郊區一個名叫貝班的食品雜貨店老闆供給的。麻廠街唯一的一盞路燈,和聖德尼街上的路燈遙遙相對以及附近所有的街——蒙德都街、天鵝街、布道修士街、大小化子窩街上的路燈,全被打掉了。
安灼拉、公白飛和古費拉克指揮一切。這時,人們在同時建造兩座街壘,兩座都靠著科林斯,構成一個曲尺形;大的那座堵住麻廠街,小的那座堵住靠天鵝街那面的蒙德都街。小的那座很窄,只是用一些木桶和鋪路石構成的,裡面有五十來個工人,其中三十來個有步槍,因為他們在來的路上,把一家武器店的武器全部借來了。
沒有什麼比這種隊伍更奇特和光怪陸離的了。有一個穿件齊膝的短外衣,帶一把馬刀和兩支長手槍,另一個穿件襯衫,戴一頂圓邊帽,身旁掛個盛火藥的葫蘆形皮盒,第三個穿一件用九層牛皮紙做的護胸甲,帶的武器是一把馬具製造工人用的那種引繩錐。有一個大聲喊道:「讓我們把他們殲滅到最後一個!讓我們死在我們的刺刀尖上!」這人並沒有刺刀。另一個在他的騎馬服外面繫上一副國民自衛軍用的那種皮帶和一個盛子彈的方皮盒,盒蓋上還有裝飾,一塊紅毛呢,上面印了「公共秩序」幾個字。好些步槍上都有部隊的編號,帽子不多,領帶絕對沒有,許多光胳膊,幾桿長矛。還得加上各種年齡和各種面貌的人,臉色蒼白的青年,曬成了紫銅色的碼頭工。所有的人都在你追我趕,互相幫助,同時也在交談,展望著可能的機會,說凌晨三點前後就會有援兵,說有個聯隊肯定會響應,說整個巴黎都會動起來的。驚險的話題卻含有出自內心的喜悅。這些人親如兄弟,而彼此都不知道姓名。巨大的危險有這麼一種壯美:它能使互不相識的人之間的博愛精神煥發出來。
在廚房裡燃起了一爐火。他們把酒店裡的錫器:水罐、匙子、叉子等放在一個模子裡,燒熔了做子彈。他們一面工作,一面喝酒。桌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封瓶口的錫皮、鉛彈和玻璃杯。於什魯大媽、馬特洛特和吉布洛特都因恐怖而有不同的反常狀態,有的變傻了,有的喘不過氣來,有的被嚇醒了,她們待在有球檯的廳堂裡,在撕舊布巾做裹傷繃帶,三個參加起義的人在幫著她們,那是三個留著長頭髮和鬍鬚的快活人,他們用織布工人的手指揀起那些布條,並抖抻它們。
先頭古費拉克、公白飛和安灼拉在皮埃特街轉角處加入隊伍時所注意到的那個高大個子,這時在小街壘工作,並且出了些力。伽弗洛什在大街壘工作。至於那個曾到古費拉克家門口去等待並問他關於馬呂斯先生的年輕人,約在大家推翻公共馬車時不見了。
伽弗洛什歡天喜地,振奮得要飛起來似的,他主動幹著加油打氣的鼓動工作。他去去來來,爬高落低,再爬高,響聲一片,火星四射。他在那裡好像是為了鼓勵每一個人。他有指揮棒嗎?有,肯定有:他的窮苦;他有翅膀嗎?有,肯定有:他的歡樂。伽弗洛什是一股旋風。人們隨時都見到他的形象,處處都聽到他的聲音。他滿佈空間,無時不在。他幾乎是一種激奮的化身,有了他,便不可能有停頓。那龐大的街壘感到他坐鎮在它的臀部。他使閒散的人感到侷促不安,刺激懶惰的人,振奮疲倦的人,激勵思前想後的人,讓這一夥高興起來,讓那一夥緊張起來,讓另一夥激動起來,讓每個人都行動起來,對一個大學生戳一下,對一個工人咬一口,這裡待一會,那裡停一會,繼又轉到別處,在人聲鼎沸、幹勁沖天之上飛翔,從這一群人跳到那一群人,叨嘮著,嗡嗡地飛著,駕馭著那整隊人馬,正像巨大的革命馬車上的一隻蒼蠅。
那永恆的活動出自他那瘦小的臂膀,無休止的喧噪出自他那弱小的肺腔:
「加油干啦!還要石塊!還要木桶!還要這玩意兒!哪兒有啊?弄一筐石灰碴來替我堵上這窟窿。太小了,你們的這街壘。還得壘高些。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去,丟上去,甩上去。把那房子拆了。一座街壘,便是吉布媽媽的一場茶會。你們瞧,這兒有扇玻璃門。」
這話使那些工人都吼起來了。
「一扇玻璃門,你那玻璃門頂什麼用啊,小土豆兒?」
「你們是大大的了不起!」伽弗洛什反駁說。「街壘裡有扇玻璃門,用處可大呢。它當然不能防止人家進攻,但它能阻擋人家把它攻下。你們偷蘋果的時候難道從來就沒有爬過那種插了玻璃瓶底的圍牆嗎?有了一扇玻璃門,要是那些國民自衛軍想登上街壘,他們腳上的老繭便會被劃開。老天!玻璃是種陰險的東西。真是的,同志們,你們也太沒有豐富的想像力了!」
此外,他想到他那沒有撞針的手槍便冒火。他從這個問到那個,要求說:「一支步槍。我要一支步槍。你們為什麼不給我一支步槍?」
「給你一支步槍!」古費拉克說。
「嘿!」伽弗洛什回駁說,「為什麼不?一八三○年當我們和查理十世翻臉的時候,我便有過一支!」
安灼拉聳了聳肩頭。
「要等到大人都有了,才分給孩子。」
伽弗洛什趾高氣揚地轉身對著他回答說:
「要是你比我先死,我便接你的槍。」
「野孩子!」安灼拉說。
「毛頭小伙子!」伽弗洛什說。
一個在街頭閒逛的花花公子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伽弗洛什對他喊道:
「來我們這兒,年輕人!怎麼,對這古老的祖國你不打算出點力嗎?」
花花公子連忙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