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尋常的鐘點,馬呂斯從衣櫃裡拖出了他的新衣、新褲、新帽、新靴,他把這全副盔甲穿上身,戴上手套——
駭人聽聞的奢侈品,到盧森堡公園去。
半路上,他遇到古費拉克,只裝作沒看見。古費拉克回到家裡對他的朋友們說:「我剛才遇見了馬呂斯的新帽子和新衣服,裡面裹著一個馬呂斯。他一定是去參加考試。臉上一副傻相。」
到了公園,馬呂斯圍著噴水池繞了一圈,看天鵝,接著又站在一座滿頭黑霉並缺一塊腰胯的塑像跟前,呆呆地望了許久。噴水池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大肚子紳士,手裡牽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對他說:「凡事不能過分,我的兒,應當站在專制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中間,不偏這邊也不偏那邊。」馬呂斯細聽著那老財談論。隨後,他又圍著噴水池兜了個圈子。最後他才朝著「他的小路」走去,慢吞吞地,彷彿懊悔不該來,彷彿有誰在逼著他去阻止他去似的。他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感到這一切,還自以為和平時一樣在散步。
在走上那小路時,他望見路的盡頭白先生和那姑娘已經坐在「他們的板凳」上了。他把自己的上衣一直扣到頂,挺起腰板,不讓它有一絲皺折,略帶滿足的心情望了望長褲上光澤的反射,向那板凳進軍。他的步伐帶著一股衝鋒陷陣的味道,想必也有旗開得勝的想望。因此我說,他向那板凳進軍,正如我說漢尼拔向羅馬進軍。
此外,他的動作沒有一個不是機械的,他也絕沒有中斷他平時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思想活動。這時,他心裡正在想:「《學士手冊》確是一本荒謬的書,一定是出自一夥稀有蠢材的手筆,才會在談到人類思想代表作時去對拉辛的三個悲劇作分析,而莫裡哀的喜劇反而只分析一個。」他耳朵裡起了一陣尖銳的叫聲。他一面朝板凳走去,一面拉平衣服上的皺折,兩眼盯住那姑娘。他彷彿看見她把整個小路盡頭都灑滿了藍色的光輝。
他越往前走,他的腳步也越慢。他走到離板凳還有相當距離,離小路盡頭還很遠的地方,忽然停了下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轉身走回來了。他心裡一點也沒想過不要再往前走。很難說那姑娘是否從遠處望見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風度。可是他仍舊把腰板挺得筆直,以備萬一有人從他後面望來,他仍是好樣兒的。
他走到了這一端的盡頭,再往回走,這一次,離板凳比較近了。他居然到達相隔還有三棵樹的地方,這裡,不知為什麼,他感到確實無法再前進,心裡遲疑起來了。他認為已看到那姑娘把臉轉向了他。於是他作一番心雄氣壯的努力,解除了顧慮,繼續往前走。幾秒鐘後,他從那板凳前面走過,身軀筆直,意志堅強,連耳朵也漲紅了,不敢向右看一眼,也不敢向左看一眼,一隻手插在衣襟裡,像個政府要人。當他走過……那炮台的時候,他感到心跳得真難受。她呢,和昨天一樣,花緞裙袍,縐紗帽。他聽到一種形容不出的談話聲音,那一定是「她的聲音」了。她正在安詳地談著話。她長得美極了。這是他感到的,他並不曾打算要看她。他心裡想道:「她一定不能不敬重我,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納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爾-布拉斯》前面那篇關於馬可-奧白爾貢-德-拉龍達的論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卻是我!」
他走過了板凳,直到相距不遠的盡頭,接著又回頭,再次經過那美麗姑娘的面前。這次,他的臉白得像張紙。他的感受也完全不是味兒。他離開了那條板凳和那姑娘,背對著她,卻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這一想像幾乎使他摔倒。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試了,走到小路中段便停下來,並且,破天荒第一次,在那裡坐下了,斜著眼睛朝一邊頻頻偷看,在極端模糊的精神狀態中深深地在想,他既然羨慕別人的白帽子和黑裙袍,別人也就很難對他那條發亮的長褲和那件新上衣完全無動於衷。
坐了一刻鐘,他站起來,彷彿又要向那條被寶光籠罩著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看不動。十五個月以來第一次,他心裡想到那位天天陪著女兒坐在那裡的先生也許已經注意他,並會覺得他這樣慇勤有些古怪。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用「白先生」這個綽號,即使是在心裡去稱呼這個不相識的人,多少也有些不恭敬。
他這樣低著頭,呆想了幾分鐘,同時用手裡的一根棍子在沙上畫了許多畫。
隨後,他突然轉身過來,背對著那條板凳以及白先生和他的女兒,一徑回家去了。
那天他忘了吃晚飯。晚上八點鐘,他才想起來,但是時間已經太遲,不用再去聖雅克街了,他說:「嘿!」吃了一塊麵包。
他刷淨衣服褲子,仔仔細細疊好,然後上床睡了——