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易-菲力浦當國的初期,天空已多次被慘淡的烏雲所籠罩,我們敘述的故事即將進入當時的一陣烏雲的深處,本書對這位國王,必須有所闡述,不能模稜兩可。
路易-菲力浦掌握王權,並非通過他本人的直接行動,也沒使用暴力,而是由於革命性質的一種轉變,這和那次革命的真正目的顯然相去甚遠,但是,作為奧爾良公爵的他,在其中絕無主動的努力。他生來就是親王,並自信是被選為國王的。他絕沒有為自己加上這一稱號,他一點沒有爭取,別人把這稱號送來給他,他加以接受罷了;他深信,當然錯了,但他深信授予是基於人權,接受是基於義務。因此,他的享國是善意的。我們也真心誠意地說,路易-菲力浦享國是出於善意,民主主義的進攻也是出於善意,種種社會鬥爭所引起的那一點恐怖,既不能歸咎於國王,也不能歸咎於民主主義。主義之間的衝突有如物質間的衝突。海洋護衛水,狂風護衛空氣,國王護衛王權,民主主義護衛人民;相對抗拒絕對,就是說,君主制抗拒共和制;社會常在這種衝突中流血,但是它今天所受的痛苦將在日後成為它的幸福;並且,不管怎樣,那些進行鬥爭的人在此地是絲毫沒有什麼可責備的;兩派中的一派顯然是錯了,人權並不像羅得島的巨像1那樣,同時腳跨兩岸,一隻腳踏在共和方面,一隻腳踏在君權方面;它是分不開的,只能站在一邊;但是錯了的人是錯得光明的,盲人並不是罪人,正如旺代人不是土匪。我們只能把這些猛烈的衝突歸咎於事物的必然性。不問這些風暴的性質如何,其中人負不了責任。
1公元前二八○年在希臘羅得島上建成的一座太陽神青銅塑像,高三十二米,聳立在該島港口,胯下能容巨舶通過。公元前二二四年在一次大地震中被毀。
讓我們來完成這一敘述。
一八三○年的政府立即面對困難的生活。它昨天剛生下來,今日便得戰鬥。
七月的國家機器還剛剛搭起,裝配得還很不牢固,便已感到處處暗藏著拖後腿的力量。
阻力在第二天便出現了,也許在前一天便已存在。
對抗勢力一月一月壯大起來,並且暗鬥變成了明爭。
七月革命,我們已經說過,在法國國外並沒受到君王們的歡迎,在國內又遇到了各種不同的解釋。
上帝把它明顯的意圖通過種種事件揭示給人們,那原是一種晦澀難解的天書。人們拿來立即加以解釋,解釋得草率不正確,充滿了錯誤、漏洞和反義。很少人能理解神的語言。最聰明、最冷靜、最深刻的人慢慢加以分析,可是,當他們把譯文拿出來時,事情早已定局了,公共的廣場上早已有了二十種譯本。每一種譯本產生一個黨,每一個反義產生一個派,並且每一個黨都自以為掌握了唯一正確的譯文,每一個派也自以為光明在自己的一邊。
當權者本身往往自成一派。
革命中常有逆流游泳的人,這些人都屬於舊黨派。
舊黨派自以為秉承上帝的恩寵,擁有繼承權,他們認為革命是由反抗的權利產生出來的,他們便也有反抗革命的權利。錯了。因為,在革命中反抗的不是人民,而是國王。革命恰恰是反抗的反面。任何革命都是一種正常的事業,它本身具有它的合法性,有時會被假革命者所玷污,但是,儘管被玷污,它仍然要堅持下去,儘管滿身血跡,也一樣要生存下去。革命不是由偶然事件產生的,而是由需要產生的。革命是去偽存真。它是因為不得不發生而發生的。
舊正統主義派也憑著謬誤的理解所產生的全部戾氣對一八三○年革命大肆攻擊。謬見常是極好的炮彈。它能巧妙地打中那次革命的要害,打中它的鐵甲的弱點,打中它缺少邏輯的地方,正統主義派抓住了王權問題來攻擊那次革命。他們吼道:「革命,為什麼要這國王?」瞎子也真能瞄準。這種吼聲,也是共和派常常發出的。但是,出自他們,這吼聲便合邏輯。這話出自正統主義派的口是瞎說,出自民主主義派的口卻是灼見。一八三○曾使人民破產。憤激的民主主義要向它問罪。
七月政權在來自過去和來自未來的兩面夾擊中掙扎。它代表若干世紀的君主政體和永恆的人權之間的那一剎那。
此外,在對外方面,一八三○既已不是革命,並且變成了君主制,它便非跟著歐洲走不可。要保住和平,問題便更加複雜。違反潮流,倒轉去尋求和洽,往往比進行戰爭更為棘手。從這種經常忍氣而不盡吞聲的暗鬥中產生了武裝和平——一種連文明自身也信不過的殃民辦法。七月王朝無可奈何地像一匹烈馬在歐洲各國內閣所駕御的轅軛間騰起前蹄打蹦兒。梅特涅一心要勒緊韁繩。七月王朝在法國受著進步力量的推動,又在歐洲推動那些君主國,那伙行走緩慢的動物。它被拖,也拖人。
同時,在國內,社會上存在著一大堆問題:貧窮、無產階級、工資、教育、刑罰、賣淫、婦女的命運、財富、饑寒、生產、消費、分配、交換、幣制、信貸、資本的權利、勞工的權利等,情勢岌岌可危。
在真正的政黨以外,還出現另一種動態。和民主主義的醞釀相呼應的還有哲學方面的醞釀。優秀人物和一般群眾都感到困惑,情況各不同,但同在困惑中。
有些思想家在思考,然而土壤,就是說,人民大眾,受到了革命潮流的衝擊,卻在他們下面,被一種無以名之的癲癇震盪著。這些思想家,有的單干,有的匯合成派,並且幾乎結為團體,把各種社會問題冷靜而深入地揭示出來;這些堅忍的無動於衷的地下工人把他們的坑道靜靜地挖向火山的深處,幾乎不為潛在的震動和隱約可辨的烈焰所動搖。
那種平靜並非是那動盪時代最不美的景象。
那些人把各種權利問題留給政黨,他們一心致力於幸福問題。
人的福利,這才是他們要從社會中提煉出來的東西。
他們把物質問題,農業、工業、商業等問題提到了幾乎和宗教同樣高貴的地位。文明的構成,成於上帝的少,成於人類的多,在其中,各種利益都以某一種動力的規律彼此結合、彙集、攙和,從而構成一種真正堅硬的岩石,這已由那些經濟學家——政治上的地質學家——耐心研究過的。
他們試圖鑿穿這岩石,使人類無上幸福的源泉從那裡源源噴出,這些人,各自聚集在不同的名稱下面,但一律可用社會主義者這個屬名來稱呼他們。
他們的工程包括一切,從斷頭台問題直到戰爭問題都被包括在內。在法蘭西革命所宣告的人權之外,他們還加上了婦女的權利和兒童的權利。
這點是不足為奇的,由於種種原因,我們不能在這裡就社會主義所提出的各種問題一一從理論上作出詳盡的論述,我們只打算略提一下。
社會主義者所要解決的全部問題,如果把那些有關宇宙形成學說的幻象、夢想和神秘主義都撇開不談,可以概括為兩個主要問題:
第一個問題:
生產財富。
第二個問題:
分配財富。
第一個問題包括勞動問題。
第二個包括工資問題。
第一個問題涉及勞力的使用。
第二個涉及享受的配給。
從勞力的合理使用產生大眾的權力。
從享受的合理配給產生個人的幸福。
所謂合理的配給,並非平均的配給,而是公平的配給。最首要的平等是公正。
把外面的大眾權力和裡面的個人幸福這兩個東西合在一起,便產生了社會的繁榮。
社會的繁榮是指幸福的人、自由的公民、強大的國家。
英國解決了這兩個問題中的第一個。它出色地創造了財富!但分配失當。這種只完成一個方面的解決辦法必然把它引向這樣兩個極端:醜惡不堪的豪華和醜惡不堪的窮苦。全部享受歸於幾個人,全部貧乏歸於其餘的人,就是說,歸於人民;特權、例外、壟斷、封建制都從勞動中產生。把大眾的權力建立在私人的窮苦上面,國家的強盛扎根於個人的痛苦中,這是一種虛假的、危險的形勢。這是一種組織得不好的強盛,這裡面只有全部物質因素,毫無精神因素。
共產主義和土地法以為能解決第二個問題。他們搞錯了。他們的分配扼殺生產。平均的授予取消競爭。從而也取消勞動。這是那種先宰後分的屠夫式的分配方法。因此,不可能停留在這種自以為是的辦法上。扼殺財富並不是分配財富。
這兩個問題必須一同解決,才能解決得當。兩個問題必須並為一個來加以解決。
只解決這兩個問題中的第一個吧,你將成為威尼斯,你將成為英格蘭。你將和威尼斯一樣只有一種虛假的強盛,或是象英格蘭那樣,只有一種物質上的強盛,你將成為一個惡霸。你將在暴力前滅亡,像威尼斯的末日那樣,或是在破產中滅亡,像英格蘭的將來那樣。並且世界將讓你死亡,讓你倒下,因為凡是專門利己,凡是不能為人類代表一種美德或一種思想的事物,世界總是讓它們倒下去,死去的。
當然,我們在這裡提到了威尼斯和英格蘭,我們所指的不是那些民族,而是那些社會結構,指高踞在那些民族上面的寡頭政治,不是那些民族本身。對於那些民族,我們始終是尊敬、同情的。威尼斯的民族必將再生,英格蘭的貴族必將傾覆,英格蘭的民族卻是不朽的。這話說了以後,我們繼續談下去。解決那兩個問題,鼓勵富人,保護窮人,消滅貧困,制止強者對弱者所施的不合理的剝削,煞住走在路上的人對已達目的的人所懷的不公道的嫉妒,精確地並兄弟般地調整對勞動的報酬,結合兒童的成長施行免費的義務教育,並使科學成為成年人的生活基礎,在利用體力的同時發展人們的智力,讓我們成為一個強國的人民,同時也成為一個幸福家庭的成員,實行財產民主化,不是廢除財產,而是普及財產,使每個公民,毫無例外,都成為有產者,這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麼困難,總而言之,要知道生產財富和分配財富,這樣,你便能既有物質上的強大,也有精神上的強大,這樣,你才有資格自稱為法蘭西。
這便是不同於某些迷失了方向的宗派並高出於它們之上的社會主義所說的,這便是它在實際事物中所探索的,這便是它在理想中所設計的。
可貴的毅力!神聖的意圖!
這些學說,這些理論,這些阻力,國務活動家必須和哲學家們一同正視的那種出人意料的需要,一些零亂而隱約可見的論據,一種有待於創始、既能調和舊社會而又不過分違反革命理想的新政策,一種不得不利用拉斐德來保護波林尼雅克1的形勢,對從暴動中明顯反映出來的進步力量的預感,議會和街道,發生在他左右的那些有待平衡的競爭,他對革命的信念,也許是模糊地接受了一種從正式而崇高的權利裡產生的臨時退讓心情,他重視自己血統的意志,他的家庭觀念,他對人民的真誠尊重,他自己的忠厚,這一切,常使路易-菲力浦心神不定,幾乎感到痛苦,並且,有時,儘管他是那麼堅強、勇敢,也使他在當國王的困難前感到灰心喪氣。
他覺得在他腳下有種可怕的分裂活動,但又不是土崩瓦解,因為法蘭西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法蘭西了。
陰霾遮住天邊。一團奇特的黑影越移越近,在人、物、思想的上空慢慢散開,是種種仇恨和種種派系的黑影。被突然堵住了的一切又在移動醞釀了。有時,這忠厚人的良心不能不在那種夾雜詭辯和真理的令人極不舒暢的空氣裡倒抽一口氣。人們的心情如同風暴將臨時的樹葉,在煩惑的社會中發抖。電壓是那麼強,以致常有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在某種時刻突然閃過。接著又是一片黑暗昏黃。間或有幾聲悶雷在遠處隱隱轟鳴,使人們意識到雲中蘊蓄著的電量。
七月革命發生後還不到二十個月,一八三二年便在緊急危殆的氣氛中開始了。人民的疾苦,沒有麵包的勞動人民,最後一個孔代親王的橫死2,倣傚驅逐波旁家族的巴黎而驅逐納索家族的布魯塞爾,自願歸附一個法蘭西親王而終被交給一個英格蘭親王的比利時,尼古拉的俄羅斯仇恨,站在我們背後的兩個南方魔鬼西班牙的斐迪南和葡萄牙的米格爾,意大利的地震,把手伸向博洛尼亞的梅特涅,在安科納以強硬手段對付奧地利的法蘭西,從北方傳來把波蘭釘進棺材的那陣無限悲涼的錘子聲音,整個歐洲瞪眼望著法國的那種憤激目光,隨時準備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不可靠的盟國英格蘭,躲在貝卡裡亞背後拒絕向法律交出四顆人頭的貴族院,從國王車子上刮掉的百合花,從聖母院拔去的十字架,物化了的拉斐德,破產了的拉菲特,死於貧困的班加曼-貢斯當,死於力竭的卡齊米爾-佩裡埃,在這王國的兩個都市中——一個思想的城市,一個勞動的城市——同時發生的政治病和社會病,巴黎的民權戰爭,里昂的奴役戰爭,兩個城市中的同一種烈焰,出現在人民額頭上的那種類似火山爆發的紫光,狂烈的南方,動盪的西方,待在旺代的德-貝裡公爵夫人,陰謀,顛覆活動,暴亂,霍亂,這些都在種種思潮的紛爭之上增添了種種事變的紛起。
1在法國一八三○年革命中,拉斐德是自由保王派,波林尼雅克是被推翻的查理十世王朝的內閣大臣。
2孔代(Conde),波旁家族的一個支系,一八三○年孔代親王被人吊死在野外,未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