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諾曼公公這時早已滿了九十一歲。他一直和吉諾曼姑娘住在受難修女街六號他自己的老房子裡。我們記得,他是一個那種筆挺地立著等死、年齡壓不倒、苦惱也折磨不了的老古董。
可是不久前,她的女兒常說:「我父親癟下去了。」他已不再打女僕的嘴巴,當巴斯克替他開門開得太慢時,他提起手杖跺樓梯板,也沒有從前的那股狠勁了。七月革命的那六個月,沒怎麼惹他激怒。他幾乎是無動於衷地望著《通報》中這樣聯起來的字句:「安布洛-孔泰先生,法蘭西世卿。」其實這老人的苦惱大得很。無論從體質方面或精神方面說,他都能做到遇事不屈服,不讓步,但是他感到他的心力日漸衰竭了。四年來,他時時都在盼著馬呂斯,自以為萬無一失,正如人們常說的,深信這小壞蛋遲早總有一天要來拉他的門鈴的,但到後來,在心情頹喪的時刻,他常對自己說,要是馬呂斯再遲遲不來……他受不了的不是死的威脅,而是也許不會再和馬呂斯相見這個念頭。不再和馬呂斯相見,這在以前,是他腦子裡從來不曾想過的事;現在他卻經常被這一念頭侵擾,感到心寒。出自自然和真摯情感的離愁別恨,只能增加外公對那不知感恩、隨意離他而去的孩子的愛。在零下十度的十二月夜晚,人們最思念太陽。吉諾曼先生認為,他作為長輩,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向外孫邁出一步的。「我寧願死去。」他說。他認為自己沒有錯,但是只要一想到馬呂斯,他心裡總會泛起一個行將入墓的老人所有的那種深厚的慈愛心腸和無可奈何的失望情緒。
他的牙已開始脫落,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吉諾曼先生一生從來沒有像他愛馬呂斯那樣愛過一個情婦,這卻是他不敢對自己承認的,因為他感到那樣會使自己狂怒,也會覺得慚愧。
他叫人在他臥室的床頭,掛一幅畫像,使他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那是他另一個女兒,死了的那個女兒,彭眉胥夫人十八歲時的舊畫像。他常對著這畫像看個不停。一天,他一面看,一面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我看,他很像她。」
「像我妹妹嗎?」吉諾曼姑娘跟著說。「可不是。」
老頭兒補上一句:
「也像他。」
一次,他正兩膝相靠坐著,眼睛半閉,一副洩氣樣子,他女兒壯著膽子對他說:
「父親,您還在生他的氣嗎?……」
她停住了,不敢說下去。
「生誰的氣?」他問。
「那可憐的馬呂斯?」
他一下抬起他上了年紀的頭,把他那枯皺的拳頭放在桌子上,以極端暴躁洪亮的聲音吼道:
「可憐的馬呂斯,您說!這位先生是個怪物,是個無賴,是個沒天良愛虛榮的小子,沒有良心,沒有靈魂,是個驕橫惡劣的傢伙!」
同時他把頭轉了過去,免得女兒看見他眼睛裡的滿眶老淚。
三天過後,一連四個小時沒說一句話,他突然對著他的女兒說:
「我早已有過榮幸請求吉諾曼小姐永遠不要向我提到他。」
吉諾曼姑娘放棄了一切意圖,並作出了這一深刻的診斷:「自從我妹子幹了她那件蠢事後,我父親也就不怎麼愛她了。
很明顯,他厭惡馬呂斯。」
所謂「自從她幹了她那件蠢事」的含義就是自從她和那上校結了婚。
此外,正如人們所猜測的,吉諾曼姑娘曾試圖把她寵愛的那個長矛兵軍官拿來頂替馬呂斯,但是沒有成功。頂替人忒阿杜勒完全失敗了。吉諾曼先生不同意以偽亂真。心頭的空位子,不能讓阿貓阿狗隨便坐。在忒阿杜勒那方面,他儘管對那份遺產感興趣,卻又不喜歡曲意奉承。長矛兵見了老頭,感到膩味,老頭見了長矛兵,也看不順眼。忒阿杜勒中尉當然是個快活人,不過話也多,輕佻,而且庸俗,自奉頗豐,但是交友不慎,他有不少情婦,那不假,但是吹得太多,那也不假,並且吹得不高明。所有這些優點,都各有缺點。吉諾曼先生聽他大談他在巴比倫街兵營附近的種種艷遇,連腦袋也聽脹了。並且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有時還穿上軍裝,戴上三色帽徽來探望他。這就乾脆使他無法容忍。吉諾曼公公不得不對他的女兒說:「這個忒阿杜勒已叫我受夠了,要是你樂意,還是你去接待他吧。我在和平時期,不大愛見打仗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歡耍指揮刀的人還是喜歡拖指揮刀的人。戰場上刀劍的對劈聲總比較不那麼可憐,總而言之,總比指揮刀的套子在石板地上拖得一片響來得動聽一點。並且,把胸脯鼓得像個綠林好漢,卻又把腰身捆得像個小娘們兒,鐵甲下穿一件女人的緊身衣,這簡直是存心要鬧雙料笑話。當一個人是一個真正的人的時候,他就應當在大言不慚和矯揉造作之間保持相等的距離。既不誇誇其談,也不扭捏取寵。把你那忒阿杜勒留給你自己吧。」他女兒妄費心機,還去對他說:「可他總是您的侄孫呀。」看來這吉諾曼先生,雖然從頭到指甲尖都地地道道是個外祖父,卻一點也不像是個叔祖父。
實際情況是,由於他有點才智,並善於比較,忒阿杜勒所起的作用,只使他更加想念馬呂斯。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這並不妨礙吉諾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爐裡燃起一爐極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兒打發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裡去做針線活。他獨自待在他那間滿壁牧羊圖景的臥室裡,兩隻腳伸在爐邊的鐵欄上,被圍在一道展成半圓形的科羅曼德爾九折大屏風的中間,深深地坐在一把錦緞大圍椅裡,肘彎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綠色遮光罩下燃著兩支蠟燭),手裡拿著一本書,但不在閱讀。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裝,活像加拉1的古老畫像。他如果這樣上街,一定會被許多人跟著起哄,因此每次出門,他女兒總給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種寬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裝掩蓋起來。他在自己家裡,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從來不穿睡袍。「穿了顯老。」他說。
1加拉(Garat),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時期時髦人物的代表。
吉諾曼公公懷著滿腔的慈愛和苦水,思念著馬呂斯,但經常是苦味佔上風。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後總是要沸騰並轉為憤慨的。他已到了準備固執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這時正在對自己說,到現在,已沒有理由再指望馬呂斯回來,如果他要回來,早已回來了,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常勉強自己習慣於這個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會再見「那位小爺」了。但是他的五臟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麼!」他說,這是他痛苦時的口頭禪,「他不回來了!」他的禿頭落在胸前,眼睛迷迷——地望著爐膛裡的柴灰,神情憂傷而郁忿。
他正深深陷在這種夢想中時,他的老僕人巴斯克走進來問道:
「先生,能接見馬呂斯先生嗎?」
老人面色蒼白,像個受到電擊的死屍那樣,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姓什麼的馬呂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氣搞得心慌意亂的巴斯克說,「我沒有看見他。剛才是妮珂萊特告訴我的,她說『那兒有個年輕人,您就說是馬呂斯先生好了。』」
吉諾曼公公低聲嘟囔著:
「讓他進來。」
他照原樣坐著,腦袋微微顫抖,眼睛盯著房門。門又開了。
一個青年走進來。正是馬呂斯。
馬呂斯走到房門口,便停了下來,彷彿在等待人家叫他進去。
他的衣服,幾乎破得不成樣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裡,看不出來。人家只看見他的臉是安靜嚴肅的,但顯得異樣地憂鬱。
吉諾曼公公又驚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還只能看見一團光,正如人們遇見了鬼魂那樣。他幾乎暈了過去,只見馬呂斯周圍五顏六色的光彩。那確實是他,確實是馬呂斯!
終於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現在抓著他了,可以這樣說,一眨眼便把他整個兒抓住了。他覺得他美,高貴,出眾,長大了,成人了,體態不凡,翩翩風度。他原想張開手臂,喊他,向他衝去,他的心融化在歡天喜地中了,多少體己話在胸中洶湧澎湃,這滿腔的慈愛,卻如曇花一現,話已到了唇邊,但他的本性,與此格格不入,表現出來的只是冷峻無情。他粗聲大氣地問道:
「您來此地幹什麼?」
馬呂斯尷尬地回答說:
「先生……」
吉諾曼先生恨不得看見馬呂斯衝上來擁抱他。他恨馬呂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馬呂斯冷淡。這老人覺得自己內心是那麼和善,那麼愁苦,而外表卻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確是一件使人難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惱事。他又回到苦惱中。他不待馬呂斯把話說完,便以鬱悶的聲音問道:
「那麼您為什麼要來?」
這「那麼」兩個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來擁抱我的話」。馬呂斯望著他的外祖父,只見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塊雲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嚴厲的聲音說:
「您是來請求我原諒您的嗎?您已認識您的過錯了嗎?」
他自以為這樣能把他的心願暗示給馬呂斯,能使這「孩子」向他屈服。馬呂斯渾身寒戰,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親,他低著眼睛回答說: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來找我幹什麼?」老人聲色俱厲,悲痛極了。
馬呂斯扭著自己的兩隻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顫抖的聲音說:
「先生,可憐我。」
這話感動了吉諾曼先生。如果早點說,這話也許能使他軟下來,但是說得太遲了。老公公立了起來,雙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蒼白,額頭顫動,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於低著頭的馬呂斯。
「可憐您,先生!年紀輕輕,要一個九十一歲的老頭可憐您!您剛進入人生,而我即將退出,您進戲院,赴舞會,進咖啡館,打彈子,您有才華,您能討女人喜歡,您是美少年,我嗎,在盛夏我對著爐火吐痰,您享盡了世上的清福,我受盡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顆牙、好的腸胃、明亮的眼睛、力氣、胃口、健康、興致、一頭的黑髮,我,我連白髮也沒有了,我丟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勁,我失去了我的記憶力,有三條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麥茬街和聖克洛德街,我已到了這種地步。您有陽光燦爛的前程在您前頭,我,我已開始什麼也看不清了,我已進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說,而我,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愛我了,您卻要我可憐您!老天爺,莫裡哀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律師先生們,假使你們在法庭上是這樣開玩笑的,我真要向你們致以衷心的祝賀。您好滑稽。」
接著,這九旬老人又以憤怒嚴峻的聲音說:
「您究竟要我幹什麼?」
「先生,」馬呂斯說,「我知道我來會使您不高興,但是我來只是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說完馬上就走。」
「您是個傻瓜!」老人說。「誰說要您走呀?」
這話是他心坎上這樣一句體己話的另一說法:「請我原諒就是了!快來抱住我的頸子吧!」吉諾曼先生感到馬呂斯不一會兒就要離開他走了,是他的不友好的接待掃了他的興,是他的僵硬態度在攆他走,他心裡想到這一切,他的痛苦隨著增加起來,他的痛苦立即又轉為憤怒,他就更加硬邦邦的了。他要馬呂斯領會他的意思,而馬呂斯偏偏不能領會,這就使老人怒火直冒。他又說:
「怎麼!您離開了我,我,您的外公,您離開了我的家,到誰知道是什麼地方去,您害您那姨媽好不牽掛,您在外面,可以想像得到,那樣方便多了,過單身漢的生活,吃、喝、玩、樂,要幾時回家就幾時回家,自己尋開心,死活都不告訴我一聲,欠了債,也不叫我還,您要做個調皮搗蛋、砸人家玻璃的頑童,過了四年,您來到我家裡,可又只有那麼兩句話跟我說!」
這種促使外孫回心轉意的粗暴辦法只能使馬呂斯無從開口。吉諾曼先生叉起兩條胳膊,他的這一姿勢是特別威風凜凜的,他對馬呂斯毫不留情地吼道:
「趕快結束。您來向我要求一件事,您是這樣說的吧?那麼,好,是什麼?什麼事?快說。」
「先生,」馬呂斯說,他那眼神活像一個感到自己即將掉下懸崖絕壁的人,「我來請求您允許我結婚。」
吉諾曼先生打鈴。巴斯克走來把房門推開了一條縫。
「把我姑娘找來。」
一秒鐘過後,門又開了,吉諾曼姑娘沒有進來,只是立在門口。馬呂斯站著,沒有說話,兩手下垂,一張罪犯的臉,吉諾曼先生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他轉身對著他的女兒,向她說:
「沒什麼。這是馬呂斯先生。向他問好。他要結婚。就是這些。你走吧。」
老人的話說得簡短急促,聲音嘶啞,說明他的激動達到了少見的劇烈程度。姨母神色慌張,向馬呂斯望了一眼,好像不大認識他似的,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說一個音節,便在她父親的叱吒聲中溜走了,比狂飆吹走麥秸還快。
這時,吉諾曼公公又回到壁爐邊,背靠著壁爐說道:
「您要結婚!二十一歲結婚!這是您安排好的!您只要得到許可就可以了!一個手續問題。請坐下,先生。自從我沒這榮幸見到你以來,您進行了一場革命。雅各賓派佔了上風。您應當感到滿意了。您不是已具有男爵頭銜成了共和黨人嗎?左右逢源,您有辦法。以共和為男爵爵位的調味品。您在七月革命中得了勳章吧?您在盧浮宮裡多少還吃得開吧,先生?在此地附近,兩步路的地方,對著諾南迪埃街的那條聖安東尼街上,在一所房子的三層樓的牆上,嵌著一個圓炮彈,題銘上寫著: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您不妨去看看。效果很好。啊!他們幹了不少漂亮事,您的那些朋友!還有,原來立著貝裡公爵先生塑像的那個廣場上,他們不是修了個噴泉嗎?您說您要結婚?同誰結婚啊?請問一聲同誰結婚,這不能算是冒昧吧?」
他停住了。馬呂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他又狠巴巴地說:
「請問,您有職業了嗎?您有了財產嗎?在您那當律師的行業裡,您能賺多少錢?」
「一文也沒有,」馬呂斯說,語氣乾脆堅定、幾乎是放肆的。
「一文也沒有?您就靠我給您的那一千二百利弗過活嗎?」
馬呂斯沒有回答。吉諾曼先生接著又說:
「啊,我懂了,是因為那姑娘有錢嗎?」
「她和我一樣。」
「怎麼!沒有陪嫁的財產?」
「沒有。」
「有財產繼承權嗎?」
「不見得有。」
「光身一個!她父親是幹什麼的?」
「我不清楚。」
「她姓什麼?」
「割風姑娘。」
「割什麼?」
「割風。」
「呸!」老頭兒說。
「先生!」馬呂斯大聲說。
吉諾曼先生以自言自語的聲調打斷了他的話。
「對,二十一歲,沒有職業,每年一千二百利弗,彭眉胥男爵夫人每天到蔬菜攤上去買兩個蘇的香菜。」
「先生,」馬呂斯眼看最後的希望也將幻滅,驚慌失措地說,「我懇切地請求您!祈求您,祈求天上的神,合著手掌,先生,我跪在您跟前,請允許我娶她,結為夫婦。」
老頭兒放聲狂笑,笑聲尖銳淒厲,邊笑邊咳地說:
「哈!哈!哈!您一定對您自己說過:『見鬼,我去找那老祖宗,那個荒謬的老糊塗!可惜我還沒有滿二十五歲!不然的話,我只要好好地扔給他一份徵求意見書1!我就可以不管他了!沒有關係,我會對他說,老呆子,我來看你,你太幸福了,我要結婚,我要娶不管是什麼小姐,不管是什麼人的女兒做老婆,我沒有鞋子,她沒有襯衣,不管,我決計把我的事業、我的前程、我的青春、我的一生全拋到水裡去,頸子上掛個女人,撲通跳進苦海,這是我的志願,你必須同意!』那個老頑固是會同意的。好嘛,我的孩子,就照你的意思辦吧,拴上你的石塊,去娶你那個什麼吹風,什麼砍風吧……不行,先生!不行!」
1按十九世紀法國法律,男子二十五歲,女子二十一歲,結婚不用家長同意,但須通過公證人正式通知家長,名為徵求意見,實即通知。
「我的父親1!」
「不行!」
1原文如此。因馬呂斯是吉諾曼先生撫養大的,故書中屢次稱吉諾曼先生為「父親」。
聽到他說「不行」那兩個字的氣勢,馬呂斯知道一切希望全完了。他低著腦袋,躊躇不決,慢慢兒一步一步穿過房間,好像是要離開,但更像是要死去。吉諾曼先生的眼睛一直跟著他,正在房門已開,馬呂斯要出去時,他連忙以躁急任性的衰齡老人的矯健步伐向前跨上四步,一把抓住馬呂斯的衣領,使盡力氣,把他拖回房間,甩在一張圍椅裡,對他說:
「把一切經過和我談談。」
是馬呂斯脫口而出的「我的父親」這個詞使當時形勢發生了變化。
馬呂斯呆呆地望著他。這時表現在吉諾曼先生那張變幻無常的臉上的,只是一種粗澀的淳厚神情。嚴峻的老祖宗變成慈祥的外祖父了。
「來吧,讓我們看看,你說吧,把你的風流故事講給我聽聽,不用拘束,全抖出來!活見鬼!年輕人全不是好東西!」
「我的父親。」馬呂斯又說。
老人的臉頓時容光煥發,說不出地滿臉堆笑。
「對,沒有錯兒!叫我你的父親,回頭你再瞧吧。」
在當時的那種急躁氣氛中,現在出現了某些現象,是那麼好,那麼甜,那麼開朗,那麼慈祥,以致處在忽然從絕望轉為有望的急劇變化中的馬呂斯,感到有些迷惑不解,而又欣喜若狂。他正好坐在桌子旁邊,桌上的燭光,照著他那身破舊的衣服,吉諾曼先生見了,好不驚奇。
「好吧,我的父親。」馬呂斯說。
「啊呀,」吉諾曼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難道你真的沒有錢嗎?你穿得像個小偷。」
他翻他的抽屜,掏出一個錢包,把它放在桌上:
「瞧,這兒有一百路易,拿去買頂帽子。」
「我的父親,」馬呂斯緊接著說,「我的好父親,您知道我多麼愛她就好了。您想不到,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盧森堡公園,她常去那地方,起初我並不怎麼注意,隨後不知怎麼搞的,我竟愛上她了。呵!使我十分苦惱!現在我每天和她見面,在她家裡,她父親不知道,您想,他們就要走了;我們是在那花園裡相見,天黑了以後。她父親要把她帶到英國去,這樣,我才想到:『我要去看我外公,把這事說給他聽。』我首先會變成瘋子,我會死,我會得一種病,我會跳水自殺。我絕對需要和她結婚,否則我會發瘋。整個真實情況就是這樣,我想我沒有忘記什麼。她住在一個花園裡,有一道鐵欄門,卜呂梅街。靠殘廢軍人院那面。」
吉諾曼公公喜笑顏開地坐在馬呂斯旁邊。他一面聽他說,欣賞他說話的聲音,同時,深深地吸了一撮鼻煙。聽到卜呂梅街這幾個字的時候,他忽然停止吸氣,讓剩下的鼻煙屑落在膝頭上。
「卜呂梅街!你不是說卜呂梅街嗎?讓我想想!靠那邊不是有個兵營嗎?是呀,不錯,你表哥忒阿杜勒和我說過的,那個長矛兵,那個軍官。一個小姑娘,我的好朋友,是個小姑娘。一點不錯,卜呂梅街。從前叫做卜洛梅街。現在我完全想起來了。卜呂梅街,一道鐵欄門裡的一個小姑娘,我聽說過的。在一個花園裡。一個小家碧玉。你的眼力不錯。聽說她生得乾乾淨淨的。說句私話,那個傻小子長矛兵多少還對她獻過慇勤呢。我不知道他進行到什麼程度了。那沒有多大關係。並且他的話不一定可靠。他愛吹,馬呂斯!我覺得這非常好,像你這樣一個青年會愛上一個姑娘。這是你這種年紀的人常有的事。我情願你愛上一個女人,總比去當一個雅各賓派強些。我情願你愛上一條短布裙,見他媽的鬼!哪怕二十條短布裙也好,卻不希望你愛上羅伯斯庇爾。在我這方面,我說句公道話,作為無套褲漢,我唯一的愛好,只是女人。漂亮姑娘總是漂亮姑娘,還有什麼可說的!不可能有反對意見。至於那個小姑娘,她瞞著她爸爸接待你。這是正當辦法。我也有過這類故事,我自己。不止一次。你知道怎麼辦嗎?做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不能一頭栽進悲劇裡去,不要談結婚問題,不要去找斜挎著佩帶的市長先生。只要傻頭傻腦地做個聰明孩子。我們是有常識的人。做人要滑,不要結婚。你來找外公,外公其實是個好好先生,經常有幾卷路易藏在一個老抽屜裡。你對他說:『外公,如此這般。』外公就說:『這很簡單。』青年人要過,老年人要破。我有過青年時期,你也將進入老年。好吧,我的孩子,你把這還給你的孫子就是。這裡是兩百皮斯托爾。尋開心去吧,好好幹!再好沒有了!事情是應當這樣應付的。不要結婚,那還不是一樣。你懂我的意思嗎?」
馬呂斯像個石頭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連連搖頭表示反對。
老頭放聲大笑,擠弄著一隻老眼,在他的膝頭上拍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極輕微地聳著肩膀,對他說:
「傻孩子!收她做你的情婦。」
馬呂斯面無人色。外祖父剛才說的那一套,他全沒有聽懂。他囉囉嗦嗦說到的什麼卜洛梅街、小家碧玉、兵營、長矛兵,像一串幢幢黑影似的在馬呂斯的眼前掠過。在這一切中,沒有一件能和珂賽特扯得上,珂賽特是一朵百合花。那老頭是在胡說八道。而這些胡言亂語歸結到一句話,是馬呂斯聽懂了的,並且是對珂賽特的極盡惡毒的侮辱。「收她做你的情婦」這句話,像一把劍似的,插進了這嚴肅的青年人的心中。
他站起來,從地上拾起他的帽子,以堅定穩重的步伐走向房門口。到了那裡,他轉身向著他的外祖父,對他深深一鞠躬,昂著頭,說道:
「五年前,您侮辱了我的父親,今天,您侮辱了我的愛人。
我什麼也不向您要求了,先生。從此永訣。」
吉諾曼公公被嚇呆了,張著嘴,伸著手臂,想站起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房門已經關上,馬呂斯也不見了。
老頭兒好像被雷擊似的,半晌動彈不得,說不出話,也不能呼吸,像有個拳頭緊緊頂著他的喉嚨。後來,他才使出全力從圍椅裡立起來,以一個九十一歲老人所能有的速度,奔向房門,開了門,放聲吼道:
「救人啊!救人啊!」
他的女兒來了,跟著,僕人們也來了。他悲傷慘痛地嚎著:「快去追他!抓住他!我對他幹了什麼?他瘋了!他走了!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這一下,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跑向臨街的那扇窗子,用他兩隻哆哆嗦嗦的老手開了窗,大半個身體伸到窗口外面,巴斯克和妮珂萊特從後面拖住他,他喊道:
「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馬呂斯!」
但是馬呂斯已經聽不見了,他在這時正轉進聖路易街的拐角處。
這個年過九十的老人兩次或三次把他的雙手舉向鬢邊,神情沮喪,蹣跚後退,癱在一張圍椅裡,脈搏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沒有了,腦袋搖著,嘴唇發抖,活像個呆子,在他的眼裡和心裡,只剩下了一些陰沉、幽遠、類似黑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