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 九卷 他們去什麼地方? 02 馬呂斯
    馬呂斯懷著沮喪的心情離開了吉諾曼先生的家。他進去時,原只抱著極小的一點希望,出來時,失望卻是大極了。

    此外,凡是對人的心性從頭觀察過的人,對他必能理解。外祖父向外孫當面胡謅了一些什麼長矛兵、軍官、傻小子、表哥忒阿杜勒,這都沒留下一點陰影在他心裡。絕對沒有。寫劇本的詩人從表面看來也許會在外祖父對外孫的洩露裡使情況突然複雜化,但是增加戲劇性會損害真實性。馬呂斯正在絕不相信人能做壞事的年齡,但還沒有到輕信一切的年齡。疑心有如皮上的皺紋。青年的早期沒有這種皺紋。能使奧賽羅心慌意亂的,不能觸動老實人1。猜疑珂賽特!馬呂斯也許可以犯種種罪行,卻不至於猜疑珂賽特。

    1奧賽羅(Othello),莎士比亞同名悲劇中的主人公,一般指輕信的人。老實人(Candide),伏爾泰小說《老實人》中的主人公。

    他在街上走個不停,這是苦惱人的常態。他能回憶起的一切他全不去想。凌晨兩點,他回到了古費拉克的住所,不脫衣服便一頭倒在他的褥子上。當他——入睡時天早已大亮了。他昏昏沉沉地睡著,腦子仍在胡思亂想。他醒來時,看見古費拉克、安灼拉、弗以伊和公白飛都站在屋子裡,戴上帽子,非常忙亂,正準備上街。

    古費拉克對他說:

    「你去不去送拉馬克將軍1入葬?」

    他聽起來以為古費拉克在說中國話。

    他們走後不久,他也出去了。二月三日發生那次事件時,沙威曾交給他兩支手槍,槍還一直留在他手中。他上街時,把這兩支槍揣在衣袋裡。槍裡的子彈原封不動。很難說清他心裡有什麼隱秘的想法要揣上這兩支槍。

    他在街上毫無目的地蕩了一整天,有時下著雨,他也全不覺得,他在一家麵包鋪裡買了一個麵包卷,準備當作晚餐,麵包一經放進衣袋,便完全把它忘了。據說他在塞納河裡洗了一個澡,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印象。有時腦子裡是會有火爐的2。馬呂斯正是在這種時刻。他什麼也不再指望,什麼也無所畏懼,從昨晚起,他已邁出了這一步。他像熱鍋上的螞蟻,等著天黑,他也只剩下一個清晰的念頭:九點他將和珂賽特見面。這最後的幸福將成為他的整個前程,此後,便是茫茫一片黑暗。他在最荒僻的大路上走時,不時聽到在巴黎方面有些奇特的聲音。他振作精神,伸著腦袋細聽,說道:「是不是打起來了?」

    1拉馬克(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國將軍,復辟時期和七月王朝時期自由主義反對派的著名活動家之一。

    2「腦子裡是會有火爐的」,指思想鬥爭激烈。

    天剛黑,九點正,他遵守向珂賽特作出的諾言,來到了卜呂梅街。當他走近那鐵欄門時,什麼都忘了。他已有四十八小時不曾和珂賽特見面,他即將看見她,任何其他的想法全消失了,他目前只有這一件空前深刻的稱心事。這種以幾個世紀的渴望換來的幾分鐘,總有那麼一種勝於一切和美不勝收的感受,它一經到來,便把整個心靈全佔了去。

    馬呂斯挪動那根鐵條,溜進園子。珂賽特卻不在她平時等待他的地方。他穿過草叢,走到台階旁邊的凹角里。「她一定是在那裡等著我。」他說。珂賽特也不在那裡。他抬起眼睛,望見房子各處的板窗全是閉著的。他在園裡尋了一圈,園子是空的。他又回到房子的前面,一心要找出他的愛侶,急得心驚肉跳,滿腹疑惑,心裡亂作一團,痛苦萬分,像個回家回得不是時候的家長似的,在各處板窗上一頓亂捶。捶了一陣,又捶一陣,也顧不得是否會看見她父親忽然推開窗子,伸出頭來,狠巴巴地問他幹什麼。在他這時的心中,即使發生了這種事,這和他猜想的情形相比,也算不了一回事。他捶過以後,又提高嗓子喊珂賽特。「珂賽特!」他喊。「珂賽特!」他喊得更急迫。沒有人應聲。完了。園子裡沒有人,屋子裡也沒有人。

    馬呂斯大失所望,呆呆地盯著那所陰沉沉、和墳墓一般黑一般寂靜因而更加空曠的房子。他望著石凳,在那上面,他和珂賽特曾一同度過多少美好的時刻啊!接著他坐在台階的石級上,心裡充滿了溫情和決心,他在思想深處為他的愛侶祝福,並對自己說:「珂賽特既然走了,他只有一死。」

    忽然他聽見一個聲音穿過樹木在街上喊道:

    「馬呂斯先生!」

    他立了起來。

    「噯!」他說。

    「馬呂斯先生,是您嗎?」

    「是我。」

    「馬呂斯先生,」那聲音又說,「您的那些朋友在麻廠街的街壘裡等您。」

    這人的聲音對他並不是完全陌生的,像是愛潘妮嘶啞粗糙的聲音。馬呂斯跑向鐵欄門,移開那根活動鐵條,把頭伸過去,看見一個人,好像是個小伙子,向著昏暗處跑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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