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個星期最後幾天中的一天,馬呂斯照常坐在他的板凳上,手裡拿著一本書,打開已經兩個鐘頭了,卻一頁還沒有翻過。他忽然吃了一驚。在那小路的那一頭發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兒剛剛離開了他們的板凳,姑娘挽著她父親的手臂,兩個人一同朝著小路的中段,馬呂斯所在的地方,慢慢走來了。馬呂斯連忙合上他的書,繼又把它打開,繼又強迫自己閱讀。他渾身發抖。那團寶光直向他這面來了。「啊!我的天主!」他想,「我再也來不及擺出一個姿勢了。」這時,那白髮男子和姑娘向前走著。他彷彿覺得這事將延續一個世紀,同時又感到只要一秒鐘便完了。「他們到這邊來幹什麼?」他問他自己,「怎麼!她要走過這兒!她的腳會在這沙子上踩過去,會在這小路上,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走過去!」他心慌得厲害,他多麼希望自己是個極美的男子,他多麼希望自己能有一個十字勳章。他聽到他們腳步的軟柔、有節奏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想白先生一定瞪著一雙生氣的眼睛在望他。他想道:「難道這位先生要來找我的麻煩不成?」他把頭埋了下去;當他重行抬起頭來時,他們已到了他身邊。那姑娘走過去了,一面望著他一面走過去。她帶一種若有所思的和藹神情,定定地望著他,使馬呂斯從頭顫抖到腳。他彷彿覺得她是在責備他這麼多天不到她那邊去,並且是在對他說:「我只好找來了。」馬呂斯面對這雙光輝四射、深不可測的眸子,心慌目眩,呆呆地發愣。
他感到在他腦子裡燃起了一團熾炭。她居然來就他,多大的喜悅啊!並且她又是怎樣望著他的呵!她的相貌,比起他從前見到的顯得更加美麗了。她的美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合成的,是要使彼特拉克1歌唱、但丁拜倒的完全的美。他好像已在遨遊碧空了。同時他又感到事不湊巧,心裡好不難過,因為他的靴子上有塵土。
1彼特拉克(Petrarque,1304—1374),文藝復興時期傑出的意大利詩人。
毫無疑問他認為她一定也注視過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伴送著她,直到望不見她的時候。隨後,他像個瘋子似的在公園裡走來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獨自大笑,大聲說話。他在那些領孩子的保姆跟前顯得那麼心事重重,使她們每個人都認為他愛上了自己。
他跑出公園,希望能在街上遇到她。
他在奧德翁戲院的走廊下碰見了古費拉克,他說:「我請你吃晚飯。」他們去到盧梭店裡,花了六個法郎。馬呂斯象餓鬼似的吃了一頓,給了堂倌六個蘇。在進甜食時,他對古費拉克說:「你讀過報紙了?奧德利-德-比拉弗1的那篇講演多麼漂亮!」
他已經愛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
晚飯後,他又對古費拉克說:「我請你看戲。」他們走到聖馬爾丹門去看弗雷德裡克演《阿德雷客店》。馬呂斯看得興高采烈。
同時,他也比平日顯得格外靦腆。他們走出戲院時,有個做帽子的女工正跨過一條水溝,他避而下看她的吊襪帶,當時古費拉克說:「我很樂意把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裡。」他幾乎感到噁心。
第二天,古費拉克邀他到伏爾泰咖啡館吃午飯。馬呂斯去了,比前一晚吃得更多。他好像有滿腹心事,卻又非常愉快。彷彿他要抓住一切機會來扯開嗓子狂笑。有人把一個不相干的外省人介紹給他,他竟一往情深地擁抱他。許多同學走來擠在他們的桌子周圍,大家談了些關於由國家出錢收買到巴黎大學講壇上散播的傻話,繼又談到多種詞典和基什拉2詩律學中的錯誤和漏洞。馬呂斯忽然打斷大家的談話大聲嚷道:「能搞到一個十字勳章,那才愜意吶!」
1奧德利-德-比拉弗,當時夏朗德省極左派議員。
2基什拉(Quicherat,1799—1884),法國哲學家,文字學家。
「這真滑稽!」古費拉克低聲對讓-勃魯維爾說。
「不,」讓-勃魯維爾回答,「這真嚴重。」
確實嚴重。馬呂斯正處在狂烈感情前期那驚心動魄的階段。
這全是望了一眼的後果。
當炸藥已裝好,引火物已備妥,這就再簡單也沒有了。一盼便是一粒火星。
全完了。馬呂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命運進入了未知的境地。
女性的那一眼很像某些成套的齒輪,外表平靜,力量卻猛不可當。人每天安安穩穩、平安無事地打它旁邊走過,並不懷疑會發生什麼意外,有時甚至會忘記身邊的這樣東西。大家走來走去,胡思亂想,有說有笑。突然一下有人感到被夾住了,全完了。那齒輪把你拖住了,那一眼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無論勾住什麼地方,怎樣勾住你的,勾住你拖沓的思想的一角也好,勾住你一時的大意也好——你算是完了。你整個人將滾進去。一連串神秘的力量控制著你。你掙扎,毫無用處。人力已無能為力。你將從一個齒輪轉到另一個齒輪,一層煩惱轉到另一層煩惱,一場痛苦轉到另一場痛苦,你,你的精神,你的財富,你的前途,你的靈魂,而且,還得看你是落在一個性情兇惡的人手裡還是落在一個心地高尚的人手裡,你將來從這駭人的機器裡出來時只能羞慚滿面,不成人形,或是被這狂烈感情改變得面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